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 子
“菜,草之可食者。”这是权威的古籍注解。《现代汉语词典》认同这一泛称,并友善地加注为“泛指绿叶的蔬菜”。
蔬菜中,青菜系平民,且绝对可以“人民的名义”注册为“菜”。
青菜,伴我成长的菜,因为太普通,司空见惯,熟视无睹,所以名不经传。查《本草纲目》级植物、医药书,就是没有“青菜”名录。看来,“泯然于众”是“大众化”命运使然。
芳草萋萋,青菜油油。江浙沪一带偏爱一种宽叶青菜,束腰,白梗,叶柄肥厚,叶片扇形碧绿色,一株株,风中俏立,人们亲切地叫它“上海青”或“苏州青”。春天的青菜,青春,枝叶舒展,叶色青绿;秋冬季青菜,经霜打,雪压,则枝叶紧抱,叶色深沉乌亮如凝碧。
童年时有个游戏,跳方格。手段是以单膝击退对方,然后唱着“小白菜小白菜跳出来”,旗开得胜。当年不知道“小白菜”就是“上海青”的昵称或就是青菜的一种,但那种对“小白菜”的好感则根植于童心。恰好家乡又有“杨乃武与小白菜”的评话,“小白菜”遂成梦中曼妙的意象。
小白菜,妙在“小白”两字上——正在成长,尚未老成。如清纯少年,意气风发。家乡通常把未分植的青菜秧苗叫“小白菜”,约摸一拃来长,脆生生水灵灵,手指一掐便可去根。这样的小白菜,一煸就熟,特别鲜嫩。隆冬的“小白菜”长得瓷实些,深色些,要用剪刀除根,称呼随之改为“小青菜”。放汤或作火锅食材,其味道无与伦比。而今的农家乐菜谱中有“小青菜豆腐汤”,一青二白,物廉味美,不用招呼也成招牌菜。
夏日火热,叶菜稀缺。勤快的农人见缝插针播“鸡毛菜”。鸡毛菜比小白菜更娇嫩,是青菜中的稚童。这稚童活泼调皮,在翻锄细匀的菜畦上,菜籽落地一二天就发芽,浇上水,吃上“清水粪”,见风就长且疯长,“月亮走我也走”,不出三五天,一地鸡毛初长成。叶菜淡季,鸡毛菜不知救了多少急。当年我的乡校老师,经常以鸡毛菜炒鸡蛋招待不速客,皆大欢喜。
充分长成的青菜,有小家碧玉秀色,也有徐娘半老风韵。叶绿素催化光合作用,也催化出绵柔的糖分。摘择二三棵,足以成碧翠一盘。
当年“计划经济”时代,农村吃菜靠巴掌大的一块自留地,而食油供应则依托生产队的油菜种植。油菜,油油的菜,色泽与香味,株与籽,均幽幽然,浓郁。北方语境中,油菜就是青菜,食其叶;南方语境中,“油菜”则是榨油的菜,食其油。但似乎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早春“雨水”一过,油菜开始抽薹,“油菜芯”上市,一茬接一茬。那种油菜,叫塌棵菜,浓墨重彩,也谓“乌塌棵”。
直奔榨油目的地的油菜,革命斗志昂扬,唤作“朝鲜菜”,由生产队集体种植。这种油菜,紫碧色,少年老成,且越长越老气横秋。待到芒种时季,早已蓬勃“子满枝”。榨了油,叫菜籽油。用菜籽油炒青菜或油菜芯,就像失散的基因重组,那个亲,那个香,分外!
成长历程中,我讨厌吃青菜。过错不在青菜,而在于母亲过于寒酸的烹调。整棵儿置于饭镬中焖(为省柴火),加盐一捣(为省食油),于是,灰不溜秋,黄不拉搭,水腥气十足,根本没有了青菜应有的“青”与“油”。连续吃,不倒胃口才怪。
真正领略不一般的青菜滋味,是我工作之后。那时的乡镇,肉类与食油供应日趋敞开。青菜新鲜摘或随时买,切成寸许长,急火油煸。碧翠,甜糯;下箸时,犹闻油粒子在菜帮上哔卟哔卟作响。香不说了,清水出芙蓉的本色气息坦荡呈现。一段时间,以素油加荤油混合煸炒,调笑为“香格里拉”。
青菜四季皆宜种宜食。最佳自然是“霜降”之后。有语“霜打的茄子蔫了”,而经霜后的青菜则糯绵甘肥倍增。只要看一看根茎是否肥厚些,叶子是否贴地些,色泽是否深沉些,你就知道“霜打棠菜”成熟否。棠菜,矮脚抱茎,叶厚色乌。这种菜,不用切,整叶油炒,或用来烧鸭块(“棠菜烧鸭”),糯而肥鲜。整棵儿,放入除夕大肉镬中煮,滋味饱满,不逊红焖鳗鱼。
小青菜炒香菇,青菜梗炒肉片,都是极可口的家常菜。青菜包子、菜肉馄饨,在贫寒岁月中留给我的记忆更是不可磨灭。太湖水质好、气候湿润,那里有特殊地块(当地称其土质为小粉土沙壤)专门种“香青菜”,香糯嫩鲜,无可替代。特别是“大雪”时节上市的小叶香青菜,叶脉细腻清晰,叶边缘齿密而不刺,舌尖触及,真有妙不可言的愉悦感,那是滋味与形态的融合。生活在东太湖边,有福了。
与青菜有关联的菜肴,肯定不少。生菜系舶来品,并由沿海城市传入内地。想不到,我母亲的小菜圃也与时俱进,种植了生菜。只是母亲不把它当“贵族”伺候,与本地青菜一起就地栽培。生菜叶皱褶,格式化苹果绿,很显眼。生菜当然可生食,但需要“标准化”生产;母亲给我们的生菜,我们也就简单等同青菜炒食了,委屈了这洋菜?
