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东
古代丝绸之路联通所构建的亚欧大陆桥,使得中、西方在诸多层面的交流日益繁盛。其在经济与文化方面发挥的作用一直延续至今。自汉武帝时期,大量来自中亚、西亚等地的文化样态经由丝绸之路逐渐进入中国。无论是作为商业活动的娱乐附属需要,还是伴随宗教传播,外来音乐体裁、乐器、乐人等与中国固有的音乐碰撞、发展、融合,自隋唐时期达到一个制高点。而唐代之后,如外来传入的乐器琵琶一样,诸多的音乐体裁与理论,在“新”文化环境中不断嬗变,经过“中国化”的过程,演变为具有中国属性的乐器、理论等等。
不同背景文化之间的融合并不是一蹴而就,其势必会经历一个碰撞、鼎立与融合的过程,其中还会受到时间、地域与社会制度等方面的影响,在历史发生中经历选择。这种文化之间的流变与融合,被人类学家称为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①冯契主编:《哲学大辞典》(修订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34页。实际上,无论是被看待为“摄取”、“本土化”,还是作为带有一定偏见性的“侵略性”或“强势文化吞并弱势文化”解读,这种文化之间的流变从来就不是单向的,以发生的时间与地域为主要因素的历史演变,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发展的结果。
这样的例子不甚枚举,中国古代与西域规模化的交流始于汉代。为了解决边患问题,汉武帝派遣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打通了这条丝绸之路的交往。自此,各国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元封年间,武帝将宗室之女刘细君嫁给乌孙国王猎骄靡,成为第一任乌孙公主。之后又将罪臣之后刘解忧嫁与乌孙和亲,为第二任乌孙公主。后一位乌孙公主为两国之间的多方面交流做出了重大贡献,晚年回到中原,直至终老。她的儿子万年和女儿第史在汉宣帝时期都曾在中原学习,这可在《汉书》中找到记载,“宣帝时,乌孙公主小子万年,莎车王爱之。莎车王无子,死,死时万年在汉”②[汉]班固:《汉书·西域传》第十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97页。与“时乌孙公主遣女来至京师学鼓琴”③[汉]班固:《汉书·西域传》第十二册,第3916页。。之后,其儿子为莎车国国王,而女儿嫁给了龟兹王绛宾。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第史曾回到中原朝见皇帝,据《汉书》载:“元康元年,遂来朝贺。王及夫人皆赐印绶。夫人号称公主,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绮绣杂缯琦珍凡数千万。”④[汉]班固:《汉书·西域传》第十二册,第3916页。在上述两则历史文献中可以捕捉到“琴”与“鼓吹”两个有效信息,同时也是这一时期中国固有乐器与音乐体裁向外传播的例证。而在文化接受层面,《汉书·西域传》有载龟兹王绛宾将其在中原地区所学习到的一系列制度,归国后进行实施的接受情况,其载:“后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檄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外国胡人皆曰:‘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绛宾死,其子丞德自谓汉外孙,成、哀帝时往来尤数,汉遇之亦甚亲密”。⑤[汉]班固:《汉书·西域传》第十二册,第3916页。也就是说,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文化涵化的基础与需要的不具备,所以在接受的程度上似乎存在一定的困难,这一现象在文化碰撞的早期是一种必然的现象。但同时也反映出,文化涵化的发生只有在符合历史背景与地域等综合因素条件情况下,才能嬗变为文化融合的繁盛样态。古代丝绸之路上的种种音乐相关,在流动过程中,分别在不同地域产生不同的表现、变化。在古代君王制度体系下,其会很大程度受制于当时代政治、经济基础。从具体的历史文献出发,以时间与地域两条轴线分析,可以窥探这种历史发生的规律与文化涵化的必然。
在中国隋代建立的部伎乐,可以较为明显的反映出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的音乐形式与乐器交流融合的问题。从汉代规模化开始的音乐文化交流,至隋唐时期达到了一个顶峰。隋代官方将西域各国家和地区的音乐纳入官家体制,最初设置了七部乐。其中,西凉乐作为一部设置。对于西凉乐的解释,《隋书》载:“《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⑥[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78页。这条文献记载了西凉乐产生的渊源,从其中涉及的苻坚、吕光、沮渠蒙逊等人及其政权可以看出,西凉乐是根据地域命名。与上述几人的政权活动是密不可分的,西凉乐是将“龟兹乐”进行变化以后产生的。而后世《旧唐书》在记载西凉乐时,其内容记载为“其乐具有钟磬,盖凉人所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⑦[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志第九》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68页。钟、磬,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中原地区固有的乐器,杂糅“羌胡之声”的西凉乐,《隋书》记载,其所使用的曲项琵琶、竖箜篌都不是中国固有的乐器。显然,西凉乐是一种结合了中原音乐和西域音乐的综合产物。需要注意的是,西凉乐与其别称“秦汉”之间的关系。西凉乐,是以地域名称来命名的部伎乐,这符合隋唐部伎乐大多乐部的命名传统。而“秦汉”二字指代的又是什么?
