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水域

2020-06-17 05:12
思想战线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石器滇池昆明

陈 斌

滇池是云南省的第一大湖泊,中国著名淡水湖泊。很早以前这里就出现了人类活动的遗迹,(1)汪宁生:《云南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页。历史上看,滇池周边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也是云南人群聚落的重要发育点。这些情况的出现,与滇池这一湖泊的存在有重要关系。

今天滇池周边的地貌是这样的:“滇池坝以滇池为中心……是云南最大的坝子,面积约1 071km2,其中滇池湖泊面积为300km2左右。坝子四周为山地环绕,两侧断块抬升的西山山地,雄踞滇池之滨。”(2)王声跃等:《云南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6页。这是整个滇池坝子(盆地)的地貌。对滇池而言:“面积298km2,岸长163.2km……平均水深4.4m,最深10.4m,容水量15.01m3,为云南第一大湖。”(3)王声跃等:《云南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1页。直到今天,滇池仍是周边人们赖以生存的重要自然条件。

相对于地质时期而言,历史时期内滇池及周边地貌与今天相比,应该是大致变化不大,滇池的湖面在中央,四周是绵延的山脉。在这一地形中,唯一变化大的,是滇池湖面面积。滇池水位的变化,曾给湖边人们的生活带来重要影响,如何将滇池水域面积维持在对人们有益的水平,是历代人地关系协调中的重要工作。今天,人们意识到滇池的重要性,对其存在的必要性更有充分认识,为此专门制订了相关的保护政策与措施。(4)如,2012年9月28日云南省第十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三十四次会议通过《云南省滇池保护条例》,昆明市滇池管理局网,http://dgj.km.gov.cn/c/2019-06-10/3370117.shtml,2019年10月2日;从“九五”期间开始,连续四个五年规划中,国家投入巨资开展滇池的湖泊治理,《治理滇池新目标:4年后达到Ⅳ类水。小伙伴们怎么看?》,中国新闻网,http://www.yn.chinanews.com.cn/news/2016/0913/16609.html,2019年10月2日。但在古代,滇池更多地处于自然状态,湖泊的变化,更多受自然因素影响,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情况。研究历史时期滇池的状况,有利于我们对滇池认识的深化与细化,同时也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青铜文化时期,是云南人类活动创造文明的一个高峰期,此时期三个文物出土的重要地点中的两个——石寨山遗址、羊甫头遗址都位于滇池之滨,另一个重要遗址——李家山遗址也离此不远。这成为吸引我们对滇池这一湖泊产生研究兴趣的原因。这一时期滇池边人们生活的自然环境如何?当时的人们是在怎样一个环境中创造出如此灿烂的文明?这些环境因素又是如何影响到这些文明的?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我们将视线回复到这段时期之中,探索这颗高原明珠当时的状况。

因研究涉及时间,需要将本研究涉及的时间段进行界定。

青铜文化时期在时间界定上涉及几个关键词:古滇国、云南青铜文化、滇文化等,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意义,需要进行甄别。

