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我常常觉得,这世上并没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事情。历史的一波三折,完全可以被拆解成更多的一波三折,最后渐趋于平。这是从几款不争气的理财产品中悟出的,将年化走势缩小了看,每日的跌跌涨涨算得了什么。我甚至敢说,人的生活也绝不像大多数传记或采访所呈现的那样,总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什么不可逆的巨大影响。戏剧可以被提炼成两小时,活着不行,上天没空为谁勾描过于工整的曲线,你得一秒一秒地熬,迎头等着各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出现,消失,再出现时,你得毫不尴尬地继续望着。
比如拗分这件事。长相不够凶狠的少年大多碰到过,场面并不紧张,更谈不上暴力,也就不足以践踏少年最珍视的尊严。无非是一个年纪或身高略胜你一筹的人走过来,不大声地说一句,哎。你一眼认出他是附近哪个小区的,甚至想得起他好赌的父亲在乱糟糟的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他比他父亲嫩多了。你看他一眼,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说几句,哎哎。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或十块,他伸手接住。这过程如同一场熟悉的交易,干脆利落。你从对方手里买到了一样东西,比如他们收到钱后反馈给你的满意微笑,比如他拍拍你的肩膀,比如他问你一个问题,交女朋友了吗。再不济,至少买到了一段时间的庇护。一次如此,往后大多如此。他们从不翻我的书包,也就不会知道,我摸口袋时甚至会产生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在大发善心,家人喂养我,我分一点给街上的混子。但也许他们感到这种难堪了,所以愈发少地说笑,走过来就伸手,而我迎上去就给,默契十足。从来这样,没什么校园欺凌,也构不成心理阴影。
比如单亲家庭这件事。小学几年级,我记不得了,思想品德老师毫不忌讳地当堂提问,哪些同学的父母离婚了。教室四面都有人毫不忌讳地举起了手,甚至有人很激动地站起来抢答,老师,我我我!其他人非常新鲜地看着,就像看一个被国旗下讲话表扬了的人,看一个率先解出难题的人,静候老师宣布:你答对了。我同桌也举了手,下课后她说,我奶奶想要孙子,我妈妈不想要,我爸爸做不了主,我就跟我妈过。我明明没问,她还是讲个不停,说她心里更喜欢她爸,他肯花钱给她买球鞋,买蛋糕,最重要的是,他对成绩的要求不严。我没打断她。她一边讲话一边喝酸奶的样子很好看,酸奶流过她的下巴,因为太浓厚而停住了,刚好覆盖一颗黑色的痣,像小山上落了雪。然后我说,我也和我妈过。她骂我:那你不举手,敢骗老师!她是个好学生,什么委员吧。我忙解释,不知道离没离,但他们真不住一起。她哦了一声,上课铃响了。我打算下课再告诉她,我爸在牢里,虽然我不懂原因,妙华不说,我从不问。但我第一次花了整整四十分钟去想象一个男人,打架、放火,还是偷窃,高大威猛,还是猥琐恶劣。铃一响,同桌冲了出去,我才想起饭点到了,再无可讲。有些事发生了,有些没有,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就像当我要填初中新生家长信息表而真的问起时,妙华说,空着,不用写。我也并未追问。
比如妙华的再婚。邻居们常说,妙华靠男人的钱养活自己,我靠妙华的钱长大。我想她们应当把话说得更敞亮些,男人养活了我。我记不清这些年来过多少男人,分别长什么样,反正各取所需,不必感恩戴德,在这一点上,我和妙华总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小时候我在一个房间,他们在一个房间。后来我住校,他们在家,进进出出,偶尔打个照面。有时妙华身上会多出一样东西,手镯,项链,或是新烫的头发。有时家里会多一样东西,不实惠的水果篮,DVD,按摩椅,或是被修好的热水器。男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家中留下印记,或早或迟,又会被下一位的印记取代。在邻居眼里,这不过都是钱的印记,因此她们留意着同妙华行走说笑的每一个身影,讨论哪一位来得勤,哪一位出手大方。而我只当他们是水在墙上的印记,终究要蒸发的。除夕夜,谁也不会出现,家里永远只有两个人。她负责烧,我负责吃,我放鞭炮,她负责看。
这些年来,我对妙华情感上的关心,就像过去她对我的成绩一样,从不指望突破。可是这个冬天,她超常发挥了。两周前,我说起按最新的排班表,除夕可能回不来,妙华说不要紧,小厉陪我,然后宣布了她的决定。我在电话那头由种种情绪所引发的失语,被妙华以平静的口气打了一记闷拳而消散。她说,超超,你饭碗有了,房子也摇到了,我不欠什么了。我匆忙挂下电话,怕自己再不识趣地说些看似理智的蠢话,当即命令自己积极畅想一番,可以的,从此她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因为男人的出轨而哭泣或控诉,反复犹豫要不要冒着风险再生一个,她可以把喜糖一一送到邻居面前,不经意露出戒指,一洗多年的指指点点。尽管,小厉只比我大了十岁,也就是比妙华小了十一岁。
