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上空的飞机

2020-06-17 02:57梅钰
黄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院长味道

梅钰

我在声势浩大的梦里冲锋:无数兵将从四方涌来,将我团团围住,要夺我家园,抢我妻儿,占我田地。我把我妈护在身后,却被更多只胳膊前来抢拽。我髯须直立,怒发冲冠,披挂银铠甲,手执镀金熟铜双锏,左击右打,前后冲突。我妈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抢在怀里。我愈加激愤,求胜之心战胜一切,因而极其认真,极其艰辛,极其刻骨铭心,因而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义愤填膺。

当然,如果有摄像机跟拍,它只会拍到这样的画面:闹铃响了一次又一次,我却全然妄顾,赤身裸体,手舞足蹈。因神情酷似精神病人的狂舞,我被鉴定为垃圾,扔进由颜色各异的塑料袋包装却难免遗漏出汤汁碎物因而味道杂陈的垃圾筒。我在里面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非常惬意。

最后我被一个身高不足七厘米,体重不够二十五千克的家伙实实在在拍了一锅铲:主人快醒醒,你要迟到了。

我比平时晚起了八分钟。

在中国,每分钟有33个婴儿出生有20对新人结成夫妻有26 人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有35217名乘客从铁路出行。对于我们个体,每分钟可以看一篇五六百字的文章可以打150个字可以跑400 米可以做20 多个仰卧起坐。可你竟然晚起了八分钟。

于是我被要求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夹紧腋窝,放松四肢,先后被我妈测试了血压、脉博、呼吸、腋下温度、心跳频率,查验了精神状态、面色、皮肤、指甲、舌象,她煞有介事地点头或摇头,对其中不太准确的症状,翻《健康人生》对照,接着更有把握地点头或摇头。她脸上潮着不易察觉的红,升腾的细微汗气充满欢欣,将手探过来触摸我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味长久地萦绕着,我用手扑打,扇动,它执拗地盘踞着,不肯让位。这味道在她手、在她身、在她发丝、在她毛孔、在她呼吸,她是长长久久经受这股味道浸染过的,也必将经年累月受其役使。

晚醒的原因有三:1、神经衰弱导致的脑缺血缺氧;2、脑供血不足;3、心脏原因。需要做脑部CT、经颅多普勒、脑电图、心电图予以确诊,出于人体的奇妙构造,最好来一次全身体检。

我听着她医学博士般的分析推理觉得好笑。她一定忘了自己只是个下岗工人,八分钟之前的最高职责仍是洗衣做饭。于是我未置可否,继续翻看《仓央嘉措》:没有了有/有了没有/没有了有了没有/有了没有了有……他的诗句无一例外使我仓惶,因为看不懂而质疑自己的智商,后来我醒悟不是他而是所有人的文字我都看不懂,看不懂才更要看,你要都看懂了,还需要看吗?况且,读书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原不是用来懂,而是用来装酷——假设有个人胆敢在我面前流露半点优越,我就念几句搞不懂的句子把他(她)吓跑。

才晚起八分钟。我说。

在此之前,我有过晚起十小时的记录,因为完美连接了昼夜,就重新开始计算时间,将过失纳入历史博大的河流。再说,晚起几小时几分钟对我来说算什么过失呢?我又不是市长,全市离了我一分钟都不行,我也不是村长,全村离了我一分钟都不行,我甚至不是我们家的家长。我的主要职责就是睡觉,一个以睡觉为主要职责的人,多睡几小时又有什么过错呢?

我妈严厉谴责我的轻慢:我是你妈妈,我是为你好呀。为什么晚起八分钟?肯定是你身体有了异常。你知道人体内隐藏着多少病毒?它们不在这个时候显现就在下个时候显现,它们不显现是时机未到,一旦有机会就会冒出来,打你个措手不及。别说你现在已经有了症状,就是没有症状,你也要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防微杜渐,所以你必须去做一次全身体检。你要充分认识到拥有一个健康体魄的重要性,要积极参与主动配合,要旗帜鲜明地跟我站在统一战线上。我是你的妈妈呀,我会害你吗?

