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阿寿

2020-06-18 06:34沙孟海
老年教育 2020年6期
关键词:潘先生潘天寿同源

□沙孟海

潘天寿先生平日常谈“书画同源”问题。书与画确实是同源的。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西部亚洲苏美尔人创造的楔形文字,实际上就是简单的绘画。我国甘肃辛店出土的原始社会陶器上的绘画装饰,以及西安半坡出土的陶器上的刀刻符号,其中的形象,或用线条,或用平涂,以线条居多数,有些已含有文字的意味。现在,考古学者正在探索早于殷商甲骨文的夏代文字,它们一般都用线条来表现。说它是文字也好,符号也罢,但已然是中国最早的象形文字了。后世书画分途,各自发展,但在技法上始终有共同之处,那便是都离不开线条。

《灵岩涧一角》潘天寿

南齐谢赫所提倡的学画六法之中,第一气韵生动、第二骨法用笔、第五经营位置、第六传移模写,这四法是书画共通的。而对于骨法用笔,潘天寿先生很是重视。有一次,他自题所作松石:“偶然落笔,辄思古人屋漏痕,折钗股。”屋漏痕、折钗股是唐代书家比喻书法用笔的名言,潘先生将其应用到画法上来,也便是对骨法用笔所下一注脚。古往今来,用书法作画、用画法作书、书画合一、成就卓越的大家,有如徐渭、朱耷、吴昌硕,寥寥可数。世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徐、朱、吴各家,包括潘先生的作品,除上述两句外,还可加一句“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以上说明,古往今来,书画二者不但同源,而且是姊妹兄弟,十分亲切。

潘先生的书法功夫很深。他经常临读碑帖,兼长各体,包括文字组织结构不同的“字体”与后世艺术风格不同的某一家某一派的“书体”。甲骨文、石鼓文、秦篆、汉隶、章草、真书、行书,几千年来各自不同的体制、流派,经过他的分析、赏会、提炼、吸收,应用到笔底来,无不沉雄飞动,自具风格。我最喜爱他的隶书和行书,境界很高。他自己平日题写,也用这两体居多。他的隶书,渊源于《秦诏版》《莱子侯刻石》《开通褒斜道碑》《祀三公山碑》《杨孟文碑》,融会变化。始则以奇取胜,终则以平取胜,也便是唐代孙过庭“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的说法。他论画,每称引药地和尚“不以平废奇,不以奇废平”这句话。我们欣赏他的隶书,要从平中求奇,奇中求平,才能得其真际。

《金石寿》 沙孟海

他的行草,对晋唐法帖有相当深厚的基础。中年以后特别心爱黄道周,但也不以黄道周的成法自囿,运笔方圆并用,变化多姿。同时,他应用绘画上经营位置的技法来经营字幅,大小、疏密、欹正、错落,一任自然,犹如画面布局,烟云舒卷,扫尽旧时“寻行数墨”的陋习。清代包世臣批评苏东坡书法“有烂漫之弊”,说他“任意出之”“菁华内竭”,那是门外之谈。其实,东坡书法最超越处就在于“烂漫”和“任意”。传世苏字,如《黄州寒食帖》,烂漫之极,大家认为是苏书第一。陆游有诗曰:“整整复斜斜,好如风际鸦。”他自己的书法,已经有此意境。而潘先生书作从结体到行款的布局皆成竹在胸,挥洒纵横,气势磅礴,富有节奏感,可以说独步一时。他在写给一位学生论书法的信中说:“孜孜于理法之所在,未必即书功之所在。”又说:“谚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此语推之,则尽信法则不如无法矣。”了解了这个道理,便能赏会潘先生的书法了。

潘先生在绘画方面留下的理论著作较多,但对书法谈得较少。上面所引的几句话,便可窥见一斑。他毕生致力于美术教育事业,培养的绘画界人才之多,众所周知。1963年,他曾担任中国书法代表团副团长访问日本,同年,他在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创造性地开设了书法篆刻班,办过两期。后来,学院招收研究生,其中有书法篆刻生5名,这在当时全国范围内算是首创。书法是中华民族的精粹,数千年来在国内外,尤其对邻国日本影响极大。现在日本有相当数量的人在研究中国书法,日本文科大学也不乏设置书法专业的。大家都知道,日本书法是从中国传过去的,现在彼国学者还有很多人向慕我国历代书法遗迹。当年潘先生在书法教育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是有预见性的,也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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