今天又是一个想活的日子,就是醒来后看到阳光会想洗把脸再认真地活一天的那种日子。有时候,想活就是想干活,可以一鼓作气把积压的工作处理掉,比如客户催了两星期要修的片子,或是把棚里坏掉的灯修好。总的来说,想活的日子少于想死的日子。
因为下个月有个很重要的化妆品牌拍摄项目,客户对模特的要求非常高,前几天收工时,助理雷子帮我整理好资料,发给了十几家经纪公司。昨天我得到了里克的反馈,很热烈地推荐了几个新人,我有点烦。里克以前是做摄影助理的,嫌累嫌闷,本来就是社交型人格,后来改行做经纪公司倒是风生水起。总的来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我说,新人也好,明星也好,都要看客户的意思,不是我做主,把模特卡那些都给我助理吧。
里克说,我会扔给他的,就是跟你说一下,里面有你去年拍过的那个乌克兰姑娘,找机会再合作一下。我说,乌克兰的拍了几十个上百个都不止,网商最爱,谁知道你说哪一个。他说,就是把你棚里的花瓶撞翻的那个!两只脚底都扎了一片血的!我说,哦,那个啊。
我们谈起模特时很少说名字,因为有些是假的,过一阵子还会换个新的,还有些是真的,但频繁用到的机会不多,就忘了。还有些模特从头到尾拍完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太多太多了,名字被埋没在事务的细节里,姓氏更是没必要存在。存在时,无论真假,大致说明这人所谓的红了。
不用去想就记得:那天撞碎的是细长的方形玻璃瓶,瓶里有一束金盞花。有几朵花跌落在大的碎片中心,事实上连花瓣都震落了一半。她是因为踩到了拖在地上的腰带而失去平衡的,趔趄的第二步刚好踩在周边的小碎片里面,花瓣很滑,或是疼痛很滑,导致她迈出第三步时另一只脚掌被一块大碎片划破了,这时,小经纪人和化妆师都冲上去扶住了她。我记得,她没有发出声音,即便是这样的状况。后来我们决定临时换人拍完那组美容大片,但保留了她之前拍完的兰花组的一张照片。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拍摄过程中会有这种意外,谁也没往心里去。但她一声不响这件事让我有点上心。
我说,那姑娘是不是哑巴?里克说,不是,她就是不说,大概不会说中文也不会说英文吧。其实她条件真的很好,以前跳芭蕾的,但喜欢拍她的客户不多,不好卖。我说,那得了,下个月归下个月,这几天先卖给我吧,我最近要拍一组自己的东西,钱照付。就这样,我们各自翻看了日历,定在了今天。
今天碰巧是我想活的日子。我没有做什么准备,这几年来,勉强继续着积攒自己作品的习惯。以前会精心策划,备好道具,提前看场地,预约妆发服装,比对待客户还要用心,因为自由,才会愿意花心思,但最近我只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甚至想过,有一天我瞎了,或手残了,再也不能做摄影了,我该如何度过余生呢?也许这是年龄带来的恐慌,也许是越来越不景气的行业没落带来的消沉,也许只是听多了周云蓬。
一大早进棚的时候,我有过很突然的几秒钟,意识到我和他们一样都已经习惯说“卖”了。这个卖得比那个好,像在说水果店里来自相距一千公里的两个海岛的两种香蕉。这么说来,我也卖得不算好。影棚的租金明年肯定要涨,客户的线下预算越来越少,网商今年的规模全面缩减,助理曾建议我们也去争取拍个跑车什么的,或是开辟新战场,和博物馆、海洋馆、科技馆之类的合作,但我们想得到,别人也想得到,凡事都要拼资源的话,我们必定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若无其事地在棚里转了转,把当作小仓库用的朝西的小房间打开,里面堆满了衣服架子、高脚椅、衣服鞋子、花瓶、画框、干花假草、网球篮球、玩具公仔……还有一具等比例骷髅骨架。我觉得拍人比拍静物和风景容易,因为转嫁了一部分东西到另一个对象身上,彼此间有动态的平衡。好的人像摄影过程是活的,快门按下去的节奏就像心跳,彼此间应该有一条隐形存在的心电图式的波。但静物不一样,我感受得到它们的沉默和静止有时是不怀好意的冷漠,有时是肆意嘲讽,大部分时间里是彻头彻尾的漠视,拍人像时会有的进攻感在静物面前会荡然无存。