二
我只见过小厉一次,是在我的卧室。上个月吧,临时回家找东西,妙华正在灶间忙碌。开水呜呜响,夹在碗柜缝隙的手机播着电视剧,“皇上、皇上”地喊着。我脱了鞋进去,见到书桌前一个深深埋头的背影,肩不宽,背不厚,勉强撑起一件灰白色羽絨背心,如同见到另一个自己。我停住,等那个“自己”转身,发现他前额微秃,双腮略鼓,显示出更为老迈的正面时,我竟寻回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他站起来,你好,厉建彬。头一个字发音黏腻。我伸手,田于超。脑中浮现出那个曾被邻居们火热讨论的男人,湖南人,年纪不大,在快递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那种,同妙华好了小半年,在她的情感中实属难得。我和小厉相对站着,似乎都想要从这个房间里退让出去,而妙华倚着门框笑道,已经认识啦。小厉点点头,加个微信?他将手机留下,把妙华的围裙系到自己身上,走了出去。妙华问,来拿什么?我说,考单位的编制,要复印毕业证书。妙华就从床底拉出两只纸箱,一边翻找,一边说,我洗菜,小厉烧菜,他喜欢烧的。我点头。
那片亮着的屏幕渐渐逼近,定睛看时,我脑中被激起一个久违的游戏ID,双木三刀,以0808结尾。高中沉迷魔兽那会,我常常碰到这样一位高手,头像是穿8号球衣的科比,定格在二零零六,湖人对太阳,经典绝杀,王者的头颅当年还很茂盛——我愿意相信,我们早就认识了。妙华掸了掸身上的灰说,蒸了玉米,你先去吃,我再找找。灶间的辣椒气味冲得人无处可躲,我几乎是忍着眼泪对小厉说,加了,你通过一下,叫鱼潮。他转头笑。我愿意相信他也将认出我来。第一次注册虚拟账号后,我再没改过名,头像永远是那只戴透明浴帽的翻盖垃圾桶,盖翻到一半,撑破束口,像快窒息的人头,初二暑假在家拍的,用我人生的第一支手机,那时叫小灵通。小厉冲着锅问,你在工业园上班?不回家住吧。我点头。他笑道,吃过再走,正好尝尝我的手艺。排气扇呼啦啦地在我和小厉的头顶响起,空气浑浊,刺鼻的香料令我清醒又迷困,我感觉两个人时隔多年再次跨入同一战壕,赤手空拳,乌云密布。然后我说,我吃不了辣,先走啦,游戏闪退。
我不清楚妙华看上小厉什么,照邻居们的说法,妙华的眼力一向是不行的。所幸看上妙华的人眼力也不一定行,因此这些年来,妙华孜孜不倦地将自己投身进去,有时一手好牌打成垫底,有时手气极差却能全身而退,浪里来去,并未落得满地狼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性,让她看起来过于轻松,身心皆不像近五十的人。可是这种微弱的年轻,到了小厉这里又毫无优势,小厉能看上妙华什么呢。我想不出。毕竟活到二十五岁,我还没正经谈过恋爱。最近的一次,确切说,距离恋爱最近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前。
那天我走进食堂,被一个年轻女孩拉住,你愿意参加新生舞会吗,她望着我问。据说她是被一时兴起的室友捉弄,下一个进门的人只能连带被捉弄。我说我没有礼服,她说她会准备,于是我被拉进小树林练了两个星期的基本步,并等来了一套毫不合身的行头。当天她看起来挺后悔的,疏于理我,也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也许是我实在太拿不出手了,方方面面。可我觉得她自己也挺一般,身材比较松散,长相比较模糊,某种程度上,这和我们的穿着十分一致,平庸且廉价。两个小时内,乐曲不断,她看着我的时候满是煎熬,望向别处的时候满是遗憾,我明白她不尽兴,可我无能为力。几周后,我去还洗好的衣服,她说,拖这么久,老哥,你不会想叫我还你一次毕业舞会吧。我说并不,没及时是因为面试。事实上,我没想参加任何毕业活动。她又问,那工作找到没。我说找好了,在老家。她说,那就祝你也能在老家找到女朋友吧。说完谢谢,我们再没联系过。直到去年,我在同学朋友圈的婚礼照片上见到她,去当伴娘,比以前好看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修过。
除此之外,我认识的女性只剩下妙华和邻居了。阿姨们向来亲昵,总是超超、超超地叫着,夸我懂事,也借机打听我家里的事。近两年,她们开始频频暗示我,超超,你也要抓紧了噢。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发现要么是喜欢,要么是需求,否则生活中并不必要。小厉对妙华属于哪一种,还是如邻居所说,小白脸碰到老女人,一开口,能骗几钱是几钱的那种?在被骗钱和骗感情的大循环里,妙华这辈子的损失可以说是一半一半。
三
