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贞平
妈妈王永贞离开我们已经18年了,我常常在梦中看见她。
小时候我只知道妈妈是个家庭妇女,病怏怏的,整天待在家里不工作,很是有些不解。
等我长大后渐渐知道了妈妈年轻时的故事。
听小外公(外公的弟弟)说,妈妈的祖上是南京郊外的大户人家,太平天国时遭遇变故,从此家道中落。由于战乱不断,到了外公这辈,变卖了所有家产,外公带着弟弟和家眷逃到了江北,在苏北如皋一个同姓的小村子里落了户。外公略懂中医,在乡间行医并开了间中药铺兼杂货铺,置了几亩地,过起了衣食无忧的小日子。
日本侵略中国后,在学堂里的小外公和大舅接受了共产党的抗日宣传,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妈妈由于外公外婆的管束,只能偷偷地加入了村里的妇救会。抗日战争胜利后,妈妈不顾外婆的反对,参军到了新四军部队,在卫生队当了一名卫生员。
卫生班班长是个老红军,大家都叫她“老班长”。“老班长”其实不老,年龄不到30岁,她还带着个1岁多的小男孩,大家都叫他“宝宝”。
妈妈到部队没几天,卫生队就遭到敌人的突袭。当时情况紧急,队长和村长组织伤病员和老百姓转移,警卫班和能拿枪的伤病员都去阻击敌人,有几个重伤员实在走不了,就由老班长在老乡的帮助下藏进了芦苇荡,大家就露出个脑袋,或坐或站在河水里。不一会儿,村子里传来了爆炸声,宝宝一下子哭了起来,这时老班长才发现宝宝还在背上。她赶紧抱起宝宝,并用一只手捂住了宝宝的嘴。随着敌人在河边的脚步声传来,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宝宝不停地蹬着小脚,老班长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等敌人撤走了,才知道他们是路过偶然遇上。由于兵力懸殊,卫生队损失惨重,警卫班和所有参加阻击的伤病员全部都牺牲了,还有我们可爱的宝宝!这次战斗后,有两个和妈妈一起参军的女孩子离开了部队,在以后的艰苦生活中,又有两个女孩子离开了部队,同时参军的5个女孩,只有妈妈坚持到了最后的胜利。
妈妈说,那时部队卫生队的条件还是很艰苦的。换药用的器具主要是粗瓷大碗,竹子做的镊子,药品很少,大多用盐水洗伤口。生活上就更不用说了,女孩子来了例假,只能用一块洗干净的旧布,包上灶膛里的炉灰来用,行军的时候,炉灰结了块,磨得大腿根部鲜血淋淋,就这样还要坚持着走下去。
南京上映电影《淮海战役》时,妈妈没有去看。我看完电影回来对她说,牺牲将士裹着白布排列的场景实在是震撼人心!妈妈说,淮海战役近两个月的时间,她们卫生队跟着作战部队一直在战场上。刚开始还有白布裹尸,后来白布都没有了。她说,我们对不起那些牺牲的战士,但是没有办法啊,牺牲的太多了!他们都有父母兄妹,有的还有妻子儿女……那是1948年的冬天,每场战斗下来,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满了血腥味。妈妈和战友们白天抢救伤员,治疗、手术、换药,晚上要到冰冻的河水中洗纱布、绷带、床单……没有白天黑夜的工作着,有时困得不行,在河水里洗着洗着就睡着了,一头栽到河里。白天大家要轮流到阵地上去抢救伤员,在枪林弹雨中,她们救下了难以计数的伤员。妈妈在阵地上背下来的一个伤员,十几年后在南京军事学院竟然重逢了,那个叔叔叫金祥发,当时是个20多岁的连长。此后几十年,我们两家分分合合,最后都回到了南京,直到现在每年我都去看望金叔叔的遗孀张碧珍阿姨,这是在战争中结下的鲜血凝成的友谊。
淮海战役结束后,妈妈被选送到华东军区军医学校(第二军医大学的前身)学习,毕业后到部队当了一名军医。1955年部队大裁军时,因妈妈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从此脱下军装成了家庭妇女。此后的岁月里,妈妈顽强地与疾病抗争着,那时肺结核是恶疾,我曾几次看到妈妈大吐血,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是常年住院的。妈妈曾说过,有次她出院回来,我竟然不认识她了,叫她阿姨,妈妈心里很难过。妈妈病愈没多久,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我们兄妹3人陆续参军,走进了部队这所革命的大熔炉。1970年军事学院解散了,父亲被分到福建前线,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妈妈放弃了安逸的都市生活,跟随父亲来到了生活条件艰苦的山沟军营里。
十几年后,我们相继回到了南京,兄妹都成家立业,父亲也离休了。妈妈本可以和父亲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却又不幸患上了糖尿病。多年来妈妈一直和疾病斗争着,从来没有让我们担心过,但是在2002年的初冬,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做胰岛素调整治疗时,却因突发性心梗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妈妈走得如此之快,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
每当妈妈的忌日,我都把墙上妈妈的照片摘下来,轻轻地拂拭一遍,心中默念着,亲爱的妈妈,您为祖国和人民奉献了您的青春和热血,您为儿女含辛茹苦默默地辛劳了几十年,你是儿女心中永远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