云南青铜文化时期存在一个著名的政权——滇国。滇国称谓的出现,首见于《史记·西南夷列传》,与之相关联的是庄蹻王滇的事迹。据方国瑜先生考证,庄蹻王滇时间约“在公元前280年至公元前277年之间,或在公元前276年”。(5)方国瑜:《方国瑜文集》第1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6页。黄懿陆也有类似观点,载黄懿陆《滇国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4~108页。而尤中先生则认为,“滇国的形成时间大约在公元前五世纪左右”。(6)尤 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6页。两个观点的差异在于,方先生以庄蹻王滇为滇国的起始时间,而尤先生则认为,古滇国始之于庄蹻王滇之前,以青铜文化的存续期为限。这是对古滇国认识上的差异所致。主要的不同在于,古滇国是以司马迁所记“变其服,以长之”的滇王出现为起点,还是以青铜文化的出现为起点。汪宁生认为:“公元前6~前5世纪甚至更早的时候,云南就存在着一个具有鲜明地方特点的青铜文化……到公元前2世纪时,云南青铜文化在滇池地区发展到最高峰,并过渡到铁器时代。”(7)汪宁生:《云南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81~82页。张增祺认为:“滇国存在的时间大致有500年左右,即公元前5世纪中叶至公元1世纪初。”(8)张增祺:《滇国与滇文化》,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1页。还有观点认为,根据史籍记载而确定的滇国实际存在时间定为公元前276年至公元前86年,共190年。(9)何耀华总主编,李昆生,钱成润:《云南通史》第1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15页。李昆生同时认为:“考古学上滇池区域青铜时代则在战国晚期到西汉晚期,比文献记载的滇国的历史要长。”这一观点,将古滇国与古滇文化区分开来。这些争论,其实是对古滇国国家政体存续的时间及文化存在时期的理解差异导致的。为行文方便,文中将各种认识进行一些区分,分别以古滇国代表滇国的存续时期,而以石寨山文化代表云南区域为主的青铜文化时期。当然,学界表述的古滇国概念,其中包含了较多的石寨山文化圈意图,故某种程度上,古滇国的叙述也包含着对石寨山文化的描绘。

对以云南地区为主青铜文化时期的概括性表述方式,汪宁生的观点认为,使用“石寨山文化”较合适,并与“滇文化”“云南青铜文化”“铜鼓文化”等概念相区别。(10)汪宁生:《试论石寨山文化》,载《汪宁生论著萃编》上卷,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567页。从年代上看,汪宁生认为,以剑川海门口出土器物为石寨山文化的开始,时间为公元前1150年+90年(树轮校正年代为前1335+155年),结束约在公元1世纪左右。(11)汪宁生:《试论石寨山文化》,载《汪宁生论著萃编》上卷,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567~568页。从本文论述问题所涉时期来看,选择这一概念较为恰当,兹以此名称界定文中涉及时段。而对这一时期滇池边出现的政权——古滇国,其存续时间采用上述190年的说法。

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述: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12)《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93页。

对于这段史料,学者们大多关注的是庄蹻其人、其事,(13)众多的研究围绕庄蹻的身份,庄蹻生活年代,庄蹻何时入滇,庄蹻入滇线路等问题展开,相关情况可参见有关的研究及成果,因成果较多,不一一列出。后一句“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却少有人注意。这些文字,是关于滇池情况的较早记录,但似乎学者们对这一情况并没有太在意。而方国瑜先生却对这段文字有深入的认识与考证。

对这段文字方国瑜先生有两个认识。一是,“方三百里”前之字应当是“池”而非“地”。(14)方国瑜:《古滇国》,载《方国瑜文集》第1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第63页。从上下文的叙述来看,此句首字,应该是“池”,而非“地”。因前句刚提到滇池,从句意来看,接下来叙述滇池的特征,描述其面积,应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此句后,又谈及“旁平地”,且说其“肥饶数千里”,对同一个对象有两个差异巨大数据来描述,不太可能,“方三百里”前之字,应该是“池”。

方先生的另一个认识,认为这里的“数千里”可能是“数十里”之误,(15)方国瑜:《古滇国》,载《方国瑜文集》第1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第68页。在方先生另一篇文章中,则直接将这段史料进行了修改,认定这段文字应该是“肥饶数十里”。(16)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对于这一论断,应者寥寥。显示学界对这一问题并不太在意。但也有不同意见,认为《史记》中的这一描述“是正确而有根据的”。(17)于希贤:《滇池地区历史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页。但作者在表明自己的观点时,没有提出更多的支撑性理由。这些不同意见并没有引发广泛的争论,因而也没有得出结论。究其原因,关注学者较少是其一,相关资料的缺乏是其二,研究的意义不明确是其三。

但滇池在庄蹻入滇时是否是“池方三百里”,旁边的平地是否只是“肥饶数十里”?这一问题关涉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周边人群生活的自然环境,这是古滇人生存的基本条件,应该将其尽可能清晰化,这样我们才能理解许多石寨山文化时期人们的生产与生活,更能明白这一历史时期人们的活动。