她把几滴眼泪挤出来,以示庄重和必要。我却听见那股味道对我的强力驱使,于是我只得把《仓央嘉措》放下,跟她出门。

我家孩子病了。

我抬头挺胸气势如虹昂首阔步气冲霄汉精神抖擞气壮山河,以此抗拒。

你瞧呀,他浑身害着病。

我像头被驱赶的猪,将害了瘟疫的气味从腐败的脏器散发出来,让别人捂住嘴鼻。我从她侧面退后,又觉得正被她押赴刑场,脖子上插个牌子,上写“死囚”。

他总不听话,现在把身体弄垮了。

我没病,真的没有!除了气焰嚣张,我在“证明自己没病”这件事上一无所知。我觉得医生也没有。他像上帝一样端详我,白大褂散发出先用蓝天洗衣液清洁后又用金纺柔顺剂浸泡的清香,口腔里冒出先用高露洁刷牙五分钟后又用地道明前龙井嗽口一分钟的芬芳,他捏住我的腕子,像试验腕力一样紧一紧松一松,又掰开我的眼睛将两只眼珠子凑上来。他把腋部暴露在我鼻子下,先闻到乳酸菌的味道,接着闻到那股于我而言太过熟悉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它的源起,它原来就来自这里。于是我想到,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味道,改变了我妈,也正在改变我。这样想着,他便从上帝变成屠夫,正一刀一刀把我切割,皮毛分离,骨肉分离,筋血分离。

他有病,肯定有病。

全世界都变成了我妈的帮凶,介入、抽出、包裹、环抱,我被奇形怪状的仪器以奇形怪状的方式召唤和命令,为此不得不连续五天在早晨六点半被叫醒,乘坐最早一班公交车经过被白色市政环卫车高唱着歌喷雾除尘的龙凤街、复兴路、幸福街、小康路、华中街、康复路,经过晨曦初至即被老老少少动动静静吵吵闹闹包围的市民广场、海底世界、生态园、红旗公园,经过香水味摩丝味洗发精味汗湿味隔夜韭菜宿酒酸馊的多重混合和赤橙黄绿青蓝紫及其合色混色复色变色的丰富展现,经过不安仓惶惊恐迷醉沉沦哀伤疑惑愤怒低落慌张,经过“我爱你”“等我三年”“我们还是分手吧”和“老年卡”“学生卡”“市民卡”的不断重复,经过二十四个站点,经过一小时零十八分——

抵达医院。

如果把等待、寒暄、喝水、上厕所等与体检无关的时间都剔除掉,我将被摄像机如此记录:从一扇门进、出,从另一扇门进、出;坐在一个医生面前,坐在另一个医生面前;躺在一台仪器下面,躺在另一台仪器下面;抽了一管血,又抽了一管血;经过一次化验,又经过一次化验;取了一张单子,又取了一张单子。如果稍微加点特效,给它抽帧、跳帧、慢速,再来点滤镜,就会有王家卫电影的味道,能让人紧张到不敢眨巴眼睛因而呼吸不畅惶念无穷。

在此之前,我认为人具有正常的功能就算正常。现在才知道,人有五脏心肝脾肺肾,有五情喜怒悲恐思,有五官舌目口鼻耳,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有五形筋脉毛骨肉,有五液汗泪涎涕唾,它们都有指标,落在框框内的才能叫正常,朝左朝右一点点全都不正常。

有关我身体复杂多样的数据,被医生一点一点统一出来。有证可查的是,这些数据全落在框框之内,也就是说,从医学角度分析,我这个“人”是正常的。这本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我妈从决定把我送来体检就身份变了,现在的她不再是家庭妇女,堪比医学家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社会学家,所以——

全部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我被扯到另一家医院,又一家医院,先后跑了十几家医院,都被拒绝了。他很正常。我妈却不信,她带着那股味道、那堆数据和她的疑虑,百转千回地找,终于找到了。据说这里医术高明,门庭若市的重要证据是到处悬挂的广告标语:

一人体检,全家免费;预存10000 元,全身体检送给你;满500 送50,满1000 送200,满2000送500,多满多送上不封顶。

有两个人在大厅门口商议,女人说:再买五十八块钱的药,就可以多送50 块的代金券。男人吼道:药能随便买随便吃吗。但他最终拧不过女人,女人扭着腰肢去了药房。

我也拧不过我妈。

我妈以高昂的激情再一次宣誓:他有病,肯定有病。医院出于谨慎,让全体主治医师会诊。他们列队走进来时,一律双臂下垂身板挺直,一律出完左脚出右脚,一律将脑袋呈45度角向我侧目,又一律像听到“立定稍息”的口号,站住了。此时以我为圆心,他们呈半圆状态将我围拢,理论上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相等,他们完全能够凭目力检测。但还是有几个近视的年老体弱的信心不足的凑过来,近距离查验,从某种角度表现出认真负责积极主动尽职尽责,站在一边的院长便点头认可,激发其他人效仿。于是他们目无规矩地打破秩序,无组织无纪律地散漫起来。

假设把14 亿中国人都置于我目下的情境,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会跟我一样无所适从。你瞧,十九个主治医生揣着隐秘,带着十九种浩浩荡荡的人生,以十九种难以名状的心情,面对势单力薄的我。其中,一个好奇我有没有头皮屑,把头发扒拉开看了一眼,其他的就跟过来都看了一遍。我被他们要求——

站立四分钟。分别为:双腿直立一分钟,左腿单立一分钟,右腿单立一分钟,屈膝下蹲一分钟,十九个人总共七十六分钟;

弹跳两分钟。其中脚尖跳一分钟(最少100 下),半蹲跳一分钟(最少80 下),十九个人总跳3420下;

端坐三分钟。不许说话不许动,十九个人总坐57分钟;

用力呼吸五分钟。以每分钟12次的频率,呼—吸—呼—吸,十九个人总共95分钟,总计1140次;

边仰卧起坐边吹气球三分钟。仰卧起坐每分钟不少于50个,吹爆气球不少于5个,累计做仰卧起坐2849个,吹爆汽球283个;

……

鉴于形形色色的检查项目太过繁琐,我无法一一详述,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检查过程中,我因体力不支而未能完成任务,因脚底发麻而打趔趄,因虫子落在我眼睫毛上而眨眼,都被一一记录。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判我死刑(既然我妈认定有病——现在她心安理得地坐在贵宾席享受上等招待,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有钱人上流人,把过于昂贵的医疗费付给院方时她心里想着冬季即将来临而她还没钱交供暖费,但只是嘀咕一下她就忘了。她提醒自己端茶杯时不要颤抖,喝之前先去嗅,小口品茗而非一口吞下。但端起来后,她被那股味道役使,忘记了端庄。隔了老远,我听见她咕嘟一声咽下状若渴牛),可他们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即将盖棺定论的人,惮于自己的名声,不敢让一时任性毁了一世英名,更害怕世人的口舌和历史的评价。他们指望其他人先出声——比如:啊,他第六根肋骨上有暗疮。比如:啊,他眼皮耷拉的方式过于张狂。啊,啊,啊。当然,他们都等不到。

他们集体噤声,而我放肆大笑。没病吧,我都说了我没病。相比于沉默麻木,这赤裸裸的叫嚣严重挑战了他们的权威,他们中的一个率先表示不满:也不是完全没有。另外十八个争相效仿:可能性还是有的。要说有,当然会有。就像突然才得到授权,他们不再羞赦将“无罪”定论为“有罪”,而开始争辩到底该从哪里入手。他们的难点在于——

一,不能篡改我的体检指标;

二,不能罔顾我在体检过程中的优秀表现;

三,不能无视人体的自然结构和医学的发展规律而自创症状和病名;

四,不能毫无理由地立论。

他们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为着思路不间断,他们不敢停止对我的检视。在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之后,有人因疲累而吐血,有人因太久不闭眼而目如火炬,有人因憋尿而膀胱破裂,有人精神错乱大小便失禁。院长见此情形,不得不思索如何收场,但同时需要退款令他百般不爽,于是定下车轮战术,把十九个人分为三班,轮流上阵。

在这个冗长的过程中,我妈因为受到那股味道的役使不得不将我遗弃,但毫无疑问,她会一日三餐般过问结局,她需要为“你就是有病”找出理论依据。于是我不再清醒地抗争,在吟完“我用世间所有的路/倒退/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鹤奔向闲云”后,让自己睡去。

