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连元
一个人被铭记,是因为他事业有成、人品出众。
一个演员被铭记,是因为他艺能配名、德行可赞。
评书表演艺术家杨田荣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德艺双馨,有口皆碑。
今年适逢他百年诞辰,抚今忆昔,陈年记忆似实似幻地接连而出,自然构成了一幅往事再现的温馨图景。
1956年我16岁时,在天津河北小王庄史家书场听书学艺,父亲演中场,杨田荣先生演晚场。每天他们接换场时我总能见到杨先生。他时年三十六七岁,风华正茂,中等身材,白净的长形脸五官端正,那一双眼睛总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有几次,我故意走得晚听他说书,他当时还唱西河大鼓,开书前总要唱个小段,有一次他唱完“燕儿往南飞,尾巴朝着东”后,故意收住鼓板:“各位,听完这一句,您可能就有意见了,‘先生,你唱错了,雁儿往南飞,应该尾巴朝着北,怎么朝着东啊?是不是转向了?可能您没听分明,要不您再听一回?”唱完这句后他又对观众说,“这回您听清楚了吧?燕是小燕不是大雁。那位说了,你们说书的是为了找辙,尾巴朝东是为了合这个中东辙,才不是呢!‘燕儿往南飞,尾巴朝着东,我这唱第三遍了。有听众就该不乐意了,‘这一句你唱了几遍啦?还有完没完,我们都快学会了!这就对喽,您在我这儿学会了,单位再搞联欢什么的,您就来这一段,不过您可得学全了,唱个半拉可不行。‘燕儿往南飞,尾巴朝着东,只因为老天爷刮的是西北风(给刮歪啦)!一句的小段唱完毕,接下来咱再说说大人包公。……”他的声音甫落,现场掌声和笑声顿起。这个小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35年后的1991年,在辽宁省文联春节联欢会上,我还学说了这段。
这种轻松诙谐是杨田荣先生表演的一大特色,唱西河大鼓如是,说书也如是。再搭配着他带点河北方言的普通话一起“服用”,那他的书绝对能让你听了上句就想听下句,欲罢不能。
有一天接换场的时间到了,但杨先生还没来,我们父子俩就下场先走了,走到河北区天津路的“京津桥”上,田荣先生骑车迎面而来,他下车和我们打招呼,我说:“今天您可有点误场了。”
他回答:“没事,今天有事误场,明天我就不来了。”
我挺诧异:“明天您去哪儿?”
他说:“明天我去鞍山了,祖国的钢都,这里的晚场换了许连和先生接着演。”
天津作别后不久,我就从南北往来的艺人口中得知,杨先生到鞍山之后说《三侠剑》大火,几乎是场场爆满,天天座无虚席。
1960年初,我从天津到了辽宁,加入了本溪市曲艺团。同在辽宁一省之内,我听到杨先生的消息就更多更详细了。当时正在大力提倡说新唱新,传统书先是被分类,后来被全部禁演。而辽宁两位说新书的旗帜性人物就是袁阔成先生和杨田荣先生。彼时杨先生已放下了西河大鼓的鼓板,正式改为评书演员,并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长篇评书《铁道游击队》等书目。
1963年,辽宁省委宣传部和辽宁曲协召开了一个“说新唱新”交流座谈会,省内各市级曲艺团都派代表参加了会议。会议开得很隆重,时任辽宁省委宣传部长安波(《兄妹开荒》的作者)主持,省委副书记周桓还做了重要讲话,核心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现代题材,说新唱新。
杨先生是传统评书界的一员大将。善说《隋唐》、被誉为“活秦琼”的刘起林先生,一向惜字如金,不肯随意品评同行。但提到杨先生时,他却说了这么一句,“田荣啊,那是大角儿啊!”这一句话,就是对杨先生说书水平最实在的定论。
可那时候传统书不让說了,新书怎么说大家还不太知道,都在摸索中前进,许多老艺人“掏手枪”时还是“呛啷啷亮出宝刀”的架势,着实有些不伦不类。而杨先生不但说了新书,而且还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说好新书,这不是等闲之辈能做到的。
那次座谈会后还有一个内部观摩演出。袁阔成和杨田荣两位先生的演出是作为说新唱新的典范出现的,我们这些各地市的演员们,虽然也各说了一段新书,但和袁、杨二位相比,差距只能说不啻天壤。
我还记得在那次演出中,杨先生说的是《烈火金刚》的片段《独胆英雄史更新》,袁先生说的是《红岩》选段《许云峰赴宴》。杨先生说的新书,从语言表达的风格到刻画人物的手法以及表演时的节奏感觉,都不同于传统书,构成了另一套表演方法,尤其是他模仿枪炮声的“口技”表演,虽然是为了说新书而新练的技巧,但是真正对新书有相当程度认识的,就是一种紧跟时代的创新。
