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地
秋无约,风渐凉。伫立阳台,望向故乡的方向,我仿佛看到坡地里扯出的花生已饱满,丰实。
过去,老家前山光秃秃一片,几乎全是风化的紫色页岩。记忆中,父亲在坡岰到处垦荒,刨沙,育土,整成一块块红褐色的沙壤地,秋栽油菜,春种花生。
当油菜褪去金色的外帔,挂满青青长角果的时候,母亲就提前挑好壮实圆润的花生做种子,带着我穿梭在油菜丛里套种花生。打窝,播种,施肥,盖土,浇水。十天过后,母亲会去地里走一走,看一看,视花生发芽情况补种。待到花期,明亮的小黄花便开满山坡,点缀在丛绿之中。密密麻麻的花针,躬身向下,像胡须,像牛毛,争先恐后,一股劲儿地往沙土里扎。花落,针入,果生。母亲也像果针一样扎在花生地里拔野草,用柴火灰拌细泥沙,一窝一窝地培土,如一座移动的蹲像。
果针入土两个月后,随手拽出一棵,就可看到一串串鸡头状的白幼果,外壳柔软,仁儿浅红,入口嫩甜,鲜香。这时候,山鼠开始频繁出没,坡上的花生有些儿被糟蹋。我问母亲,何不放上鼠药?母亲却说,万万不能,如果让鸡啄上就不好了。母亲是在担心邻里那满山满岭跑去的鸡被鼠药毒死。有一次,一个放牛娃趁母亲荷锄回家做饭的时候,悄悄地潜入地里,偷偷地拔花生,被哥抓住。哥正要揍他时,母亲来了,喝退了哥,也不责骂,只是说:“花生还冇熟,咯时候是水籽,可惜哒,收花生时来我家里呷,快走!”
农村的活儿没有尽头,总是一桩紧接一桩。“双抢”过后,当地里花生叶泛黄变疏,布满褐点,看起来像奶奶脸上长的老年斑的时候,花生熟了。当然,播种的时间不同、土质相异、管护有别,收花生便有早有晚。早花生可在月半节吃上,晚花生则要等到中秋。扯花生得早,得在晨露尚未蒸发正滋润沙土的时候赶到地里。土湿,松软,花生能轻松地拔出,脱漏在土里的就少。如果沙土板结了,或是种在黄泥田里的,须用锄头一窝一窝地挖,挺费劲的。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父母到达坡地,天边才微微现出殷红的曙色,清露雨滴一样坠在花生叶上,晶莹,透亮。父母低头弯腰,拢起一窝花生穰,靠近根部使劲一扯,一团怀沙抱土的花生穰拔了出来,猛一阵甩抖,蓬松的泥土哗啦啦落下,白麻麻、胖嘟嘟的花生相互挤着,像一枚枚耳环尽现眼前,丰满,成熟。我把拔出的花生穰堆成一堆堆,时不时摘下一颗,剥壳,往嘴里送,嫩脆,有点清甜。扯完一片坡地的花生,太阳才探出头来,父母早已汗流浃背,额上汗珠不停地往下掉,眼角、脸颊,不知何时沾上了泥。我在穰堆上坐了一会儿,他们仍未歇下来,依然赶往另一片坡地。扯完自家的,他们又帮满奶奶扯。
母亲砍下长杜荆,钩连成荆绳,把花生穰一堆堆捆好,让父亲挑回家,堆放在堂阶上。等到月光洒满院子的时候,拿出谷箩,拎来矮凳,一家人开始摘花生。摘花生得讲究技巧,一手攥住花生穰,一手抓满花生果,用力一转,花生就悉数脱落到掌心。邻里的伯娘婶娘丢下碗筷,煮完猪潲,便围过来帮忙,边摘花生边聊家长里短、村里趣闻。奶奶从箩里盛出一盆刚摘下的花生,搓洗,用盐水煮熟,端给院子里乘凉的爷儿们和听故事的孩子们。盐煮的花生,咸咸的,粉粉的,是另一种风味。孩子们边吃边唱着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一对白胖子。”“白胖子,挤帐子,醒后戴上黄帽子。”有时,父亲还让我边摘花生边背诵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摘过的花生穰,母亲又仔仔细细查验一番。也有个别的花生,像机靈顽皮的小孩子,躲藏在茎藤上,但终究没逃过母亲的眼睛。母亲洗净一部分花生穰喂牛,剩余的全扔进了池塘……秋初的夜晚,院子像炸开锅一般,热热闹闹的,大人们的愉悦似乎湮没了白天的疲累。