至于风景,我想过很多,也看过很多,有过很多次出外景的经验,海边,浪里,山里,雾里,林里,花里,溪畔,但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能把美拍下来。哪怕与之相称的人站立其中,行走其中,也永远无法捕捉到真正的存在感。存在之博大。拍摄水火风气的静态太无望了,很像谎言,局促得很,无力得很。所幸这反衬会提醒自己保持谦卑。转而也想过用视频,用流的形式记录流,但基于无力感的努力总感觉先天不足。罢了,天地面前,刍狗认输。
在一堆静物里,我没怎么想就抱起了一尊包好塑料膜的石膏像,和真人几乎等比例。就像抱着一颗头,我把它抱到棚里,把攒着灰的胶带和塑料膜切开,扔到一旁,再搬出一把高脚凳,想了想,觉得太矮,又搬出折叠梯,调整好角度,固定好,去洗手,再把石膏像搬到梯子最上面的阶梯平台上。我想这就够了。这时,化妆师小美来了,一如往常的兴冲冲,捧着一杯奶茶,素面朝天。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还有一小时,也干不了什么正事,刚把设备调整好,她们就到了。
只有乌克兰女孩和小经纪人。小经纪人就是保姆,模特的日常杂务、行程安排都由他们负责,琐细到租房修马桶、订餐订车、做头做脸,通常是女性。这个小经纪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留着一边长一边短的发型,长的那边有绿色的挑染,短的那边可以看到头皮,还能看到一串耳钉。她说她叫阿雅,又说米雅今天四点半之前必须收工,要去赶飞机,希望不要拖堂。她的嗓音和发型挺配。随后,她独自从出租车上搬下来两只行李箱,与此同时,个头比她高出起码二十五厘米的米雅走下车,什么都不干,也不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模特那样抓着手机。米雅的视线只停留在阿雅身上,看着她把行李箱推进棚里,看着她一甩头,这才迈开细长的双腿,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我跟在她后头,把门关上。
阿雅对着已经摆好的简单布景看了几秒钟,说,化妆间在哪里?我指了指右边,又说,今天不需要很复杂的妆,一切从简。小美一如往常,早就把摊头摆好了,对阿雅笑笑,打开了镜边灯。米雅脱去了针织长外套,只穿了竹节棉白T和宽松的针织长裙。她把外套递给阿雅,眼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然后看向镜中的我。小美把奶茶放下,一边用湿纸巾擦手,一边冲我扬了扬眉毛,等待我的指示。我告诉她,先拍一组肖像,衣服先不管了,裸着肩膀就好。她追了一句,什么妆呢?我说,白底红唇。她点点头说,那我先打底,等会儿你来挑唇色。
被这样记录下来的局部特写仍然只能是静态的。影像本身非常单纯,我非常清楚,时隔多日再来看这组照片,只能依赖回忆和想象才能重拾此刻的些许兴奋。记录的意义大概就是留下证物,就像给盲人的折叠手杖,你可以一节一节展开回忆,再一下一下敲打前路。但坦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兴奋。
