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美图案馆运作补充考证

姚爱强

陈之佛在逆境之中创办尚美图案馆，虽然仅仅维持两年多时间，但是它在本土图案实务、研究、培训的基础上，积极探索中国现代设计学科的可能面貌，以一种东方诗意的尚美品质沉淀其中，它不仅奠定了陈之佛图案事业的基础，也照亮了中国现代设计事业的未来方向。关于尚美图案馆，夏燕靖、李华强、宋健等人已有研究，笔者在此基础上，从整体运作角度补充新史料，以拓展对这一重要设计机构的认识。

一、起止时间段

笔者考证，尚美图案馆成立于1925年9月15日至10月28日时间段，结束于1927年9月15日至1928年8月4日时间段。

1925年6月，《立达》刊布广告：“凡广告商标，印刷，染织，刺绣，陶磁，金工，木工，漆工，以及装饰等，各种图案陈君均可承绘。接洽处：上海小西门立达中学校”;同时在《立达学会会员一览》登载：“陈之佛上海天津路福绥里六七号”。（如图1）可见，截至1925年6月，陈之佛已着手多项图案业务，但是还没有固定的服务地点。

9月15日，《申报》报道：“陈之佛君……将集同志、组织图案画研究机关、会址已定在老靶子路”。10月28日，《申报》刊文《记尚美图案馆》：“陈之佛君……特在上海老靶子路福生路德康里第二号，创设尚美图案馆，承绘染织、刺绣、编物、陶磁、漆、木、金、工、印刷广告、商标、装饰、等各种图案”，（如图2）该馆已告创立。

1925年初，陈之佛受聘为东方艺术专门学校、上海艺术师范大学等校图案科主任、教授，事务繁杂，他利用暑期措办，之后開馆。这也符合谢海燕忆述：“他决然接受了上海东方艺专和上海艺大的聘约，担任图案科主任。私立学校主要靠学费收人，教师待遇菲薄，难以维持一家生活，他在课余编书，还办了一个‘上海图案馆”。

1927年8月12日，上海各美术团体联合展览会发起筹备，9月10-14日展出，9月15日发还作品。尚美图案馆参与其事。

1928年8月4日，《申报》报道，陈之佛与丁衍镛、关良、谭华牧等人成立上海艺术俱乐部，“地址、暂设上海老靶子路福生路德康里二号”。尚美图案馆馆址充作上海艺术俱乐部地址，但是未见更改声明。而且该馆白天陈氏工作、晚上亲友住宿，并无多余空间容纳上海艺术俱乐部。该俱乐部成立之时，尚美图案馆已经停业。

此外，郑逸群回忆，其大哥郑权如“曾跟随他（按：陈之佛）身边学习图案。一九二七年（尚美）图案馆因负债停办，而学业未竞。次年，权如不幸患胃溃疡病逝，年仅十九岁”。李有光、陈修范也认为该馆1927年闭馆。但具体闭馆时间，已难确证。

二、创办缘由

首先，陈之佛有志向、有能力创一番图案事业。他1912年考入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织科：1918年考取官费留日，1920年4月到1925年3月求学于东京美术学校图案科，图案作品入选1922、1924年日本农商务省展览会及1923年日本美术协会美术展览会并获奖：1924年8月30日参加上海举行的全国艺术家联合展览会;归国后主持上海、杭州多所学校的图案科，兼虎林丝织公司图案主任。陈氏的教育经历和知识结构，支撑其创业。

其次，陈氏创业缘自立达同人的倡导、赞助。1925年，匡互生、丰子恺等人创办立达学园、立达学会并在会刊发表陈氏作品《染织图案》予以推介。此外，立达学会会员、《东方杂志》副主编胡愈之委托陈氏设计该刊封面（1925-1930），从而助推其业。

第三，该馆的创办还缘于陈之佛的图案教学需要。他筹划、主持的立达学园图案科设有图案实习科目，每周84学时，占三学年总时数（233）的36%，在课程表中排位第一、学时最长。该科于1925年9月8日-2019招考、9月20日开学，与尚美图案馆的开业时间同步。图案科目的实践属性与实际的教学实践，需要陈氏创设图案机构，以链接课堂与企业、学校与社会。

第四，家庭生活促使陈之佛创业。1925年暑假，陈氏携妻儿脱离浒山老家，立足上海，得妻子胡筠华照顾，多年漂泊求学的生活渐趋安定，这为其创业提供了可靠的后勤保障。1920、1924、1926年，陈氏次子、长女、次女先后出生，但其教学收入难以维持一家生活，窘迫的现实迫使他创办实业、赡养家口。

第五，中国丝织实业的发展，推动陈氏创业。随着丝织技术的革新、织造工艺的改进、印花技术的引入，花色品种成了市场竞争的中心。但是，民族丝织实业多仿制、购买外洋花样，缺乏市场竞争力。加之1925年“五卅”惨案激起的抵制洋货、改良国货浪潮影响，陈氏为提倡工商业、促进中国实业前途，创办尚美图案馆。

第六，中国图案实践呼唤陈氏创业。晚清以降，中国现代设计机构逐渐兴起，图案教育机构也应时而起。但是，图案知识未能普及，理论研究未及跟进，专业人才十分缺乏，图案与实用不相切合、不能相互适应融合。陈氏“为谋图案艺术之发展”，创办尚美图案馆。