妙华上一次结婚,是二十一岁半,小姨婆告诉我,那始终被娘家认定是一个骗局。但妙华不承认,也就始终没能与娘家人和好。照姨婆的说法,镇上的年轻女孩碰到大篷车歌手,听不进劝,是常有的,但头脑发昏,直接跟着走了的,少有少见。等到大篷车散伙拆账,一场群架,几块红块砖将人拍废,妙华的靠山就进去了。消息传回来,姨婆叹道,我晓得,不听命的人,命是不会顺的。那时我还没断奶,妙华去婆家,婆家不收,回娘家,娘家不认,她接下姨婆半夜送来的一叠钱和一只手镯,进了城,从此单过。往后的事,姨婆不知,我也记不清了。但她说忘不了我那些咿咿呀呀的回答,漏雨、晒月亮、被人赶出去之类,害她掉眼泪了。而我忘不了的是另一些零散而快乐的地点,酒店,超市,洗浴厅,养老院,百货商场,以及别人宽敞的家。妙华在哪上班,我就去哪里找她。放学后要去的地方,大概是我认识世界的起点,认识到世上有很多个妙华,很多个我,还有很多个我和妙华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角色——他们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离家的路上,他们总要回去的,但妙华和我更喜欢外面,酒店的马桶干净,商场的冷气充足,澡堂的热水器从不会突然跳闸,一切都比家里好。我渐渐看懂妙华对这类工作的偏爱,她擅长清理打扫,也擅长把各种物品走私回来。自从固定于几间酒店,一次性生活用品就渐渐占据了家里的大小抽屉。我想妙华的朋友大概也是从这些地方带回来的吧,他们来了又走,如同对待他们的酒店。
我就像一只蟑螂,一只蚊子,静静停在房间的角落,什么都听见了。我听出那些情愿把钱花在妙华身上的人,过一阵就会把钱花到别人身上去了,也听出妙华把钱借给那些声称手头紧的生意人,人就跑了。她再去跟别的生意人借,就等于又有人把钱花在了她身上。似乎她总会搞砸,又总有办法消化。好多次我开门,妙华在客厅里哭,我倒一杯水,她喝完,就开始骂人。无需谁来多嘴,骂一会,她就好了。不忘补上一句,姨婆问起,什么都别说。这样的下午并不少见。也有过偶尔几次,她坐在客厅里笑,超超,我们要搬家了!最后仍是伤心下午的情景再现。直到高中毕业,我勉强挤进二本线,妙华快乐极了,夸我给她省下一笔大钱。半年后她买下这套二手的两室一厅,对着房产证大哭大笑。她说,超超,等你毕业,我再给你攒一套,讨老婆用。最近想起邻居的话,我才反应过来,“也要抓紧”的意思,是妙华在和我赛跑。可她们不知道,妙华只有为我铺好了路,才肯全力为自己冲刺。
我曾在电话里问起,不怕又叫人骗去?妙华说,有啥好骗的?房子摇到号了,交完,我身上一分没有。我表示受之有愧。妙华笑,这有啥,你的事我解决,你负责解决你小孩的事。那你的事谁负责?我问她。她顿住了。许久再开口,话又绕回去了,有经济适用房就好了?赚钱换套大的,不要叫对方娘家人看不起。说得好像要结婚的人是我一样。
这次,妙华依然没有娘家,姨婆死后,她再没回过镇上;也没婆家,小厉说老家早没人了,不知真假。这倒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什么照片啊,酒席啊,统统不要。她只想去上海,跨一个美满的新年。至于会选择外滩还是豫园,我没问,只告诉她,元旦我要值班。意思是不会来打扰二人世界。但妙华主动叫我请一天假,她说,喜糖要当天带到,叫姨婆开心一下。我答应了。姨婆的坟在镇外的竹林里,靠近余杭,据说那是她丈夫的老家。于是我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妙华也将开启她的蜜月之旅。候车时,我看到妙华发了一条朋友圈:2020,新生活!配的是家门口一树新芽。我想,春天来得早了点。
四
火车上挺挤的。今年春节早,很多人开始拎着大包小包返乡了。包里藏着棉被,藏着小孩,竟然还有藏着一棵半人高的树的。老头护着箍桶在狹小的过道里边走边喊,让开让开,碰坏我的发财树,你们赔得起吗!众人明明在言语上吃了亏,却叫这滑稽的场面逗笑。有好事者故意撩拨顶上漏出的叶片,好说好说,借我也发发财嘛!被老头打了手背。我拎着妙华吩咐的各色供品,松糕,酱鸭,自制腊肉,还有喜糖,踏进车厢的一瞬间,也成了返乡的一员。陌生人十分自在地拍我肩膀,小兄弟,这腊肉几钱一斤,仿佛我若指个地点,他还来得及下车去买似的。
那棵树最终停到了我对面,结实的一声,箍桶落地,我的脚尖隔着鞋面触到一丝冰凉,立刻缩了回来,树冠刚好挡住我去看老头的脸。他旁边坐着一男一女,各玩各的手机。我旁边则是一位戴金项链的光头大叔,一落座,大呼挑错日子,乘了部农民工专线,然后开始讲电话。四下吵得他像在演哑剧,手脚钳起,表情总是卡在一个“啊——?”字上。发车后,车厢渐渐安静,一些本地人不得不随之听到了事情的轮廓:光头刚出门,老娘就发热了,父亲要他带老娘去医院,他显得非常急躁,不说自己回不回,只反复质问明明早上还蛮好,怎么吃过中饭就发热了。兜来兜去,人们渐渐听出他常年和父母同住,而父亲腿脚不便。他说话时,金项链一直在太阳底下发光,头顶也有个神奇的光晕在晃,挂掉电话,嘴上仍旧骂骂咧咧。直到发财树旁的年轻女人用北方口音问起,真的要回去吗?我才明白她身边那位专心玩手机的年轻男性,不过是同我一样的毫无关系的路人。我立刻想到了妙华和小厉。他们会被人猜出是一对吗,会尽量避免被人看出有什么关系吗?我想不出妙华会用怎样娇嗔的语气对小厉说,不要回去了嘛,然后被厌烦且粗暴地打断,火车都开出了,怎么回去啦!我突然想问妙华,出发了没,但没点开手机。她给了我房子,我不该过问什么了。
很快,光头又接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电话。他的听筒开得比免提还响,车厢愈发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听他的后续。光头说,去问你妈借。并反复强调自己在外地,不知道对方要用车。而对方不容辩驳,坚称让爷爷转告过了,明天一早必须拿到车钥匙。光头抿紧嘴唇,一时说不出话,这叫我意识到不去打扰妙华是明智的,甚至是慈悲的。此后半小时,光头反复打给大哥,还是没能协商好代送老娘去医院的事。又打给酒店,要求提早退房,却与客服争执起来。我在他愈发急促的语气中感受到结成块状的愤怒,整个车厢都感受到了,只他的小女友还没,反复说着要买皮衣什么的,丝毫得不到理会。光头的话破碎凌乱,不妨碍车厢里的耳朵知道得越来越细,他团购了周末酒店,违约退订,房费却不能退。车票改签,已错过了规定的时间。电话来来去去,像一次次定点密集轰炸,光头以机关枪式的凶狠口气回击,却显得节节溃败,颅顶冒汗,面部扭曲。而在电话的间隙,女人若无其事地划着网购软件,反复声明,皮革城是一定要逛的。我突然想起听到过光头父亲在电话里的一句埋怨,大冷天的,看潮有啥看头啦,发神经啊。我为他感到难过。