我后退了一两步,再次端起相机。她把它举起来了,上臂的肌肉鼓凸起来,小小的一塊,硬硬的。她和它眉目持平,沉稳的注视。接着,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接近,她克制着不要太快,眼睫毛快速闪动。呼吸变得小心,收起下巴,鼻尖抵触鼻尖。四瓣嘴唇巧妙地彼此躲闪。在躲闪了几个来回后,我不再按动快门,而她显然明白了,终于吻上了它的上唇,继而微微摩挲,再吻了一次。红色的唇印残破而模糊,印在雪白的石膏上,唇纹本身及唇纹的忽闪都异常清晰。
我又让她继续缠绵了一会儿,但心里明白,刚才已经有了我想要的照片。她没有将它吻得遍体鳞伤,有点矜持地又将它抱回胸前。我刚想放下相机宣布中场休息,她突然抱着它倒了下去,整个人蜷缩起来,让它成为中心点。我随之改变站位和站姿,但觉得还不够,索性站到了折叠梯上,更清楚地看到衣衫带动皮肉形成痛苦的褶子,褶子围拢的女神保持非人的光滑与纯洁。在俯瞰中按下快门后,我发现她哭了。眼泪悬在眼角边,她的表情再次发生剧烈的变化,仿佛在嘲笑快门与快门之间的机械停顿,在我毫无防备的前提下,她进入了悲哀的痛哭。
我不可能知道她是在演,还是在借机宣泄。生活中总会有伤心事,总有来不及哭而攒下的眼泪,也许她刚刚经历了什么,也许她一直都在崩溃的边缘,谁知道?在混迹于这个世界时尚之都的外籍年轻女孩里,什么样的无知都有,什么样的野心都有,什么样的放纵都有。我只能按部就班地按下快门,静观其变。静观那精致五官的剧烈扭曲,美丽脸蛋上的褶子。
从梯子上下来后,我把相机交给雷子,因为拖着线,不太方便。阿雅不请自来,想把米雅扶起来,但她不肯,哭得停不下来。我觉得这很奇妙,一个陌生女孩在陌生的环境里突然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哭声不分国界,也无需言语,却产生出不容置疑的力场。吸引力诱使我的善意,离心力唆使我的冷漠。
阿雅却像是见怪不怪。好像,米雅越激动,阿雅就越冷峻,反之,米雅越安静,阿雅就越有表现欲。她们越来越不像保姆和艺人了。我不方便出手,只能在旁边意思意思。我对阿雅说,要不咱们歇会儿,正好也快饭点儿了,你们想吃什么,我们一块儿订外卖。阿雅说,她不吃中餐,沙拉就行,我随便。我们一左一右单膝蹲在米雅身边,我眼看着她把针织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心想这是不是代表她还要哭一会儿?这时阿雅说,谢谢你了王老师,别介意,她这不是闹情绪,恰恰相反,她这是来感觉了。我说,噢,那就慢慢出戏,出不了也没关系。说完我就果断地站起来,从她们身边走开。
雷子负责点餐,小美闲极无聊,跑来看片子,一会儿建议换身衣服,一会儿要求把头发散下来,我都说好。起身后的米雅跟着阿雅进了化妆间,关上了门。那尊石膏像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好像刚刚出土、只露出脑袋的陪葬品。等外卖的时候,雷子又说了些无聊话。他和里克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回头跟我们说,这乌克兰姑娘是个富二代呢,家里当官的,人家当模特不为钱。我叮嘱他不要对里克多废话,这棚里发生的事跟他毫无关系,雷子说他明白,就是有点好奇,问问这姑娘的来历。外卖来了之后,小美把一份西餐一份中餐送进化妆间后回来悄咪咪地说,我觉得她俩是一对儿。我和雷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小美笑而不语。
我们三个边吃边闲聊,小美问我下午想怎么玩,她可以换个截然不同的造型。她说,前几天研发了一个新妆面,能操练一下吗?我看了看她手机里的草图和工作室的试妆,没觉得特别有创意,但我不能这么说。我说,我今天没准备服装,这妆太精致了,要不你在这个基础上调整吧,我要精致的粗糙,还有,你能把四肢的肌肉感凸显一下吗?下午试个酷一点的。我又指挥雷子,你去把背景纸换成黑的,光要硬一点。小美眨巴眨巴眼睛,问我,拍人体吗?脏脏的人体?
