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的愚》小说系列

2020-06-09 12:11余途
旗帜文摘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白瓜子

余途

伏热寒辨

入伏第一天,知了还像往常一样喊知了。声音忽闷忽尖,听的人感觉不同平常。老愚属于这类,对声音和温度敏感。

公园里吊嗓唱歌唱戏的,此起彼伏,着调不着调都近乎嚎叫。穿透力强的国粹,曲调加唱词还是样板戏的经典桥段,被扩音器搞到震耳欲聋,貌似要钉进人的骨髓。与往常不同,高调拉上去的声音有些撕裂,看他们脸上的皱纹就知道是在什么年代长起来的,滚掉的汗珠子落地似乎也想有地震的动静。

亭子那边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是真不怕热。

老愚被咬了包,归蚊子还是虫子,不好说。伏天,能出来的活物都出来找点吃的。

晚上也不凉快。听邻居说白天唱戏的老爷子被急救车送医院抢救,老愚念叨,伏天防寒可是老理。

每年伏天都是热的,今年格外热。

中国尊伞

京城第一高楼距离老愚家不远,名中国尊,云低的时候它真能钻进去。

这天夜里的疾风骤雨并没有惊到老愚,他是清早看朋友圈才知道风雨交加在睡梦中。邻家女人雨中喊男人关窗,关时用力过猛,窗户被拽下来一半,男人坚持用肉身堵住窗口。老愚挺感动,在他眼里,这是壮举。他瞬间想到中国尊,不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时有没有人给它撑伞。老愚没刷牙洗脸就发了个朋友圈。很快,时评作家发来评论:“伞要自己撑。”老愚回复:“没找到合适的吧。”律师指出:“此尊无发(法)无天。”若有所悟的老愚道:“那就是有伞。”一向无所事事的机关大姐跟了一句:“祖国的天空就是它的伞。”老愚似乎懂了,它一直被罩着,自己瞎操什么心啊。

那隔壁的男人是不是已经成了窗框上的贴画?老愚没想好是推门进去看看,还是到楼下了一眼,或是跑街上仰望中国尊。

伏贴效愚

老愚是不是真的愚,并没有人知道。

三伏天,一年里最热的季节,他按朋友说的去医院,太阳底下走几步就一身汗。

老愚冬天犯咳嗽,咳得戒了煙,用过各种药,也挡不住年年犯病。朋友说三伏贴可以冬病夏治,尤其对咳嗽有效,将信将疑的老愚决定试试。

可了不得,京城最大的中医院排满了人,多是为三伏贴来的。老愚愁得,在日头底下排到中午,才轮上他掀开汗透的衣服背对大夫。几十个大夫往病人后背贴黑药膏,老愚有一丝诡异的感觉。

这可说的是几年前的事。

伏贴贴上后,老愚有了念想,翘首以盼秋风扫那个落叶,咳嗽从此跑得无踪影。

结果怎么着,不是那么回事,该咳嗽还咳嗽。

他问,药贴后背怎么就能治咳嗽?说的说不清,听的也听不明白。

又到三伏天,听说中医院还是那么多人。老愚没去。

可这年冬天他竟没咳,他怀疑是头些年贴后背的药起了效。

老愚一高兴,把戒了多年的烟点着猛嘬了几口,第一口吸进去他就咳起来。

瞧,老愚是不是真是愚的?

过去的年

老愚一年一年地上了岁数,有了回忆的资本。要说什么是年,过去那花生瓜子就是年啊。

现如今谁把吃花生瓜子当回事,超市里各式各样的花生各种口味的瓜子随处看见,买到家里都不招待见,经常是放坏了扔掉。早先可不行,不到过年你就根本看不见花生瓜子的影儿。快到春节,家里人拿着副食本到指定的商店,每家每户凭证供应,炒花生瓜子一家只卖给每人几两。这一年才能吃一次的东西像个金疙瘩似的,大人给孩子尝几粒后就收走不让动了,过年的几天得靠这点宝贝招待来家拜年的客人。客人一走孩子们赶紧偷着吃几个,只要年没过去花生瓜子又被大人藏起来,年过完,孩子眼里的好吃的也被客人吃差不多没了。