花生甫一晒干,好酒的父亲便抓一颗贴近耳边摇了摇,嚷着要剥花生仁,时不时炸上一碟下酒。剥花生留下的荚壳,母亲舍不得扔,装入蛇皮袋,堆放在柴房,做了冬天烤火炉的“火引子”。我和哥也常常用它来给“甩火筒”生火。年关,母亲就算再忙,也还得做花生酥,摆放在团盒的格子里待客。母亲做的花生酥,香甜,酥脆,可她从不逢人炫耀。
栽油菜之前,父亲会扛着锄头,给花生地再翻上一遍,也能捡到不少的花生。有时恰巧捣到一个鼠穴,一堆花生惊现出来,便有半篮子意想不到的收获。当然,经过雨淋,它们之中也有少量的在沉睡中苏醒,发了芽。雪白的芽茎,嫩黄的芽帽,挤破荚壳,探出头来。母亲把花生芽濯净,油炒,加蒜,又是一道脆牙爽口的好菜。虽然后来我怕伙伴们笑话,不屑也不愿去拾漏,但父母仍保留着捡花生的习惯。
那年秋初,我和哥一同考取了大学。学费缴不齐,全家人都急了。父亲除了留足种子,将新收的花生全挑到蒸市街卖了。母亲说,从那以后的四年里,父亲一直没饮酒,也没嚷着炸花生米,稍有空隙就在山坡上扩宽花生地……
时隔二十多年,我再次靠近那片坡地,一种久违的温情便在微凉的秋风中蔓延。虽然,杂草已掩盖了坡地和坡上崎岖的小路,但我仍能分得清那一块块属于我们家的花生地。
黄豆黄了
晚稻还在勾头,地里的黄豆又黄了。
扯几株黄豆,找来干柴草,点火,噼噼啪啪,柴燃完了,“噗”的一声轻响,一缕诱人的香味从火堆钻出来。伙伴们不怕滚烫的灰烬,用树枝急忙扒出一个个豆荚,掰开,吹气,烫也不倒手,放入嘴里,嘎嘣嘎嘣,越嚼越香。嚼得起劲时,有人乘机抹灰,瞬间,众人皆成大花猫……我想起儿时煨黄豆,至今仍觉得好笑。“金秋农事忙,闺女请下床。”八九月是农事最忙的季节,男女老幼都得早出晚归忙活起来。父亲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作业看到深夜,翌日清晨还得磨镰刀,帮母亲割黄豆。
沉甸甸的豆荚在丝丝缕缕的晨风里晃动,枯黄的豆叶儿悄无声息地飘落。父亲握着银月般的镰刀,凝视面前的黄豆地。他丢掉烟蒂,钻进地里,弓着腰,低下头,左手揽住豆秆,右手齐根拉镰,一刀一刀地收割,动作循环往复,豆秆应声倒地。父亲抱着豆秆,像抱着哺乳的婴儿,轻轻地往后放,一会儿,身后就是一摞。偶有早熟鼓胀的荚果自动裂开了嘴,一碰,豆子便耐不住寂寞蹦出荚壳,遗落在地里,就像久困于大山里的小伙,机会一来,便争着往城里跑。豆秆幼,筋力足,似杜荆硬韧,劲少,一镰还难以割断。一亩地下来,汗水已在父亲的背衫印出斑驳的图案,硬朗的荚角在他粗糙的手背划下一道道印子。父亲依然埋着头,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保持的姿态,像接生婆般认真,似信徒一样虔诚。身后的豆茬,整齐,匀称,利落。看来,父亲早在磨镰上下足了功夫,镰,该是锋利无比的。
已记不清是哪一年,队里把枣树固定地分给各家各户,之后每年便不再变动。我们家分得了三棵枣树,其中一棵伴在田墈,灰褐的树身遍布踩踏的伤痕,硬朗的虬枝像老人干瘪的大手,在空中挥练着各种拳形。稠密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大伞,荫罩了邻居的一角稻田。为了不影响禾苗生长,父亲忍痛砍去大半枝桠,用泥巴糊住伤口。我们心疼得以为它会枯死。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另一半粗糙的树枝照旧蓬勃地萌生嫩绿鸭蛋形的叶子,挂满米状黄绿色淡淡的小花,秋后仍枣儿累枝,收获了满满一箩筐。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棵碗口粗的驼背枣被雷劈中枯死了,父亲砍下它,挖出根,请木匠依形锯成犁弯、耙齿、锄柄、扁担,边角余料雕成一些床葫芦,还帮我做了一个大陀螺。父亲说,枣木细密坚韧,硬实耐用,不易断裂,是做家具的好料,帮我家做工的陈师傅还刨缺了刨子,锯断了一把锯子。