对于“秦汉”二字在这一时期文献中的记载,还存在于部伎乐的另外一部清乐中。《隋书》载:“《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辞,与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及平陈后获之。高祖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⑧[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第377页。该文献记载了清乐的流传路线历史,其认为清乐是汉魏时期的旧歌,由于晋末的战乱而流落四方。苻坚打败前凉张氏之后,在凉州获得此乐,后又流传于南朝,隋朝灭陈朝以后获得,隋文帝认为这是“华夏正声”。而杜佑《通典》在记载清乐所使用的乐器时,有“秦琵琶”、“秦汉子”的文献记载。《通典》载:“今清乐奏琵琶,俗谓之‘秦汉子’,圆体修颈而小,疑是弦鼗之遗制。傅玄云:‘体圆柄直,柱有十二。’其他皆充上锐下,曲项,形制稍大,本出胡中,俗传是汉制。兼似两制者,谓之‘秦汉’,盖谓通用秦、汉之法……阮咸,亦秦琵琶也,而项长过於今制,列十有三柱。”⑨[唐]杜佑:《通典·乐四》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679页。这段文献记载将“秦汉”一词拆开,讲“通用秦汉之法”。这种被称为“秦汉子”的乐器,根据记载确实只在部伎乐的清乐一部中出现。如果这种乐器在汉魏时期的清商乐中也被使用的话,由当时清商乐所用的其他乐器种类来看,并未有使用外来乐器的记载,推断其应当是中国固有的乐器阮咸,那么在隋代清乐中使用的这一件编制的乐器是否就是阮咸呢?
西凉伎和清乐伎都提到了“秦汉”二字。对于“秦汉子”,《通典》记载为“兼似两制者谓之”?兼似哪两制?最直接的看法就是文献中记载的“弦鼗之遗制”与“俗传是汉制”。从历史文献来看,“弦鼗遗制”和傅玄说是当时人们对阮咸的两种不同起源说法,而之后的“曲项”如果理解为“曲项琵琶”,那么,秦汉子应该是将阮咸与曲项琵琶两种乐器形制进行融合产生的,从而解决“兼似两制”问题。但是为何要用秦、汉代表两制?杜挚所言阮咸的“弦鼗”说发生在秦朝末年,汉代以来也的确有外来曲项琵琶进入中原,如果“秦汉”二字能够勉强代表两个时代的话,与秦汉子同处于一个时代的秦汉伎又如何解释?所以必须要对这段文献所记载的具体内容进行分析。对于该段文献的描述,一种解读方法是,将“体圆柄直”、“曲项”,这两个描述均视为对秦汉子的外形描述。如果这样理解的话,前者是形象的阮咸描述用语,后者是曲项琵琶的特征描述。因为通常阮咸乐器的“琴杆”部分是直接被称为“柄”的。也就是说,阮咸的柄与琴箱之间是不存在一个过渡弧线而是一体化的(见图1),这种一体化的连接应为外传而来的“梨形”琵琶的特征。《通典》中秦汉子“修颈”的描写却说明了这一连接部分的存在,将两者记录于同一件乐器词条下,应该说明其外形是阮咸与曲项琵琶的结合体。
另外一种解读,就是将“曲项”视为一件独立的乐器,单指曲项琵琶。这就涉及“本出胡中,俗传是汉制”的问题,也说明其与胡地和中原都有着一定的关系。实际上,无论是哪一种解读,都涉及一个问题,就是“胡乐器”与中国固有乐器的问题。如果将西凉乐(秦汉伎)杂糅了中国旧声及羌胡因素与清乐的秦汉子外形共同考虑,“兼似两制者,谓之‘秦汉’”中的“两制”就只有“胡”和“汉”这种可能。所以,秦汉子与西凉乐一样,是一种胡文化背景与中国文化背景下的结合产物,“秦”和“汉”分别指代这两种不同的文化。
图1 酒泉果园乡西沟村魏晋7号墓砖画⑩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甘肃卷》,郑州:大象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页。
那么,与“汉”字相比较,为什么会用“秦”指代“胡”呢?通过历史文献考证可以有如下解法:
其一,将“秦”解释为秦国。如果追溯到先秦时期,据《史记》载:“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於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⑪[汉]司马迁:《史记·秦本纪第五》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8页。作为诸侯国的“秦”在今天水一带,可以用“秦”指代胡地。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公元前821年,时间跨度太大。而秦国确实在之后统一中国,很显然用“秦”来指代“胡”是不合理的。
