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地美

2020-06-17 02:57李青松
黄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金钱豹野兔野猪

李青松

管涔,管涔

汾河源

管涔之山,汾水出焉。

汾河源头在管涔山上,具体在管涔山上哪个山头,哪条沟里,我们要用自己眼睛亲眼看看。我们翻山越岭,奔波不歇,向北,向北,还是向北,去寻找汾河源头。其实,也不用我们找了,前人早就替我们找好了,源头在管涔山脚下雷鸣寺。

转过山角,忽地一下,视野阔了,眼界宽了,前面是一块川地。先看到的是一个蓝色牌子,上书“汾河润三晋,源头在管涔”十个大字,接着突地出现一个大水塘,塘里的水咕咕地涌动着,泛着翡翠般的绿色。

水塘东边是一崖壁,陡峭峻朗。我们沿崖壁下端缓步前行,来到一处紧贴崖壁而建的寺庙,这就是雷鸣寺。近前观之,只见寺庙前一金字塔般的玻璃罩子罩住一物,那物还能是什么?不用问,一准就是泉眼了。

“为何罩住? ”

当地朋友管涔山林区管理局局长常志勇说:“不罩不行啊!游客总向泉眼投硬币,天长日久,硬币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快把泉眼堵死了。没有办法,只好把泉眼罩起来,确实有点不太雅观。 ”

常志勇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他说,“这还不是真正的源头呢。 ”

“啊,使出了障眼法? ”我们疑惑地看着他。 “此处还有玄机?你是故意吊大家胃口呀!”常志勇吧唧吧唧嘴巴,没言语笑了,一干人也跟着笑了。

吱呀一声,常志勇推开一道门。哇,眼前是一口井,井里的泉水咕嘟咕嘟冒着。准确地说,这是一口井泉。井口上架着一个辘轳,井绳蛇一样缠绕在辘轳上,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小木桶。

常志勇娴熟地摇着辘轳,三下两下,四五六七下,就提上一桶泉水来。他示意我喝,我看看他,看看桶里的水,还等什么呢,撸起袖子,俯下身去,双手端着桶沿,嘴贴在桶沿的豁口处猛地喝了一口。呀,甘甜爽润,清冽无比!

早年间,汾河一度是漕运的重要水路,繁盛喧嚣。那时,管涔山林区的木材出山,主要靠放排,成批成批的木头在水边扎成排,推到汾河里流送,一路漂流到太原,再上岸运送到各地。放眼望去,河面上的木排连着木排,首尾相距几公里,排工的号子喊声连天。

当时,“万筏下河汾”的场面甚是壮观。

管涔山森林涵养的水源造就了汾河,汾河的荣耀和辉煌,自然就是管涔山森林的荣耀和辉煌了。

缪尔说:“那种认为,有了水才有森林的观点是错误的。实际上,正相反,是有了森林才涵养了水源。”是的,森林之根系布满大地,纵横交错,形成网状的巨大海绵。将云彩施与的甘霖储藏起来,化作咕咕清泉,造就了溪流,造就了汾河。

然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由于森林过度砍伐和煤矿滥采导致管涔山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水系紊乱了,地下水位下降了,汾河几乎断流。

这些年,管涔山林区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和退耕还林工程取得明显成效,生态系统趋于稳定,水源涵养情况喜人。汾河源头的水量变化指数,就能够说明一切。

常志勇对我说:“从汾河源头监测数据来看,源头水量比二十年前明显增大。 ”

是啊,时间可以愈合伤口,时间也可以使生态重现生机。

当然,美好的事物从来不是等来的,时间里更有人的努力。

褐马鸡

它,绝对是中国的特产野生动物,因为除了中国,地球上其它国家压根儿一只也没有。而中国,除了管涔山、黑茶山、太岳山和中条山等狭长区域,其它地方也难见其踪影。

褐马鸡,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保护规格堪比大熊猫。

在古籍中,褐马鸡曰之“鹖”。 《禽经》里,称其为“毅鸟也,毅而不知死”,也就是说褐马鸡有“斗死不怯”之习性。真是奇怪的鸟,相争相斗时,没有输赢,只有一死。

古时候,帝王常常用它的羽翎做成“鹖冠”奖赏打仗有功的武将。当然,不是帝王自己亲手做,而是“有关部门”做好后,搞个仪式,经帝王之手给武将戴在头上。雄赳赳,气昂昂,威武凛然。

