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行业现状下的平台化网剧生态——以《长安十二时辰》为例

在2019年的暑期档电视剧中，《长安十二时辰》以豆瓣最终评分8.4分的较高评分在众多电视剧中脱颖而出，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无论是在业界，还是在观众群体中，该剧都被认为是一部富有“高级感”[1]的代表当下古装剧工业化水准的标杆之作。该剧讲述了发生在唐天宝三年上元节前夕的24小时之内，主人公们拯救长安城于危难之中的故事。该剧采取“双男主设定”，主人公张小敬与李必在一次次与各方势力斗智斗勇中，解救了长安城里的黎民百姓。该剧最鲜明的特征，即它是一部“纯”网剧，在投资、制作、传播、消费等流程中，都脱离了传统电视台对电视剧的生产引进和传播流程，本文将重点从网剧在当下中国电视剧行业中所处的独特位置进行分析。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宣传海报

一

首先，有必要就中国大陆网剧的发展历程及其生态做一番梳理。

互联网技术在21世纪初开始了在中国的迅猛进程，短短数年间成长为电视媒体的亲密伙伴和不容小觑的对手，电视媒体一家独大的行业地位，出现了动摇。作为高度综合性的媒介平台，互联网对传统媒体的冲击是全方位的。网剧使得当下影视剧生态所处的位置与特点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已经不能简单归因于播放平台的变化，而必须从媒介环境、盈利模式等不同面向进行更为整体性的分析。

从媒介环境的发展转变来看，虽然互联网在中国大陆的百姓日常生活中日渐普及，但传统广电行业所拥有的广泛受众基础及公共服务性质，使其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依旧在意识形态宣传和文艺内容生产方面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然而第二个十年开始以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进一步升级，视频网站及其衍生平台迅速崛起，渐次可以和传统广电业相抗衡，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击败了传统广电业。面对互联网带来的危机，拥有较为雄厚根基的传统电视业[2]开始寻求和互联网融合发展的出路，而实力较差的二线省级卫视和广大的地面频道则纷纷陷入困境。有线电视网络历经数十年，才在全国范围内基本实现“户户通”、“村村通”，互联网却凭借其天然的便捷性和广泛的覆盖率，仅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即压倒性地战胜了传统的有线电视传播。视频网站依靠平台化发展的战略，不断扩张其业务领域，在日常生活领域占据了垄断性地位，整个社会逐步向“平台化社会”[3]的方向走去。

“平台化”的显著特征，体现在运营范围已远远超过单纯的视频内容生产，通过资本对平台的整合，遍布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盈利模式上，实现了对传统广电业盈利模式的升级。如果说有线电视实现了对免费闭路电视的升级，那么视频网站平台则实现了对有线电视的升级。其盈利已不单单靠广告收入，视频网站平台通过付费会员制提供免广告以及内容上的增值服务：比如会员可以优先观看网剧更新、自制综艺的完整版，以及最新院线电影等会员制已经成为视频网站盈利的支柱性因素。全球性的付费订阅视频网站平台，如Netflix、Amazon Prime等视频订阅平台用了仅仅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压倒传统电视业式的全面性崛起，国内，优酷、爱奇艺、腾讯为代表的视频网站在受众基础和内容资本占有的层面上，也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传统的广电系统电视台。

传统电视剧需要经过投资、拍摄、审查、播出等环节才能和观众见面。同时，传统电视台首先必须承担宣传国家意识形态的功能，因此，在电视剧采购、审查和播出流程中都有相当严格的规定。随着视频网站的崛起，网络平台自制剧成为其业务板块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传统电视台播出电视剧的流程不同，互联网平台既可以作为投资方，又是播出平台，同时也是广告投放方，具有对制作、播出、资本的多重掌控权，相应地网剧的内容生产和传播过程就具有了更大的自主性。