青菜鲜食有余,则洗净晾干,腌作咸菜。酸溜溜,爽口,可直接取食。尤其是那鲜黄的菜心,小时口淡嘴馋,就当做小吃零食。腌菜炒丝(豆腐干丝、笋丝、肉丝等),开胃,佐稀饭,没有二话。吃不尽的腌菜,净缸,晒成干,又成了梅干菜烧肉的一大食材,别开生面。
“百菜不如白菜。”多年以来,感同身受。
白菜起先可望不可及,计划经济年代一切凭票券,自留地容不得这菜中贵族;接着种植如潮涌,泛滥成“白菜价”,是改革开放至今局面。而被古人称作“菘”的白菜,诗情画意又滋味盖天下,“秋末晚菘”唯“初春新韭”可比照。
菘,菜中之松,想想松树与松果吧。《本草纲目》引述:“菘性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然后陈述:菘有两种,一种茎圆浓微青,一种茎扁薄而白。白菜属十字花科芸薹属,有多个变种,包括俗称“小白菜”的青菜。清代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提到的“乌金菜”,系“菜之黑叶者”,为当时姑苏一带所植,或为“油白菜”,或为“洋白菜”,更大可能是“大白菜”。总之,“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只要适时食,白菜总可口。如果是绝品“黄芽白”,那么,不必渲染,也不必辅衬,自然“肥美无敌”,成“蔬中神品”。“黄芽白”培育有点类似“韭黄”,美味可联想精致的“娃娃菜”。对白菜,白石老人情有独钟,曾题画:“牡丹为花之魁,荔枝为果之龙,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明显为白菜打抱不平。还是精于美食的东坡居士描绘得色香味俱全:“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
白菜惊艳颜如玉。一叶叶依恋,一层层紧箍。内在“黄芽”,蕴藉嫩与鲜腴;最外叶略开张,磊落青碧色。睹此美菜,不由想起台北博物馆中的玉雕珍藏“翡翠白菜”,何其高雅又接地气。白菜,古典的“菘”,犹如中空外直的笋,托物言志,成为士大夫的念想。
还是回到桌面,白菜之美在烹饪简单,味美。成家之前,基本就餐食堂。假期,则不得不亲厨。首选蔬菜,绝对白菜(替代则是同属包菜)。理由充分:基本无需择洗,随意即可“将就”。更关键的是,白菜不再贵,跟着时令吃,永远鲜鲜鲜。
最经典的做法是白菜炒肉丝。这款菜可与榨菜肉丝汤、番茄炒鸡蛋,推选为中国大众菜肴“三剑客”。白菜炖豆腐,北方家常菜,坐在热炕上一勺一勺食,心头暖洋洋。
“冬月白菜家家有。”计划经济年代,冬日窖贮大白菜成了京城一大风景。板车拉,自行车推,一冬的叶菜、过年的“菜肉饺”,全靠它了。东北朝鲜族,冰天雪地,却得天独厚,于白菜丰收季节制作泡菜,大显身手。
不由忆起小时候的盼望过年。过年的前兆是等候“过年菜船”到来。菜船来自太湖畔的“西横头”,那里出产好蔬菜。年关时节,专售大葱、萝卜、白菜。大葱不太吃平时不买,萝卜不稀罕懒得买,最珍贵的是杨贵妃式的大白菜。每户基本只买三四棵,买回,包上纸,小心翼翼悬挂起。为啥?舍不得吃,要等过年来客时吃!难怪《植物名实图考》作者当年感喟:“味胜于肉,亦非无食肉相者所能顿顿扪腹也!”
童年的乡村小店,没几样零食可卖。甜食昂贵,糕点另需粮票。上天识人,我口味贱,专好极便宜的咸萝卜干、辣白菜。萝卜干,本地有,自家也腌制;辣白菜,则只有“舶来”,重口味,嚼之辣味嗞磁直冒。辣白菜作零食,过瘾,且不值钱,三分钱一大包。水乡小屁孩普遍昵甜,童年期的我天生反骨,早早吃辣,以致现在四海为家,变得“辣以为常”。
白菜肉馅团子,较萝卜肉馅团子更胜一筹。萝卜馅如乡下人整肃进城,白菜馅则像城里亲戚体面光顾。有点经济小实力的人家,女儿坐月子,娘家送上一二屉白菜肉馅团子,那是极光彩的事。
“翠叶中饱白玉肪,严冬冰雪亦甘香。”冬天是冰雪的世界,也是大白菜傲然的季节。
爽口兼怀旧的菜肴,火锅酸白菜粉丝肉片汤。 白菜酸溜溜,粉丝滑溜溜,肉片鲜溜溜,整个溜溜的鲜爽纯。童年回来了,乡愁释然了。
“熟登甘似芋,生荐脆如梨。老病消凝滞,奇功直品题。”这是诗人对萝卜的溢美之词。萝卜,原产地中海沿岸,古籍中写作“莱菔”。
植物学上,萝卜属十字花科萝卜属,与被称作“洋大头菜”的芜菁为邻。肉质直根,顶端长一丛碧翠长叶,有如发辫。揪着这些“发辫”,萝卜就可以拔出来。儿歌《拔萝卜》召唤大伙一起“嗨吆嗨吆拔萝卜”,如拔河一样,情景真是温暖。
“萝卜上市,郎中呒事。”对萝卜的药用功能,《本草纲目》等医书开列的条目(药方)不下二十来种,最显著的是消食化热、通气止咳。不是梨,胜似梨。清代著名植物学家吴其浚,在京城做官,寒冬时节极喜欢吃一种“心里美”萝卜,誉其为“琼瑶一片,嚼如冷雪,齿鸣未已,众热俱平”。吴其浚著《植物名实图考》,考据详实,图文并茂。此书系汪曾祺案头书,想必为汪老写作“人间草木”提供不少参考。再录一段文字,准保你口齿生津:“冬飚撼壁,围炉永夜,煤焰烛窗,口鼻炱黑。忽闻门外有萝卜赛如梨者,无论贫富耄稚,奔走购之,唯恐其越街过巷也。”