我转而去想象妙华和小厉吵架的样子。妙华会让着小厉吗?小厉会当着众人面不给妙华台阶下吗?旅行总是很考验人和人之间的权力分配,我从不和同学同事一起出游,化解冲突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去制造冲突。小时候和妙华去过几次近郊,都是她提议的。遇到要做选择时,我说,随便你,她说,我都行,我们就点名点将来决定。可是光头没有机会决定了,他面前的每条路都和他背道而驰。发财树老头试图安慰,老弟,出来了就好好享受,人嘛,样样都要管,是管不过来的。光头顺着这话,扬起的无名火渐渐衰弱,化作一摊苦水,不是我要管,是样样事体倒逼进来,有啥办法?不出来是坐牢,出来是受罪,有啥讲头?广播响起,他从包里取出鸭舌帽,抹掉汗,盖上自己的光头。年轻女人继续划着手机。海宁到了,发财树、光头和他的女伴,在站满人的过道上杀出一条小缝,依次从车身剥落。空气沉静了些,叶子留下一两片,喧嚷之间,空出的座位又有新的乘客进来填补。我暗暗希望光头能看到他想看的潮水。否则,我想不出他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原路返回。
这时妙华发了一条,你到了吗,我要出发啦。我看了看窗外,景致与家附近无异。同为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妙华向北,我往南,我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场与人分道扬镳的仪式,每朝前一寸,身后就断裂一寸。
五
小学暑假,妙华带我坐火车,转汽车,到镇上停下,她放我在姨婆家东面的菜地里,自己就先走了。姨婆家西面是外婆家,我从没进去过。听到过几次泼水和对骂,但不懂两家在吵些什么。后来我在电视剧还是地摊杂志上看到了什么过继,什么白养,什么倒贴,觉得熟悉,并没找谁细问。譬如一道白天解不出的数学题,忽然在梦里解出了,似乎也没有讨回作业本重写的必要。从那时起,我悄悄观察姨婆和妙华,年纪越长,两个人就越像,瘦小的身材,眼睑下的黄斑,说话时故作轻松的语气,走路一定要拉着我,以及千方百计向对方隐瞒自己的事。
比如妙华的丈夫何时出狱,何时离婚,妙华不说。姨婆来套我的话,我一问三不知。她就骂,一个屋底下,你妈的事你一点不上心!我很委屈,连第一集都没看过,你让我怎么讲第十集。姨婆笑了,就给我讲大篷车歌手的故事,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跳“路灯下的小姑娘”,讲了几句,她手一甩,算了,都过去了,还讲来做啥。于是我永远只看到第一集。
比如姨婆晚年的病,她瞒着妙华,妙华又因我住校,也瞒着我。腊月里,镇上来了一个电话,妙华去了一趟,几天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姨婆从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譬如床底下少了一样旧物,本不占地方,也就谈不上有多舍不得。隔出半年,我陪妙华回去,走进竹林,我恍然想起,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带着我,大包小包,兜兜转转,停在一块石碑前,菜肉摆好,倒酒,点香,烧纸。那时姨婆低着头说,看一眼噢,阿姐头当年送出去,现在小囡送回来了噢。她叫土里的人别哭,自己却哭哭啼啼。要让一些土、一些灰去代替一个人,在年幼的我看来毫无道理。我只能朝天看,竹林茂密,像一阵箭雨倒插入土,很牢固。如果地里真的有人,他们应当会为此而受苦。
这次从镇上走去竹林,沿途几乎无法相认,粉笔小路和零散的矮房子隐没了,两三层高的小红楼成群出现,铁栅栏,玻璃房,处处力求同城市一样的工整。游戏如果进错一个房间,后面的体验会完全不同。当我没能从姨婆家后院出发,穿过小树林,沿着一条往南的溪,而是自一堆破屋乱石中钻进竹林,就再也无法找回记忆中那些字迹模糊的土堆。我感觉竹林在缩小,竹子变得稀疏,冷风一吹,要去的地方凭空消失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妙华,甚至想随意找一处石牌,把好东西大方留下,乡里乡邻的,也算完成任务了。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只好先回镇上填个肚子。这时节,外乡人开的饮食店大多歇业了,只剩几家规模稍大的本地飯馆,门外还挂着征订年夜饭的广告。手提一些俗气的特产,若被问起,总不好直说是要献给死人的,我便把东西放在门厅。走进去,靠窗坐下,几十张圆桌空无一人。直到酒水柜前的人发现了我,喊道,自己过来点菜噢,看啥吃啥。我听这声音,平心静气,不像招待人的喇叭,倒像竹管里吹出来的,总觉得有些耳熟。渐渐走近,那面孔迎上来,我们几乎同时在彼此脸上识出了一个只有彼此能识出的印记。那人说,你是,叫斌斌……还是超超?