老愚一边捏着花生壳一边回想当时的情景,竟有些酸楚。那是一九七几年到一九八几年的事,说远不远,说不远也远了。

一个女人的能量鸡汤

老愚喜欢喝鸡汤,尤其是乌鸡熬的汤,从祖母传下的方子,还得加几样补血补气的中药,那美味,绝对是补充能量的佳品,他隔几天不喝就想。

可他小时候还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浑身白毛的鸡肉是黑的。这到老,他也没去探究乌鸡黑的原因。

一大早,女人就把乌鸡炖上了,闻着满屋香味儿,老愚美滋滋的。不料,手机一条信息惊到他:一个正能量的女人跳楼自杀。

这女人是京城新闻界的腕儿啊,一直以书写传播正能量著称,老愚和她认识。一个正气凛然阳光灿烂的女人,怎么说绝就自绝了呢?老愚拍着手机叹息:“整个京城的女人都跳楼也轮不到你啊!”

女人喊他:“鸡汤好了,喝不?”

老愚随口一说:“不喝!”吓了女人一跳。

老愚纳闷,那么多鸡汤文字她是写给谁的?

骨质

老愚被人踩了一脚,竟然骨折了。

老愚不明白,怎么踩一脚就骨折了呢?

一脚就是一脚,不是两脚,而且不是狠狠的一脚,更不是使劲跺了一脚,就是踩了那么一下,一只脚踩上另一只脚,只不过不是自己的脚踩自己的脚,是别人的脚踩的。

老愚的脚肿老高,半天之后就紫黑紫黑的了。

大夫告诉老愚:你是严重的骨质疏松,缺钙。

老愚明白了,缺钙,被人轻轻一踩,骨头就折了!

老愚又明白一个道理,即使被别人踩了一脚骨折了,这事也不怨别人,只能怨自己。谁让自己缺钙呢。

他开始吃钙片,晒太阳。

有一天,旁人打一个喷嚏,老愚咳了一声,居然肋骨折了。

最后500米

烧一壶老茶, 老白说:看着国旗被甩地上就觉着不对劲。

老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老白:不都是完成比赛才会接过旁人递的国旗飘扬,这回怎么在临近终点的时候,有人冲上去向奔跑的运动员塞国旗呢?

老白也感到奇怪。

老愚问:这不是违反规则?不算干扰比赛?不会出危险吗?

老白说:这在国际比赛肯定违规啊。

老愚说:在咱这儿算中国特色。

老白说:不管怎么说国旗不能扔地上。

老愚说:那得说是递国旗的错。

老白说:你这是没有觉悟!

老愚说:你这是没有是非!

老茶喝得没啥味道了。

老愚说:以后咱办马拉松提前500米结束。

老白说:你真扯淡!那谁还来呀?

俩人决定换茶。

茶还没好,就有小道消息说,因最后500米违规非洲运动员被取消冠军成绩,受递旗事件影响屈居亚军的中国运动员夺回冠军。

老白问:真的假的?

老愚抿口茶说:如今假消息满天飞,什么你都信?

焚草救车

老愚被小马发来的信息惊到。

这个消息说:“一些傻子去钓鱼,车陷草地。有个傻子说把草烧了车轮不打滑就出来了,然后就放火烧,草和车就都烧没了。”

老愚怀疑:“这是战国时代鲁国的事吧?现如今哪儿有这样的傻子。”

小马说:“你不信吧,真事,发视频给你看。”

老愚目不转睛地看着,车轱辘在草地打滑,几个人为了把陷在草里的汽车开出来,点火烧了车边上的草。火借风势把车也带着烧着了,而且越烧越大,崭新的小轿车很快被熊熊烈火吞没。

老愚不明白为什么人能愚蠢至此。可往别处一琢磨竟然大悟,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如今的事不都这样干幺。但凡能这么做的人也不乏聪明人。

那焚草烧车的是傻子吗?好像也不是。保不齐人家就是想烧车呢。

“小马,这视频不是故意拍的吧?”老愚的问题小马没回答。

就这会儿工夫,有突发消息说,北部山区发生森林火灾,已经从一个区烧到另一个区。这可是真事!

