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贤
我们钱村姓钱的人有个传统,就是在家族祠堂两边设“红黑榜”,凡族人中有考取功名,或是在单位任有职务的,其个人事迹上红榜,以激励其他族人;凡族人中有违法犯罪的,其个人劣迹上黑榜,以警醒其他族人。没有人知道这个传统始于何年何月,反正村中老者小孩都知道,这是钱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到了我这一代,有个婶子生下了钱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对双胞胎,而且都是带把的男娃,这在重男轻女的乡村,可以说非常激励人。经九叔公提议,这事破例上了红榜。
时光如水,眨眼间,这对双胞胎就能在祠堂里追逐玩耍了,当然也会不时跟着婶子,去祠堂聚餐、看榜、听教诲。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励志。因为钱哥考上了大学,其事迹上了红榜,和他的母亲排在一起。这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族人因此喜气洋洋,杀猪宰牛,摆酒庆祝。
那天我也在场,我发现钱弟躲在边上,眼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等庆祝的人们离开后,我看见他走过去,朝着钱哥的红榜久久地看。
钱弟跟我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比我好多了,甚至比钱哥还好,可是,命运弄人,他没考上。本来我想过去安慰他,可笨嘴笨舌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一声叹息作罢。
族人敲锣打鼓送钱哥坐车去学校报道。而钱弟,只能和我一样,背着行囊走向村口,外出打工。
多少年过去了,钱弟和我一样,一直在外边艰难打拼。听说钱哥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公司,很快又升了职,过年开车回乡,再次荣登红榜。
最让族人开心的是,钱哥发达后不忘大家,大手大脚地给族人派利是,都是红彤彤的百元票。此举让村中外姓人好不眼红。
婶子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笑答:“妈,咱姓钱,不差钱。”
那年我回家过春节,去祠堂给祖宗烧香时,看见婶子站在祠堂红榜前久久地看。我发现,当年美美的婶子,头发已经花白了,面庞也远不如记忆中的那般光洁闪亮。唉,真的是时光无情呀!
有年,钱弟说他想回村做公益,把通向钱村小学的泥巴路铺成了水泥路,问我要不要一起。我也是钱村人,我当然满口答应。
说干就干,我们背着工具坐长途汽车回钱村,还带回来一帮打工兄弟。我们甩开膀子,热火朝天地干开了。等路修好了,村娃们上学就再也不用泥一脚水一脚了。想想都激动。
婶子也很激动,都一把年纪了,还忙前忙后,为我们煮饭、洗衣服,端茶递水。本来,九叔公觉得这事是可以上红榜的,弄得我很高兴,我们家可从来没人上过榜呢,而且是上红榜!要是我上了,那就是第一个……啊呀,真的是想想都激动呀!
可是,有人不同意九叔公的提议,说几个泥水匠,一没当官二没发财,要是修条路就可以上榜,岂不是坏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结果这榜就没上成,搞得我好几天不开心。
只是没想到,更不开心的事还在后头。我们路都还没铺完呢,坏消息就传回了钱村——钱哥因為贪腐被查了,抓起来了,戴手铐了。
没说的,钱哥的名字和照片被请下红榜,列入黑榜。
那天,我看见婶子站在黑榜前抹泪。
钱弟听到这个消息,连手都顾不上洗,就从工地上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他搓着满手泥灰,站在婶子身后。那个场景,真的是让我感慨万千。
那天,我对我们钱村祠堂榜有了很深的认识。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心想这辈子上不上红榜没关系,但老子打死都不想上黑榜。
“不要让父母流泪,不能给祖宗丢人!”这是我们钱村人都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钱氏家训》。
那天,我真的很替钱弟可惜,当年,他也是考上大学了的,可是,家里的经济情况根本不可能同时供两个大学生,为了钱哥,钱弟悄悄地撕掉了录取通知书,外出打工养家,供钱哥上大学。
要不是有次他喝醉了,无意中讲出真相,我还以为是他没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