萝卜为一二年生草本,四季皆宜,而品质以秋冬萝卜为佳。性辛、甘,宜作水果啖的萝卜,脆生生,水津津,亮晶晶。那年行走大运河,至天津杨柳青年画地,一梳着萝卜辫的青年画家不知怎的,一个劲鼓吹当地的“水晶玻璃萝卜”。恰有叫卖,画家当即演示,啪啪啪,三声脆响,一地晶莹,几根俊俏的萝卜,犹如妙玉出家,柔情似水而冰心一片。在北方,还看到过一种青皮绿肉的萝卜,名“卫青萝卜”,摊主宣称为“冰糖翡翠萝卜”,中等个,透心凉。想来一片一片嚼,亦有雪梨之甘。
事实上,萝卜的本性最是大众化、草根性。其滋润、微带辛辣,如清酒;其甘甜,不求回味,淡如水。江南有一种红萝卜,圆溜溜,胭脂红。雪花纷飞、冰凌凝结时节,其脆而多汁水,令人难忘。“樱桃萝卜”,乃红萝卜的玲珑版,作点缀式冷盘,俏而爽口,但“硬碰硬”生食,不免逊色。
无论青红皂白,脆而多汁水的萝卜,切片,稍盐渍,均可作为大道至简的“家常菜”。食时浇上淡酱油,佐酒,急就章没话说;腌渍时间稍长些,作酱菜,上乘。
我对萝卜的好感,既在早餐的“白粥就酱菜”,更在晚餐的佐酒与醒酒。萝卜如白衣护士,不卖俏,但总关情。小时候,雪一飘,希望就缓缓来。先是“廿四夜萝卜馅团子”,再是“大年夜萝卜烧肉”。精致也罢,粗糙也好,特殊岁月中,萝卜如白菜、油豆腐,远非单纯的食品,而是节日的使者。
萝卜烧肉,要大白萝卜,切成大块;猪肉选用“五花肉”,宁肥勿精瘦。煮得越烂越入味,味在萝卜中。清炒萝卜丝也可口,放些蒜叶,提香。香油冷拌萝卜丝,作冷盘,爽口。星级宾馆刻意追求的雕花萝卜,美感胜于口感,偶一为之当赏;本末倒置,则当嗤之以鼻。除了食材主料,萝卜还有一奇功——作去腥大料。吾乡太湖畔有美味红烧羊肉,选用上等山羊,膻味浓重,店家以大白萝卜魇之。此大白萝卜归属“空心萝卜皮好看”,也就是说,不是实打实的水萝卜,而是中空如絮的花架子萝卜。一则,次物利用;二则,中空如败絮的萝卜吸附力特强,食之倒胃口,去膻则超级棒。
历史上,“萝卜从来出镇州”;今天,种子改良加物流,萝卜之享成举手之劳。还有一种诗意的萝卜,名“丁香萝卜”,又名胡萝卜,通体蜡黄,小巧玲珑,其叶齐刷刷柔美上举,成一片时如芹菜畦;根茎下扎,如一根根耙钉密置。丁香萝卜可作零食生嚼,然气味浓郁,我始终不能接受。也可切丁炒食或与其他蔬类冷拌。然最可口的还是制作丁香萝卜干,和以熏青豆,作茶点。这茶点,同样在吾乡太湖畔的七都、震泽一带很流行,为待客“三道茶”之一。萝卜的腌制如涅槃,腌制成萝卜干的萝卜,带来的体验更浓烈与持久。江南各地,有的是萝卜干的“最忆处”。常州、萧山,都是萝卜干的名产地。少年的我有一说不出口的小目标,就是尝遍天下萝卜干。于是,近在咫尺的平望酱菜、甪直萝卜干,常入梦来。
写罢此文,已近“小年夜”。想到又可以吃“廿四夜萝卜馅团子”,不觉时光倒流。团子的皮糯米粉做,黏,实,易积滞;幸亏馅为萝卜丝,去积消滞。鞭炮隐隐响,不免想起街头小摊的萝卜丝饼,香香的,松松的,几口便可吞完,但一定要一小口一小口咬,好让萝卜丝味随热气一缕缕萦绕。
菠菜不是一般的菜。我记忆中,吃菠菜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那是20 世纪70 年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为解决一天也离不得的吃菜问题,生产队默许保留一小块自留地,如补丁一般,打在各家的门前屋后。菠菜生长周期长,体量小,相对难伺候,因而,农家只是点缀性地种一点,留待春节时分吃。在母亲的小菜圃中,青菜是主角,一茬接一茬;白菜是走向市场经济后才引种的;菠菜则是作为贵族菜,如薛宝琴身披凫靥裘惊艳雪景中。
雪中的菠菜,精神抖擞。叶如凝碧,紧贴地面;根赤红,直伸地下。连根拔起,一棵棵(当时感觉为一朵朵),洗净,卧置菜盘,活脱“红嘴绿鹦哥”。那时的菠菜,纯粹施有机肥,因而,色深沉叶厚实根特别肥,炒食,甜津津,滑溜溜,还有一种肉类才有的肥腴感。油水稀罕的岁月,菠菜(还有白菜),往往赐予乡人一分肉食的意淫。
今天的菠菜,密匝匝齐刷刷布于畦。大棚种植,化肥催化。茎高(中空),叶薄(全缘或有少数齿状裂片),色淡(鲜绿色),轻轻一抓就是一大把。根须不再壮实,肥腴自然减损。菠菜的密播,与荠菜的非野生,造成的结果就是产量大增,本味则大打折扣。汪曾祺老先生在《家常酒菜》中写到一款“拌菠菜”,在我看来,简直把菠菜等同于大棚荠菜——菠菜要去根,还算菠菜吗?要拌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许味精,“菠菜味”去哪了?汪老是大文人、大美食家,只缘客居京城高楼,食材易得却再难一得“春在溪头荠菜花”的野趣、本色了。
“雪底菠薐如铁甲”,这是苏轼对菠菜的描述,俨然小小大力士。菠菜的茎,虽中空而壁实厚;叶背上叶脉丰隆,输送养料也支撑叶片。其根更了不得,如锥扎于地,拔起,不啻一根迷你丁香胡萝卜。当然,这是一株充分“生于野”的菠菜,是闪现在唐宋诗文中的菠菜。有意思的是,当代美国动画片《大力水手》刻画的主人公就是吃了菠菜而力大无穷。菠菜系一年生作物,留作种时,茁壮,高可达1 米多。籽有两类,一类有棱刺,如“触角菱”;一类无棱刺,如“馄饨菱”。当然都是缩微版。菠菜籽还可用作中药材。
