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望乡》这出戏之所以动人,就在于苏武和李陵二人与历史上常见的忠奸二元对立不一样,他们原本兄弟情深。李陵的背叛与汉廷对其家人的赶尽杀绝有着相当大的关系,有其值得理解和同情之处。因此,这出戏的情感维度特别丰富,在展示苏武毫不含糊的价值观和立场的时候,还要演出他与李陵情感深厚的一面。二人在台上并不是简单地划清界限,他们是有感情“黏度”的。
简单的冲突、对立、分道扬镳,太刚、太硬、太冷;从黏连的情谊之中挣脱出来,才更具有戏剧的张力和浓稠度。这当中,二人肢体语言是表达亲疏的重要途径,李陵的靠近、苏武的推开,一次又一次,直到二人完全决裂。
苏武听说李陵被单于招为驸马,是不相信的。
因此,当李陵来见他,二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这里没有敌我,这只是两个兄弟之间的拥抱和哭泣,因为苏武太思念家乡和故人了。一抱之后,苏武突然看见李陵朝他施的是番邦礼,穿戴的是番邦的华服衣饰,感觉到了陌生,以老生的持重念一声“嗯……”,让李陵退了后。苏武一语双关:李陵,你这般打扮,莫非走岔了路了么?李陵要表白解释,苏武也有疑惑,便请他坐下——跟后面的决绝相比,这是相当客气的。李陵大段的演唱陈述在他被匈奴战败后,朝廷将他家满门抄斩。苏武在质问他的同时,也有眼泪含在眼眶里。
北海旷地,风沙吹来,苏武孱弱,李陵本能地上前去护他,二人再次簇拥在一起,这是温暖的一刻。但苏武稍后就将他推开。
经过一番交流,苏武对李陵已然从亲到疏。此时李陵来请苏武登上望乡台,苏武将他推开;李陵近前来叫苏武“把离愁且放宽”,苏武离他一步,斥他“这离愁怎放宽”;当苏武终于同意上望乡台,因为激动、因为身体孱弱,站不稳,趔趄,李陵上来扶护,趁机劝诱“谁与吾兄解倒悬”,苏武将他一把推开,冲向前下跪,用跪步,向南拜圣上与娘亲。
他发现李陵也跪在旁边向南拜,念及李家命运,苏武也是动容的,伸手想去扶他,但戛然而止。理性和情感正在不断分离,两人最后一次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已到尾声。苏武不许李陵再来看他,李陵上前抓住他的手说:自然还会来看哥哥。苏武没有马上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李陵,说:“你若再来,”接着艰难、缓慢地重复一遍,“你若再来……”停顿,代表了他思考的过程,是情与理最后的交锋——“我便一剑!”抽剑相击。至此,苏武彻底斩断了与李陵之间的感情线。
这些理性的几近量化的分析,其实在表演中并不会像背书那样被表现,而是需要搭档二人沉浸于人物关系中,顺着情感走势,自然而然表现出关系的变化。
从故事性上来说,这出戏只有一个场景,几乎没什么情节。在舞台上,除了二人间的对话,很多内心活动也需要演员唱念出来。戏曲舞台上,不必担心这样的形式过于直接,因为戏曲的观众不仅仅是来获取情节的:一出演了几百年的戏,人们对情节早已耳熟能详,这成为台上与台下的默契。观众到现场来感受、来共鸣的,就是演员的“表”与“演”。
因此,望乡台上下,演员要准确地诠释出两个角色像相近、交织又决裂的两条线般的关系,雕塑出两个鲜明的形象:一个在无边无际、无极无垠、無亲无眷、无衣无食、无春无夏的荒凉绝境里倔强地挺立着——苏武是刚强的、毫不含糊的;一个在高官厚禄、美食美色里貌似绝处逢生,内心却是无依无靠的虚空——李陵是软弱犹豫、半推半就的。
他们之间的差异对比,正是戏剧冲突的空间、舞台表演的张力之所在,令观众回味、唏嘘,感悟无限。
(节选自《说戏》,有改动)
一读一练
1.本文标题“其‘情也难”,这“情”的表演究竟难在何处?
答:
2.《望乡》这出戏没有什么曲折动人的情节,那么它是靠什么打动观众的?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