细数中国视频网站的网剧发展历史，大致看来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网剧新兴阶段。由于网剧内容、风格、类型等定位还不清晰，以及“试水”阶段对其监管不及传统电视剧严格，出现了一些内容较为搞笑、刺激，即所谓极具“网感”、迎合网友品位的剧集。同时具备时长较短、以喜剧和恶搞为主等特点。2012年搜狐视频推出自制剧《屌丝男士》就是以拼接的段子形式打开了网剧市场的先河，优酷推出的《万万没想到》系列也以恶搞和低俗笑料为特点。以此类似，2015年乐视平台推出古装穿越剧《太子妃升职记》，尽管制作粗糙，点播量却破30亿，创下网剧播放量的高峰，成为当时的“现象级”网剧。后因情节的低俗，未播完便惨遭下架。这一时期的网剧制作总体来看，远未及传统电视剧的投资和制作的程度。第二，网剧“工业化”阶段。网剧的投资和制作步入工业化道路，日益专业化和精细化。如果说第一阶段的网剧还因低成本、小制作的原因不得不通过恶搞和猎奇的方式吸引点击率，那么，2016年优酷、土豆与阿里巴巴合并，三大互联网公司BAT全面参与视频网站运营，网剧题材更加广泛、形式更加多样，最终呈现出的作品水准基本可以和传统电视台电视剧持平。从播放平台上看，以BAT为支撑的视频平台占据了垄断地位，从题材上看，已经覆盖了主流的电视剧题材，包括青春校园、都市言情、历史及悬疑等。2016年爱奇艺推出的《最好的我们》成为了网络青春剧的领头羊，2017年腾讯视频推出的《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你好，旧时光》，2019年爱奇艺推出的《独家记忆》均占有网剧的一席之地，2016和2017年爱奇艺推出的《余罪》系列和《无证之罪》， 2017年优酷推出的《白夜追凶》，都为视频平台创造了极高的点击率，吸引了大量新会员。同样，历史题材的网剧也备受瞩目，2017年优酷推出的“大将军司马懿”系列，在网络端和卫视频道双播出引发了当年夏天的收视狂潮……“工业化”阶段的网剧，从内容、题材、制作水平到受众规模，都已经趋于成熟，逐渐形成了与传统电视台电视剧平分天下的局面。第三，网剧发展的“精品”阶段。近几年来，网络文学（大IP）改编剧呈现井喷之势。这类剧作在投资、拍摄和制作上，均上升到整个行业的较高水准。网络文学题材多变、IP丰富，仙侠、盗墓、悬疑、都市皆有广泛的受众群体。相比传统的纯文学改编，版权价格低，可改动和发挥的空间大，网络IP改编剧已然成为占领电视剧市场的主力军。《长安十二时辰》便代表了这个阶段网剧生产水准的一个新高度。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宣传海报

二

《长安十二时辰》改编自知名作家马伯庸的同名小说。细读这部小说，会发现作者运用娴熟老练的笔法，描绘出一幅长安胜景，并在此基础上刻画出一系列人物群像，细节精致、逻辑紧密，使读者心中形成了一个画面感极强的长安。作为曾获人民文学奖与朱自清散文奖的当代通俗文学作家，马伯庸并非毫无历史依据地架空历史，而是擅长运用历史和文化题材辅以悬疑风格，呈现出极强的影像性可能，这成为其作品经常被影视改编的先决条件。

从“平台化”的视角上看，需要把《长安十二时辰》和优酷平台及其背后的阿里经济体系作为一个整体来分析。当下中国大陆的视频平台市场版图上，优酷、爱奇艺、腾讯视频呈三足鼎立的态势，从传统电视台闯出的“芒果TV”也渐露头角，曾经风光的土豆、乐视等平台，已经无法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立足，优酷背靠阿里，爱奇艺背靠百度，腾讯视频背靠腾讯，在“优爱腾”的背后，是独具当下中国特色的垄断性资本的控制，风光无限的视频网站平台背后依靠的是互联网企业为首的垄断性资本的持续投入。值得注意的是，优酷与爱奇艺、腾讯视频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仅是一家视频网站，其更重要的身份是阿里经济体的一部分。优酷隶属于阿里巴巴大文化娱乐板块[4]，旗下有优酷、土豆、UC、阿里影业、阿里音乐、阿里体育、阿里游戏、阿里文学、阿里数娱8个具体部门。阿里大文娱从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一直都处于漩涡之中，自从《白夜追凶》播出后，优酷在剧集上已经有两年时间未曾出现爆款。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长安十二时辰》为优酷打了一个翻身仗，凭借《长安十二时辰》与《这！就是街舞》的表现，优酷暑期档日均DAU[5]、会员增长都实现历史新高，会员比去年同期增长三倍。《长安十二时辰》打破优酷在2018年以来所有会员和刷新内容上的记录，成为新纪录的保持者。除此之外，阿里作为垄断性资本的特点也通过《长安十二时辰》的例子展露无遗，通过一部网剧，实现了与阿里资本帝国中其他经济形式的融合，阿里在宣传导向里有意识强调“十二时辰”对整个阿里系的带动：书旗数据的原著电子书阅读人数日均环比增长818%；饿了么北京地区水盆羊肉环比增长133%；飞猪数据中西安旅游周预定量同比增长27%，种种数据呈现都在显示优酷对于阿里经济体的贡献。在阿里构建的娱乐版图中，阿里影业和优酷视频作为其伸向电影业与视频业的两大触角，无论是从互联网渠道还是院线平台，从生产、流通、消费等所有环节掌控住当下电影电视业的权力布局。《长安十二时辰》通过优酷平台及其背后阿里经济体的支持，彼此成就，实现了播放量和整体资本的最大化。