《本草纲目》。释名:“菠菜,波斯草,赤根菜。”主治:“通血脉,开胸膈,下气调中,止渴润燥,根尤良。”现代医学认为,菠菜富有多种维生素,尤富铁,被誉为“营养模范生”。营养加美味,让菠菜当仁不让成为佳肴,传为佳话。
据考,菠菜原产波斯国(今伊朗,故又称波斯草),唐贞观年间,由尼泊尔国王进献。又说,菠菜种植于西域菠薐国(故称菠菜)。不管怎样,菠菜与胡萝卜、茄子一样,系舶来品,不免有些神奇。以致清代一位医学家如此牵强附会:“此菜色深碧,应三碧震卦;其根红,应震下一阳也。”意思是说,菠菜得天地“震气”,自然有益于提振精气神以“震人”。
苏州评话,好戏说乾隆下江南。风流非下流,偶遇实属缘。有一回,阴差阳错,乾隆爷沦为“身无分文”者。有农妇即兴以锅巴、菠菜豆腐汤献之,饥肠辘辘加之吃腻了膏粱的皇上,胃口大开,龙颜大悦。民间有谚:“菠菜豆腐虽贱,山珍海味不换。”
相对于重口味的西域菜,菠菜味浓而纯,基本以清炒为主,以放汤为佳。菠菜沥汁,和以面粉,作“菠菜面”,色泽滋味全天然。此为陕地面点一绝,风情寓其中。
芥菜,纠结的菜。尴尬在味,辛辣,不近人情;疙瘩在形,叶缘锯齿状,或叶或茎或根多畸变隆起成球状。因而,古人这样形容芥菜:“芥似菘而有毛,极辛苦。”又是这样为芥菜释名的:“其气味辛烈,菜中之介然者,食之有刚介之象,故字从介。”不管怎么说,芥菜属佛家所忌的“五辛菜”之一,挺另类:组织粗硬,虽可“生食”,但终宜“作菹”(腌菜);气味辛辣,其籽犹然,制成“芥末”调料,生猛异常。
芥菜有多种。《植物名录图考》云:“老圃所常艺者两种耳:其棵大根小者曰辣菜,根大叶瘦者曰芥圪塔,亦曰大头菜。”我以为“辣菜”就是雪里蕻菜一类,芥菜中的“辣妹”。干净利落又出类拔萃。
雪里蕻菜,见雪尤靓,简称雪菜。枝叶秀颀,素面朝天;菜色青翠,似青苹果蜡染。雪菜是骨感美少女,不在乎缠绵,而在于热情奔放直奔目标——小雪腌菜,腌成最出众的雪里蕻菜。
新鲜雪菜腌上十来天,成碧青辛辣的“鲜雪菜”,用来炒小草鸡块,其鲜爽劲,唯菜花塘鳢鱼放汤堪比。待到腌熟,呈鲜黄色,水盈盈亮汪汪,那么无论与何种“荤腥”相染,均鲜美得让人眉飞色舞。动物内脏俗称“下水”,上不得台面,但只要腌雪菜一搭救,作“炒时件”,立马成味蕾宠儿。典型的家常菜“雪菜炒小肠”,我从小吃到大,总不厌。而一碗宽汤的雪菜肉丝面,则让江南的味道如细浪浣纱,荡漾舌面。
雪菜应和了“雪”,芥菜中的老大姐瘤芥菜则不在乎“风花雪月”。当年母亲所种的芥菜基本为瘤芥菜,三四月份上市。对应于雪菜的清秀,瘤芥菜称得上体态丰满,汁水饱满。抢先上市的瘤芥菜,和以豆瓣酱炒食,叶裙清纯,叶瘤奇酥有肉感,食之别有一番曼妙滋味。一旦老成,择净,晾蔫,入缸,洒粗盐粒,压麻花石,腌成咸菜,那才叫酸菜极品。小时候,肉食可望而难及,零食则因地制宜可将就。于是,在作了基本的佐食菜肴后,瘤芥菜那奇妙无比的“瘤”就成了乡间小孩解馋的对象,咀嚼得津津有味。唯一位“天生驼”的同村少年,恨恨然,宁死不食。而我在小镇住校就读时,一大陶瓷杯腌瘤芥菜吃得发馊,也让我耿耿于怀。这样的记忆,可能有些阴暗,但那是时代与人生使然。就事论事,适得其时、适得其法的芥菜,口感还是不错的。
就像油菜之于青菜、白菜剪不断理还乱,同属十字花科芸薹属的芥菜一族关系亦纠缠不清。笼统地说,有叶用类,如雪里蕻菜、瘤芥菜;有茎用类,如榨菜、多头菜;有根用类,如大头菜。这些芥菜类蔬菜,鲜食,相对逊色;然一腌制,别开生面,出奇制胜,当刮目相待。
重头戏为榨菜。榨菜曾是我年少时最神往的腌制品之一,属远方与高端。我们买到与吃到的榨菜,是腌制在一种瘦长形的陶器中的,这种陶器叫绍兴甏,也用来酿制绍兴黄酒。沾满辣酱的榨菜,如一个个红孩儿。抹净,则表皮深碧发亮,用力掰开,里面滋润白嫩。这样的榨菜,脆生生,滋味十足,夏日佐以大碗白凉粥,爽口、开胃,那种酣畅淋漓,绝非精致小包装榨菜丝可同日而语的。我们名之为“大头榨菜”。惭愧的是,到今天我还没有一睹地头生长的榨菜。搜索资料,大致画像为:一团肥硕的青球块,紧贴地面,球块上面伸展一丛肥壮的绿叶。菜农亲热地称之为大肚青菜头,学名茎瘤芥。
榨菜炒肉丝或榨菜肉丝汤,急就章大众菜肴。当年做泥工师傅的八叔曾在工地食堂买了一份,让我与弟吃得直咂嘴。母亲把她的那一盒午饭全加给了我们。改革开放后,涪陵榨菜横空出世,江水滔滔,美味潮涌。
当我还在寻找“大头榨菜”时,母亲的小菜圃里居然“猎奇”产出了多头菜。多头菜也叫抱子芥,昵称“娃娃菜”。如果说瘤芥菜是叶脉贲张,肱股隆肌;那么多头菜是叶腋萌苞,膨胀孕育成菜娃娃一个个。层层叠叠,簇簇拥拥,子抱母,母抱子,呈宝塔状,煞是温情可爱。择摘下来,每一个“娃娃”就是一个个碧如玉的“榨菜头”。小巧者,玲珑,光润,简直可作挂件。跟随时令上市的多头菜,酱炒,糯而鲜爽,腴而不腻,当属不二选择的“时蔬”。稍待老成,腌制,或如“榨菜”鲜辣,或作“酸菜”鲜爽。近水楼台先得月,“清明”过后,多头菜腌制的酱菜,无添加剂,不需防腐,自然成了我们放心即食、引以为傲的“私房小榨菜”。
