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柳老师失踪了。
国庆节刚过,一位自称张先生的人把电话打到学校,说他是一年级数学代课柳老师的丈夫,柳老师国庆节从深圳回安徽老家路上翻车受了轻伤,需要请一周病假。
无破绽,准假啊。
结果,眼见到了10月底,轻伤病假的柳老师仍没有踪影。更可疑的是,每次请假都是张先生打来电话,开始是说柳老师头受了伤,问多几句又说好像她手也不方便。到后来,电话请假的理由竟变成柳老师的爸爸病了。
学校反复跟张先生要求,让柳老师跟我们直接通话,我们希望听到柳老师自己打电话来请假。但是,没有。校长开始不安,大家也是各种担心与猜测。校园里弥漫着一种迷之复杂的气氛,好像隐匿于无形的预言者在说“有大事要发生”。
到11月中旬,校长到底熬不住了,找了我去,希望我以学校工会的名义到张先生提供的柳老师老家的地址,实地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求人没事就好。
从业近20年,没想到身为一个小学老师,有生之年还有机会接到便衣侦探的活儿,读了那么多福尔摩斯、克里斯蒂和东野圭吾,这回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一想到我平淡无奇的人生就将由侦破一桩大案来增辉添彩,瞬间血冲上头,仿佛已看到自己在跌宕的剧情中做了回一骑绝尘的大侠,拯救柳老师于千难万险。
校长狐疑地看我一眼,他哪里知道我内心已是关山飞跃豪气干云。
“是不是有点害怕?”校长贴心问,“也是,你一弱女子,远去安徽农村那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这样,就让总务杨主任和安全黄主任陪着一起去吧。”
第一次出更还配俩帅哥保镖,这待遇,今生唯一。
行前,我还是慎重地跑去人事干部那里再次核对了我拿到的地址,确实跟柳老师入职时填写的老家地址是一致的。
飞合肥后大巴转巢湖,已经夜深,安頓好住下,在街边找了家还开着门的小餐馆,裹紧外套就着透心凉的啤酒,三个人一边研究案情一边将第二天的行程大致定下来。对于探案寻人,我们都是新手,只是,我漫漫人生好像都在等待抵达这样一个情节,仿佛内心已温习过无数遍。
第二天一早,我们直奔家属告诉我们的柳老师受伤住院的巢湖人民医院。
装作探视病人,到住院部外科打听,护士瞟一眼我们递上的名字,查着这段时间的入院记录,疑惑又确定地摇摇头。
手外科、颅外科均查无此人。这是我们意料之中的,做排除法而已。
走出拥挤的,每个人都裹在厚厚的外套里的医院,11月的巢湖阴冷暗淡,天空飘着纷纷细雨,地上的泥水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踩踏着带起,让路面显得肮脏混乱。我们的心情和这初冬的天气一样有一种湿答答的寒意——柳老师到底去了哪里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三个人,就这么站在陌生的阴霾笼罩般的城市路边,彼此相看。
这时,我发现,我们手上对“失踪的柳老师”并无更多线索,她的社会关系、她的过往曾经,我们全然不知。那么,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做了。
拦了一辆的士,把手中的地址递给司机:“这地方熟悉吗?”
司机说那里比较偏远,不过,找还是找得到的,“你们,去那里要歇一晚吗?如果我回来只能放空,就要考虑多加点钱。”
“大概多长时间?”
“那得半小时以上吧。”
我说:“别担心,到了那儿,我们就办点事,稍等一下,你也别空车回,我们也不麻烦再去找车了。”
司机点头:“行。”
换挡,踩油门,上路。
沿途风景颓然,空荒的田地上倒伏着干枯的农作物,见不到几个人影,马路和田地之间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只有偶尔经过一家又一家农家小院时,看见院落里高大的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柿子树高高的枝头上,挂着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如晦暗里点亮的小灯笼。
旅程颠簸而漫长,三人各怀心事。
两个男人一致认为可能是柳老师的父母谁生了重病,需要她留下来照顾,如果请事假吧,不一定获得批准,扣钱也多。干脆请个病假,这样,领导不批情理上说不过去,扣钱也能少些,作为一名代课老师,小聪明地算计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是皱眉:“要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整出这般惊动四方的大动静,哪叫聪明,那只怕是有点傻才对。”
“那,你怎么看?”两位男士齐声在后面问。
“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感觉到头脑中的灰色细胞在乱窜,肾上腺素激增,各类悬疑小说电影交织重叠,“打电话来请假的那个人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先生,而是凶犯?他们夫妻俩会不会已经遇害?已经被分尸掩埋了?”