总之，陈之佛力创新业，立达同人首倡其议、赞助其业，图案教学驱动其事，胡筠华居内襄助，家庭生计促其创业，加之中国丝织实业和图案艺术的呼唤，尚美图案馆由此创立。

三、主要业务

第一，图案实务。该馆首重丝织图案业务。陈之佛任虎林公司图案主任并在上海分部服务;他还在该馆接洽其他客户。笔者推测，上海、杭州一带丝织绸厂前往尚美图案馆接洽、定样。1927年9月10-14日，陈之佛出品《图案》，代表尚美图案馆参加上海各美术团体联合展览会。该馆图案设计融时代精神、异域元素、东方韵味于生活日用之中。如该馆商标以简明、对称的汉字“美”为元素，信息传达精准，给人以理性、现代之感，（如图3）迥异于当时流行的国际主义设计风格倾向。该馆染织、装饰图案，以新颖自然的题材、清新澹雅的色彩、诗情画意的形象、生动协调的构图，表达内在的情感;以现代构成的手法、图案化、模样化的设计语言重新组织形象，不同于当时以绘画为主的表达方法。该馆封面设计策略灵活机动，充分考虑刊物市场定位、读者群体、时代风尚、纸媒特点，如历史悠久的《东方杂志》封面（1925-1928）呈现出一种东方式书卷气息，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的封面（1927-1928）则以女性、动植物的图案语言表达青春优雅的视觉格调。（如图4）

第二，图案研究、培训。尚美图案馆馆名“SHANGMEIDESIGN STUDIO”含图案学术研究之意。该馆作为研究团体，还参与上海各美术团体联合展览会的发起、筹备、展出（1927）。该馆学生包括陈氏外甥郑权如，住宿馆内的创生，以及陈氏幼子雅范、家墀等;馆外学子也常来该馆请益陈师;陈之佛在一楼接洽客户，在二楼创作、研究：其温润平和的品性、深入浅出的理论、通俗易懂的言语潜移默化地吸引学生。该馆还积极参与上海各美术团体联合展览会等艺术界活动，以开阔眼界、增进学识、促进成长。

总之，该馆图案实务涵括多个设计方向，图案研究聚焦设计的本质和范围，图案培训在实际项目和日常生活中展开。三者相辅相成、综合互动，堪称中国现代设计萌发阶段的宝贵遗产。

四、停业原因

第一，缺乏专门化的业务经营能力。陈之佛生性不善商业经营，他更是一个图案艺术创作者、研究者、教育者，而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业经营者。而当时运作成功的设计机构，多由主事者专职负责业务，如杭穉英、林振彬、张竹平等。尚美图案馆缺乏客户和业务渠道，难以在市场竞争激烈的环境下存活。

第二，缺乏基本的物质保障。该馆筹办时，由于合伙人马某突然毁约，陈氏不得不独自筹措资金方得开业：停业后，陈氏留学日本期间所欠债款“直到1929年到广东艺专任教时才陆续还清”。此外，该馆经营成本逐年高涨，其所在的闸北地价奇昂，一切事务只能因陋就简。

第三，时局动荡，实业凋敝。江浙沪纺织业工潮迭起，丝织物产销缩减。1928年春，虎林公司资金亏到股款三分之一以上，这必然;中击到该馆經营。

第四，教育环境不安定。1928年1月，陈氏任职的上海艺术大学被当局查禁、彻底改组：6月，立达学园美术系图案科第一届学生毕业后停办，中华艺术大学也是人事更迭，这势必影响该馆图案培训、研究事宜。

第五，设计行业保障、职业认同缺失。直到1936年，当局仍轻视设计师职业;艺术界、普通民众更是轻视设计。

总之，该馆经营乏力，资本单薄，业务停滞，培训受阻，在时局动荡、举步维艰的社会现实环境里，注定难以维持。

五，结语

陈之佛以其爱国尚美的情怀、爱人之仁的诗心、谦和实干的品性、东西熔铸的胸襟、古今交融的学识，赋予尚美图案馆以东方诗意的人文价值。他视图案为“文化中的中坚”，以图案艺术“谋人类幸福”，使人生趣味浓厚，使生活内容丰富，由艺术化的人格及于家庭和乐、师生和美、邻里和睦，至人生完美、国家和民族繁荣的理想境界，而不是“被利害绊住”，不以单纯商业盈利为价值导向。该馆为《小说月报》、《东方杂志》设计的封面，以唯美浪漫、宁静典雅、异域风味的视觉意象慰藉人心，抚慰伤痛，予世人以美丽漫雅的艺术滋养和佛性仁心的人文关怀，以图案艺术之美唤起民众的生活理想，而不是渲染残酷的现实和恐怖悲惨的气氛。

（如图4、5）

当然，在内忧外患、生产动荡、市场萧条、消费收缩的社会环境里，在中国图案艺术蹒跚起步之时，尚美图案馆缺乏有效的商业经营和市场营销策略，注定难以生存。该馆歇业后，陈氏此转向图案教育，培育新人、改良教材、传播学识，培植适合中国设计生长的土壤。

陈之佛在逆境之中创办尚美图案馆，仅仅维持了两年多时间。但是，该馆在本土图案实务、研究、培训的基础上，在陈之佛人格的陶养下，积极探索中国现代设计学科的可能面貌，以一种东方诗意的尚美品质沉淀其中，不同于现代主义设计的功能主义与理性主义诉求、不同于美国的商业化设计追求。它不仅奠定了陈之佛图案事业的基础，也照亮了中国现代设计事业的未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