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锡琴
一
草原上尊称我家为最好的“敖亚齐”,也就是最好的相马师。我们不仅挑选好马,还负责调教马,然后带着马去参加“那达慕”。
前几天,乌珠穆沁草原上最富裕的宝音达来叔叔来我家,带了一袋子好几沓钱,说是参加那达慕好几年了,每次都只能看着别人的马屁股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次希望我家能在他的几百匹马里选出一匹好好训练,让他也尝一尝一马当先的滋味。
爸爸看着那几沓钱,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这次是让我十四岁的哥哥一试身手。
宝音达来叔叔听说是哥哥出马,感觉那袋子付出有点多了,爸爸爽快地抛回去一半儿给他,说,你可太幸运了,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请到了我们家最好的相马师。
尽管价钱减半,宝音达来叔叔还是满腹牢骚,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小海狗的出场费可真不低。海狗是哥哥的外号,因为他黑黑的,肉肉的,走起路来有点磨蹭。哥哥开始很介意这个称呼,可是他越是这样,别人叫得越欢,慢慢他对这个称呼不挣扎了。
哥哥知道宝音达来瞧不上他,但他不在乎。
宝音达来家的马匹分成三个牧区饲喂,据他自己说,他已经初步分出了三六九等了。哥哥出神地凝视着那些毛色锃亮的马,很久之后,他摇了摇他的小脑袋。没有,一匹像样的赛马都没有。
宝音达来急了,那咋办?难道还要我今年闻着别人的马屁味?
哥哥不淌鼻涕的时候还真有点酷,他说,如果还要你闻马屁,那要我这个“敖亚齐”有什么用?
二
哥哥告诉宝音达来,你家的马膘肥体壮,但长的都是懒肉,不是赛马。走吧,我们去马市上淘宝吧!
这个草原上最大的马市,既有矮小的蒙古马,也有高大的西洋马,还有洋气俊朗的蒙古马和伊犁马的混血儿。
哥哥在两匹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马前抹着鼻涕,宝音达来那个家伙在旁边添乱,一个劲喊,要大,要大。他要把那匹高头大马牵回家,可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他此刻没有权利做决定,从他走进我们“敖亚齐”家,他就把决定权留给了我们。
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果然是匹好马,晃一晃脑袋,甩一甩拂尘一样的尾巴,都带着八面威风,然后神情傲然地扫视着身边的那匹小矮马。小矮马土黄色的鬃毛凌乱,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痕,尽管伤痕已经结疤,身上的毛还是长短不齐,生了癞一样,那样子依然很不好看。哥哥觉得小矮马有故事,问了小矮马为什么身上那么多伤。小矮马的主人懊丧地说,他也不知道小矮马从哪里来,有一天他在红柳丛里捉住的。谁知道这个小矮马捉回家以后非常不老实,已经咬伤了几匹马,而且它胃口大得很,不卖不行啊。
哥哥继续追问小矮马的身世,那它身上的伤是别的马咬的吗?小矮马的主人说,不是,在红柳丛里抓住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哥哥让宝音达来拎着两桶水,冲着两匹马泼过去。枣红马低下头,退了两步。小矮马对着宝音扬起前蹄,宝音吓得赶紧后退了两步。我知道,最终要跟我们走的,是其貌不扬的小矮马了。
三
爸爸看见小矮马就像看见癞蛤蟆那么难受,怒气冲冲地大骂一通哥哥。爸爸说哥哥把我们“敖亚齐”的脸都给丢尽了。这次看着我们和宝音达来一起丢脸吧!宝音达来还好说,反正他习惯了每年都是倒数第一名。可我们“敖亚齐”就没有输过的先例啊!
哥哥那时正给小矮马洗澡,他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是没有输过,可是我们也没有真正地赢过,我们得过大赛冠军吗?
爸爸一下就愣在了那里,骂不出声了。好久以后,爸爸说,那就带着你这匹土狗训练吧,我倒要看看今年的冠军是谁的。
哥哥瞪着他发红的小眼睛,冲着爸爸远去的背影高喊,它不叫土狗,它叫海龙,它叫海龙,海龙……
为了保住“敖亚齐”的脸面,爸爸高价买下了那匹枣红马,宝音达来把他家的几百匹马都丢给了宝音婶婶和牧羊犬,每天兴高采烈和爸爸一起训练那匹枣红马。
海龙和枣红马关在一起,我提醒哥哥,高大的枣红马会欺负小海龙的,吃不到草料都说不定,哥哥说一匹赛马要是连自己的生命都照顾不了,那我真就不配再去相马了。
哥哥说得没错,每天清晨海龙都精神抖擞地出来散步,枣红马却一天比一天消瘦。爸爸意识到,海龙不仅吃光了自己的那份草料,甚至把嘴巴伸到了枣红马的槽里。
爸爸无可奈何地牵走了枣红马,另外给它找了一块地方。
海龙驮着哥哥流连忘返在红柳和胡杨的密林里,也飞跃过尖锐的荆棘和宽阔的水道。海龙熟悉山川,熟悉河流,甚至熟悉沼泽,当然也包括密林里那些无家可回的生灵。它像这片土地上年老的智者,又像是辽阔的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王者。
哥哥神秘又有点卖弄地告诉我,海龙带着他寻访了它的故乡,他知道海龙的妈妈和爸爸是谁了,绝对的高贵血统。他用马鞭指着最远处昂望云天的山峦,就在那里。
莫非,莫非海龙是匹野马?