其二,乐器阮咸有两种不同的起源说。一种是汉时乌孙远嫁皇家敕造说,另外一种是秦末弦鼗说。《宋书》载:“琵琶,傅玄《琵琶赋》曰:‘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名曰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风俗通》云:‘以手琵琶,因以为名。’杜挚云:‘长城之役,弦鼗而鼓之。’并未详孰实。其器不列四厢。”⑫[南朝梁]沈约:《宋书·志第九》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6页。对照此条目,《宋书》所呈现的琵琶乐器,无论是乌孙敕造还是弦鼗生成,都应为中国所固有的乐器,只是因为西晋时期傅玄、东汉时期的应劭与三国时期的杜挚三人所提出的起源有所不同,才为这种乐器带来了不同的起源说。如果“秦汉”二字理解为时代,如上文所言,解释不了同样使用“秦汉”二字作为别称的西凉伎命名问题,与此同时,通用秦汉之法就是指这件乐器自秦至汉是一脉相承的,那么这两者的胡汉之分又在哪里?
其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干脆使用“秦汉”来指代中原地区的文化属性,也就是强调这是一件中原乐器。但是,纵观这一时期历史文献中的秦汉二字连用,其指代的只是时间概念,并没有上升到文化意识形态。如《晋书》载:“考夏后之遗训,综殷周之典艺,采秦汉之旧仪,定元正之嘉会”⑬[唐]房玄龄等:《晋书·志第十一》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49页。;又见:“是时承用秦汉旧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师李悝”⑭[唐]房玄龄等:《晋书·志第二十》第三册,第922页。。除此之外,没有指代两种文化的用法。
所以,是不是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既然清乐条目下记载有:“苻永固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⑮[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第377页。;西凉乐条目下记载有:“《西凉》者,起苻氏之末。”⑯[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第378页。两份历史文献词条中,均提到了一个人物苻坚,而《晋书》对于苻坚的记载:“以升平元年僣称大秦天王,诛生幸臣董龙、赵韶等二十余人,赦其境内,改元曰永兴。”⑰[唐]房玄龄等:《晋书·载记第十三》第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884页。苻坚祖上的略阳郡临渭县时属“秦州”辖区。“苻洪,字广世,略阳临渭氐人也。其先盖有扈之苗裔,世为西戎酋长。”⑱[唐]房玄龄等:《晋书·载记第十二》第九册,第2867页。通过《晋书》对其祖辈苻洪的记载可知,苻坚本人出身“氐”胡。从其建立政权之后的施政来看,他本人非常重视中原汉家的规章礼仪,在文化态度上十分倾向、强调中国固有的传承。综上所述,苻坚所建立的政权名称为“秦”、祖上出身在“秦州”、而其本人又是“氐”胡,前文“兼似两制者”中“秦汉”二字的“秦”字,如果指代“前秦”的话,就可以解释“胡”,“汉”两制了。中原的阮咸乐器伴随着清商乐与西域的曲项琵琶伴随着胡乐在凉州这个地方经过历史的沿革,逐渐发展出一种新的乐器,即“秦汉子”,也就是“秦琵琶”。
在图像学方面,通过查阅古代壁画资料,这一点在河西地区的壁画图像上也可以得到呼应。尽管壁画造像会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画工艺术加工的可能,但是图像学在加以文献资料对照的情况下,至少可以从一个角度说明,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图像壁画,我们可以看到在河西地区存在着形制与阮咸、曲项琵琶相近,但又不同的抱弹乐器。在该地区相应时代的墓葬中,特别是同一个墓葬壁画中出现的,很大可能上是中国固有的盘圆柄直的阮咸乐器和将曲项琵琶与阮咸相结合的“秦汉子”乐器。⑲赵维平:《中国古代音乐文化东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17页。在嘉峪关地区的魏晋3号墓中,其壁画编号M3:051图显示,画面为两乐师,一人演奏秦汉子,另一人演奏竖吹管乐(见图2)。这里的秦汉子,在形制上明显有“修颈”存在,整体大小相对照当时典型的曲项琵琶又显示出《通典》中记载的较小的样态。而6号墓编号M6:0117图中,画面为一人奏阮咸,另一乐器被认定为“九节尺八”(见图3)。这张砖画像中的抱弹乐器琴体呈现圆形,且与柄之间并无过渡的弧线,是较为明显的“盘圆柄直”的阮咸乐器;这与图1酒泉果园乡西沟村魏晋7号墓中,一人演奏卧箜篌,另一人演奏阮咸的造型是一致的。需要引起关注的是,同在7号墓中的另外一件乐器(见图4),则呈现出《通典》中记载的秦汉子造型。