除了不容忽视的资本投入及平台支持，《长安十二时辰》之所以能引起“现象级”关注，也归因于其独特精致的影像风格。该剧叙事模式不由让人想到美剧《24小时》，在《24小时》中开创了“one hour,one story”（一时一个故事）的模式，《长安十二时辰》中则用每一集来讲述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的故事。在剧情的设置上，《长安十二时辰》也具有悬疑性和时间上的紧迫性。紧张的节奏、大片化的风格，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该剧的“美剧”血液，它的本质是传统文化包装下的现代城市生存“神话”，这种表达从根本上说具有国际化视角。当下中国大陆电视剧业已成为国际电视市场中不容忽视的一环，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典型的讲故事的方式已经成为一种通用的模式，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起来。从早期的日韩电视剧到如今的美剧在中国的大行其道，都体现出这种电视剧模式在全世界范围的通行性。其二，反过来讲，作为提升国家软实力的重要手段，所谓“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政策在各大主流媒体中成为具有政治和经济双重红利的话语。从早期的家庭剧如《媳妇的美好生活》在非洲走红，2015年《甄嬛传》登陆美国付费视频平台Netflix，时隔四年之后，《长安十二时辰》在西方拥有最广泛受众群体的视频平台YouTube开启付费模式，实现了与中国大陆同步的付费观看，真正实现了国产剧集的国际化和盈利[6]。

在制作班底上，该剧导演曹盾是摄影与编剧工作出身，早期作品以家庭伦理类影视剧为主，直到2015年开始涉猎执导大制作的古装影视剧，《海上牧云记》为其前一部作品。演员方面，除了演技精湛的一众戏骨：雷佳音、周一围、韩童生、吕凉、尹铸胜等，最吸引粉丝的，莫过于男主演之一的“顶级流量”易烊千玺。易烊千玺的加入，使得该剧的粉丝经济效果明显，顶级流量的引入给该剧带来的利益不容小觑。在最终影视化效果的呈现上，该剧呈现出精致大气的风格。从铠甲、官服到头饰、妆容全都经过细致的考证，从街坊布局到官府陈设，从亭台楼阁到吃穿用度，甚至是片头时辰的文字，无一不细致考究。该剧筹备7个月，拍摄217天，使用群演29918人次，跟组演员18000人次，投资近六亿，可见幕后制作雄厚实力。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概括而言，《长安十二时辰》开启了中国大陆网剧发展的新阶段，体现在：其一，在投资和播放平台上，其高成本大制作已经和早期的网剧不可同日而语，开创了精品化网剧的先河；其二，其精致的制作和极强的影像风格无不体现着网剧由粗糙感迈向大片化的步伐，代表了中国网剧的工业化水平的高水准；其三，作为一部历史悬疑题材的影视剧，通过细致而考究的展示唐代百姓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语言风格，在影视化古代市民生活史的角度上，开创了以往网剧未有之先河；第四，在角色的处理上，能在如此大的篇幅之上绘制出一系列人物形象，并且形象都比较饱满立体；同时，在处理剧中人物对“国家”的身份想象与认同[7]时，体现个体与民族国家之间关系的复杂性。