就这样定了。考虑到裸露更多意味着价码和权限可能发生变化,我首先征得了米雅的同意,又花了点时间得到了里克的同意,他叮嘱我不要露点,我再三重申绝对不拍全裸。这个过程中,阿雅一直和我在一起。等小美去化妆间帮米雅做新的造型,雷子还在棚里忙活,阿雅郑重地对我说,米雅喜欢让你拍,如果今天的片子出来,如你所言,并不打算给图库或客户,能否请你把片子给她看看?我说那没问题,只是最近修片很慢,攒了太多活。她用力地摇一下头,很肯定地说,不用修,就看原图,要修再挑,你开价就行。我笑了笑说,搞了半天我从买家变卖家了。阿雅也苦笑了一下说,人跟人就这样。她说完向化妆间走去,半路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谁也别以为自己是主宰者,其实,游戏规则是受虐的人决定的。说完她走进屋去,我愣了片刻。
化妆又化了很久。我又叫了一轮咖啡和奶茶。空无的黑色舞台等待舞者。小美挺用心的,再次走出来的米雅只穿着肉色裹胸和肉色内裤,站进光里后,打在四肢和胸腹的阴影和高光就有了效果。这时已过两点半了。我跟阿雅说,你跟米雅说,拿出她以前跳舞时的本事就行,随便跳,我想看到激烈有力的感觉,不要《天鹅湖》那种,要拍一组动态。说戏又说了半天,阿雅问,有什么音乐给她吗?我索性把手机给她,让米雅自己输入音乐的标题。播出来的音乐是清冽的室内乐。
阿雅退到我身后之后,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小提琴的节奏渐渐加快,米雅深吸一口气,肚腹处出现剧烈下陷的阴影,我按下第一记快门,她像是听到了发令枪,平举双臂,踮起脚尖,另一只脚尖点地,突然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原地旋转了几圈,小美新做的扭结披散的长发离心飞扬,又依惯性遮住她的脸,我按下第二记快门。从此之后,她跳跃,她旋转,她伏低,她反弓,做出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姿势,她显然非常熟悉这张专辑,知道重音和休止何时出现,能用身体预备大提琴的出场。这组,与其说我拍得行云流水,不如说她玩得得心应手。我擅长在镜头里看人的微表情,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摁下去,匀速地,放松地,不再刻意注意构图或节奏,只负责带动灯光跳闪,陪她跳下去。有几张捕捉到她双臂垂下、和弯曲的双腿构成强有力的几何造型的瞬间,又像人又像非人。就这样一口气拍下去,好像挺久的。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明明是我在迁就她,却依然表现得像个颐指气使的买家,心里喜滋滋的:真的挺好看,但就是不说。
跳着跳着,爆了一只灯。我放下了相机。雷子迅速到位,但必须等灯凉一会儿。阿雅也迅速到位,守在米雅身边。我假装很忙地走到桌边,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突然灵机一动,使唤雷子去仓库找一找蜡烛。是的。很需要蜡烛。现在不需要一板一眼的人造光源。我想看到这女孩眼里的光。她仍然没有完全停下,仍在原地左脚换右脚,跟着由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组成的新乐章。现在,她的目光漸渐从高海拔降落下来,落在阿雅这个迷你的人类身上。阿雅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她们四目相对的片刻里显然无声地发生了某种角色交换。乃至权力交换。