图2 嘉峪关魏晋3号墓砖画⑳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甘肃卷》,第243页。
图3 嘉峪关魏晋6号墓砖画㉑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甘肃卷》,第245页。
图4 酒泉魏晋7号墓砖画(局部)㉒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甘肃卷》,第257页。
从上文关于秦汉子的形制、名称分析以及西凉乐所体现出的音乐风格融合,甚至存在于河西地区的胡俗文化共存现象和生产生活模式上,均很明显的体现出十六国时期河西地区的政权对于外来文化和势力,都展现出兼容并收的开放态度。在乐器与音乐体裁之外,甘肃酒泉丁家闸出土的十六国古墓壁画和嘉峪关魏晋古墓中的壁画对于该段时期、该地区人们生产生活与其他音乐艺术形式的描绘,也与历史文献记载有着高度的吻合性,如酒泉丁家闸壁画中所绘的奏乐图。图的上半部分是一个混合编制有胡乐器与中国固有乐器的乐队演奏场景,图的下半部分则是属于主要内容来自西域杂耍的百戏㉓赵维平:《中国历史上的散乐与百戏》,《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第128页。场景(见图5)。这种文化涵化的产生、胡汉杂糅模式的建立,对于西域胡乐器的东传和发展至后世的南北朝及隋唐时期,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十六国之后的政权,无论处在何种形式,处于何种政治文化原因,至少在对于外来文化和势力的接受问题上,一直保持高度的重视态度。实际上,河西地区的这种历史发生,很大程度上有着其地理、交通、人文、朝代的君主施政与地域经济等相关历史原因。
图5 酒泉丁家闸壁画奏乐图㉔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甘肃卷》,第256页。
河西地区的区域划分在中国古代历史的不同时期有所不同,约在西汉王朝中期,河西四郡的建立才使其所包含的地理位置渐趋稳定。地域范围主要是指东起乌鞘岭,西至疏勒河,也就是今天甘肃省酒泉、张掖、武威等地。历史上因为其大部分地区位于黄河以西,所以得名,因其地理形状较为狭长,也被称为河西走廊。河西走廊的地理位置处在丝绸之路通往中原的重要通道上,无论是在军事还是经济,乃至文化交流等方面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一意义的河西见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其载:“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馀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㉕[汉]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45页。也就是说,在霍去病击败匈奴之后,汉王朝政权就已经开始在河西地区经营。
如上文所述,西汉王朝曾在河西地区设立河西四郡,即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之所以选择该地区,重要原因之一是其充沛的水利资源保证了农业屯田的可能性。《汉书》载武威郡有:“姑臧,南山,谷水所出,北至武威入海,行七百九十里。”㉖[汉]班固:《汉书·地理志》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12页。张掖郡有:“觻得,千金渠西至东涫入泽中。羌谷水出羌中,东北至居延入海,过郡二,行二千一百里。”㉗[汉]班固:《汉书·地理志》第六册,第1613页。酒泉郡有:“禄福,呼蚕水出南羌中,东北至会水入羌谷。”㉘[汉]班固:《汉书·地理志》第六册,第1614页。敦煌郡有:“南籍端水出南羌中,西北入其泽,溉民田。”㉙[汉]班固:《汉书·地理志》第六册,第1614页。水利资源的保证,不仅可以促进农业的发展,而且也适合畜牧业的发展。显然,河西地区不仅可以满足中原农业耕作的劳动模式,同时也可以发展胡人的畜牧作业。可见该地区可以同时满足两类生活劳作不同,分别是胡人与中原人士的生活基础条件,而且河西地区矿产丰富,除了可以满足自身需要之外,还可以进行相关贸易活动。