方先生对史料的这样改动,是基于以下的认识:滇池边存在有许多新石器时期的人类活动遗存——螺蛳壳堆(或被称为贝丘),这些遗迹大多分布在离今湖岸线1~5千米处,最大一处螺蛳壳堆在晋宁河泊所,当地海拔1 888米,较今天滇池水面1 885米(18)《云南省滇池保护条例》中将滇池的正常高水位定为1 887.5米,最低工作水位海拔定为1 885.5米,现今通常使用的滇池水位数据,为最低工作水位1 885.5米。载昆明市滇池管理局网,http://dgj.km.gov.cn/c/2018-12-07/2844346.shtml,2019年10月1日。滇池水位随年份不同而有所不同,每年中也随季节变化而有变动,随着人为控制能力的增强,滇池水位已能被控制在一个适宜的范围,避免受到来水量等的影响。的海拔高了3米。而且方先生有这样一个认识:“从很古时期延续至公元十三世纪中叶,滇池水面保持原来情况,没有多大变化。”(19)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在方先生生活的年代,滇池水位较今天高出许多。(20)参见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而对元代时期的滇池水位,方先生不仅研究了元代的史料记载及文物情况,而且对官渡、晋宁金沙村、石寨山下农田、昆阳城垣等处元代时期的水情进行了实地调研。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地点的海拔数据与新石器时代遗址的数据相近。(21)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338页。这些情况,确实给人一个印象,滇池水位在新石器时期到元代,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所以庄蹻入滇时,滇池的水位也与这一高度差不多,故而应是肥饶“数十里”。在方先生的认识里,新石器时期滇池的水域面积,与元代时期一致,也是“城际滇池,三面皆水”的情形,(22)《元史·速不台(兀良合台)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979页。滇池水面直逼今天昆明市德胜桥附近,官渡在滇池岸上,石寨山下农田皆在水中。(23)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337页。庄蹻入滇时也应是这一情况,称滇池边“肥饶数十里”是应该的。

但如果实情真如此,有些情况就令人费解。如果庄蹻入滇时,滇池“方三百里”,那么写于清代的大观楼长联为何提“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五百里与三百里差距不小。而且如果古滇国时期,滇池旁的平地仅“数十里”,这里如何能成为古滇国的都城?因为我们知道,没有足够的可耕用土地面积,人类聚落是难以形成的,虽说大型湖泊的存在是人类聚落形成的有利自然条件。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西汉时期的长度单位“里”与清朝时期的里相比较,但研究认为,汉朝时期的里,较清朝时期要更短。这就是使得上面所说的第一疑问更让人怀疑。是司马迁记述有误?还是方国瑜先生的改动不宜?

我们知道,从地质角度看,地貌的变化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与地质时期相比较,历史时期是相当短暂的,可以说,数千年之间,滇池区域的地貌变化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将《史记》中的“方三百里”认定为是滇池坝子方圆三百里,这样的记载很值得怀疑的。滇池坝子的面积今天仍有1 071平方千米,(24)王声跃等:《云南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6页。远不可能是方圆只有三百里这样的概念,所以这一数据,描述的应该是滇池的情况。但承认这一数据是当时滇池的周长,那么孙髯翁写的“五百里滇池”难道是一种艺术的夸张?限于当时材料的缺乏以及相关研究的不足,这一疑问是无法回答的。

包括在方国瑜先生对滇池水域面积的论证中,也存在一个本人可能已发现,但无法解释的情况。滇池边新石器时期螺蛳壳堆所在地的海拔高度多是1 888米,而元代中期滇池湖岸线所在地的海拔则多为1 889米或1 890米,难道是元代中期的滇池水位较新石器时期还高?而且,螺蛳壳堆的存在位置,应该离湖岸还有一定距离,虽说这一距离肯定不远,但这也表明,当时的湖岸线,可能在海拔高度上较1 888米更低。数据表现出的远低近高,与认识中的湖水不断下降是相矛盾的。