往后,乡亲们绝大多数移居城里,那片枣林就无人问津了。每次驱车回老家,我总忍不住朝队里后山那片被灌木湮没的枣林忧戚地张望。虽然也有多次因工作之便在茅洞桥、谭子山等地见到新种的枣林,但心中颇有枣林红尽客他乡的感慨,缺失便一如既往。
今年六月,老家的旧房子在暴风雨夜坍塌。父亲准备在原址砌新屋,还让我请人做设计。我准备在房前屋后栽植雪松、桂花树,没想到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他说,得种一圈枣子树。
这几天晚上,我反复做了同一个梦:新房落成,父亲在屋周围种下的枣核全发芽了,一下子就长成一片枣林,枣林翠冠如盖,缀满了红通通的枣儿。
打桐子
过去,老家朱雅冲的湾湾岭岭不乏桐子树。
桐花在百花凋谢春夏递嬗之际一夜间悄然爬上枝头,开得朴素低调,谢时默然从容,一阵清风或一场冷雨,便飘飘洒洒,落在田间、路上、山涧、旮旯。大人们踩着遍地桐花的山路上山劳作,小孩子沿着满地桐花的渠坝上学。
到五六月,桐子树连片的后山,已葳蕤葱郁,如飘落一块厚大的绿云。青青的桐子迫不及待地从重重叠叠的叶丛探出圆鼓鼓的小脑袋,调皮地向我们眨眼睛。桐子树分杈低,我们像一只只灵猴在枝桠间穿梭纵越,时不时在树下捏泥人,弄刺蛾,过家家。玩累了,就掐片蒲扇大的桐叶,窝成漏斗,摘来山萢或桑葚,斜靠树干犒劳一番,吃着吃着打起盹来,迷糊中时常掉到树下。路旁坪边的枝干被磨得光滑亮净,似母亲手里的锄柄。男孩子爱玩“打仗”,“手榴弹”有时就是那些山竹大未熟的桐子,软绵绵的,有弹性,即使打身上也不很痛。倘若被大人发现,便遭来一顿责骂甚至饱打。
临近寒露时分,后山悄悄换上金色盛装,山涧浸染着一片清寒。满岭累累桐子,饱满肥圆,在枝叶间不住地摇曳,似乎显耀它的丰盈殷实。秋阳扑在红润的桐子上,反射道道金光,桐子树瞬间变成黄金树。山鹊缱绻树丛,享受自在的惬意。大人們系箩筐,补箢箕,备竹竿,开始为打桐子作好准备。他们纷纷上山,刨掉桐林的荆棘,掏出一条条深沟,以便层层拦截滚下来的桐子。
乡里打桐子约定在每年的寒露。这一天,小学初中都放假,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会回家帮着打桐子。
清晨,秋雾弥漫,寒意浓浓,但早早起来打桐子的人感觉不到。蜿蜓若带的山路上,大人挑着箩筐,筐里放着箢箕,小孩子扛着竹竿,成群结队,从不同的屋场汇集一起,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同赶墟一般。平时清静的山林,一下子异常喧闹起来。到了山坳里,天才大亮。一个个桐子若耀眼的灯笼,沉甸甸地压满树梢,晨风一拂,便笑吟吟地朝我们点头,哗啦啦的桐叶,像在鼓掌欢迎。
刚到自家桐林,筐还未放稳,哥哥就赤脚一跃抱住树主干,噌噌噌,利索地爬上树,跨上树枝,猛地翻身,攀附上了桠杈间,固定好身体后,拿着竹竿对准枝梢一阵“狂轰”。无数桐子穿过芊绵的枝叶,赛跑似的纷纷坠落,如一场桐子雨,也像一个个精灵急匆匆地赶赴即将开始的聚会。掉在草丛里的,打几个滚躲了起来;落在石块上的,弹几下夹在石缝间;有的一溜烟向沟里径直滚去,如一只飞奔的野兔;有的连跳几道沟,跑到邻里的桐林,但不等我去找,小伙伴便扔了过来……哥哥热心劲过后,父亲接过竹竿,稳稳站在陡坡,紧握的竹竿高高扬起,高过头顶,高过早起的太阳,开始“精确打击”,并对哥哥先前打过的树一一“拣漏”,寻找剩余的桐子。父亲不慌不忙,不快不慢,似乎没有用力,但每每打下去,都准,稳,桐子被个个击中,难有侥幸。
作为“先遣兵”,哥哥每到一棵大树,都抢先爬上使劲敲打。父亲仰起头,双眉紧蹙,担心枝折或手没抓紧摔下来。矮小的桐子树,却是我占了先机。我尽力摇动枝杈,熟透的桐子像婴儿的摇铃,“噗嗦噗嗦”地往下掉,之后也效仿父亲高举短竹竿。看去很是分明的桐子不高不低地挂在树梢,竿偏偏打不着,桐叶倒被我一顿狂捣,狼籍满地。