褐马鸡白天在林下觅食,沙棘果、橡子果等是它的最爱。它也能飞翔,但飞翔不是它的特长,距离超过一千米一准累得掉下来,飞一两百米刚刚好。它夜宿于树上,双爪紧紧抓住树枝,睡得很香。

它不会做巢。即便是巢,也无非是树下腐殖层或落叶层上胡乱刨出一个坑,就算是巢了。而这也只是为了产蛋和孵蛋用,并不是完整意义的家。我们该怎样理解这种奇怪的鸟呢?它的天敌很多,黄鼬、鼬、还有各种猛禽都可以把它和它的蛋吃掉。

可以说,它的生存格外艰难,时时处处都存在可能丧命的危险。

然而,褐马鸡并非温顺、乖巧的鸟。

褐马鸡脾气暴烈,生性好斗,具有同类相残的本性。如有一鸟受伤流血,群鸟不是同情它,照顾它,呵护它,而是围殴攻之,并置之死地,不留活口。为何对流血的同类如此残忍呢?不得而知。据说,鲸鱼也有此类现象。

我在管涔山时,看见一个保护区鸟舍里有一铁笼,问之用途,当地朋友告诉我,是救助受伤褐马鸡的“安全屋”。褐马鸡争斗时,如有受伤流血者,饲养员便将其急置于笼中,与众鸟隔离、避险,确保安全。

褐马鸡是山西省省鸟,晋人皆知,非晋人知道的也不少。在管涔山、黑茶山、关帝山等林区,行人在路上常见走失的鸟雏,拾之送救助站,每年都有多起,已经不是新闻了。

汽车在山间公路行驶时,见褐马鸡横过马路,司机便停车观之,为其让路。

山西省林草局副局长尹福建告诉我,褐马鸡是管涔山林区标志性野生动物。这些年,褐马鸡数量呈逐年上升趋势。过去不足一千只,现在经红外线设备监测,种群数量应在两千八百只左右。

我说:“也许,这里是地球上,褐马鸡种群最大的一支了。 ”

“嗯,差不多。还没听说哪里的比这里更多。 ”

“对,其他地方只是零星的小群。 ”

尹福建说:“褐马鸡的生境要求非常苛刻,种群数量增多,意味着管涔山的生态系统越来越好,生物多样性越来越丰富了。 ”

我问:“褐马鸡到底有什么价值呢? ”

“就像大熊猫一样,恐怕一下难以说清楚。”尹福建沉思片刻说,“褐马鸡从不发生鸡瘟,这是科学至今无法解释的。 ”

“它的遗传基因一定很特殊吧? ”

“是啊!科学家们正在对它进行研究,也许这需要很长时间。”尹福建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先把物种保护下来,待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褐马鸡身上更多的价值,自然会被发现。 ”

三棵树

管涔山林区,最常见的树是油松、云杉、落叶松,也可以说这三种树构成了管涔山森林群落的主体。油松,生猛强势,甚至有些霸道,从不谦让。它的神态和举止都异常神奇,异常另类。它是森林中当然的王,无可争议地掌控着这片土地,这片竞争激烈的空间。

有它的地方,阳光和水分就难有其它植物的份了。管涔山的气候和土壤最适合油松生长,它占据着森林中最显著的位置,在风的鼓动下,制造出一波又一波汹涌澎湃的松涛。

从油松树下走过,松脂和菌类合谋生发出的气息,令人想入非非。

松果也饱满,个头大。一不小心,被风从树上摇下来,恰好砸在贼头贼脑的松鼠背上,生疼生疼。

云杉,挺拔清秀,呈灰绿色,树形如塔,有谦谦君子之风度。不管是独株,还是多株,还是群落,都保持着应有的自律和节制,绝不任性。它具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奇异气质,默默无言,沉静稳健。