我看着点菜板一角的“德红酒家”四个字,想起了这个叫阿德的人。
六
有过一个伤心的冬天,及要谈婚论嫁时,对方跑了,妙华人财两空。此后很久,我家没来过新的客人。妙华成天躺着,不做饭,不出门,哭哭笑笑,很快耗完了一个春节。那日我放学,见到家里难得地敞着大门,她和一个陌生面孔坐在客厅里聊天,吃着瓜子,看看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好像是关于剧情,也好像是关于共同认识的人,大大方方,十分沉静。此人穿着考究,衬衫外面套一件背心,挺括长裤,皮鞋在门外工整地等候。两个人见到我,妙华喊了一声,超超回来了啊。她晓得我不喜欢喊人,并不管我。我关上房门,外面依然清静,电视剧的声音时轻时响。中途妙华进来,说阿德买了桃酥,给我拿几块尝,我才得知这个名字。
没过多久,妙华重新上班,每到休息天下午,阿德就称一斤点心过来,偶尔附几袋熟食。两个人很少进房间,阿德总是那一身套装,头发清爽,腰板笔挺,吃吃茶,聊聊天,妙华的情绪渐渐稳定。唯独一次,我回家拿作业,客厅没人,房门溜开一条细缝,隐约露出半截身体,一片黑色,以及掉在地上的背心。我冲出去,脑子里全是前一秒见到的黑乎乎的东西。很多年后,我看到高架的水泥支柱上爬满了野草,绵延的,须状的,仍感到一阵惊恐的熟悉。
邻居们从未停止过侦察,而且,她们看起来比往常更兴奋,又更谨慎。而妙华的开门,像一种底气十足的挑衅,让对手想近而不敢近,远观又不甘心。她们中有人沉不住气了,索性跑来问我。当头一棒,我被打得不知所措,于是我开始努力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德生得很白,个头高,上身宽阔,喉咙却很细,像竹管里来的,自带一种清凉的温度。我仔细听阿德小便,听不出是站着还是坐着;我跟踪阿德下楼,没见到转进公厕的一瞬间。很难相信这么近的距离内,我判断不出一桩大是大非。那时,学校要求所有女生剪齐耳短发,有人还没发育,正面背面都和男生无差,但无论如何只是乍一眼像,细看就恍然大悟了。可阿德让我摸不着头脑。正如我从没见过哪个叔叔能让妙华安心坐着,以聊天度过一下午,我也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不知如何去称呼却丝毫不感到危险的人:一位体面的男士,一位和善的女士,一个看起来绝不会临阵脱逃的相处对象。邻居们的猎奇渐渐在我身上发芽,我越看越看不明白,甚至梦到过阿德的身体,是漫画人那样扁平的,身上除了两个黑点和一个肚脐眼,什么都没有,阿德的气质是那样的气质。
有一次,妙华临时出去,阿德照常带着点心来敲门。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私自把人放进来了。阿德坐下,我说我妈过会就回来,然后泡了茶,一壶一壶地冲。阿德去完厕所,我也去了,马桶盖安然无恙,也对,这样有礼节的人,怎么可能像我这样毛手毛脚。我坐下来,看阿德的脸,白,长,眼角和眉尾上翘,下颌是一个清晰的直角。阿德打电话给妙华,问在哪里,何时回来,语气中毫无焦急,反而满是关心。讲话的时候,好像有喉结在蠕动,又好像没有。我盯着阿德的裤裆,然后是阿德的腿,很细,裤脚管空荡荡的。我盯着阿德的背心,觉得从来不换,又好像从来不脏。在找不同游戏里找不到不同,失败令我难安。