事情就是从这时开始发生转折的。雷子翻找出一盒崭新的白蜡烛,我想起来那是有一次准备生日聚会时前任助理网购的,收到货才发现那是又粗又长的蜡烛,很不适合生日,更像是祭奠用的。还有些插蛋糕的彩色细蜡烛,还有些配合家居场景的香氛烛瓶。我们转移到墙边,有一堵砖墙是特意留出来做旧的,周边有两三米的水泥空地,要是点蜡烛,那儿更安全。蜡烛要怎么放是个问题,凑了几把凳子,让烛光能与坐着的米雅持平,又觉得太平,换了高度不一的椅子,椅子又不好看,再换箱子,总之,这时充分显出没做准备的窘迫。最终,大家一致看好的解决方案却是最危险的:在书本叠出的高度、衣物和杂物堆积的空隙里点起蜡烛——塑料花草和羽毛,玻璃球和骷髅头,指南针和香水瓶,公仔熊和兔女郎发箍,绑着气球的老年款手机,手枪钻和碎瓷砖,什么都有。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个堆积的过程里,就连米雅和阿雅也跟着小美和雷子进入仓库,把她们看得顺眼的东西搬出来。玩起来了。东西堆到一定程度并经过筛选和重新摆布后,已将近四点,我问阿雅最晚几点要走,她含糊地回答是晚上的飞机,这时米雅对她说了什么,用的是追问的语气,但阿雅没再说什么。
烛光被点燃后,火苗就时时刻刻反映着空间里的一切流动。我认识一个研究艺术的学者,他说他收集和火有关的一切艺术品。收集火的那个人对我说过,烛火不是火本身,烛火是最人类化的火。我们都安静下来,否则烛火不能安静地垂直向上。那时我心想,谁不想看一场声势浩大的火呢,但谁又敢做那个放火的人呢。烛光被点燃前,米雅已在一堆物件中坐好,一只手边有塑料感太强的骷髅头,另一只手的手肘搭在一摞书上。烛光在她脸庞和身侧参差不齐地闪烁着,有的用烛油粘在铁制花器里,有的用烛台,但烛台已被羽毛、花草和玻璃球掩盖住了。我朝米雅点点头,端起了相机。她无视我的存在,凝视着火光,嘴角眉梢不带一丝情感。然后她凑近火苗,很慢很慢,火苗跳了跳,好像试着去够到她的唇。她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扭动脖颈,露出痴狂或迷蒙的眼神。我觉得她演得很好,就连她的耳垂也很有表现力,半透明的透出烛光那不顾一切的跃进。烛光里的她脸孔脏脏的,皮肤薄薄的,每一处都很精美,我不禁有了一种替她可惜的遗憾,因为我在取景框里清楚地看到,她需要的摄影师和导演决不是我。我在这个世间只能蹉跎且匍匐,她要的是强有力的托举者,强有力的发号施令并确保成功的人。
我让阿雅告诉米雅,可以玩一下火,拿起一支蜡烛去烧另一支蜡烛,让火苗合二为一再分裂开来。米雅四下看了看,拿起粘在花器上的那支蜡烛,凑近烛台上的那支,两朵火花的合并轻松无碍,心无旁骛地各自向上,完全没有依附或依恋彼此的迹象。她让它们合并,再分离,合并,再分离,倾斜,让两支蜡烛间的夹角时大时小,最终大胆地试图倒立起手中的蜡烛,吃到太多蜡的火一下子凶猛起来,白色的立面瞬间熏黑,有趣的是,倒立后的它似乎在极力逃避另一支烛火,并发出呻吟,烛油加速滴落在下面的东西上,甚至米雅的腿上,她惊栗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阿雅严厉地呵斥起来,所有的烛火都剧烈地颤抖。米雅轻轻地让蜡烛复位,抬起眼,专注地看了一眼阿雅。这一切都被我记录下来。这一切只是因为有了一丁点儿自由。
大部分杂物作为外部世界,此刻在我的镜头里都隐没于黑暗中,犹如米雅内心世界的阴影本身。无来由地,我好像得到了准许,能够深入刺探。拍了一会儿火苗与人脸、人手、人身的嬉戏后,米雅略有放肆,但终究没有把整个影棚烧掉,只是稍稍撩燃了一小缕蕾丝,那是不知哪个网商拍完后没带走的一条白色蕾丝毛边长裙,被摆布成妖娆的体态搭在一些塑料花卉上。火苗随米雅的手翻飞在这些易燃物周围来回舔了两遍,一丝火苗终于咬住了一丝须状的毛边,明亮的火色变成扭曲的黑色,黑色在吞食几口后明显壮大,变成一群急急的蚂蚁,壮大的蚁群打嗝般又反刍出一星明火,立即被米雅用没有举持蜡烛的那只手轻轻压灭了。她是那么从容不迫,好像一直静默等待蚊子盘旋落定并插入尖针才一掌击毙的行家,用微小的伤口激发一次博弈。