你怎么那么横

老愚一直对动不动耍横的人嗤之以鼻。

这天,他看女司机开的车把公交车撞江里的信息,那叫一個气啊,指着坐地上的女司机喊:你怎么那么横啊!

第二天,手机爆出视频,那公交车是撞上正常行驶的女司机,直接开到江里。老愚惊呆了,这司机是有病啊,报复社会,把一车人的命都搭上,你怎么那么横啊!

老愚感觉被撞的女司机很冤,掉江里的乘客更冤。

隔了一天,车捞上来,老愚看到车载监控视频,傻了,那女乘客狂打司机,那个横啊!司机开着车和她互殴,然后径直闯入江中,你们怎么那么横啊……

老愚蒙了,人这都怎么了?怎么都那么横啊!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命也不是命?

失智

老愚忽然不识字了。

圣母院失火损毁,世人大多惊愕惋惜,也有人窃喜。老愚在平台发出一则评论:“一个人被侮辱愚弄久了便丧失了悲悯的能力。”

早上醒来,见有不少评论,可老愚读不懂。是所有的字和词都不认识,更不要说句子表达什么意思。

老愚尝试着换姿势、换角度、换远近地看,都不行。他有点慌,这莫非是认知障碍?

老愚想到不能写作了,这可意味着思想表达的终结,相当于宣布他的死亡。他要写个告示说暂停写作,却找不到合适的字。

这难道是痴呆吗?老愚害怕了。

于是他写了两个字,发到网上。可怕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别人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攻击他的人却越来越多。

他人生死

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老愚却为此睡不好觉。

他思忖着,从不管他人死活的国人如何对一个人的生死那样关切了。

对他刺激最大的是两段车祸视频,现在已经无法从脑子里移除,老愚烟抽得越多,记性越深刻。

那女孩被撞倒在十字路口,明明还活着,过往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没人上前救助,没人设置警戒引导车流,竟看着她被后来的车碾轧致死。冷漠,冷酷啊!

另一个是追尾的小轿车被卡在工程车尾部,前车司机只顾打电话,并不施救。眼看着后车起火,车里的两个人消失在火中。理智,理性啊!

老愚看到脑瓤子疼。前面是谁救谁倒霉的恶品文化,后面是程序大于命的伪法意识吧。

老愚琢磨不透,这是怎么了?

就是这样一个土壤上的人,大规模地讨论着一个报复杀人犯的生死,老愚怎么也核对不上这之间的内在关系是什么。

本已冷血冰冻,何以热血沸腾?老愚貌似在问老天,因为人是不能问的,问也不知道谁能回答。

从此,睡不好觉成了老愚的常态。谁知道谁能遇上哪样呢?老愚不知道。

骨殇

老愚起身时脚一软坐在地上,支撑腿旋转,疼痛瞬间从小腿向各处发射。身边的老哥几个要搀扶他,老愚摇摇头说:“让我缓缓。”他感觉不好,骨头可能又折了。

这距离上次骨折还不到两年,还是同一条腿。

老愚抬起头,正好和低头看他人的眼目相对。他苦苦一笑,感觉自己像落在井底的蛙。“我没和老哥几个说过,我出生在五九年,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实际上是天灾人祸吧。国家卫生防疫能力差,造成大量流行病。”老愚说,“我就是那时候得的病,得同样病的人有很多。那会儿没有疫苗,赶后来有了,街道老太太拿给我当糖吃,纯吃着玩,没用啦。我们终身受这个病的折磨。现在这一刻的疼就是这个病带给我的福利哈,我的骨质太差,动不动就折。”有人向他伸手,他还是摇头,老愚没说够。“我说我们得的是时代病,不是嘛,就那个时代得我们这种病的人多啊,后来少了,几乎没了呀。所以,我说国家有责任,可我说没人听。”

老愚被架起来,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有人说他太偏激,如果生病都谈国家责任,那要谈的多了,比如知青,比如失独……老愚还是摇头。

他看继续说也没市场,住了嘴。

到医院,拍片子,老愚骨头是真折了。这已经是他第九次骨折。

一个人反反复复生病,是体质的问题,稍不小心就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折腾运动。

责任编辑 张 哲

(本文选自:北京文学 2020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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