远古时期人类聚落的形成与防御设施的建立、剩余产品的交换,以及血亲制度维系的氏族中心地的确立与三个因素有关,“但其最本质的因素则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25)顾朝林等:《中国城市地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9页。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需要具备一些基本的条件,其中水源、气候、土地资源是重要的因素。人类聚落与水源的关系无需多论,大江、大河孕育人类文明已成为公认的事实。大湖也不例外。对气候而言,“历史的真正舞台所以便是温带”。(26)[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83页。而土地资源,则是人类聚落的根本。因为只有定居农耕出现,才可能形成人类的聚集,“那种群集的逐水草而生活的游牧时代是不可能产生城市的”。(27)顾朝林等:《中国城市地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页。如果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之畔仅是“肥饶数十里”,那古滇国王城的存在几无可能。

朱惠荣先生对滇池做过大量的研究,对滇池湖岸线的历史变迁,形成这样的观点:“从宏观上看,滇池湖岸线古今变化不大。”(28)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朱先生在分析了滇池岸边存在的60处贝丘遗址后,勾勒出了新石器时代滇池的湖岸线:“当时的滇池,北起螺山半岛(昆明古城),西达今黑林铺、王家堆,西山脚的岸线基本稳定。东边的官渡古镇还是水中的小岛……南边的安江、昆阳城,明末还在水边,梁王山、石寨山、河泊所,明末还是水中的小岛,昆明以北的虎山河泊所一直都在水边。”(29)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7页。由此朱先生绘制了滇池水域变迁图。(30)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1页。从其研究可以看出,他与方国瑜先生在滇池的水域变迁上持相同的观点,滇池水域在历史时期是不断后退,面积是不断缩小的,但从新石器时代至元代,这种变化的幅度不大。

朱先生在研究中也发现了问题:“上述原始聚落的海拔让人惊讶。若按近人估计的数值,则一大批新石器时代的聚落迟迟还未成陆,原始聚落的海拔数值又几乎与现今相同,殊不可解。”(31)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按朱先生统计的60处贝丘遗址海拔数据,最高为归化古城的1 923米,最低为1 887米。(32)这些遗址的海拔数据最低者为南海埂遗址的1 886米,但朱惠荣先生认为,此数据疑有误。其他遗址的海拔数据,有下西河遗址及保孜村遗址海拔为1 887米,应是这些遗址中海拔最低者。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1~132页。确定湖岸线,遗址的最低海拔更有意义。根据这些数据,新石器时期的滇池湖岸线应该低于1 887米。如果再考虑这些贝丘遗址埋藏的深度,如河泊所遗址海拔1 888米,贝丘遗址深度8米,当时滇池的湖岸线可能会更低,所以朱惠荣先生才会提出“殊不可解”的疑问。因为这些数据不仅导致新石器遗址在当时“还未成陆”的不合理现象,还会导致自己研究结论的相互矛盾。因为这些数据所体现的滇池水位,在元代竟然可能与新石器时代相差不多,那么元代张立道治理滇池前,其水位应该还更高,这与他们关于滇池水位在不断下降的认识是相矛盾的。因此,朱先生以滇池总容量大体稳定为由,对这一情况进行了解释。(33)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但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充分解决读者的疑惑。

另一类研究,结论与上述不同。“虽然两千多年前滇池水域面积比今天要大得多,汉代的里,比现代的华里略小,此概略数据仍是正确而有根据的。”(34)于希贤:《滇池地区历史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页。这里所说的概略数据,就是《史记》中的“方三百里……肥饶数千里”。作者没有提及更多的证据,结论的依据是今天滇池盆地的农田面积,仅以坡度为8度以下的可资机耕的面积,就达770多平方千米,(35)笔者得到的另一个数据为41.9万亩,约合279平方千米。编写组:《云南农业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0页。如再加上滇池周围的农田,总计不下1 500平方千米。(36)于希贤:《滇池地区历史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页。这些数据也大致可以说是“肥饶数千里”。认真分析作者的观点,应该是认为,“肥饶数千里”的记载没问题,但对“方三百里”没有提具体意见。从今天滇池湖岸线长163千米来看,(37)王声跃等:《云南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这一数据似乎也还存在问题。既然主流的观点支持滇池面积在不断缩小,为何西汉时期滇池的湖岸线长度与今天大致相同,或是还小?