另外,河西地区便利的交通也成为胡文化与中原文化广泛交集的有力条件,其向东可到达关中、向西可连接西域、南向青海、北抵蒙古。因为其是丝绸之路的重要交通枢纽地带,来自中原的文化与西域的文化在这个地方就有可能形成一种交汇共存和交融的可能。展现相关音乐方面,其不但是秦汉子与西凉乐产生的重要地理条件,而且在前凉时代与西域的交流中还有相关天竺音乐的记载。《隋书》载:“《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㉚[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第379页。通过这段文献的描述,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凉州地区,有经过四道翻译才进贡而来的天竺乐人。当时以及后世记载隋代部伎乐所使用的外来乐器有曲项琵琶、五弦琵琶、凤首箜篌等弹拨乐器,因为前凉张重华和北凉沮渠蒙逊几乎生活在一个时代,所以敦煌壁画石窟在北凉时期开始出现五弦琵琶就可以得到解释。
《隋书》曾记载了清乐条目中的“晋朝迁播”。元康九年(公元291年)风雨飘摇的西晋王朝爆发了八王之乱,这场暴乱持续了将近16年,其彻底摧毁了西晋政权。伴随着纷乱的战事,再加上西晋末年天灾横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尤其是北方人民或迫于生计、或为避难,更有甚者为当时统治者所强迫,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这其实也是魏晋至南北朝时期社会不稳定的一个具体表现和原因之一。该时期流民避难的方向主要有三个,即西北、南方与东北。而这三个方向正是日后建立政权,并且进行王朝更替的主要所在地。西北归于前凉、南方为南朝的建立奠定基础、东北则归于鲜卑。㉛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页。在一定程度上,流民的迁徙同时也反映出后世南北朝至隋唐间的文化流动,即以河西走廊地区政权为主的外来文化与中国固有文化的交集和南北方文化的交互,不但可以佐证《隋书》记载清乐的流播路线,也成为不同文化背景胡汉共存的人文基础。
在经济方面,远在曹魏时期开始,西域与中原的经济交往大致分为两类情况:一类是沿丝绸之路直接去中原都城交易的商贩;另一类是到达敦煌交易的商贩。㉜余太山:《两汉魏晋南北朝与西域关系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48页。《三国志》载:“林恐所遣或非真的,权取疏属贾胡,因通使命,利得印绶,而道路护送,所损滋多。”㉝[西晋]陈寿:《三国志·魏书》第三册,[南朝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80页。又见《三国志》载:“太和中,迁敦煌太守。郡在西陲……又常日西域杂胡欲来贡献,而诸豪族多逆断绝……欲诣洛者,为封过所,欲从郡还者,官为平取,辄以府见物与共交市,使吏民护送道路,由是民夷翕然称其德惠。”㉞[西晋]陈寿:《三国志·魏书》第二册,[南朝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12页。很多商贩在河西地区进行贸易交易后返回西域,这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河西走廊的经济兴盛,为其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条件。而这一现象不仅仅是曹魏,该时期蜀汉也在积极的笼络河西羌部。
在政治文化方面,西晋之后,雄踞河西的前凉张氏政权扼守着丝绸之路的重镇。与经由此路传至中原的经贸与文化有着最直接的接触。张氏政权控制高昌,讨伐龟兹与鄯善,势力范围在西域地区不断扩大。张轨,《晋书》载:“字士彦,安定乌氏人,汉常山景王耳十七代孙也。家世孝廉,以儒学显。”㉟[唐]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五十六》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21页。可见,张轨深受中原传统儒家文化影响,其在凉州一系列的施政举措也说明了这个问题。《晋书》载:“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㊱[唐]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五十六》第七册,第2222页。在他当政的时间里,曾在凉州地区推行中原汉家政策,十分重视礼教。但是由于张氏政权所在的河西地理位置,西域诸国与其均有一定联系。《晋书》载:“西域诸国献汗血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诸珍异二百余品。”㊲[唐]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五十六》第七册,第2235页。又见《晋书》载:“又使其将杨宣率众越流沙,伐龟兹、鄯善,于是西域并降。鄯善王元孟献女,号曰美人,立宾遐观以处之。焉耆前部、于阗王并遣使贡方物。