它的树枝分生出无数鲜嫩的枝丛,一丝丝一束束,相拥想抱,带给人无尽遐想。叶子极其浓密,优雅细腻。所有的叶子都精致有序,规规矩矩,形成一种仪仗队的样态。它的下垂的枝条,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树身,一直包裹到地面。它的根,向地下尽可能远的地方延伸,牢牢抓住大地。

是的,根深才能叶茂。远远看去,云杉呈现一种雕塑般的美。当金色的花粉成熟时,它们将整个树身染成金黄。花粉幽香的气味,在林间弥漫,久久不散。

而落叶松呢,则是一种智慧的树。它冬天落叶,光秃秃的,单株看不怎么好看,但却保存了营养和体能。春天来了,它就快速披上绿装,噌噌生长,从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它的使命,就是努力向上,去接近阳光。

天池

长白山有个天池,天山有个天池,管涔山也有个天池。据我观察,凡有天池的山,必是通天的,也是通海的。

此话咋讲?

通天则意味着高,高则意味着寒。青藏高原有积雪吧?天山有积雪吧?长白山有积雪吧?哪怕是五月六月,甚至七八月。

管涔山也不例外。五六月间,遥望群山之巅也能看到积雪。

通海是怎么回事呢?通海是反向的,是往下的。管涔山怎么会通海呢?准确地说,不是管涔山通着海,而是管涔山上的天池通着海。其实,管涔山上的天池并不大,“阔五里,水不测深浅,天旱不涸,阴霖不溢。”这段文字是康熙年间一位叫黄图昌的知县写下的,有点意思。天池的水到底有多深呢?历朝历代没有人能探测出来。

天池为何不涸?为何不溢?总该有原因的,如果找不出原因,只有一种可能了,天池底下有秘密。

是的,天池底下有秘密,它“潜通桑干河”。证据何在?黄知县讲了个故事。他说,昔人赶着一辆木轮牛车出门,路上遇到一股狂风,一下把车掀翻了。车轱辘掉下来,骨碌碌滚到天池里。几天后,车轱辘居然从桑干河上漂出来了。

有人不信,说怎么会呢?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拿鱼来,拿鱼来”,把七条鱼用细绳穿上金珠放进天池里,可是没几天,有人就在桑干河里发现了七条穿着金珠的鱼。奇也!不信的人终于信了。

由此断定,天池池底通着桑干河。而桑干河通着海河,海河通着大海。如此如此,管涔山的天池通着大海,不就找到逻辑关系了吗?

其实,地球上没有孤立的事物,万物都是联系的。生态是个整体,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着呢。

巨木

远古时代,管涔山就生长茂密的原始森林,可谓林木恒茂,古木参天。北魏时,平城(大同)曾为国都,伐管涔山巨木,兴建楼烦宫。隋时,隋炀帝杨广虽广种“隋柳”,却也伐了不少管涔山的巨木,在汾河腹地建造数十里离宫殿宇,供避暑游猎之用。盛唐,造阿房宫,长安近山已无巨木,求之岚胜间(管涔山一带)。万工举斧以入,千寻百围,声震连峦,林填层豁。这里出产的巨木被大量运往长安。

柳宗元《晋问》曰:“晋北之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为宫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

当时,哪些著名的建筑用的是管涔山产的巨木呢?除了阿房宫,还有丛台宫、长乐宫、未央宫、昭阳宫,等等。宋时,造玉清宫、应照宫,又大量砍伐管涔山森林。

至北宋末年,管涔山森林锐减。

山西应县木塔是建筑史的奇迹,高六十七米,耗用巨木(均为落叶松巨木)一万立方米以上。整体建筑全部是木结构,没有用一根金属铆钉。管涔山民谚,“砍尽黄花梁,修起应县塔。 ”黄花梁乃管涔山中之山,民谚道出了应县木塔的木材来源。民国初期,管涔山森林面积不足三十七万亩,山中巨木几乎净尽。