庄蹻入滇时期及石寨山文化时期的滇池水面究竟有多大?这一问题应该得以解决,这些数据也需要合理的解释,不然无法确定这一时期人们的生活环境不说,还可能引起其他推测。(38)如还有学者依据这条史料,判断《史记》记载的滇池不在云南,而在四川成都。周宏伟:《庄蹻入滇与庄豪入滇非一事辨》,《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在历史学及历史地理学方面没有进一步资料可以借鉴时,其他学科的研究给了我们意外的启示。

中国科学院地学部在1980年至1986年期间曾组织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兰州地质研究所、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地球化学研究所等单位,对云南省滇池、洱海、抚仙湖进行过系列的地质调查研究,其中关于滇池的研究,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更为完整的图景。

从地质年代的地势变迁看,滇池的变化趋势是水域面积逐渐变小,“湖泊主体水域退缩,并屈居盆地西部,始成为现代滇池”,其原因主要为昆明盆地的地势抬升。还有一个较大的变化也值得关注,“全新世的抬升运动,使古滇池的水系受到重大改造,原属南盘江水系的滇池,改造为归属金沙江水系的支流源头湖泊”。(39)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2~104页。地质年代涉及时间较为漫长,地势及山脉等在地质时期会有较大的变化,但在历史时期,由于相较而言的时间短暂,地势及山脉变化并不显著,而水域面积的变化会有一定程度的显现。

在上新世晚期(约距今300万年前),由于裂陷形成浅洼地,昆明盆地中的积水开始形成沼泽。到更新世早期(约距今250万年前),昆明盆地与周围断块山地的相对升降运动逐渐加剧,盆地北部继续沉降,湖水加深,水域面积扩大。更新世中期(约距今180万年前),是滇池发展的全盛期,昆明盆地内普遍积水,形成主体湖泊。更新世晚期(距今11万年前),构造运动进入相对宁静时期,昆明盆地更趋平缓,湖水一度上涨,湖沼面积达到空前的规模,几乎是现在滇池面积的3倍。全新世时期(距今10万年前至今),地壳运动又趋加剧,一些浅湖沼泽被抬升为湖泊阶地。人类历史时期以来,构造活动趋于缓和,沉积作用加剧,湖泊主体水域退缩,并屈居盆地西部,始成现代滇池。(40)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3页。

对于历史时期滇池的演化,研究也给出了结论。新石器时期,滇池“湖面进一步缩小到现今滇池的两倍左右。此时的湖岸线高出现今湖面5米左右,大约沿着海拔1 890米的等高线延伸,并在滇池周围留下明显的痕迹”。(41)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6页。

研究给出的一个惊人的结论出现在汉代至唐朝时期。

滇池湖面进一步萎缩,统一的大湖面解体为北面的“滇池泽”,位于黑龙潭南面龙头街一带,和南面的“大泽”,即今滇池……东汉时,“滇池泽”已为河沉积物所充填。到了唐朝中期,滇池水位达到最低点,当时的水位比现在的湖面要低3米左右……大约沿着1 882米等高线延伸。(42)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6页。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意外的结论,滇池水位曾在唐朝中期达到过最低点,而且这一最低点较今天的水位还要低3米!而东部湖岸线在当时退到距今湖岸线的700~750米处。关于这一结论,在材料中提出了这些支撑理由:1.在草海中发现被淹没的古河道;2.在碧鸡山(今西山)下附近的深水中发现浅水介形虫化石;3.在滇池东岸,距今湖岸500米湖中,在水下2.5米处,发现古湖岸标志——砂砾螺壳层;4.在柴河三角洲外侧,发现席状沙和汪水介形虫化石。因而结论认为:“种种证据表明唐朝中期的水域范围比今滇池还小。”(43)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6页。