记忆最奇特者,当为大头菜。学名芜菁,生青时分,唤作洋大头菜。这个“洋”字有意思:一是表明原非本土产;二是告诫直接鲜食,可能“水土不服”。童年时期,粮食紧缺,生产队一度以洋大头菜作替代粮,母亲就以洋大头菜掺入米中煮,以至整锅饭都有一股淡而无味的水腥气,令我梦中都呕清水。及至生活开始富裕,我才明白,生青的洋大头菜一腌制,则美味无比。家乡太湖畔“西横头”人家,当年就扯着“资本主义尾巴”,偷偷摸摸种植、腌制大头菜,以致一开放就暴发,一暴发就格外矫情张扬那一碗“大头菜肉丝汤”。大头菜切得细如火柴棒,肉丝亦然,清汤白水,金缕银络,怎一个“小鲜汤”了得。腌制的大头菜有两种,一种“湿”,分量重,酸爽;一种“干”,紧实甘香,相对昂贵。生食,前者快感且便宜;作汤或炒食,无疑后者胜出一筹,因而又称作“香大头菜”。
“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这是苏轼谪居岭南时所咏。芥蓝,介于“芥菜”与“甘蓝”间。我是写作此文时于菜场偶遇。不知是否有意,摊主把它放在莴苣旁。形似而色异,顶端结一朵醒目小白花。于是,记住了还有这一种芥菜的亲戚(不作科学论证),广东产,又写作“芥兰”。
忘不了第一次吃花菜,是在苏州城内,豆芽菜似的路灯让城市显得恍惚。那时我十二三岁,乡村小学校史无前例组织远游。水泥挂机船,突突突,行驶了近一天才抵达不过百里外的虎丘塔。花菜是第二天午餐才吃到的,在听得到哐当哐当火车行驶声的饭店吃到的,很唐突。须知,在此之前,生活在农村的我们竟从未见到过这种菜。
生硬,寡味,似菜非菜。让我们惊诧的是它竟然也叫“蔬菜”。那是20 世纪70 年代,霓虹灯绝对是城市象征,而微微闪烁的荧光灯要算是现代化生活的标志。
花菜并不好吃。可能的原因是没有肉类帮衬。嚼之硬梆梆,咽之索然无味。但我是第一次吃到它,且是在人生第一次远游、第一次进城市饭店吃到它,因而,必定难忘。更要命的是,一位同学就在这一次远游中一度走丢。每忆及此,已过“知天命”的我们,依然情真意切,调笑那位被城市灯光搞得晕头转向的同学为“走丢了的花菜”。
说真的,花菜不像一般的蔬菜,不以叶、不以茎、也不以根,而是以花籽结成的花果,越俎代庖作食材。难怪,率真的北方人称花菜为“菜花”。
花菜的学名为花椰菜,系甘蓝变种之一。甘蓝是个很浪漫的蔬菜系,有多个变种,形态迥异,然均源自碧波荡漾的地中海,色彩艳丽,风情万千。《本草纲目》有此引述:“(蓝菜)此是西土蓝也。”又云:“其叶长大而浓,煮食甘美。经冬不死,春亦有英。”作为二年生草本的甘蓝,其亲近的中国变种就是我们熟悉的包菜,又称卷心菜或洋白菜,学名“结球甘蓝”,结成结实扁球状,叶色淡雅,被粉霜,可腌作鲜泡菜生食,加入红椒煸炒则格外光亮鲜爽。还有一种紫包菜,鲜艳生猛爽脆,作西餐色拉,绝配。
甘蓝的变种,不拘一格。有食用的,也有观赏的,还有食用与观赏兼备的;就食用而言,有食叶的,也有食茎的、食花的、食根的。乍见,你真不知莴笋状的“芥蓝”亦介其中矣。
奇观者:1、抱子甘蓝,叶腋生芽苞发育成球,累累如孩儿抱母,更似母负孩提。花球玲珑一串串,食之回甘。2、球茎甘蓝,别名苤蓝,有如红红绿绿的圆萝卜头上天真烂漫竖起小辫(绿叶)数茎,想来也可作萝卜样拌食或腌食。
奇葩者:1、皱叶甘蓝,外围叶俏丽外展,内部叶紧密敛合。叶片奇皱似波纹,叶色奇翠有如敷彩,疑似“假菜”,此菜与包菜近亲,与白菜形似,故又称“皱叶洋白菜”。2、羽衣甘蓝,叶如羽衣多彩,态似盆菊绽放,现多作为景观植物,大显身手于公园广场,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花菜”名副其实“花”“花菜”还真不是“菜”。
回归到最常食用的花球类“花菜”。自然是我在虎丘塔下吃到的花椰菜。当年,乡间没有,小镇上似乎也罕见。那时,大众渴望“肉食”,而蔬菜也根本享受不到日后泛滥成灾的化肥、激素催育。因此,记忆中的花菜,属冷冰冰的“贵族菜”,质地生硬,味觉生疏,并不受欢迎。今天的花菜,一年四季大棚大批量生产,每一棵都可铺展成葵花盘大小,轴矮茎曲蕾细粉绵色弱,哪还有硬挺的品质与不肯苟同的滋味?当年不在乎,今天在乎了,却只能吃到完全靠佐料、烹饪方式调配出来的“奶油花菜”了,“花样”有余,“菜味”不足。
值得欣慰的是又舶来了“西兰花”。西兰花暂时不谙“教化”、没被“同化”。轴粗壮,茎挺拔,花蕊饱满富弹性,色泽碧翠冷艳仿佛蜡染,堪作油画写生对象。相对先入为主的花椰菜,西兰花系碧眼隆鼻的“青花菜”,更耐热、耐寒,强势独立,不屑作任人拿捏的“软菜”。因而,西兰花宜清炒,甚至水中一焯即可。据研究,西兰花含维生素C特高,营养成分位居同类蔬菜之首,又花球酷似女皇头上的花冠,遂被誉为“蔬菜皇冠”。
“花菜”甘蓝,性平,味甘。经冬藏,至春再发,勉强可谓“长寿菜”。纯真的友谊经风雨见彩虹,是否亦然?