于是我跟阿德聊天,你叫什么,住哪里,上什么班。阿德的回答一板一眼,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使我感到平等。原来阿德老家也在镇上,很早就进城了,做餐饮生意。我又问年龄,属相。阿德讲,比你妈大一点,伊属虎,我属猫。我说我早就过了听猫被骗上树错过生肖的年纪。阿德却说,真的,我有一只养在家里,其他的散养在外面。饭碗还没伸出屋顶,十几只野猫就围过来了,野猫吃起来快,地上抢完了,就爬到我手上来舔,身上来舔,舔得我围裙上全是油腻。说起猫,阿德就笑开了,我看到阿德的瞳仁以极小的幅度左右晃动,鼻翼轻微地一伸一缩,脑中便出现了这样一只猫,轻巧,安静,披着背心,远远立在檐上,分不清公母。我又问,你结婚了吗。阿德点头。有小孩吗?阿德点头,比你大一点。你小孩也属猫?阿德摇头,看你喜欢呀。我说那我选鱼。话题越扯越远。我从没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就怎么也无法旁敲侧击地获取答案。最近这种感觉出现,是苦于不能当面问小厉,对妙华到底是真是假。成年人的忌讳是直来直往,而我当时太过急于模仿了。
那天我问了很多问题,阿德总是点到即止,那副沉静的笑脸甚至让我怀疑,对方明明知道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却稳稳地守在底线,绝不主动向前。像压在石缝里的一只老头蟋蟀,你出草,它不动,你只能一脚踢掉石头,但它知道你不会,你也知道,因为石头底下很可能还藏着红脚蜈蚣,甚至是蛇。那天阿德没等到妙华,我看着阿德起身,穿鞋,离开,始终没能踢开那块石头。我安慰自己,东西丢了过几天自然会出来,谜团也是。但很快,妙華找到新朋友了。大门紧闭,一切照旧,阿德再没来过。
七
老了以后的阿德成了一道开卷题。像整容失败的脸,不是皱纹,不是黄斑,是各处的劲道都用错了。下巴垂落,颧骨耸起,原本硬朗的轮廓被松弛的皮肤拉得模糊不清,五官陷落于膨胀的面颊,眉眼尤为挤兑,气势尽失——她比妙华显老多了。我脱口而出一句阿姨好,瞬间在心里吓了一跳,明明从没把阿德当成阿姨过,而现在,她浑身都是阿姨的样子了:穿着最普通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羽绒背心,微卷的红色短发,身形在虚胖和魁梧之间不定,成了另一款没有性别的人。
阿德笑着解释,一见到,名字就在嘴边,可惜记性不好啦。
我说没记错,是叫超超,便问起竹林的事。阿德说,前一阵搞郊外绿化带,靠马路的竹林全砍了,靠河的竹林划成好几段,用水泥马路隔开,她猜我只走了其中一段,等我吃好,要陪我一道去。然后推荐了几个招牌菜,荤素都有,我说吃不了那么多。
这有啥啦,吃点酒就开胃了,我请客。阿德从身后选出一瓶黄酒,叫人拿去后厨温。
我穿过包厢和门廊,见到了另一栋房子。和此前看到的小红楼格局类似,空阔明亮,院里有两个小孩蹲着玩耍,年轻女人陪护。墙上挂着全家福,正中心的中年男人旁边,依然是微卷的红色短发,正式而保守的连身裙,体面富态的笑。见到这个也许叫德红的中年女人之后,我忽然想不起阿德原来的面貌了。
找卫生间吗?年轻女人抬头,笑着给我指路。我走过去,见到附近矮棚里有鸡,有鸭,有不拴绳子的土狗。我在动物的叫声和屎味中放出一泡,抬头看了看屋顶,没有轻跃瓦片的身影。
回来时,桌上已有几碟开胃小菜。阿德走过来,问合不合口味,又问几岁了,在哪工作,结婚没,就像当年我问她一样,简单且密集。我一一回答。我们借此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我上大学的那座城市,养老金的交法,镇上关门的小店,即将到来的春节,然后她问起了妙华,我猜到了这一步。
我说我妈很好。话落定,心里仍犹豫着要不要多加几句,关于结婚,关于结婚的对象,主动将话题引上某条猎奇的路线。阿德却问,怎么今朝来上坟?
我頓了顿说,冬里没的。
阿德讲,亏得你用心了。出了镇的人,除开清明,没几个想到要回的。自己来的?