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和化学物质被烧糊的刺鼻气味。我让雷子把所有的火都熄灭,然后让他搬来梯子,我拿着相机站到最高的阶梯上,但好像还不够高,正犹豫着要不要站到最高处的平台,米雅却无师自通地在杂物堆里躺下了,她调整着腰肢和头颅的位置,我顺势按下了快门,在相机里放大了回放,让小美把米雅的头发调整一下,让雷子给我拿来大镜头换上,再加两个灯。同时叫来阿雅。我说,等下我会要求你搬动一下她的胳膊腿儿。通常,这种事情我会让雷子做,但今天我觉得阿雅更合适,因为有些动作是很难让一个不熟悉的异性去办到的,比如手臂向后伸到极限并抬起头,又比如单腿向后伸到极限并巧妙地做出折断的效果,又比如下巴扬起挺胸仰卧有如受到电刑,又比如充满紧张和扭曲感地抬起胯部并绷直脚趾和小腿。我想折腾这个人体,也想撺掇阿雅做到我不能做到的事。好多扭曲的动作都是平日的影棚里绝无可能见到的,会显得丑、疯、怪、不商业。我有点不加节制地调整焦距,透视畸变下的米雅的局部美得让人感到惊悚。背景中各种廉价的小玩意儿和她吻合得天衣无缝,也许一种廉价会让另一种廉价显得更廉价。我甚至拍下了阿雅的手搬动米雅的脖颈的动态,那与其说是为了配合镜头里的角度,不如说是记录她对她的试探和她对她的信任。在幻想中,我希望俯瞰到的是两个米雅相拥相斥,交缠角斗,但我不能这样说。我拒绝承认自己可能感受到了微妙的性兴奋。也许在得知自己成为卖家之后,我就下意识地去寻找卖点,或是刻意躲避卖点了。在这俯视的拍摄过程中,我完全分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行动,也正是因此而显得所向披靡。渐渐地我有了一种新的冲动,想在后期把所有道具做成焦黑状,做成大灾难,把她做成幸存者,但我同样不能说出口,决不能让现在的她知道后来的她会变成什么样。这样是快乐的。
非常快乐。米雅的躯体在阿雅的摆布下越来越畸形,她们也越来越快乐,施力的人假装发狠,受力的人假装抗议,有几次索性笑成一团,肢体被扭折、叠加、舒展、拉伸,有时看起来不祥,有时看起来情色,有时像是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记忆。后来我有点累了,站在高处,踩着很窄的不锈钢阶梯,克制自己不要晃动太大,双臂也有点酸了,但我竟然又撑了一会儿才喊停。放下相机的那一刹那,我长吁了一口气。
刻奇所需的体力往往不是来自荷尔蒙。米雅躺着地上扭过头,用眼神追踪我回到地面,半笑不笑的,或是笑过了头脸孔僵硬了,我分辨不出。我避开她的注视,大步走向侧墙边的大桌,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我大声地对阿雅说,让米雅休息一下,但米雅摇了摇头。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拾起一支还算白的蜡烛,要雷子点燃。那支烛火很喜欢跳跃。然后她拉了拉阿雅的裤腿,阿雅顺势跪坐下来,米雅就背靠在她的胸前,曲起膝盖,支起长腿,让蜡烛的光照在自己的肚脐附近,让另一只手去追光。我从梯子上下来,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三刻了。阿雅从后面小心地撩起米雅前胸的长发,怕被火追到。她用手腕上的一条皮筋把米雅的长发拢在头顶,抓了个发髻。大家似乎有了默契,现在的一切都将由米雅决定。
但小美要去赶下一场了,她有点迟疑地看着我,我朝她点点头,说,你快走吧,别赶上晚高峰。她说,油彩有点重,要帮忙卸吗?阿雅摇摇头,说她们自己会弄的。于是,小美在十分钟内收拾好装备,一如往常地和所有人大声道别,拉开门走出去时放进了一道阳光。