对这一阶段描述较清楚的是实习护士小玉。毋庸置疑,她的诚实璞玉般难得,她还没学会使用丰乳霜、加厚海绵胸罩和V领大开衣衫来增加胸围尺度,使用内增高、外增高和断骨增高术来提升身长比例,使用深度阴影、浅度阴影及各色化妆品来遮掩脸部缺陷,也不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权术、计谋、策略、手段,她用赤裸裸的眼睛观望世界,观望我。当她惊觉我是她打开现实社会的第一扇窗户时,她在日记本上第一次记录了我,从此以三五天一次的频率更新,直至十七天后被医院发现。

“可怜的”是她送给我的称谓,我在日记本里存在了五次。倘若没有那个告密者,我是可以存在更长时间的。仅这一点,我就无法原谅那个叫白诗沂的姑娘。当然,这是后话。

小玉是这么写的——

你永远无法想象可怜的有多么无助,身体的各项指标全都正常,却被他妈妈设定为有病。她和他们一起,在可怜的身上附加他们的假设,然后想方设法歪曲事实来支持这个假设。可怜的一定知道无力抗拒,让感官和感觉一起沉睡了。但我总觉得他非常清醒,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非常清醒,我给他扎针时他的皮肤像穿着铁铠甲的士兵排成一排,阻挡我。一根针头打弯,两根针头打弯,三根针头还打弯,我拿着第四根针头扎向他时,听到他喊:“让开。 ”那些士兵才手拉手朝左朝右闪开一条缝隙,我就从那个缝隙把针头扎进去。

这已经是我第十次给他抽血了,可怜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针眼,他一定很疼。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妈妈授权给医院,一定要找出病来,而他又那么健康。院长说:“实在不行就想个办法嘛。 ”

可怜的睡了四天四夜,关于他的病名及对应症状的分析一直没有停止。

早上张大夫看似无意地说,香港有一种药叫GammaHydroxyButyrate,加水便成G水,无色无味,只要注射一两克,就能导致高血压、神志昏迷、呼吸异常。李大夫也说,凡是含有CN-离子、HCN、(CN)2的都是剧毒,一旦进入体内就会产生细胞原浆毒。

我打开了可怜的和世界的一条连接。

院长认为我既爱岗敬业又虚心好学,未来必定光明前途必定灿烂,就答应了。我是这么跟他说的:“我想好好观察这个病人,对他做全面分析。”院长先是小心试探,在得知我一不要求加工资,二不减少夜班次数后,痛快点头。

如果让别人给可怜的注射了苯巴比妥,我一生都会不安。

可怜的知道我的立场,有一天悄悄央告我帮他找《仓央嘉措》,说他做梦都在看,看不到就觉得身上的毛发在疯狂生长,荒草似的。他必须倚仗文字的犁耙,才能让文明的芽尖露出来,才能让活着的欲望茁壮起来。那本书本来一直压在他枕头下,后来被院长看到了,院长说一个病人不以自己的身体为重,还看什么书呢?真是本末倒置,天大笑话。他一边说,一边将它抽走。

我给可怜的找到了《仓央嘉措》,很快,那些优美忧伤的句子就把我俘虏了。我想,写出这些诗句和喜欢这些诗句的人,怎么会是病人呢?

可怜的妈妈来到医院,坐在可怜的床前说:“我知道你不满意不理解不接受,又抵触又抗拒。可你想过没有,我是你妈妈呀,我怎么会害你呢?有病就应该早发现早治疗,有隐患就应该早排查早清除。 ”

可怜的一动不动,让他妈妈以为他还在睡觉。其实他一早就醒来了,醒来后我们还看了《你好,疯子》,对电影里的某些情节予以不留情面的抨击,认为导演过于玄虚。当然,我们的谈论截止到凌晨七时半(值班医生查房的时间点),可怜的刚闭上眼睛,张大夫就拖着明显睡眠不足的身子移过来。如果他能近距离观察而非只是远远望那么一眼,他就会发现可怜的唇角还泛着对这个世界的嘲讽。

可怜的说:“世界疯了,人才会疯。 ”