我说我妈在上海,过不来。
阿德没有追问,只感叹,多少年没见了,见到也认不出了。
我翻了许久,找出几张手机照片给阿德看。最近的也是夏天了,妙华穿着半身裙,齐肩发,刘海被风吹得很乱,脸笑得有点僵。那天我们走到桥上,远处是住别墅的人的屋顶花园,妙华说自己穿着小花,正衬大花,无论如何要隔空合一张影。
阿德说,啧啧,真真一点也不老。
我只好礼貌一句,德红阿姨也不老。
阿德叹道,我是,没啥讲头,真真变一个人了。然后起身去端菜。虽是谦虚的套话,我却觉出了她诚心诚意的失落。
阿德端来一碗蛤蜊汤,菜齐了,我邀她坐下一起吃。她说,店里人都是午后一顿,晚间一顿,这时段不吃的。我笑,你是老板,可不是店里人。阿德也笑,这年头,老板莫不是混得顶差的那一个。我便问起是何时回镇上开的店。
阿德说,人嘛,总归要回归家庭的,有了小孩,总要以小孩为重。你看你妈,不也是……我便夸她孙儿成双,好福气。
阿德摇手,养了一儿,就要准备好养一孙。旧年又添一个,还是男的,这下是开银行也不够用了。她说起儿子在镇上当民警,忙起来全脱手,我们就闲聊了几句她儿子办过的案子,传销、诈骗、老人遗产、婚姻纠纷之类。阿德突然说,当时你妈日子也是蛮难过的。
我只当她说的是妙华独自带我的那段时间,不愿多聊,闷头吃菜。阿德却跳了进去,再绕不出这个话题。她说,妙华的路子,人家是看不懂的。在牢里一直没舍得离,总觉得还有感情,出来了,见了面,反倒离了。人家都讲傻,讲闹笑话,我倒是蛮理解,人一定要亲自死心,才能真的死心。我愣了一会,追问这是何时的事。
阿德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才明白妙华失魂落魄的那个冬天,并非为了某一桩感情。当逃兵的男人她见多了,怎么会毫无心理准备呢,她把自己锁在家里,是在犹豫更要紧的事情。但她一定不会找我商量,也不会告诉姨婆,她就这样一天天闷进被子,醒醒睡睡,想到想不动了,或许用点名点将法,逼自己做个了断。至于阿德是在这过程中,还是在一切落定之后出现的,我不确定。阿德只说,落子无悔这种道理,从来不必别人关照,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
日近傍晚,客人渐渐多起来,阿德忙着招待。她的声音沉稳清亮,听不出过分谄媚,也丝毫不显冷淡,落落大方地安排好每一间包厢,每一桌散客,频繁在前厅和后厨走来走去,在客人和家人之间走来走去。我也开始喝酒,很少尝到这么鲜的菜。妙华的手艺一直平平,她不喜欢厨房里的事,厨房要一一摆开,她擅长的是收拾规整。我看了眼手机,才想起回复一句,已经到了。
阿德坚持要陪我去。我说你忙你的,她说预订的都来了,散客让伙计去管。我们离开酒店时,她带了几包东西,一路走一路撒,我回头,已经有几只猫蹿了出来。我问她,你现在养了多少。阿德笑说,镇上的我都认识,不比家里的鸡少。我就提起当年她教我选生肖的事。阿德大笑,选来选去,选了簿子上没有的,就过不上本命年了,吃不吃亏?我问,那你现在是选回来了?她说,我马上就轮到啦。我想了想,是鼠年。
在熟人的陪伴下边走边说,周围随之少了一丝陌生,见到竹林时,我竟完全不觉偏僻,只像散步到了家附近的公园。阿德问我坟墓的位置,我简单复述了妙华的话,她领我几进几出,头顶的天色渐渐稀疏。很快,在最茂密的一片林中,我认出了姨婆带我去过的坟,然后是姨婆自己的坟,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阿德从包里拿出一束香,我这才想起,供品还在酒店门厅放着。只好点上三支烟,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喜糖,我对姨婆说,我妈叫我带的,你吃一粒,开心一点。
阿德说,妙华结婚了?很快又说了一句,妙华一直没结婚啊。
我点点头。
阿德又问,你妈在上海?
我点头。
阿德将香凑近烟口,一把甩亮,插进土里,白色细线从她的脚边升到腰身,渐渐散形。她说,两个人下了班,老是跑到厂办公室看地图,我讲要去大上海,上东方明珠,看外滩。妙华讲,要去川沙。我找了很久,没找到呀。妙华就讲,同东方明珠一样,也在浦东。我笑,你真想得出。妙华讲,川沙有一条妙华路,自己没有娘家,那条路就算娘家,要到妙华路上去开汽车,穿婚纱,放炮仗,还要给路上的人发喜糖。这句话多少年了。
我用手机查了查,这条叫妙华的路细细窄窄,和此处的竹林一样,沿着一条河而动。我忽然感到快乐,仿佛已经看见妙华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脸被西北风吹得发红,她的喜糖撒在地上,撒进河里,像炮仗屑一样满。人们走过,没留意到小厉,只当是一个女人在拍电影,纷纷停下来看。
妙华真真厉害啊。阿德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难以形容。也许是竹叶太密,也许是天色渐暗,也许她僵硬的面容早已不足以传达自己的情绪了。
阿德问我讨了支烟,她一支,姨婆三支,风渐止,烟丝上逸。我总觉得她想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又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我们的沉默,和土里的沉默,让竹林轻晃起来更像人的呼吸,它们沙沙,簌簌,如同第三个人在努力弥补言语的空白,然而一开口,又让空白变得更加明显。
阿德突然打破了沉默,当时我以为小田会带你妈去的。
我说,我妈离了婚,为什么不让我改名叫于超。
阿德说,改不改掉,你都是你妈和你爸生的。
八
阿德让我带鸡蛋腌肉之类的给妙华,还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麻烦,回程打算坐大巴。心里明白,为的是一种前后分割的仪式感。告别时,阿德提出加我微信。你扫我,我扫你?她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小厉并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扫了码,他不通过,我这里便是毫无印记的,如同从没做过这件事。也许我和小厉的交集,只能在妙华的话语中产生,也许小厉根本不是那个我早就认识的游戏玩家。世上这么多人,头像和ID同时重合也不奇怪。我瞥了一眼门厅,东西还在,突然决定假装再次忘拿,希望阿德的伙计能在打烊时看到,悄悄带回家,然后带上返乡的火车,被陌生的同路人热情询问。