然而,斧锯之声从未停歇。

铁路业兴起,也吞噬了大量森林。北洋政府,修平汉铁路和正太铁路时,采运管涔山木材十五万根做枕木。此后,阎锡山修建同蒲铁路及其支线,所用五十万根枕木,也是出自管涔山林区。

那时,木材市场异常活跃。管涔山林区的武宁县城及东寨镇就有木行三十余家,木商云集,包山采伐,批买批卖。很多木材销往大同、张家口、绥远、察哈尔等地。日军侵占山西后,更是不放过管涔山的森林,开设四三木材加工厂、木器制造厂。组建采伐队,还铺设了从东寨到武宁的三十公里窄轨轻便铁路,用小火车运输木材。对管涔山森林资源进行大肆掠夺,盗走木材四万五千立方米。许多山头几乎砍伐殆尽。

管涔山,曾一次一次惨遭屠戮。

然而,管涔山又一次一次不可思议地恢复了生机。

一个人与管涔山

在管涔山林区,老一辈人常跟我讲起一个人——周恭。听他们周书记周书记地叫着,讲述着那些往昔的故事,从话语里和眼神中,我明显感觉到,管涔山人对他是怀着崇敬的,尽管他已故去几十年了。

周恭出生于管涔山,抗日战争时期曾任管涔山游击队队长,设埋伏,端炮楼,打得鬼子屁滚尿流。他有勇有谋,屡立战功。一九四九年三月,宁武县城解放,周恭出任宁武首任县长。后调到省城太原工作。想想看,以这样的资历,顺风顺水,官职本可以做得更大,但那不是他内心的追求。

一九五八年,他放弃省城的工作和舒适的生活,毅然回到管涔山,出任林区党委书记。以山为家,以林为伴,以绿为荣,以苦为乐。他是管涔山的“活地图”。他翻山岭,钻密林,涉湿地,攀悬崖,进林场,住农家,一年又一年,跑遍了管涔山林区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他熟悉那些云杉、油松、落叶松的群落世界,喜欢闻松脂的气味,喜欢倾听鸟的歌唱。

然而,光有情怀是不够的。因为,周恭面对的都是棘手的问题。他接手的管涔山林区虽然千疮百孔,但一切问题的背后都是人的问题。林区要发展,人才是关键。周恭在秋千沟林场创办了林区第一所林业技术学校,培养的首批一百余名毕业生,成为林区各个林场技术骨干。

之前,林区的通讯相当落后,还是那种“鸡毛信”的通讯方式,这怎么行呢?周恭经过踏查,决定架设林区电话线,电线杆子就地取材,一下就架设了一百三十公里。汾源、荷叶坪、大石洞、芦芽山、杜家村、北沟滩、接官亭、羊圈沟、深山坞、怀道、店坪、轩岗等经营所和林场都通了电话,彻底告别了原始的凭脚力送“鸡毛信”的通讯方式。

早年间,管涔山林区木材运输,一直沿用畜运、冰运、水运等古老的运材手段。就拿冰运来说吧,伐木工清早从东寨出发,沿着冰河要走三十里才能到达马家庄采伐区。再把伐倒的木头一根一根沿冰河运到东寨贮木场,往返一次就得六小时,效率极低。日军侵占管涔山时期,虽有一段窄轨铁路,但日军投降后基本废弃了。修林区公路,不仅是运输木材的需要,也是林区森林防火的需要。经过勘察设计,林区公路很快开修了。

那时,修公路没有专业施工队,全是林区干部职工义务劳动。周恭也撸起袖子,挥动镐头,带头参加义务劳动。公路在一寸一寸向前延伸,林区的交通在一天一天改变。整整用了七年时间,林区相继筑通了八条干线公路,十三条防火公路,总长度达到两百多公里。

那些公路,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但年年修修补补,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它们见证了林区的荣耀与辉煌,它们本身就是林区的荣耀与辉煌。