不仅如此,在此后,滇池水位就迅速上升,到元代初期期间“其水域范围与新石器时期相近”。(44)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6页。

按这一研究结论,我们会发现,从新石器时期到元代,滇池水位曾发生过剧烈的变化,(45)研究结论以图示的形式形象展示了滇池水位在历史时期的变化。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5页。按这一结论,(46)中国科学院对滇池变迁的研究,运用了孢粉、介形类、腹足类、瓣腮类、古地磁、碳14和铀系法对岩心进行了分析与测定,其思路与研究方法都没有令人怀疑之处。且这些研究方法,是地理学常见且较为成熟的研究方法,在没有新研究成果问世前,无法对其进行怀疑。具体研究说明,见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绪论,第XIII页。前述许多悬而未决的疑问就有了新的解释,而且可以得出更合理的结论。

(一)新石器时期滇池的水位

对于新石器时期滇池的水位,方国瑜先生的结论是:“从很古时期延续至公元十三世纪中叶,滇池水面保持原来情况,没有多大改变”。(47)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载《方国瑜文集》第3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这里所说的“原来的情况”,是在从海口至官渡一带,以出现螺蛳壳堆为标志,以晋宁河泊所为代表的古遗址一线,“可推测当时滇池水位海拔在一八八八米上下”。并明确指出,这些遗址,当时应在水滨,现在已离湖岸1~5千米。(48)方国瑜:《滇池水域的变迁》,《思想战线》1979年第1期。这些螺蛳壳堆,方先生认为属新石器时期遗址,只是“遗址的年代尚未确定”。考古学界一般也认为,滇池边螺蛳壳堆积是新石器时代的遗址,(49)汪宁生:《云南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页。而云南的新石器时代,“某些地区,到了公元前12世纪左右,新石器时代已将终结,而在另一些地区却长期延续下来”。(50)汪宁生:《云南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页。这大致可估计出螺蛳壳堆的存在年代。

方先生的研究早于地理学的研究,结论可与地理学的研究互证。但其思路值得注意,新石器时代滇池岸边的人们以湖中螺蛳为食,这些食余的螺蛳壳所抛弃的地点,应该是离湖不远,甚至就是在湖边。所以这些遗址所连接成的线,就是新石器时代滇池的湖岸线。这是我们研究滇池湖岸线变化的一个重要证据,也是确定新石器时代滇池湖岸线位置的重要依据。

朱惠荣先生与方国瑜先生研究思路相近,对比方、朱两位先生及中国科学院所做研究的结论,我们发现,两个研究对新石器时期滇池的湖岸线认识基本一致。(51)朱惠荣先生对新石器时期滇池湖岸线认识,载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1页,“滇池水域变迁图”;中国科学院的结论,载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5页,图4.4。两图相比较,新石器时期的湖岸是基本一致的。但对其后的变化,朱惠荣先生虽表达了对滇池水域不断变小的认识,但又对这一认识提出怀疑。而方国瑜先生认为的,新石器时期到元代,滇池水位基本没有变化,从中国科学院的研究来看,这一认识得到了支持。但情况有所不同的是,虽然新石器时期滇池的水位与元代初期水位是基本相同的,但这期间滇池水位却有变化,滇池水位曾从新石器时代开始缓慢下降,到唐朝中期到达最低点,其后又迅速上升,到元朝初年,又回复到新石器时期的高度。方、朱两位先生对新石器时期及元朝初年滇池水位一致的结论是正确的,但他们不了解这期间发生过水位下降又上升这样一个变化过程。