1965年,辽宁省又搞了一次说新唱新全省汇演。这是一次规模更大的曲艺盛会,省内各市都选送了新作。我记得有袁阔成先生的《赤道战鼓》、陈青远先生的《门和找门和》、李鹤谦先生的《夺印》,还有我写的评书《追车回电》……唯独不见杨先生的作品。大家都挺纳闷:“难道说他不来了?”最后,鞍山曲艺团综合厂的节目单来了,上面只有一个节目,是杨田荣先生反映带电作业这一鞍钢技术革命的《小闯将》,时长一个半小时,是一个中篇作品。参加汇演不拿短篇拿中篇,到现在也是大型曲艺活动中少见的,杨先生这回做了个吃螃蟹的人。我现场听了这个节目,那真是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一个半小时内几乎所有观众不散神、不溜号,杨先生的艺术功力可见一斑。这个段子后来被收录入1990年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国新文艺大系?曲艺集》。
“文化大革命”是我们不愿提及却又绕不过去的历史。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对与错,都在动荡中自觉或被迫地暴露出来,文艺界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创伤更深。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和杨先生虽相距不远,但音信完全隔绝。直到彻底粉碎“四人帮”后,在辽宁曲协召开的一次理事扩大会议上,我才再一次见到了应邀前来参会的杨先生。在会上,他讲述了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幸,虽然辛酸饱蕴,但杨先生话语中对评书艺术的热爱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重整旗鼓再出发的杨先生的精力似乎更胜过往,他新录了《创业史》《播火记》等作品,电台里又传出了他生动的语言。正当我们为他的再创新绩而欢欣鼓舞之时,“杨田荣先生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正在全力抢救”的消息就如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我们当时全蒙了。
鞍山市委市政府在关注,曲艺界的同仁在祈祷,喜欢他的广大听众在期盼,敬重他的医护人员在努力。经过三天的紧急抢救,杨先生终于在与死神的斗争中获得了阶段性胜利。
不久之后,我到鞍山他家里专程看望,他精神状态蛮好,谈话间还是一派轻松自然,我挺好奇:“您是怎么把身体恢复得这么好的?”
他神秘地说:“主要是我没听大夫的话。”
我一听就愣住了,“不听大夫的话?这也算是养生之道?”
他嘿嘿一笑:“大夫告诉我,‘你这个心脏经不起折腾,所以你活动不能太大,还要注意保持平稳的情绪。我嘴上答应着却心想,‘保持平静老不动,还能录书吗?所以,我觉得恢复得不错了,就趁着大夫、护士们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到医院里的小花园里打太极拳,越打越精神,身體恢复得很快。出院的时候,大夫还嘱咐我,‘有时间请您来给患者们介绍一下快速痊愈的经验,我说‘不用,我没什么经验,这不听大夫的怎么说?”
我听完后不禁大笑,心中很佩服杨先生面对疾病时“来不由己,医则配合,养则静心,动则由我”的乐天态度,他是个真正的强者。
之后没过多久,我在广播中听到了他的拿手书目《包公案》和根据姚雪垠同名小说改编的《李自成》。他对后者尤其重视,认为说现代作家写的传统故事,也是一种新的体验和探索。孰料想在《李自成》第一部完结,我期盼着第二部时,“杨田荣先生心脏病发,抢救无效,不幸逝世,享年62岁”的噩耗传来。
杨田荣先生走了,但奇怪的是我这悲伤之情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心里空落落的,拍拍胸口似乎还有回声,这种感觉一直到今天还没散去。这种怀念的回声我能听到,但其他人会记得杨先生的声音么,他们心底的挂念会被时间冲淡么?
幸运的是,随着科技的发展,网络的普及,杨先生的很多影音资料都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听众们也可以随时收听。去年就有一位书迷跟我说,他听杨先生的《包公案》,一气听了三个小时,“杨先生的《包公案》,谁也说不出那个劲儿来,讲不出那个味儿来”。
成于时代,名传后世,杨先生的回声还没有衰减,真好。
莫道说书几多成,
影响存于人心中,
先生诞辰百年日,
观众犹颂杨田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