“嗨,”司机惊恐地侧脸过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郑主任到底是管安全的,口气淡定,“莫慌莫慌,你身边的小姐侦探小说看多了有点走火入魔。我们去查个小案,你不用担心。”
路,越开越窄,然后从柏油路面无缝衔接到泥泞土路,司机开始东张西望走走停停,沿途询问了两三个在路边闲走的农家人,终于到无路可行车处,一边是收割后枯黄的高粱杆,一边是杂草和稀疏错落的几户房屋。
的士司机把车停在烂路小道边,“车进不去了,你们往里走着问问吧,反正就这一块儿了。”
忐忑地下车,不知身在何方。
脚下是旅游鞋踩泥的唧唧声,脚边绕着瘦瘦的土狗和胖胖的芦花鸡,明显对寒冷估计不足,衣服穿得不暖的我们冷得哆哆嗦嗦的。在那些路边斜视着手插在棉服口袋里的村民们看来,我们大约压根不会像哪门子办案人员,可能更像是流落到地球的外星人。
在村民们言语热情眼神略带警惕的指点下,我们抵达了那个手中纸条上的地址,一间灰瓦泥墙的粗糙简陋房屋。
门前,站着两个清瘦苍老穿着灰旧薄袄的老人。
环视周围,其他几栋房屋都已经是两层的砖瓦楼房了,而老人住的还是低矮的泥坯屋。我无端就心疼起来。上前先问候了老人,又说出昨晚便商量好的说辞,“我们是柳老师的同事,来巢湖学习几天,知道她老家在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你们,是柳老师的父母吗?”郑主任仿佛无意一样地强调一句。
皱纹如刀刻的老伯竟热情地掏出贴身口袋里的身份证给我们看,以证明他真的是柳老师的父亲。他说女儿女婿忙,都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似乎能见到女儿的同事也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看着两位淳朴得有些稚气的老人,我突然后悔没想到带些糕点礼品过来,这样,不仅设计的场景会更真实一些,也会让两位老人感受到一点虽然浅薄却真实存在的温情吧。
“柳伯伯,真不好意思,我们来得匆忙,都忘了给二老买礼物了。”明知于事无补,我还是真心地多了一句嘴。
“快别客气,你们能到这个地方来一趟都不简单。”不明就里的老人欢喜地将我们往简陋的堂屋里让着。
我们进屋,看到墙上悬挂镜框中有不少家庭照片,我们熟悉的柳老师不但有一张黑白的留着辫子的清秀姑娘照和结婚后微微发福的与张先生的合影,还有两张和父母一起的合影。
老人看我们对照片有兴趣,开始喜滋滋地讲述每张照片的来历。
礼貌地听了一阵,趁两个男人跟乡音浓重的老人在屋里用不太流畅的沟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转到屋外,发现不远处人们三三两两地看向这边,大约外客稀少的缘故吧。
我只好踩着烂泥绕到屋侧,躲过那些好奇的目光,拨通了一直迷惑我们的为柳老师请假的张先生的电话:“张先生,我们去了巢湖人民医院,没有柳老师的住院记录。”
电话里的男人似乎惊到了,他可能万万想不到我们千里迢迢地照着地址跑来了。尴尬沉默的几秒后,他快速恢复了镇定,“哦,是这样的,她爸爸查出了肿瘤,现在赶去合肥肿瘤医院治疗了。”
我的愤怒无以复加,但是,当发现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戳穿一个谎言,等待说谎者露出无法收拾的马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来自脑丘体某处。“你说实话会死呀?你不咒老人会死呀?张先生,我告诉你,我跟学校的兩位主任现在就在柳老师家里,在她父母面前!”
电话里是很长时间的静默,我亦不出声,等待他缴械。果然,他放弃了抵抗,“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跑过去,实在对不起。是我做生意发生了经济纠纷,柳老师被生意伙伴控制了,以此逼迫我还钱。我真的是有难处,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呸,骗人什么时候还分故意和不故意。
“也许你说的是真相,但你已经不值得信任。要不你赶紧报警,否则我们就报警了。在见到柳老师之前,你就是嫌疑人。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丈夫,妻子的安危就这么不重要吗?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说完间有一种前敌作战指挥的霸道幻觉。
当然,我能清晰地意识到,解救人质这样的实战桥段,肯定轮不到我来情境演绎了。
给焦急等待的校长通报了“前线战况”,远在千里之外的领导一听经济纠纷、绑架这样的恐怖字眼就有点慌神:“赶紧地赶紧地回合肥,马上买机票飞回来。可别把你们也绑了,快回来。他们黑道白道的让警察去处理,你们先平安回来要紧。”
立刻,一种深入“敌营”的崇高感油然而生——可见和平小时代里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寡淡啊。
反正再怎么着急,今晚也是飞不回去的了,反正,接下来的剧情再怎么刺激都该由专业人员接盘了——马普尔小姐探案至此,可以回家织毛衣了。
初冬的天,黑得特别急。
终于原路返回,一路上,大家出奇的安静,只有的士的车前灯大开着,在黑暗中切出一个恍惚的光亮世界。
一进巢湖市区,先在路边路灯下寻了擦鞋的摊子擦干净满鞋的泥,这才觉得已经从异域空间解禁回到了烟火人间。
在火锅的氤氲热气里,领导来电话告诉我们,张先生已经打电话说明天去学校讲明实情,后续将由公安部门介入,相信柳老师很快就能回来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三个人喝着冰冷的啤酒又来了一场脑回路全程复盘。在深宵的探案故事里,臆想的情节比实际要曲折百倍,但我们都知道,探案故事再惊险刺激,也抵不过柳老师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