方国瑜先生对新石器时期的滇池水位给出的结论是海拔1 888米,朱惠荣先生认为新石器时期滇池水平面海拔1 887米,而中国科学院的结论是1 890米。这些数据,大致差距不大,但也还存在差异,值得进行深入分析。

方先生与朱先生同样地以贝丘遗址地的海拔数据为依据,来推测新石器时期的滇池水位,两研究的思路是一致的,方法也相同,所以结论最为近似。但两个研究对滇池水位的结论都存在推测的空间,因为贝丘遗址离滇池湖边有多远,这是难以准确估定的。从朱惠荣先生所列60处贝丘遗址海拔数据看,差异还是较明显,但大多集中于1 888米这一数值附近。当时的古人会将从滇池中捞到的螺蛳运到离岸边多远的距离,我们今天是无法准确测定的,但离湖水不远,这是肯定的,所以1 888米海拔的估计值大致应该正确。而中国科学院所做研究,不仅结合了贝丘遗址的情况,而且采用了一些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测定,所得数据应该更为准确。

这里就存在一个似乎难以解释的情况,许多新石器时期的遗址位于当时滇池的湖水中。我们从中国科学院的研究材料看,这种情况是客观存在的。(52)在材料的图4.4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有一些新石器时期遗址位于这一时期湖岸线之内。载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05页。为何如此,研究没有解释。但我们将这些有矛盾的地点综合起来看,可以发现一个规律。这些位于湖岸线以内的遗址,基本上出现在滇池的东岸,在西岸及西偏北及偏南方向,遗址几乎全在湖岸线之外。观察当地的地形,也会发现这一情况完全有可能。在今滇池东岸的平坦田地中,有许多突起的高地,或可称为小山。这些小山,在偏北部地区有如螺峰山(今圆通山)等,在偏南部地区有如石寨山、大小梁王山、左卫山等,古人类在湖中小山(小岛)的生活,完全是有可能的。(53)孙太初:《云南晋宁石寨山古遗址及墓葬》,《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这可以是一个解释。

还有一个可能的解释,滇池水位如果在新石器时期到元代初期有一个下降及上升的过程,新石器时期的遗址就可能存在由于近旁的水面下降而不断沉降,待湖水又上涨时,遗址被湖水淹没。在水压及湖内沉积物的压力下,遗址继续下沉。而后又是湖水下降,遗址点最终又露出水面,但此时遗址上已覆盖了后期的堆积层,遗址的海拔已较其产生之时下降不少。滇池的东岸湖水较浅,也是陆地最容易露出的部分,这种现象发生的可能性较大。从官渡妙谌寺金刚塔及昆明地藏寺经幢沉降的事实看,(54)两塔都曾有不同程度的下沉。这一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较大。这一因素也可能成为解释从今天遗址的海拔数据上看,遗址处于湖水之中的情况。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的解释。新石器时期也经历了数千年的时间,其间也可能存在滇池水面上升及下降的情况。一段时期内,人们食用螺蛳的地点,可能在稍后的时期又沉入水中,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也就造成了贝丘遗址处于水中的现象。

还有一个情况我们也得注意。滇池东岸,从北到南有众多入湖的河流,这些河流互相交叉、纵横,在湖边形成了众多的湖岸三角洲,直到清代,这样的情况还有明确的记载。(55)见《六河考·六河源流图》,载戴筠帆《光绪昆明县志》(影印本),台北:成文出版社,民国五十六年(1967年),第26页。前述各研究,都是将遗址串联成线来确定湖岸线,由于有众多湖岸三角洲的存在,这些成线的区域内,可能是湖水,也有可能是陆地(详见图1)。

图1:滇池东北岸河流入湖口情况图(56)此图取自《六河考·六河源流图》,载戴筠帆《光绪昆明县志》(影印本),台北:成文出版社,民国五十六年(1967年),第26页。

事实上,这些遗址,当时肯定处于湖岸线之上,但由于滇池水面的变迁,遗址位置下沉,从今天的位置数据看,这些遗址就处于当时的湖水之下。当然还有一些遗址,可能本身就处于一些当时就高于湖面高地上。如有更进一步的研究,我们可能会更加清楚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