“芹,楚葵也”(《说文解字》)。笼统解释:芹菜,一种南方的蔬菜。
南方,温润多水,而因,《诗经》有吟:“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这里的芹菜,自然是指水芹,成片生长在浅水滩涂,其“采”当为“踩”,即用脚踩出须根,一把把收获起。直到今天,水芹还是连根出售的。
《吕氏春秋》云:“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水好,菜便好。历史长河中,云梦泽浩瀚不再,但云梦之芹的美味依然留存并激动人心。宋代大文豪兼美食家苏东坡谪居黄州,垦荒种菜,特别钟情“雪底芹芽”。作诗道:“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雪后的冬芹,敷一层晶莹薄雪,新翠欲滴,汁多茎脆叶嫩;而初春的斑鸠,丰满肥嫩正当时。雪底芹芽炒春鸠肉丝,荤素和济,鲜香呼应,堪称天作之合。难怪东坡先生津津有味、念念不忘,殷勤加注:“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作之。”
不时不食,时令是菜肴的招牌。冬春之际的芹菜,应该是最可口的。一个字,嫩。这嫩包涵两层意思,一是汁多,二是汁具鲜明个性味。从某种方面论,一种蔬菜是否有味,关键在于是否有本味,是否有一方水土孕育的地理标记味。“春水生楚葵”,适得其所。
而今大棚种植,芹菜的季节性不再重要,但本味越来越淡。母亲的小菜圃里,蔬菜依然随时令种植、采食,因而我们吃到的芹菜,还是很有出自天然的芹菜味。夏秋季芹菜,相对高大、碧翠、纤维素多,吃口略显“硬”与“柴”。
芹菜有三类,水芹、旱芹、西芹。记忆中,旱芹的茎,绵、扁、白,有一股特殊的中草药香味,可能与药效有关,故又被称作“药芹”。说来有趣,我第一次吃到的芹菜,居然就是药芹。那时青春年少,“书包翻身”,考上中等师范学校,食宿全免费供应。第一顿会餐,“三菜一汤”中就有两菜纠结继而难忘。一是素鸡,一种较豆腐粗糙且豆腥味特浓的豆制品;一是药芹,整个儿喷发出药香味。许多年后,当我回到家乡,市场经济放开,母亲的小菜圃里也种植起芹菜。而最念想的菜肴,居然包括当年最无奈的那两个菜。当然,素鸡不再是素煮,而是合入酱鸭或酱鹅汤煮;药芹则是佐以香干丝并肉丝,升级为“炒三丝”。
不爱吃药芹的人是不习惯那股芳香味;一旦习惯了,则不“药”不过瘾。情形类似吃香菜。可惜,水乡泽国的药芹往往因种植的土壤不够“沙”,香味明显寡淡。
西芹,当然源自西方。现代农业的杰出贡献在于质优价廉口感好。显然,第一次接触西芹,在宾馆,接下来就在菜市场。整体感觉,西芹茁壮、茂盛、富营养,形态不像柔软蔬菜,气势反类沙漠仙人掌类。水芹、药芹等本芹,往往成畦,成片,个体融入集体,大面积种植,如织绿茵,青葱秀丽,一望无际。西芹彰显的则是个体,一株一个单元,高大威猛肥硕,让人联想到汉堡包、熊出没。原谅我不太爱吃西芹。西芹“生猛”,一是生吃,切成一指长短,蘸酱吃。二是切得更细些,拌以牛肉末,生炒或中西合璧,西芹炒百合、炒白果仁。
芹菜好吃,花样则不多。清炒,最本味。最经典的吃法是芹菜炒肉丝,虽属大路货,但“通吃”古今四方。如果是“雪芹小炒嫩肉”,无论猪肉、鸡肉,还是羊肉、牛肉,那个鲜爽纯真和美,无与伦比。芹菜的另一吃法,冷拌。拌之以醋,成腌渍凉菜,据说唐代名相魏征最爱吃,一吃就是三大碗。
芹菜性凉,味甘辛。小时候,没吃过芹菜,但听祖母说,芹菜汁神奇,可治小儿痄腮。药膳同源,她老人家的咳咯病就是靠吃一种叫“过冬青”的草药调理好的。现代医学认为,芹菜具有清热解毒功效,对高血压一类“富贵病”有降解作用。
芹菜在菜谱上的贡献有限,但在文化印记上的呈现不可忽视,“芹献”一词,足以佐证。
一、典出《列子》:“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戎菽系蚕豆,枲茎系麻秆,萍子为蒿,芹即芹菜。事实上,乡巴佬见识少又忍不住炫耀,结果弄巧成拙,搬起石头压自己的脚。
二、典故演绎。“野老献芹,聊表微意”,近乎告慰“尽心意”。“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为采芹人”,权作自慰“终有望”。儒家把激烈隐藏在谦逊中,往往以“芹献”说事。如唐代边塞诗人高适,喟叹“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又如南宋爱国将领辛弃疾,慷慨建言,结集题名《美芹十论》。
三、风流不绝。苏辙仿其兄“雪底芹芽”口吻,言“园父初挑雪底芹”。以至清代大作家曹雪芹要自号“雪芹”“芹圃”“芹溪”。曹雪芹何许人,还用说吗。名沾,是要沾皇气,还是要沾风流雅趣的光?其实是为文化添光!