在周恭掌管管涔山林区期间,森林资源不但没有减少,反而长大于消,由建国初期三十万亩,增加到六十万亩,这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传奇。

他创造的“轻勤抚育法”得到林业部充分肯定,并在全国林区推广。管涔山的主要树种是云杉和落叶松。这些林木密度大,根系浅,层次分明。过去的采伐规程,是按照林木百分之二十五的比例进行采伐。周恭发现,这种采伐方式不妥。由于冬季雪大,作业时间长,此种采伐法会造成很多中幼树木风倒雪折,损坏资源。如果改进采伐方式,按林木百分之五的比例采伐,五年至七年轮回一次,就会减轻强度,缩短时间,也不会对下层中幼龄树木造成伤害。此法被命名为“轻勤抚育法”,广受赞誉。在那个时代,他凭一颗善心,尽最大努力,保护了那些树木。

周恭说:“森林不是为了一时所需,更要考虑长远。青山常在,才能永续利用”。

周恭已经离世几十年,但管涔人依然时时想起他。

今天,当我们置身管涔山百万亩林海时,一个人与一座山的故事,也深藏在我们心中了。

封禁

管涔山,史称燕京山,管子山。具体方位在哪里?北承阴山余脉,南接吕梁云中,西抵黄河东岸,东衔洪涛侧翼。志书上是这样描述的:“群峰逶迤,重峦叠嶂,绵延腾骧,气势磅礴。 ”

管涔山,雄踞于晋西北黄土高原东部,跨涉宁武、神池、五寨、岢岚、原平、静乐六个县市。主峰芦芽山,高二千七百七十二米。管涔山的生态地位极为重要,它是“五河之源”。它与汾河的关系,就不多说了。另外四条河则是,北出塞外的桑干河,向东流去的滹沱河,向西注入黄河的岚漪河和朱家川河。

它面积多大?都有什么东西呢?

管涔山纵横四万平方公里,森林资源得天独厚,被誉为“华北落叶松的故乡”“云杉之都”和“华北绿色明珠”。有褐马鸡、金钱豹、金雕、黑鹳、大鸨、原麝等珍稀野生动物。它是华北地区野生动物的天堂,也是不可复制的物种基因库,更是北京的西部生态屏障。

生态学家认为,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森林按其自身的生物、生态学特征有自然萌生、发展、衰亡和再生的规律,而这种自然演替是通过种群间的竞争,在自然淘汰中实现的。

封禁是保护森林最有效的手段。然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封育,封育是需要一定立地条件和一定时间的,而管涔山是最适合通过封育手段修复生态,再造森林的山区。

哪里长什么乔木,哪里长什么灌木,哪里长什么草,大自然最清楚不过了。减少人为的干扰或者压根儿就不去干扰,大自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出该长的东西,只要给它时间。

“千年草籽,万年鱼籽”,这是对自然法则万古不变的生动描述。共和国第一任林业部部长梁希说:“封育是一种最经济的办法。”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以最少的投入,去获取最大的效益。他还说:“封育要实行三禁,即禁樵采,禁放牧,禁垦荒。 ”

管涔山的首次封育始于何时呢?我猫腰撅腚地在典籍史料中细细找寻,终于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管涔山首次封禁应该是在宋朝。宋真宗年间,管涔山不得伐木,不得开垦,实行封禁。使得森林迅速得到更新,以致“山林富饶”,成为“材用之薮”。

明朝万历三年(一五七五年),由于推行“植树防戎”政策,管涔山北麓黄花梁一带,官树繁茂。明朝对山场的管理也十分严格,实行保甲制度,流民编成保甲,分立界限,责成看守界内林木。自盗者照例问罪,纵人盗而不举者一体连罪。

清代顺治年间,巨商图谋伐取管涔山林木,一个叫李文焕的朝廷官员上书皇帝,“以有限山木,一经斧斤,不过一二年间,山穷木尽,商窜税无。”由此,建议封禁,不得伐取。建议被顺治皇帝批准,诏告天下。从而,管涔山得以休养生息若干年。为了纪念李文焕之功德,管涔山民间,特立了一块石碑,曰“民山碑”。

最大规模的封禁,应该是二OO 八年“天保工程”的实施。管涔山林区构筑了三道森林保护防线。一线护林员,二线管护站,三线巡逻队。他们尽职尽责,日夜守护着管涔山的森林,守护着这颗绿色明珠。

经过二十余年的努力,管涔山封禁取得明显成效,森林面积由建国初期的不足三十一万亩,扩达到一百二十六万亩。

啧啧,相当于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四倍!