在酒店里,在竹林里,我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始终难以结成语句,关于那件马甲的去向,曾经开在城里的餐饮店,关于我所不知的妙华的年轻时代。阿德似乎会错意了,只当我的拘束是为着另一件事。也对,谁都觉得血缘是无法断绝的。于是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几句什么,她就主动把话题扯到一个男人身上,努力以一种最不经意的表演方式,尽可能多地将信息释放给我。阿德说,小田是北面人,出狱后一直没回老家。小田又结过一次婚,不清楚和谁,后来听说离了。他们在棋牌室见过一次,急诊大厅见过一次,还在电动车修理店见过一次,小田都是一个人。问起做什么生活,小田不是说在工地上,就是在看大门。阿德叹道,估计连这些也是骗骗人的,做不长的。语气处处透出一股不屑,好像小田的不中用,是早就被她看穿了的。直到重新聊回酒店和春节,我才意识到,阿德已把她所知道的小田全部告诉我了,而我依然拼凑不出一个足够清晰的形象,除了姨婆曾提过的那首歌,正渐渐嵌入其中。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我在一位本土导演的故事片里看到过,也是小镇,也是音响,也是一些青年男女在欢唱,他们把歌词改成不雅的句子,被领导批评了,脸上还是嘻嘻哈哈。那堆篝火旁围着的人里一定会有妙华,小田,阿德,还有别的什么人,但没有小厉,更不会有我。他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竹林,遮挡天色,隐于外人,最后消失在城乡道路的灰尘里。
大巴发动,我坐在一群刚从附近厂里下班的工人之间,目睹他们一天下来的疲劳和昏倦。好几位上了年纪,车一颠,仰起头鼾声激荡。我不免想象他们的过去,其中会不会有人认识小田,会不会有人就是小田,或从我脸上看出小田。关于这点,妙华也好,姨婆也好,从没提过。也许是不够像,也许是太像反而成了忌讳。我们会不会如妙华和姨婆那样,年纪越大,就越活得像同一个人。如果是,我们见面的时候大概无法拥抱,无法落泪。如果是,很快我意識到,我们就不会碰到对方,认出对方:这成了一件无从实现的事。
但我还是停在了阿德有意提起的那个镇上。夜已深了,有钱人家在屋外放新年的鞭炮,没钱的继续守望几周以后的新年。这是二零年代来临前的最后一夜了,一个歌里没畅想过的时间悄然而至。一些人走在路上,喝酒的,打电话的,走到半路被朋友的摩托车载走的,我来不及仔细去看。远处是大面积的黑暗,更远处是银河般耀眼的灯光,城市的集体狂欢,让此地显出过分的冷清和老迈。大多数人已睡下了,一觉醒来,有些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和时间的节奏保持高度一致,有些则遗憾地认识到自己还是慢了几拍。小田呢,大概会同往常一样,没留意到什么日历,也没留意到梦里的卡车和音响被一泡蜡黄的晨尿无情冲走。
路牌告诉我,这里离光头下车的地方不远。一天结束了,不知道他后来去逛了皮革城,还是如愿看到了潮水,不知道他母亲的病和儿子的车解决了没。我想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白来一趟,他也不至于就此崩溃。活到那样的岁数,难以实现的东西见过太多了。过去的一切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好的,坏的,叫他统统背在身上,他早就习惯了。
听说冬天的早潮是很凶的。人们无条件崇拜八月钱塘江的暴力,却很难顶住一月的刺骨和昏暗。天还没亮,人哪里能看得清潮水呢。潮水也知道来早了,只好尽力发出最大的声响让自己被听到。它们翻过丁字坝,不断上升,上升,然后爬坝,抓住堤岸,向铁丝网奋力冲去,潮头如万马奔腾,如舞龙舞狮。在黑暗中见不到黑夜,反而可以暂时忘掉黑夜的恐怖而彻底释放。它们凭直觉朝前扑,扑向那些快要干涸的地方,虾蟹贝壳们等了很久、几乎要放弃的地方。那片土壤松软潮湿,有着最为丰富繁杂的生态,反反复复上演着拯救与遗落,绝望和希望。大部分人只见过退潮后的潮间带,他们以为此时的裸露意味着安全与平稳,他们以为所有生物都像他们一样,觉得上了岸就是劫后余生。事实上,那也是一场无比漫长的焦躁的等待。
妙华打电话来,超超,今天不结了。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动。我明白今天不结的意思,是明天、后天都不会结了。我竟有一丝放松,似乎再次得到确认,任何男性都不可能与妙华产生长久的交集,除了我。按她的话,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种联结不可能在我和小田身上出现,这是男性之间无可驳斥的软肋。
我问妙华,你人在哪。她发了个定位,我见到那条熟悉的路名,便主动说起今天见到一位熟人,她托我带些鸡蛋腌肉回来,还没来得及讲名字,妙华就说,蛮好,蛮好,过年正好有货了。她开始清点今年除夕的安排,八宝饭有了,鱼、草鸡和走油蹄膀还没,哦哟,早晓得不送给姨婆了,还要排队去买,年底肉价不好看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阵小的涟漪,以精准老练的力度制造出常规的急促,底下冻结着不知多大多深的浪头。我说不要紧,一样一样来。我们约定明天回家见。
我挂了电话,决定继续朝前走,如果彻夜步行,也许能在四五点赶到光头要去的那个地方。天一定还没亮,那段中间地带也没什么人,我站上去,一定能听到潮水在黑暗中的呼喊,我若躺下,潮水会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