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陆昊辉
农健 ❘ 插画
★“不可能打工”的周立齐来自每一个家人都需要打工的农村家庭。出狱后,他一直在老家务农,种些苦瓜和豆角,还养些鸡鹅。种地无甚收入。
up主小猪菌菌最初只是“纯粹玩梗”,但后来注意到有很多小学生也参与讨论,他开始反思——如果小学生看到这样的视频,会不会真的把窃格瓦拉当偶像了呢?
有一个自称是周立齐表哥的人找到西单男孩贾浩轩,说他说话的神态很像周立齐,有没有想过模仿?贾浩轩把抖音名改成了“周某人”。他们开始盘算着模仿周立齐来直播“搞电瓶”。
窃格瓦拉是谁?
最简单的回答或许是,一个屡次偷电瓶而4次入狱的盗贼,一个广西南宁的乡村男青年。
但围绕窃格瓦拉的这场狂欢背后,引人注意的远不止这两个身份。暗流涌动的精神土壤和商业世界铺陈其后,几句离经叛道的语录,隐匿着网络一隅的精神世界,也夹杂着流量与利益的追逐。
“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谈”
有人说,他是一个“脑残”。
“大家好,我是周立齐,以前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偷过别人的东西,在这里跟大家道个歉,对不起啦。”2020年6月2日,最近一次出狱的45天后,36岁的窃格瓦拉在抖音上注册了账号,发布了两条视频。
谈起过去那些言行,他道歉,并呼吁大家不要模仿他、学习他,语气严肃、平静。
周立齐是他的本名。这两个名字背后,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身份:周立齐是一个曾4次偷窃电瓶入狱的惯犯,窃格瓦拉是风靡网络的符号化草根网红。
链接这两个身份的,是8年前周立齐第二次被捕时,他面对媒体镜头,坦然自若地说出传遍全网的那句话:“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那时,他留着一头长发,语气轻快,丝毫没有悔意。
当年报道他的主持人不留情面地断语:“不是脑残,就是死撑面子。”
那次出狱后,周立齐依然践行着“不打工”理念,继续偷电瓶,接连入狱两次。而最近一次,在狱中待了四年多的周立齐,多了另一个名字:“窃格瓦拉”——他的发型酷似著名的古巴革命领袖切·格瓦拉。
意想不到的是,2020年4月18日周立齐出狱,网络狂欢演变成为一场现实中的闹剧。据多家媒体报道,在监狱门口迎接他的,不仅有亲戚,还有网红经纪公司。一些公司声称要与他签约,薪酬动辄百万。短短数天内,就有三十多家公司接触他和他的家属,甚至有开酒吧、KTV的,卖汽车、卖电瓶的,做电商卖果子的。
不过,风向很快就起了变化。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发文称,这些公司“病得不轻”,是一场“汹涌而短暂的流量变现”。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紧随其后发声,将周立齐的言论称作“对法律蔑视、对劳动者不屑、对社会规则嘲弄”,并表示将坚决抵制。
四川攀辉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曾传出1500万签下周立齐——事后证明是谣言,事实是周立齐二哥擅自签下了一份月薪一万的直播工作。这家公司被相关监管部门约谈,负责人表示“郑重致歉”。南宁一家吉利经销商曾制作海报称“受周某委托,随机抽取幸运电瓶车主,购车专享好礼”,南方周末记者反复致电询问后,一名工作人员终于给出答复:“我们没联系过他,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
相比围绕在其身侧的喧嚣,周立齐一直在躲。
他最初拒绝签约网红公司——某种程度上,他仍在坚持8年前“不打工”那句话,以后的计划则是开家超市,自己做生意。
“他现在就是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谈,心情有些郁闷。”5月27日,周立铜在电话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这样叙述哥哥的心理:一方面不了解直播,另一方面不想再引来太多关注。
周立铜说,出狱后,哥哥一直在老家务农,种些苦瓜和豆角,还养些鸡鹅。疫情期间,农产品滞销,苦瓜价钱不好,“五块钱一大筐都没人要”。偶尔,周立齐也会来南宁市区找他玩,玩几天又回家,“一直在家待着也无聊”。有些公司仍然想找周立齐合作,但他都代为拒绝了:“现在(周立齐)只想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先。”