哥哥得意地笑了,你别看海龙身上那么多伤痕,那都是荆棘和密林的礼物。相马和看人一样,千万不能以貌取人,这个世界上有最邋遢而又最优秀的海狗,就不能有最难看最高贵的海龙吗?
四
那达慕大会是属于我们草原人的节日,属于这里生生不息的青草,属于马蹄生风的骏马,每一匹骏马都和他们的主人一样乘兴而来。
兴致最高的我看是宝音达来,他和爸爸早就出发了。宝音婶婶告诉我们,说你宝音叔叔这个老家伙,获奖感言准备好几年了,每年都没有用上,我看今年还能有点戏。
哥哥不急不躁,他让我帮着烧了一大锅温水给马腿做了护理。他还耐心地等着海龙吃下最后一块方糖。我听见哥哥对海龙耳语,不要怕,做回真实的自己最重要。我想问哥哥,难道你们不是为了那达慕冠军去的吗?可我懒得问,哥哥自有他的道理,他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我打量那些赛马,都是壮硕的家伙,我担心海龙不是对手,可这个家伙居然靠着一棵红柳蹭痒,哥哥说,海龙这是磨刀呢。
哥哥和宝音达来参加的都是一万米极速赛马,我挤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因为个子矮小不得不站在马背上,望远镜被爸爸拿着,我干着急也没有办法。我听见爸爸兴奋地给枣红马叫好,我知道,宝音达来今天不用吃马屁了,可我关心的是哥哥和他的小矮马,爸爸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赛程过了大半的时候,我听见旁边的人说,哎呀呀,了不得了,那是谁家的小矮马啊,长得和板凳似的,跑起来飞似的。我顾不得了,一把抢下爸爸手里的望远镜,镜头里,小矮马一匹接着一匹地超越,马上就要超越枣红马了。哥哥屁股黏在小矮马的身上,他们像是从远处射过来的劲头十足的飞箭。
这飞箭第一个到达终点,然后是宝音达来气喘吁吁地来了。
宝音达来的获奖感言还是没有用上,但他肥嘟嘟的脸上并没见到多少失意。
那达慕极速赛马结束后,宝音达来一路跟随着我们回家了。冠亚军都诞生在我们家相的马里,妈妈很高兴,做了一桌子丰盛的美味。
爸爸也很高兴,他对哥哥说,你的马果然是海龙,我收回它是土狗那句话。我撇着嘴巴,爸爸你知道啥,那可不是普通的马,它可是一匹最棒的野马。爸爸说怪不得呢,我还以为它身上的伤是大病初愈呢。爸爸感叹着。
哥哥得意起来,不知者不怪嘛。
宝音达来那家伙不怎么喝酒吃菜,他目光贪婪地注视着不远处草场上,那里小矮马和枣红马似乎在交流比赛心得。
第二天,宝音达来犹犹豫豫地还是说出了想法,这匹枣红马是爸爸买的,那匹小矮马才是哥哥为他挑选的。爸爸愣在了那里。
我一听来了气,海龙可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你想要就要的。
哥哥说,小矮马和他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这一走就不知道哪天能见面了,他要出去和小矮马再兜兜风。宝音达来听了,一脸欣喜的样子。
哥哥让我好好看看小矮马,还让我帮他照了一张和小矮马合影的照片,然后他就和小矮马消失在草原起起伏伏的曲线里。直到夜半时分,星星都疲惫得眨不动眼睛了,哥哥才挪着双腿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扎在温暖的羊毛毯子里呼呼大睡起来,饭都不吃一口。
依然执着等待的宝音使劲推醒了哥哥,问他的海龙哪去了。
哥哥眯缝着睡眼告诉宝音达来,海龙回家了。
宝音达来举起手要打哥哥,爸爸狠狠地攥着他的手,攥得宝音达来冷汗都下来了。
海龙成了哥哥的新别名,我不知道究竟是离去的海龙幸运还是我身边的海龙哥哥幸运,因为他们一个重新获得了自由,一个获得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