森林之美

地球正面临着两个可怕的危机——其一,气候濒临崩溃;其二,生态濒临崩溃。

怎样才能避免危机呢?怎样才能防止崩溃发生呢?专家说,光靠技术手段无法解决气候变化问题。何况,一个问题解决之后,另一个问题又会产生。最可靠的方法,就是保护和恢复森林,特别是天然林。修复了自然,也就治愈了自然。

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需要重新思考和定位。

管涔山森林有着别样的美,无论此前我走过多少路,去过多少北方或者南方的林区,也不能代替管涔山带给我的别样感觉,那种倾心和迷醉。

管涔山的森林之美,曾经令我惊叹。

想起缪尔的一段话,他说:“森林不仅仅是河流的源泉,它还是生命的源泉。森林作为用材林,它们的价值并不大,然而作为鸟和蜜蜂的牧场,作为灌溉农田的水源涵养地,作为人们可以迅速避开灰尘、热浪和焦虑,并且可以深呼吸的地方,它们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

缪尔还说:“我用尽浑身解数来展示森林的美丽、壮观和万能的用途,就是要号召人们来保护它们,在保护的同时,来欣赏它们,享受它们,使它们得到可持续的合理利用,并将它们深藏心中。 ”

告别世俗的欲望和喧嚣,置身管涔山,尽情地深呼吸吧。森林及其森林创造的美,会洗净你的忧愁和烦恼,让你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因为,此时此刻,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太行,太行

金钱豹

施耐庵为何把林冲唤作豹子头呢?因为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吗?还是另有原因?不得而知。

在太行山林区,没法不谈论豹子。

豹子头,小而圆,耳短,耳背黑色,耳尖黄色,基部也是黄色,并有稀疏的小黑点。背部的图案,就像古代的铜钱,故名金钱豹。

在古代,金钱豹也被唤作“程”。程就是节制、克制的意思。古诗中有“饿狼食不足,饿豹食有余”的句子,说的就是豹子有节制,不贪食的属性。即便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豹子也只吃七分饱,避免自己因饱食而昏倦,从而保持舒展的体形和迅疾的奔跑速度。

金钱豹是所有野生动物中奔跑速度最快的,每小时可达一百二十公里。豹尾刚劲灵活,是捕猎时的武器,也是奔跑时的转向舵和控制器,从而平衡身体,不至于因奔跑速度太快,而导致侧翻或者摔倒。

金钱豹时刻处在警觉状态,行踪极具隐蔽性,慢走时脚步轻柔,脚爪像树叶在地上摩挲。它常在交叉的路口兜圈子,布下迷阵,让追踪者不知它的去向。

金钱豹造型珠宝摆件,也被珠宝界所推崇。因为金钱豹既是力量的化身,也是财富的象征。北京朝阳区大屯附近有一地名——豹房。我从所住的小区去亚运村图书城必经这里的公交站牌。后来,我翻阅古书才知晓,明代时北京确有驯养豹子的场所曰之豹房。养豹子的军士配有“豹牌”。 “豹牌”正面铸有豹图,背面铸有二十七字:随驾养豹官军勇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我还无意中看到古书中一幅《狩猎出行图》,在一匹马上的骑手身后,蹲伏着一只警惕张望的豹子,似乎一有动静,它就从马上一跃而下,雷霆出击。

画《最后的晚餐》的达·芬奇对豹子的眼睛有一段描述,他说,豹子在猎食时常用自己的美来吸引猎物,而将凛冽的目光妩媚地低垂,使对方由于喜悦而忘记被捕杀的危险。如此看来,豹皮的斑点斑纹不光是为了隐蔽,可能更是为了示美。