事实上,“不可能打工”的周立齐来自每一个家人都需要打工的农村家庭。此前称和一家公司签约的二哥周立景,其实只是因父亲生病短暂待在家中,5月中旬,他又离家到工地上开铲车。有一天,他借工地老板的手机打给女友,说自己手机烂了,要等着发工资才能买新手机,原来说好的直播更是无从实现了。周立铜也在南宁市区打工,周立齐无甚收入,周立铜偶尔会将打工挣的钱给他一点。
躲了45天后,周立齐重新出现在抖音上。这个崭新的抖音号在24小时内获得了13万粉丝,17.6万点赞。
周立齐发视频的第二天,周立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哥哥会和他在微信上聊天,但始终没提过要发抖音,他也是看到别人传来视频才知道此事。
“窃格瓦拉只是我们的一个话题”
有人说,他只是一个吸引流量的梗。
一旦热点产生,相关素材的视频则会在B站(知名视频弹幕网站)上井喷式出现。流量和热点是一对孪生兄弟,up主则是它们的追随者。视频点赞量、收藏量、留存率等指标,都会影响视频最后的奖励金。
从3月底开始,B站上已经有了数千条和窃格瓦拉相关的视频。
在众多视频中突围,最重要的是时机。“能不能火,视频质量只是一小部分,主要还是看发布作品的时机,再加上一部分运气。哪怕这个视频是早上发还是晚上发都很有关系。”B站up主小猪菌菌(网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小猪菌菌抓住了这样的先机。3月29日,他花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制作了一条窃格瓦拉回归的视频。发布一两小时后,手机App右上角的消息不断增多,没几分钟就变成了一串省略号,最终播放量达到280多万。
这是B站上有关窃格瓦拉出狱最早的一批视频,也是他制作的视频第一次受到如此巨量关注。
靠着这个视频,小猪菌菌拿到了3800元奖励金,而在此前,他一共只收到过一百多元的奖励。尝到甜头后,小猪菌菌又做了4条和窃格瓦拉相关的视频。他的偶然成功还激励了身边朋友效仿,一位高中同学询问他用什么软件剪辑,随之也成为了一名up主。
另一位up主爱波肉的小肥羊(网名),用奥特曼的背景音乐做了一期窃格瓦拉的鬼畜视频。评论里,有人指控他侮辱奥特曼这个童年经典,有人严肃地分析窃格瓦拉,也有人只是玩梗、娱乐。
这些大相径庭的观点,呈现在大多数和窃格瓦拉有关的帖子下。1000个读者,能够读出1000个窃格瓦拉。
后来,小猪菌菌注意到,有很多小学生也参与到讨论中,他开始反思——有自主判断的年轻人或许只是玩梗和调侃,但如果小学生看到这样的视频,会不会真的把窃格瓦拉当偶像了呢? 他做的最后一则视频里,谈了谈自己的看法,有点“拨乱反正”的意味。
爱波肉的小肥羊早就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他从不和评论区的人理论。“窃格瓦拉只是我们的一个话题。其实呢,无论是发弹幕也好,评论也好,都是在为我增长流量。”
不过,互联网的记忆是短暂的,热度转瞬即逝。在up主眼里,一个热点往往只能持续一两周,随之他们又要寻找新热点。小猪菌菌的5条视频,播放量一条不如一条,最新的那一条,只有134个播放量。
一家小淘宝店的店主在2016年开始卖周立齐的衣服。那年鬼畜文化盛行,周立齐也在当时被改造为窃格瓦拉。这名店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6年刚火时,一个月能卖出几十件衣服,没过多久,就卖不出去了。最近随着窃格瓦拉出狱,又卖出了几件。
视频的热度趋势大抵相同。“2016年火了一阵后,其实就基本上没人看了,还有就是最近又火了,不过这几天热度也降了。”5月下旬,小猪菌菌说。
“我们并非支持他的偷窃行为”
有人说,他是断裂的网络世界的明星。
再向深处寻找答案,窃格瓦拉在网络上火爆,不仅仅是流量的驱动。
小猪菌菌是一所高校物理系的大一学生。高中毕业那年,他去一家教育机构打工。每次上完课,负责人会让他打扫卫生。负责人会特意看地板上的反光区域,如果还有尘土,他就需重新打扫。连续几天不合格,负责人就会甩脸色、发牢骚。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打工的艰难。看到窃格瓦拉说的话,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段打工经历,“看别人脸色行事”。