苋菜,热烈的菜。源自热带,桀骜不驯。记忆中,苋菜总是野生,那么野蛮生长。板结的荒地上,如独行侠,身上长刺,顶上垂缨,蓬头垢面,热火朝天。
那样的苋菜,我们称之野刺苋。草本植物而具木本脾性。高者,可达一米许。茎梗直,壮硕;刺尖锐,攀比玫瑰。我在世纪之交的广大待开发区圈地中,偶有遇。
苋,古老的菜,不曾被漠视却始终没被重视过。中华辞书之祖《尔雅》释:“蒉,赤苋。”古人一直以“白苋紫茄”为珍馐。模棱间,把苋菜抬举到“采薇”高度。事实上,苋亦如薇,上则美食,下则贱蔬。珍之者别出心裁奉为美馐,鄙之者不以为然贬作草莽。
记忆中,苋从来就是野菜,粗犷。枝叶蓬乱,呈铁青色或赤红色。清代《植物名实图考》有“人苋”条目,曰:“盖苋之通称,北地以色青黑而茎硬者当之,一名铁苋,盖极粗涩,不中食,为刀创要药。”又,宋代《本草图经》云:“苋有六种,有人苋、赤苋、白苋、紫苋、马苋、五色苋。入药者人、白二苋,其实一也,但人苋小而白苋大耳。”想来,最初在乡野接触的野生苋菜,准是硬汉子“铁苋”?“铁苋”自然不同于柔弱野菜,没法用小刀“掘”而必须用镰刀砍;砍回后,亦不能炒食,而必须去叶去刺,切成寸许长的小段,投入“臭卤甏”中渍。当年农家,臭卤甏是个宝,但凡“不中食”的老瓜菜,投放其中数日,就能“涅槃”,成另类“重口味”美食。最上档次的当然是“臭胚”(一种臭豆腐制品),然农村户口与之无缘。我们钟情的是可望又可及的“臭菜”,佼佼者即为“臭苋菜梗”。(现代作家周作人仿佛也好这一口,还写过文章。)苋菜来自乡野,酷暑荒陂,野苋菜恣意生长。砍得三二棵归,即可“臭”得一小甏。梗越粗,外纤维越结实,则腌渍的臭苋菜梗越有味。滴入少许菜籽油,饭镬上一蒸,那个“臭香”,今回首,犹向往——斯文,绵长,烈而不冲。“臭”到位的苋菜梗,中间部分完全酶化,成果胶态。用力一吮,整段内容物被吮出,一如吃果冻,快意。我们喻之为“苋菜肉”。“苋菜肉”肥美,咸鲜淡香,且有一缕缕芳醇的回甘。难怪民间有谚:“七月苋,肉一般”;“七月苋,金不换”。(注,农历七月,节气为小暑、大暑。)
苋菜入药,没见过。但药膳同源,红苋菜汤常被视作补血食材。能按常规烹饪的苋菜通常已被驯化,无刺,矮化,茎细叶茂,与芦蒿类蔬菜无异。人工种植,大棚生产。
“苋”为形声字,“见”,表音亦表义。苋菜叶有多种颜色,鲜明,显现又显眼。如赤苋叶赤红,白苋叶青白,还有多种叶色混合的“三色苋”等。不同品种的苋菜,色有差,口感也有侧重。相对而言,白苋显得鲜嫩些,宜清炒,一款“蒜泥白苋”置于夏日餐桌,靓眼又开胃。赤苋,或“雁来红”,红叶绿镶边,宜加入辅料作汤,如“上汤苋菜”。宾馆好做这款菜,秘诀在于有松花蛋、火腿肉、食用菌等高档佐料加盟,高明则还靠“高汤”调味?清代大才子袁枚,一流美食家,其《随园食单》中录有“苋羹”,似可炮制:“苋须细摘嫩尖,干炒,加虾米或虾仁,更佳。不可见汤。”
“白苋紫茄以为常饵”,除了食用,古人还把色彩斑斓的苋菜当作一种亲切的景观植物。入秋,苋渐老而色愈浓。于是,感喟“紫苏红苋老生花”;同时,禁不住歌咏“红苋如丹照眼明”。苋所开花,穗状,一支支,清奇而参差有序;色泽雅致,有绿白色,有黄绿色,浓淡不一而足。所结籽实,细微,黑泽。
不管怎样,苋菜是平民菜。少年时,特爱《水浒传》,时刻渴望暴动,又向往着云淡风清过上“有肉吃”的好日子。蓬蒿菜与空心菜,乘虚而入,颠覆概念。
初次接触蓬蒿菜,感觉如儿女情长版“天蓬元帅”。钉耙叶齿,生机蓬勃。小身量,欣欣向荣。蓬蒿,古谓茼蒿,叶互生,碧色羽状分裂。母亲的小菜圃始终是一个缩微的蔬菜种植试验场,竟然在市场少见他菜的年代,率先让蓬蒿如田埂上的马兰头一样率性生长。以致后来,因吃得太欢快而呕吐厌恶。
接着想起“空心菜”,学名雍菜,那种青梗茎,那种卵状叶,那种苹果绿,那种类似苋菜的入肴法,让我心生爱怜。只是苋菜实心,雍菜虚心。
高楼日高,乡村渐远,不知野生的苋菜还挺立在童年的乡野否?