世界上每一只金钱豹都有自己独特的斑点斑纹图案,就像人的指纹各不相同。

金钱豹是生态系统稳定的标志性动物,在一定程度上,它代表着生态质量。

太行山是金钱豹的主要分布区,而太行山里的和顺县是金钱豹的核心分布区。这里的树种主要有油松、落叶松、白桦树、山桃、山杏、油瓶子、锦鸡儿等。登临山巅,极目远眺,茫茫林海无边无际。和顺,风调雨顺,万事顺遂之意。和顺真是个好地方,不旱不涝,不寒不热,年平均气温不超过七度,无霜期一百二十天,无蚊虫滋扰,无恶风侵害。以保护金钱豹为主要对象的铁桥山自然保护区,也主要在和顺境内。和顺虽然是贫困县,但和顺人对自然却怀有敬畏之心,鲜有盗猎情况发生。

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说,中国的广大地域都应该有金钱豹的栖息活动,可为何独独太行山的铁桥山保护区及其和顺县的山林成了金钱豹最理想的栖息地呢?就此问题,我曾专门向山西省林草局副局长尹福建讨教过。

尹福建语气缓缓地说:“无非三个方面的原因吧。 ”我瞪大眼睛听着,他望着太行山起伏的山影说道,“其一,保护区有广袤的森林,方圆上百平方公里范围内少有人为活动。保护区尽职尽责,管护员巡山到位,有效清理了毁林开矿、毁林开垦现象。其二,天然林保护成效显现,生态系统稳定,狍子、野猪、山羊、野兔等野生动物日渐增多,金钱豹食物充足。其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这里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森林火灾,森林安宁,家园安全。 ”

是的,近些年,在保护区监测点,用红外线相机拍摄到的金钱豹觅食照片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当然,金钱豹也常常干出一些惹是生非的勾当。据保护区猫科动物专家樊德青说,金钱豹吃牛现象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三十多头小牛被金钱豹吃掉。吃人的案例倒是没发生一起。金钱豹一般不主动伤害人,通常情况下,远远就避开了。

“铁桥山保护区里有多少只金钱豹? ”

樊德青说:“十三只。 ”

我说:“金钱豹的外形和斑点都差不多,怎么区别呢? ”

“主要通过看斑纹来识别。”原来,动物学家区别金钱豹的方法也是识别斑纹。

“哦! ”

“我们给每只金钱豹都编了号。九只雄豹,四只雌豹。豹王的特征我们也掌握。 ”

“豹王有什么特征? ”

“它的体形较大,重量超过一百五十斤。耳朵上有撕裂的豁口。 ”

“好嘛!争夺王位的场面一定很惨烈。 ”

野猪

野猪的名声不怎么好。

这几年,太行山区的野猪多得成灾,野猪下山拱红薯拱玉米拱黄豆是常有的事。起初,在太行山林区走动时,看到与森林边缘相接的农田四周都用红布围起来,我有些疑惑,便问:“用红布把农田围起来干嘛? ”

太行山林管局局长武玉斌告诉我:“那是防野猪危害的,野猪对红颜色的东西敏感,轻易不敢接近。 ”

“哦!原来是这样。 ”

不过,野猪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在森林里拱食的特性,客观上为树木松土透气,改良了土壤,促进了树木生长。太行山林区有多少野猪尚无确切数据,但保护区护林员通过红外线相机监测到的野猪活动情况每天多多。野猪的嗅觉相当好,苗圃里刚刚播下的油松种子,在有月光的晚上生生被它一垄一垄拱出来,咯吱咯吱咀嚼殆尽。次日清晨,及至护林员赶来时,饱食后的三只大野猪晃动着尾巴,带着四只小野猪已经从容地消失在山林里。