影棚里沉默了一会儿。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我问,还拍吗?晚高峰去机场可不太靠谱啊。阿雅问了问米雅,然后扭头对我说,她说不去了。我说,靠,这么随意。阿雅说,明天上午飞也行。我有点尴尬,四下看了看棚里,不知道还能怎么折腾。这时雷子发话了,说他六点必须撤,今晚有考试。没错,他在上一个雅思强化班,但一般都是周末白天考试。我瞥了他一眼,他朝我挤挤眼睛,我明白了,他是想帮我解围。我就哦了一声。然后,我把手机里的音乐关掉,拿上我的烟,走出门去。今天的第三支烟还能在阳光里抽完,说明今天活得还不错。
抽完烟进棚,我发现雷子在收拾那摊杂物了,他搬来一个整理箱,把东西往里装。看到我进门,他抬起头,郑重地对我说,她们在卸妆换衣服收拾东西,还有,她们要看片!我又哦了一声。他不知道阿雅之前对我说的事,肯定觉得奇怪,因为通常模特是不看片的,拍完就走人。雷子又问,那要我帮你把照片倒进去吗?我说,你忙这边吧,我自己去弄,你忙完要撤就撤,别给她们一个错觉,好像我们真能陪她们玩下去。雷子点点头,说,没错没错,你怎么钦点了这对活宝啊?我说我又不知道。雷子白了我一眼说,你别老记着上次那事。我摇摇头,跟他解释不清。
她们从化妆间出来找我时,雷子已经撤了,棚里也清空了,偌大的影棚只有我的办公室里亮着一盏灯。没有放音乐。在这样的寂静和空旷里,我第一次听到了米雅的嗓音,很低沉,吐字很含糊。走过来的这几步路里就只有阿雅在讲话,她对电话里的某人说,对,进来右拐第三栋,有个铁门的。米雅进屋后,直奔电脑而来,我招呼她在身边的椅子里坐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阿雅却不进来,说叫了外卖去门口接一下。我和米雅相对无言,索性看屏幕。我已经把几张翻白眼的瞬间删除了,但闭眼睛的、虚焦的都留着,通常给杂志和品牌这些客户的话肯定就删了。我把键盘给她,想让她自己按上下键翻看。她看得非常慢,每一张都要上上下下放大缩小细看一遍,好像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還要拼命揣度这些画面的寓意。这才看了五六张,阿雅提着外卖回来了。打开一看是咖啡和蛋糕,三人份,还是网红店的。我谢过阿雅,她说,是我们不好意思,王老师等下有安排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
我们把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次由我来控制速度。阿雅几乎不作表态。米雅要求第二遍让她自己挑,我就教她在选中的图片上做好彩标,把键盘和鼠标给了她。我看她还是那样慢吞吞的,就转身和阿雅聊。本想说明一下所谓的工作,包括各种平台上的使用权、展览所需的使用权等等,说白了就是价钱不同,分成不同,但版权是我的。但阿雅听了两句就打断了我,她说,这些都听您的,计费不成问题,跟着合同范本签就行,但按照她的脾气,如果特别喜欢,或是特别有意义的照片,她可能会买断版权。我倒是被惊了一下,这口气可不小。当然,我的版权也卖不到天价。
我吃着蛋糕,心想这八字还没一撇,谈价钱有点早,还是聊点别的吧。问了几句,得知阿雅是正经外国语大学毕业的,还去莫斯科留过学,为什么会做模特经纪人?很简单,因为在莫斯科认识了米雅。米雅越长越高,没法再跳舞,但也没有生存压力,只想看看世界,把跳舞那些年没做过的事都做一下。所以,阿雅拿着高薪,成了米雅的私人助理,从莫斯科到北京再到上海,并不完全算是经纪公司的员工,挂靠而已。她们同吃同住,如影随形,她是她的传声筒,她是她的经济支柱。我默不作声地听着,揣测着这种共生关系的范畴会有多广,能有多广?寿命又将有多长?像年轻人的恋爱那样吗?