允许我杜撰一个非专有名词——夏菜,夏季食用的蔬菜。
夏季是蔬菜淡季,但淡而不断档。大地热情,小辣椒似乎一直在为夏日菜谱打信号灯。高亢的蝉鸣声中,也尚有鸡毛菜救急与偌大的冬瓜逆袭压阵。
豆类、瓜类是夏菜的主角。延至深秋,则成姑妄言之的背景“豆棚瓜架雨如丝”。
“立夏”蚕豆上市,拉开序幕。及“夏至”,各类“夏菜”日臻爆棚。民谣唱道:“五月黄瓜大街卖,六月葫芦弯似弓;七月茄子头朝下,八月辣椒个个红。”(注,月份为农历。)
母亲经营的小菜圃在饲养家禽的小屋背后。暮春,就用竹竿、草绳搭建成简易棚架。同时,顺势沿小屋屋檐拉下几根粗糙绳索。入夏,雨水一浇,草质藤本作物各显身手,蒙太奇般伸展出婉转触须,袅娜攀升,妖娆挂果。
最常见的是豇豆。“荚必双生”,成对垂挂。豇豆细长,内容物为一粒粒细腰型红豆,需适时采摘食用。一老,只能腌食或晒制成干货;没长成,则豆瘦荚厚,风味不足。豇豆色泽清丽、身姿曼妙披拂,有时长达一市尺许。她的兄弟“刀豆”,五短三粗,无论滋味还是色泽,均浓重。“刀豆”如短兵相接,“豇豆”则是日常惦念的“长豆”。“长豆”悬挂在棚架上,大风刮过,飘荡成秋千状。嫩豇豆,拍蒜清炒,绝佳。与同时长成的紫茄一起炒,小生花旦,轻柔甘美,绝配。清人袁枚,超级食客,介绍一菜谱,云:“豇豆炒肉,临上时,去肉存豆。以极嫩者,抽去其筋。”
茄子,蔬菜中不露真相的真人。貌不惊人而魅惑无穷。借势上得厅堂,诚如《红楼梦》中贾府所夸之“茄鲞”,那得用多少山珍海味辅佐;平素本分下得厨房,作家常菜,或酱蒸或清炒,或如上述所言来个“豆茄配”;一度还被骗煞人不偿命的“神医”抬举为能把病吃回去的万能药膳。《本草拾遗》释“茄”:“一名落苏,有紫、白、黄、青各种,长圆大小亦异。”记忆中的茄子,光亮,红得发紫,有如王熙凤“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可人又可口。唐诗有咏“紫茄白苋以为珍”。秋后霜打,老而蔫,不宜食;民间以为秋茄有毒,不可信但也不无道理。
豆棚瓜架如招展的屏风,素面朝天的攀藤作物,把每一屏都装点得生机盎然。其间,丝瓜同样醒目,枫叶状的绿叶,似一柄柄小扇子殷勤拂动,一条条翠绿色的丝瓜怡然垂挂。丝瓜的末端结一黄花,晨露滋润中,如“开始广播啦”的小喇叭。丝瓜的表皮上垂直刻划着一道道如丝的墨痕,这让瓜体显得格外修长且俊俏。新鲜的嫩丝瓜,刨去皮,放汤,只要洒点食盐、姜丝就够了。这样的清汤,清淡而清香,消积食,消疰暑,实在难得。具这般品质的丝瓜,叫香丝瓜,筷子般长短,黄瓜般粗细。这是农家种得最多的丝瓜品种,心照不宣解除了当年“佐料”匮乏的后顾之忧。另外,香丝瓜炒青毛豆子,就地取材。菜色“青碧”悦目,滋味“鲜香糯”纯正。秋风中老丝瓜,表皮焦枯,内部则膨化为“丝瓜络”(俗称“丝瓜筋”),可作天然涤具“丝瓜巾”,亦可入药“通经络”云。
“丝瓜延上瓦墙生”,但更奋勇攀高的瓜菜还数葫芦。长成的葫芦沉甸甸,悬在棚架上相当招摇,有时还真让人“悬心”。母亲就引导它们往小屋面上爬,小屋面上铺有稻草,屋面下的家禽也不会抗议。于是,架梯上梁采摘,成了乡间大男孩的一项家务劳动,有时还需冒险探索一番——葫芦的叶子阔又密,毛茸茸;茎藤多芒,微微刺人。葫芦体量大,一般只要摘得一个,一餐的菜肴就搞定。上屋面采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无意中让人居高临下雄心万丈。作家王小波所写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想来就有这种体验。动画片《葫芦娃》问世,则让新一代的“童靴们”虽不能脚踩泥土,然心向往着云天,挺快乐的。老了的葫芦,锯开顶端,掏出瓜瓤,作盛物器具,实用又藏玄机,此谓“葫芦里卖药——不知底细”?小号的葫芦,可把玩,而今已成艺术鉴赏品。
与葫芦同属一科的蒲瓜,似乎恐高。勉强攀附一下棚架就掉头了,屋面是扶不上的。大多数蒲瓜甘于就地匍匐,因而又称“地蒲”。地蒲秀长,弧线形,颈细尾大,瓜体密布无色软毛,不刺人。花为白色,暮开晨谢,很害羞的样子。地蒲的吃法很多,大致与葫芦相当,但更随和且美味。袁枚有一烹饪秘诀,叫做:“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清炒地蒲丝,完全出自本味;开洋炒地蒲,鲜素相济。而最入味的要数地蒲咸肉汤(与冬瓜咸肉汤如出一辙),肉的咸鲜味溶于汤而浸入蒲块中。最考究的则是肉塞地蒲(吴方言谓“地蒲塞肉”),鲜肉的美妙滋味直接包裹在地蒲段中,融为一体。有一点得提个醒:买地蒲做菜前一定要检验一下是否为“苦蒲”。方法是刮开一点瓜皮,用舌舔一下瓜汁。一般的地蒲瓜汁都具淡淡的甘甜味,“苦蒲”则有明显的苦涩味。“苦蒲”不可食,食之有中毒之虞,不吓你。
夏长秋收,菜亦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