野猪面相粗鄙,极其贪吃,是一种杂食性动物,吃野果吃树根草根,也吃粮食,也吃虫子。

为防野猪危害,保护区的专家们伤透了脑筋,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都不太管用。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太阳能警报器,用细线布设在农田四周,只要野猪一触碰,警报器就嗷嗷嗷地尖叫起来,吓得野猪迅速逃窜。但这一办法,也就管用二十天,野猪适应了警报器的叫声后,照旧干坏事。

山民指着护林员的鼻子说:“你们一天到晚总讲保护野生动物,是野猪重要,还是人重要? ”

“野猪重要,人也重要。 ”

“猪跟人一样重要,人不是成猪了吗? ”

面对山民的斥责谩骂,护林员哭笑不得。

野兔

在太行山林区,除了野猪外,另一个多得成灾的就是野兔。大白天就能看到它们噌噌跳跃的身影。当地朋友说,白天看到的是一只,晚上就能见到一群,许多油松、柠条、山杏的幼树被它们啃了。它们专门啃根部和根部以上的部位,经野兔啃过的幼树很难活了。

光是和顺县,遭野兔啃噬的幼树就不是个小数。

野兔一度令太行山林区人既喜且忧,喜的是野兔多了,说明生态正在恢复,忧的是退耕还林的树被野兔大量啃食,会导致新的生态失衡。

不仅仅是和顺县,兔灾几乎成了中国西部的共性问题。有报道说,宁夏、内蒙、甘肃黄河两岸及山区一带野兔泛滥,不仅对新栽的树苗和种的草带来威胁,也对田里的青苗带来极大危害。

有专家已研制出几种药剂,涂在树根或根以上部位,用不了三天,兔子就会大批死亡。然而,这种药剂会把其它野生动物也一同毒死的,这等于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又生出另一个问题。再说,服毒后的野兔大批死亡,横尸荒野,容易产生疫情。于是,又有人提出建议,应训练一批细狗,或者引入猎隼,追捕野兔。

野兔,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动物,以警觉和善于逃遁苟存于自然界,黄土高原的颜色就是它的颜色。野兔的繁殖能力是惊人的。

一八五九年,二十四只野兔被一个农民从英格兰带到澳大利亚,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些野兔在此后竟给澳大利亚的农业带来灭顶之灾。野兔繁衍能力强,一生就是二十多只,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这个澳洲的“客人”数量呈几何级数增长,达到数亿只之巨。一时间,野兔的存在甚至影响了澳洲羊的生存。

某年某月某日,意大利米兰机场展开了一项围捕野兔的行动,原因是数量众多的野兔咬坏了机场电缆,并在飞机跑道下面打洞,给机场的正常运营造成严重威胁。机场被迫于早上五点到八点关闭,十二趟航班延误,六趟航班重新拟定起飞时间表。在为期三小时的捕猎行动中,两百名志愿者组成四公里的“人墙”,对机场内的野兔进行拉网式围捕,并把它们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超过五十只野兔被捕获。据说,逃匿的野兔亦不在少数。

如今,在太行山林区新造林地里,会看到幼树树干都穿上了乳白色的“筒裤”,那是专门防止啃啮的塑料制品,用来抵挡野兔的牙齿。我问了一下价钱,一个“筒裤”大约两元钱左右。看来,野兔的牙齿无形中增加了造林的成本!尹福建说,其实解决兔害最根本的方法,不是把野兔都杀死,而是增加生物多样性,乔木灌木和草都长起来了,生物链建立起来了,豹子啊鹰啊狼啊狐狸啊也就多起来了。这样,自然就会遏制了野兔的数量,使其不再成灾。

是呀,大自然的事情还是要靠大自然自己解决吧。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树干三个人合抱不拢,树龄至少五百年了。其实,字跟山跟水都有关系,太行山人把山上流下的水叫做,或曰三叠瀑布。想想看,如果这里的生态糟糕的话,或许,现实中的早就消失了。近年,退耕还林改变了当地生态状况,山美了,水旺了。当地人清楚,生态是大村的根本。

生态涵养了水源,也涵养了民风。

“这个……”

胡晋焘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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