桐子悉数打尽,枝上的桐叶稀疏许多,斑驳的曦阳从中撒下来,我们满身阳光的碎片,暖暖的。父亲看着沟里的桐子,微笑着卷上纸烟,脸上闪耀自信和希冀。小憩后,我们手拿箢箕,弯腰并成一排,拨开草丛,扒开叶子,像排雷那样展开地毯式搜寻,累得汗流浃背也全然不觉。父亲边捡桐子,边叮嘱我们要小心棘和蛇。他还说,桐子树浑身是宝,桐叶可包粑,根茎和果实可入药,桐油是重要的工业原料,树干用来做橱柜,耗子也不咬。桐籽不择地,不选土,只要不丢见风硝上都能生长。
打完后山的,就打渠墈田墈的,房前屋后的,由远及近,忙而有序。父亲挑回担担桐子,堆得满屋都是。桐林多的可打几十担,少的收上十几担。打桐子的日子,会持续几天。堂叔在广东莲山务工。打完自家林子,父亲就吩咐我们帮着婶娘打。婶娘笑呵呵地从桐子中选出最大最圆最红的,插根精致的小木棍,做成漂亮的桐陀螺送给我们。
家家户户的桐子打完后,孩子们又开始利用放牛的时机,上山捡拾残留的桐子。桐子树株株簇拥,枝叶相牵,总有桐子隐匿在桐叶荫庇之下;桐林杂草丛生,即便再仔细,也捡不净。这时候,捡桐子,不再分你家他家的桐林,都可以捡。母亲让我们背上竹篓,带上竹耙,还激励我们说,谁捡的,卖的钱归谁。干桐叶是冬日煨粑煨薯最好的火柴,孩子们扫桐叶时暗暗展开捡桐子比赛。我们用竹耙把成堆成片的桐叶从上攒下,堆积一起,将稻草绳铺地上捆起来背回家。耙叶的瞬间,遗留的桐子便不经意滚了出来。有时爬树上玩耍,桐子也被无意瞅到,让我们欣喜若狂。捡来的桐子,积少成多,每年都高过一箩,卖的钱全部买了小人书。
母亲搬来青砖,在灶房围一大角落,将满屋的桐子移至角落里,盖层蛇皮袋或旧破布,铺上厚厚的柴草,像酿湖之酒一样。母亲说,得让桐子慢慢发酵,才易剥开,倘若风干,便坚如核桃。
露月里,经长时间自然发酵的桐子,油滑滑的,外皮由红变黑,早已腐烂。用“挖耳钩”轻轻地从桐子屁股扎进去,一掰,便分成两半,再用挖耳钩掏出一颗颗桐籽,乌黑黑的。冬日里一闲下来,母亲就挖桐籽挖到深夜。一筐,一筐,又一筐,浸骨的寒冷,一年的劳碌,都好像被暂时忘却。桐壳随便扔禾坪上,晒干,做取暖的柴火。干桐壳易燃,火力久旺,常被用作煤炉和我们“甩火筒”的引火柴。桐籽摊晒场要好些日子,差不多了,父亲便会挑到茅洞桥墟市上卖。父亲过了几次秤,算足能卖回我们春季的学费,偶尔留些桐籽到油坊里榨。整个冬天,油匠忙个不停,父亲有时排到半夜才把桐油挑回,一身油污,狼吞虎咽地吃下母亲泡的甜酒糟。家里新置的木具,父亲涂上黄灿灿的桐油,放太阳下晒,晒干了再刷,再晒,反复几遍,直至吃透听不到“吱吱”声响,方才使用。刷过桐油的用具,经久耐用,不会渗漏,散发浓郁的清香。
那年那月,随母亲上山下山,很多时候她都盯着那片桐林,又回头凝视着我。我不明白她看些什么。年成好的时候,枝桠低垂,满树桐子,像伸出一个个拳头,在贫瘠的土地上抗争。母亲常对着树憨笑。后来我才懂得,一颗颗桐子,就是一个个希望,一片片桐林,就是一份份期盼,母亲在积蓄和期待一场更大更有意义的丰收。
如今,老家桐林多已枯萎,如院子住户愈来愈少,仅有的几株桐子树,相互依偎,饱经风霜,少了棵棵簇拥的热烈,但依然装点着乡村的风景。她们,不改以往的秉性,以坚毅和执着守望路旁,目送着我们的远行,盼望着我们的归来,摇曳的树枝,如作别的挥手,飒飒的树叶,似温情的呼唤。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陈学阳,湖南衡南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衡阳市诗词学会副秘书长,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散文作品数十篇,主编出版文化地理散文选本《莲湖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