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寺的大雨

张志明

学校在胡家桥大庙里。大庙其实叫清宁寺，但村人慢慢都叫成了大庙。

据说清宁寺建于金朝，大殿里曾经有佛像、大钟，但现在啥也没有了，大殿成了老师们的办公室，东厢房、西厢房成了教室，院里老桕树上挂着一个钟。

清宁寺院里有四个教室，东西各两个。后来学生多了，就紧挨大庙东边又建了两排房。初一教室在西厢房南头。

范思云和方小刚是初一的学生，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他俩此刻正在教室写黑板报，班主任黄老师布置的。

夏天，星期日午后，校园很热，也很静。空气湿漉漉地闷潮。

教室后面的黑板前，方小剛在左侧画花边，范思云在右侧抄文字。穿件背心的黄老师进来了，两个眼泡肿着，刚睡醒的样子。

范思云和方小刚看到黄老师进来都没说话，继续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黄老师也没说话，先是站在教室前面远远看了看两个人的字和画，然后走下讲台到了最后一排座位坐到范思云背后的凳子上瞧她写字。

黑板有点高，范思云写完一篇挪了凳子准备上去继续写时，一下没站稳，在凳上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来。范思云低低地哎哟一声，她身后的黄老师早已伸出双手一下子接住了她。

等黄老师半搂半抱把范思云放开，方小刚扭了脸去看，范思云的脸红着。

窗外，天阴得越发暗起来，像凌晨一样。

范思云是班里最爱干净的女生，梳着马尾，穿一件黑色半截袖，衬得脸和胳膊红红白白的，一双单眼皮眼睛总是不爱看人似的。

三个人静了一会儿，黄老师突然对方小刚说：“晌午饭太咸了，去伙房给我倒碗水吧。”

伙房在大殿西侧耳房里，里间两张床，寝室兼着仓房;外间盘着煤火，搁着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方小刚拿了碗刚倒进半碗水，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眨眼就混沌了天地。

方小刚放了碗和水壶站到门口，大雨已经把地面砸出了一层黄水，然后南边传来黄老师的喊声，让方小刚等会儿不下雨了再过去，那声音穿越暴雨好像在世界的另一边。

方小刚在门口看了会儿雨，返回身好奇地溜进了里间。他刚站稳，一只硕大的驼色老鼠突然从头顶上掉了下来，落在脚边倏一下钻进了床底。

方小刚抬头，檩条上有个铁钩，铁钩上挂个篮，他闻到了新鲜蒸馍的香味。老鼠肯定想偷吃馍。

一想到暄腾腾的白蒸馍，方小刚刹那间疯狂地流出了口水，从牙床间汩汩往外涌。

方小刚回到门口，汹涌的口水还是无法遏制地向外冒，他冲着门外的雨一口接一口地吐都吐不完，吐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方小刚进去出来，出来进去，自己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方小刚大概有两个月没有尝过蒸馍的味道了。

雨还在扯天拽地地下着，方小刚最后搬了外间的椅子到了里间，他站上去，篮里真的趴着两个白得晃眼的蒸馍。

方小刚站在椅子上又是半晌，他把一个蒸馍拿出来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最终，他还是伸手拿出一个，再次犹豫了几秒钟，才掰了半个下来。

方小刚整个人晕乎乎的，他靠着里间的门，浑身颤抖着，大嘴小嘴吃完了半个馍。

半个馍吃下去，方小刚似乎感觉肚里撑得很饱，又似乎觉得更饿。

他靠在门上半天，几次下腰想搬椅子再进去，却始终没有。

雨终于小了，方小刚重新倒满一碗水，端起来，穿过清宁寺大院回教室。

方小刚端着水一进教室，后面座位上黄老师身前忽然站起了范思云。范思云低着头走到黑板前，拿了黑板擦，又去拿尺子，拿了尺子重放下，又拿起了粉笔。

到了教室后面，方小刚注意到黄老师似乎低头拽了拽裤子。再去看两个人，都红着脸。

方小刚接着在黑板上画图，画了会儿，他转脸问黄老师：“老师，恁伙房里间挂的篮里是啥？刚才有个可大的老鼠从篮里跳下来了。”

“篮里有俩馍。”黄老师边说边起身拿起碗向外走。

黄老师出去后，方小刚一边画一边转头瞧了好几次范思云，她一直对着黑板写字，不作声，却老是出错，写了擦，擦了写，脸也一直红着。

黄老师再回来，雨已经停了，黑板报也完工了。黄老师对范思云说：“你赶快回家吧，趁这会儿不下了。”

范思云依然没和两人对视，也没说话，低头匆匆出了教室。

方小刚正疑惑黄老师为啥让范思云先走，黄老师走到了他面前，问：“你刚才真瞧见老鼠了？”

“真的呀，我瞧见一只老鼠从篮里跳下了。”方小刚嘴里说着，嗓子却堵着东西似的，声音虚着。

“你去里间弄啥嘞？”黄老师又问。

“我听见里间有动静，不放心……”

“那馍上的茬，不像老鼠咬的。”黄老师说完，就盯着方小刚眼睛，像是看到了他肚里的东西。

方小刚垂下眼，不吭声了。

正当方小刚低着头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时，听到黄老师缓和了语气道：“没事，老师不会说的，老师知道恁家的事，知道你肚里饥。”

方小刚瞬间涌出了泪。

黄老师让方小刚收拾东西锁门回家，他返回伙房把一个蒸馍用报纸包了又回来了。

方小刚正锁门，黄老师把馍塞他手里，说：“拿回家跟恁妈吃吧，我吃那半个就中了。”

方小刚只有妈妈和奶奶，爷爷和父亲都不在了。

5年后的1978年清明节，当了两年兵的方小刚因为在街上碰到小偷挺身而出被几个贼捅瞎了双眼，部队在把他送往疗养院前让他先回家住几天。

方小刚下午刚回到胡家桥就得知，范思云前一天寻死了。

黄老师一周前被公安局抓走了，昨天公安局来人把范思云带走询问，傍晚把她送回来不久，范思云就跳进了南地的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