(二)古滇国时期滇池的水位

上述研究没有明确,古滇国时期滇池的水位情况,但如果认识到从新石器时期开始滇池水位就在不断下降,而且下降速度不慢,再结合一些材料,我们就可以推测出当时滇池的大致水位。

古滇国以青铜文化闻名于世,古滇国青铜器的一个重要出土地——晋宁石寨山的位置,能给我们研究当时滇池水位以重要提示。晋宁石寨山以丰富的青铜墓葬显示了其在古滇国的地位,特别是滇王金印的出土,确定了这里是古滇国王室墓葬的区域。晋城是学界公认的古滇国王都所在地,石寨山离今天晋城镇直线距离仅5千米,距现今滇池岸边仅1千米。古滇国为何选这一地点为自己的王室墓地?我们知道,远古时期人类的生活地与墓葬之地相距并不远,甚至有时就在同一地点。(57)如仰韶文化的代表——半坡遗址,人类的居住地与逝者的葬地就是同一地点。青铜时代也是如此。(58)参见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任乃强先生认为,王墓与都城也可能距离很远,认为石寨山仅为王墓,而非王宫(常 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0页)。古滇国王室选择这里为居住及墓葬之地,用水方便及防御性强应该是重要因素,因为当时石寨山就在滇池边或是滇池水中。(59)孙太初:《云南晋宁石寨山古遗址及墓葬》,《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以此为居住地,取水既方便,居住地又可不太潮湿。而且据调查,此山顶曾有泉眼出水,(60)孙太初:《云南晋宁石寨山古遗址及墓葬》,《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如此则山顶居住更为方便。石寨山下农田海拔1 889米,山顶海拔1 919米。(61)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5页。

上述中国科学院的研究成果带给我们两条值得关注的信息,这两条信息为分析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湖域面积提供了一条基准线及一个变化范围。一条基准线,是新石器时代滇池的湖岸线,海拔1 890米。以此线为基础,至唐代中期,滇池湖岸线在不断下降,下降的范围在新石器时代的海拔1 890米至唐朝中期的1 882米之间,这是滇池在这一时期湖面变化的范围。战国至西汉时期的滇池湖岸线情况,材料没有具体说明,这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从时间上看,从新石器时代到唐朝中叶,滇池水位从海拔1 890米下降到1 882米。如果我们假设在此期间滇池水位下降是匀速的,我们可以推测出战国至西汉时期滇池水位的大概数值。

新石器时代到唐朝中期,最少也有4千余年时间,这期间滇池水位在下降。如果我们假设这种下降的速度比较均衡,到唐朝中期滇池水位降到了海拔1 882米的最低点,高度差与新石器时期有8米。按此比例,西汉时期滇池水位可能只有1 883米,这样的水位,还低于今天滇池1 885米水平。如果按此推算,石寨山文化时期的滇池水位与今天比较,可能大致差不多,甚至还会略低。

今天的滇池,湖岸线长163千米,(62)王声跃等:《云南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1页。换算成里也就三百余里,《史记》载滇池“方三百里”,西汉时的里较现代的较短,那当时的湖域面积应该与今天的大致相当。今天的滇池周边农田,坡度在8度以内的平坦面积,总计不下1 500平方千米,说是“肥饶数千里”也应该没错。(63)于希贤:《滇池地区历史地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页。司马迁所记数字应该是正确而有根据的。

当然还需要说明的是,按朱惠荣先生的观点,古滇国时期,由于河流沉积物还较少,滇池东北面的盘龙江及宝象河入湖口远较今天靠北及靠东。(64)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

从以上研究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的水域面积与今天的大致相当,在后期的古滇国时期,滇池面积还可能更小。由此,古滇国时期及石寨山文化时期,滇池边可供耕种的陆地与今天的农田面积可能相当或者更多,这就为古滇国的存在提供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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