然而，在巨大资本所塑造出的精致外壳下，该剧在内容和结构上的漏洞同样不容忽视。第一，该剧在节奏上显得拖沓。让观众产生疲倦感是悬疑剧中的大忌；在主线和支线之间的关系处理上，层次区分模糊冗杂，剧中的何孚、许鹤子、葛老这些人物线以及第八团等几条支线，虽为剧情服务，但并不值得大费笔墨，事事展现反而显得杂乱无章，而这个问题却不能仅仅将责任推诿给编剧的处理，其背后不容忽视的原因在于：作为一部以留住并增加优酷暑期档会员的网剧，必须通过各种支线情节来拉长整部剧的战线，才能吸引更多的广告和流量，并维持为该剧购买付费服务的订阅会员量；第二，在情节设置上，出现了多处的情节断裂。以结尾处情节为例，此前一心想为了第八团兄弟报仇的龙波，在费尽周折与心机，分别利用了狼卫、何孚、毛顺等势力为烧毁灯楼做足准备，竟然在见到圣人并有机会报仇的情况下，却选择在圣人将遭乱箭射杀的时候为其挡箭，放弃了行刺圣人的精密计划，而让龙波得以回心转意的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圣人并没有忘记他们第八团……换言之，贯穿全剧情节的主角放弃了其在前四十几集中所做的全部铺垫，故事的结局只因一个不令人信服的荒诞缘由就发展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走向，这种情节处理上的不合理处在整部剧中屡见不鲜。第三，“主角光环”过于明显，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必，竟然能在身手矫健的西域狼卫的手中侥幸逃脱……与之类似的问题还出现在该剧许多人物的刻画上。

总体而言，《长安十二时辰》在情节、人物和结构的设计上，并未沿袭其精致宏大的影像风格中所流露的精雕细琢的质感，反而有些粗制滥造之嫌。情节和人物上的硬伤，也是当下网剧的一大通病，作为视频平台盈利的重要来源，独播网剧已经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作品，而是被作为一个盈利“项目”来运行，这就不可避免地要通过“重金打造”一个外表精致的“产品”来吸引更多的用户，却并不允许一个“项目”耗费大量的时间打磨剧本、研究人物，作品内核的内容无法与资金的投入完全成正比。反观许多电视剧时代的经典作品，如今看来在制作上的细节都显得粗糙，然而其作为文艺作品的内核——内容，却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磨，依旧在漫长的电视史上熠熠生辉。

《长安十二时辰》之所以能在2019年暑期档成为现象级网剧，主要归功于其播放平台优酷依靠阿里集团巨大的资本支持，用重金砸出的形式上的“精致”，却也因网剧的独特性质，忽视了对情节和内容上的投入，以至于无法称之为“精品”，可谓“形式有余，内容不足”。《长安十二时辰》的成功与局限，值得我们总结和借鉴，并以此审视网剧在整个中国大陆电视剧生态中的意义。由此，才能在媒体融合的时代，在媒介环境发生根本性转变的情况下探索出“出精品”的可能性。

注释：

[1]在英文理论话语中，与之对应的概念可以参考Quality TV，常用于电视批评，用来描述具有高艺术水准的媒介产品的类型或风格，较多见于有线电视网络平台，美国HBO电视台被作为该概念所描述的典型案例；同时，在英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尤其是丹麦），这种具有电影质感的电视剧也是该类型电视风格的代表。

[2]主要以省级一线广播电视集团为主，如湖南广播电视集团，浙江广播电视集团等纷纷成立“芒果TV”、“中国蓝”等平台。

[3]荷兰学者José van Dijck,Thomas Poell等在《平台化社会》中提出“平台化社会”这个概念，他们以airbnb为例，说明“平台化社会”这个辩证性等概念，意指在说明在当代社会中正在发生的联结了社会、经济和人际社交中的基于算法和数据的一种超大型的全球性平台。《平台化社会》，2018年11月，牛津大学出版社，第3-12页。

[4]参见何畅：《阿里大文娱变阵：每一次调整都是自我救赎》，https：//tech.sina.com.cn/i/2019-06-20/doc-ihytcitk6470157.shtml，2019年6月20日

[5]DAU(Daily Active User)，即日活跃用户数量，用于反映网站或互联网平台的运营情况。

[6]中国大陆电视剧的“国际”之路，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变化。上世纪80、90年代，《西游记》、《还珠格格》等在东南亚地区热播。进入新世纪以来，《琅琊榜》、《步步惊心》、《甄嬛传》等古装剧在东亚地区热播，随着“一带一路”政策的推进，反应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如《媳妇的美好时代》在作为国礼带出国门，在东非受到热捧，也是国家软实力与文化的输入，体现出一定的政治性因素。

[7]剧中主要基本呈现了几种身份认同：第一，军人对大唐的身份认同，表现在龙波誓死保卫“唐旗”这个重要的能指；第二，普通百姓对大唐的身份认同，表现在以闻染、李香香等普通人对大唐的肯定；第三，外族对自己民族国家的认同，表现在狼卫对自己疆域主权的捍卫和对中原的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