我正咂摸他这句话,可怜的妈妈来了。“既然他的症状只是睡觉,那他可以在家里睡,何必浪费医疗费呢。 ”她说。

院长把早就准备好的CT 单和检查报告一起递过去,告诉她:“脑部有异物,必须开颅检查。 ”

“我就说嘛。 ”可怜的妈妈说。她给院长另外交付一笔治疗费用后,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院长下了死命令:开颅!必须开颅!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不管可怜的有病没病,先把颅脑打开再说。打开了,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割掉什么,保留什么,就全是医生说了算。他这么说的时候,将目光久久落在张大夫身上,其他人就心知肚明地让开了。

张大夫反复研究可怜的脑部CT单,视频连线海外的十二个权威同时会诊,他把方案告知对方时,详述了手术的成功率及其可能出现的后遗症,对生命的敬畏虔诚溢于言表,同时虚心地请教对方有没有更好的方案。在得到这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诊疗方法后,他放心地收回肢体。

院长助理会把全程拍摄的会诊记录刻录成光盘,一则为了存档,二则送给可怜的妈妈,以示医院对可怜的的重视。

如果接着写下去,小玉就会写到“可怜的”在“长睡”十八天后,得到某个好心女孩的提示,及时清醒过来。她会以自己的视角继续观察我,继续记录我,可惜她被白诗沂给告密了。后者因为院长开会时的一句“大家都要向小玉学习”而恼怒,这句话和天气真好(或不好)、大家好(或不好)一样,具有同样无聊扯淡的性质,但白诗沂是跟小玉一起进入医院实习的,小玉得到了院长的关注而她没有。她就觉得轻视,为此下定决心要找出小玉的把柄,并给以重创。

她找到了。

日记本被销毁那天,我被五花大绑送往手术室。出于心虚,白诗沂还用医用纱布塞住我的嘴巴。这样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像被她绑架一样。我看到那股味道在她四周悬浮,她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一起放肆大笑,毫不掩饰达成目标的喜悦。

医生及当时正在就诊的病人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臆想了无数种版本,比如——

这个人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直追人家,小护士不同意,他才下了狠心;

护士光顾看手机,把本该给别人输的液体给他输进去了,他一定是受了这些药物强大的刺激;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只不过一直在伪装

……

后来权威给出的回应是:涉案精神病人某某是20岁男子,因患精神疾病在该院就医,在诊疗过程中突然发作,像野人一样挣脱绳子,疯狗一样扑向护士白诗沂,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在地上拖行五十余米,致使颅脑创伤。该嫌犯涉嫌故意杀人被警方刑事拘留,后经鉴定被评定为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已被采取强制医疗措施。

我妈来医院看我时,泪眼婆娑地说,我就说你有病,送得太迟了,真是太迟了。她把两只手从铁栅栏中伸进来,想够着我的脸,被我狠狠甩开了。你满意了吧?我说。

其实我自己也很满意,住进医院总好过被锯开脑袋。

后来,我一直回想白诗沂的话: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种事,只有第一次,没有最后一次,她敢做第一次,就敢做一百次。换句话说,她做一次跟做一百次本质都是相同的。她一直聒噪,让人心烦,不过还好,没一会儿她就不喊了,只有脑袋被拉在地板上,发出嚓嚓啦啦的声音,像一脚踩进满山遍野的落叶,既有沉沦的快感,又有抽身的喜悦。

我此生再没有见过小玉,据说她看到新闻后失声痛哭:是我害了他,我应该给他注射苯巴比妥,这样他就不会犯罪。这孩子就这样,该学会的还是学不会,总想把是与非、罪与非罪分得那么清,并不清楚这两者的界限非常模糊。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使用权术,使不合理的合理,使不合法的合法,使不合情的合情,就像孙悟空七十二变。

如果不是后来我妈又说我晚起了八分钟,我都忘了那个夜晚:一个陌生男人像闪电一样刷过她的房间,那时我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间,在比尿声还小的雨声里,有异样的叫声从门缝里发出来。现在我只能在回忆中,尽力确认有那个夜晚。

是啊,我家孩子他得了病。我妈这样说着。说的时候,她看到一架飞机从城中村上空飞过,望着远去的飞机她掉下几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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