阿雅说,米雅喜欢上镜,被专业人士摆布着,还能留下影像,大概是因为跳舞那些年没有留下什么影像,舞台上的群舞也好,练舞房的苦练也好,没有人专门记录像她这样的普通舞者的日常点滴。她想变成另一个人,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阿雅说,挺好理解的,谁都想看看耗费一切所达成的那个自己。我很不懂事地跟了一句,但现在留下的影像反而不是她耗费一切达成的那个她,不是吗?阿雅耸耸肩。
我说,既然她资源那么好,完全可以雇佣摄影师专门拍她,打造成流量网红。阿雅说,她不喜欢那样。她喜欢面对面的试探和被试探,面对面的利用和被利用,面对面手碰手的摆布和被摆布,而且不喜欢网络,一点儿都不羡慕卡戴珊那类。我试着回应说,哦,这可不是现代人际关系,那她应该会很难。
阿雅用塑料叉子玩着一块蛋糕,好像很勉强,垂着眼帘说了一句,她要我问你,可不可以再约时间拍户外的,比如热带海岛啦,中国的壮丽山川啦,差旅费都好说。我有点尴尬,心想有钱赚当然好,但我不能这么说。我说的是,看情况吧,以前也有人找我旅拍,但不一定有时间,而且很累。
我们这边聊得好好的,屏幕前的米雅突然抽噎了一下!她看的是跳舞的自己,哭得无声无息,只是因为换气而泄露了一点哭态。我惊呆了。阿雅朝我摇摇头,说没事儿,不用管她。她很容易被自己感动。被自己的美感动?不一定,有可能是丑,有可能是痛,有可能是陌生,谁知道呢。这算多愁善感吗?不一定,也可能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我说,你这人挺冷酷的啊。阿雅耸耸肩。
米雅在每一组里都选了好多张,选完都快八点了。我琢磨着选完就可以撤了,虽然很饿,但不想在影棚吃,就一直忍着,想等她们走了再自由活动。我把选好的照片单独打包,一边问阿雅修图的要求、交货时限、交付方式。我以为这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想到她们一来一去说个没完,可见,会说话的那个没有决定权,有决定权的那个又很想参考别人的意见。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第一次觉得语言很麻烦。影像是多么单纯啊,瞬间的确凿,哪怕现实被镜头畸变了,依然是确凿的存在,属于机械组织的存在。总有些人试图去阐释影像,用理论,用权威,用谎言,用幻想,但影像只是影像,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价值,但归根结底没有需要阐释的意义。米雅选中的那些照片,事实上都是无意义的。看到她们那么认真地论争,我又烦又饿,但主要是饿。很多人说我脾气好,其实很不好,只是学会了忍。但相比于饥饿,虚无肯定是更容易忍耐的。
忍到真的不想忍了,我退出U盘,关机,拿起外套。我突然想到,对她们发号施令是最好的办法。五分钟后,阿雅拖着箱子,走向在门外抽烟的我,后面跟着米雅。她们看着我掐掉烟,锁好门,从兜里拿出U盘递给她们,但谁也没伸手接下。阿雅说,米雅要请你吃饭,她想和你长期合作,多了解一些,就今晚。我只好收起U盘,意识到我莫名其妙地入局了,并已莫名其妙地放弃了主动权。她们太有黏性了。
我们走向创意园区外的饭店街,那儿完全没有创意,如同这儿也完全没有。我意识到这一整天都没有吹过风。虽然她们使用了两三种特权,想要延续我的这一天,但这个想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刻夜风清凉,并排行走的我们像三座岛屿上的三种香蕉,只有风跨越一千公里但依然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