爱吃波肉的肥羊是名剪辑师,闲暇时间在B站当up主。4月6日凌晨,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操心着第二天的任务,“感觉压力好大”。他突然想到了窃格瓦拉关于打工的言论,想到自己也是“社畜”中的一员,又联想到了“智能音箱”Q宝的视频——一个男人不愿起床,Q宝就像闹钟一样把他叫起来。
他觉得可以把窃格瓦拉的音频改成Q宝的叫早内容。他从床上坐起,开始将灵感落地,一小时视频便完成了。他把电视台报道中窃格瓦拉说的每个字都背了下来,然后将每个字切开,一个字形成一段音频。只要重新打乱这些字的顺序,把语序重新组合,就能拼成一段逻辑完全不同的新内容。
在这样的重组中,被保留下来的是窃格瓦拉的形象,被改变的是具体的语义。窃格瓦拉离经叛道的言论,甚至会被up主改造成相反的内容。“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在视频中变成了“打工是肯定要打工的,你做生意又不会做,又没有钱维持生活”——这也是这名up主想表达的:窃格瓦拉的原话或许是某部分人的内心世界,而他改编后的话“更正能量”,是社会中大部分人的常态。
up主是鼠标和键盘上的魔术师,对原素材稍作增删,“就会出现很多有意思的对话”。
这是互联网原住民们所面对的现实:住在一个充满陌生人的拥挤社区,一个破碎而断裂的世界。人们看到的信息被多轮加工,被切割,缺乏上下文的语境。
媒体文化研究者波兹曼在专著《娱乐至死》中预言过电视时代的可能结局,“真正发生的是公众已经适应了没有连贯性的世界,并且已经被娱乐得麻木不仁了。”这同样适用于如今的网络世界,一些事件被剥夺了与过去、未来或其他任何事件的关联——连贯性消失了,自相矛盾存在的条件也随之消失了。在这个断裂的网络世界中,够语出惊人,就能获取注意成为“明星”。娱乐、鄙夷、消费、羡慕之情可以并存。在窃格瓦拉的故事中,偷盗从没有被定义成美德,美德也没有被定义成偷盗。
一个不约而同的观点是,采访的大多数up主都认为,窃格瓦拉被吹捧的是他说的话,而非他做的事。传播语境的缺乏和割裂,为人们的娱乐行为提供了某种合法性。“我们并非支持他的偷盗行为,而是觉得他说的话引发了一些人的感受。”一位up主这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计划直播“搞电瓶”
有人说,他是另一个自己。
在更下沉的另一端,比如抖音,有人模仿周立齐,甚至想伪装为周立齐。
这里突然多了很多叫“周某人”的账号。模仿者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孩子站在教室的椅子上模仿,有人用绳子把手绑在自家窗台,念起那段独白,还有人将其改编,借以阐述其他主题,比如游戏,进一步促成了“窃格瓦拉”病毒式的传播。
其中一位“周某人”,是抖音认证的音乐人西单男孩贾浩轩,他曾是北京西单地下通道的一名流浪歌手。窃格瓦拉出狱后,有一个自称是周立齐表哥的人找到他,说他神态很像周立齐,有没有想过模仿周立齐?贾浩轩接受了建议,把抖音名改成了“周某人”。他们开始把自己的电瓶当作偷来的电瓶,模仿周立齐来直播“搞电瓶”——周立齐曾因此入狱。他还会模仿周的语气重复着那些语录,甚至每天发上好几遍。
6月1日,周立铜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没有这样的表哥存在。但西单男孩至今相信他是周立齐的表哥,也相信总有一天他能靠这位表哥和周立齐牵上线,成为朋友,一起直播。
“为什么想和他成为朋友呢?”“因为他和我有点像。”贾浩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贾一直在在流浪和打工间徘徊,就是因为无法在任何一个状态里找到平衡和安定。他明白不想为人打工的感觉,但也深知打工带给人安全感。
北京奥运前一年,他开始北漂。据他自述,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刀削面馆做服务员。店开了一个月就黄了,工资也要不到。他经过西单的地下通道时,看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在唱歌。老头清瘦,头发花白。他听老头唱完那首歌,给了身上仅剩的一块钱。他其实无处可去,之前有饭店的宿舍,现在也没了。那天夜里,他又不自觉地回到西单的通道,老头在那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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