得玉玺于河,其文曰执万国,建无极。”㊳[唐]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五十六》第七册,第2237页。所以,张氏前凉政权实际上在很多方面又接受着西域诸国的影响。公元352年,氐人苻坚称皇帝,国号秦,史称前秦。公元376年,篡位成功的苻坚兴兵灭前凉张氏。进而在公元383年,苻坚派吕光在鄯善、车师的导引下西征龟兹。《晋书》载:“西戎荒俗,非礼义之邦。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㊴[唐]房玄龄等:《晋书·载记第十四》第九册,第2914页。从这段话的记载来看,是在苻坚送吕光出征时所嘱托的。这一方面显示出苻坚在治国之道上的理念,另一方面其以氐人的身份言“中国之威”与“王化之法”,可见其在心理上就已经以中原文化的持有者自居了。又有史书记载,吕光在西域征服龟兹之后,曾与鸠摩罗什有一段对话,内容涉及其战胜之后的去留问题。在鸠摩罗什的劝说下,吕光携带了大量的珍宝与伎人东还,《晋书》载:“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㊵[唐]房玄龄等:《晋书·载记第二十二》第十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056页。这也是历史记载中,在战争的前提下所引发的文化流动。正是这些“奇伎异戏”,被后世历史书写者认为其是隋唐部伎乐中龟兹一部的来源。《隋书》载:“《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㊶[唐]魏徵等:《隋书·志第十》第二册,第378页。通过上述文献可以看出,无论是西凉乐还是龟兹乐都与十六国时期的前秦和北凉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联系。也正是该时段统治政权这种倾向性的施政态度,才使得汉代以来的中原文化能在河西地区得以发展,成为秦汉子与西凉乐产生的根本保障。
通过前文可知,龟兹与中原交集已久,其音乐形式及乐器的传入一定是早于这一时期的。河西地区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交通枢纽,同时接收者来自东、西双向流动的文化交互影响。在上文所提及的前凉与前秦基础上,还包括公元386年吕光建立的后凉政权与公元401年沮渠蒙逊建立的北凉政权。在河西地区建立政权的张轨、苻坚、沮渠蒙逊都是深受汉文化影响的领导者,不同程度上秉持着中原文化的传统。由于政权地域所制、施政需要,其在治理国家时不得不面对的是中原汉文化势力、外传而来西域诸国的胡文化势力的共同作用。从历史发展来看,施政者的身份背景在兼顾两种历史现实的原则下,各个政权在不同程度上均对中原文化展现出充分的文化信任,不仅在文化制度上向中原制度靠拢,在经济、军事等各个层面都吸取经验。对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其《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说:“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㊷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6页。可见十六国时期河西地区政权的施政影响不仅仅对当世有着重要凝聚作用,于后世的隋唐制度都存在着一定的影响。
丝绸之路上的河西地区,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不仅在军事、交通、政治等方面有着重要的地位,在汉唐时期担任着重要的戍边重任。而且,在文化交流、宗教传播等诸多层面也有着重要的意义,胡俗文化在这一地区交汇、融合共同发展。魏晋之后十六国这段历史时期,河西地区在农牧皆宜的地理条件、丝路经济贸易繁荣、政权开放施政等诸多因素作用下的文化涵化发生,使其产生了汇通汉文化背景与胡文化背景的西凉乐、秦汉子等该地区特殊的音乐体裁、风格与乐器。一方面得益于在文化的交流与传播中,河西地区扮演着重要的交通枢纽角色;与此同时,对于两种不同文化与音乐形式的涵化,河西地区还有着一个过渡缓冲的作用。也就是,在外来音乐文化传入中原之前,在河西地区会有一个中间发展地带,使得激烈的碰撞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由于涵化、融合态势所引发的新艺术形式乃至乐器的诞生,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这也是后世隋唐发展至多元音乐文化鼎盛时期,成为当时东亚汉字文化圈核心,并向周边地域进行文化辐射的重要前期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