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哉，壮哉，簰洲湾

康胜利

20多年前，湖北一个叫簰洲湾的地方，在洪水中为营救水难乡亲，有19位解放军官兵英勇牺牲。这个不幸的消息，当时在全国引起了很大的震动。那19个镶上黑框的烈士的名字，深深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1998年夏天那个滔天洪水的阴影，至今仍笼罩在人们的脑海里。这一年，长江、嫩江、松花江等主要江河发生了严重的全流域特大洪水。其中，尤其以湖北省嘉鱼县的簰洲湾为甚。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已成泽国的簰洲湾乃至嘉鱼，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呢？那19位长眠在簰洲湾的烈士，在天之灵得到告慰了吗？和全国人民一样，多年来我也想知晓答案。

没想到，日前参加“中国作家嘉鱼采风”活动，有机会来到了嘉鱼，来到了簰洲湾。

经过20多年的建设，这里已是旧貌换新颜，父老乡亲们也过上了富足安稳的好日子。站在当年溃堤处的大坝上，举目四望，阡陌纵横，房舍俨然，脚下江堤坚固，往返可以跑汽车。听着县领导同志追述当年人民子弟兵和嘉鱼人民在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亲切关怀下，顽强拼搏、力缚洪魔的英雄气概和感人故事。簰洲湾大抢险、大营救，充分体现了军民一心、同甘共苦、不怕牺牲、敢于胜利的伟大抗洪精神。嘉鱼三日，听到了许多震撼人心往事，每天都在被那已经远去的往事感动着。

簰洲湾，位于武汉关上游30公里处，滚滚长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后，直奔武汉。自古以来这一带流传：“簰洲湾，弯一弯，武汉水落三尺三。”这道大拐弯，是大武汉的最后一道防洪屏障。1998年8月1日晚，簰洲湾大堤险情告急。接到命令的广州军区某舟桥旅199名官兵和空军某高炮团176名官兵，迅速出动前往簰洲湾展开大堤抢险和对遇险群众的大营救。突然，簰洲湾大堤溃口了。汹涌的洪水如狼似虎咆哮而来吞噬了一切，几十个村庄顿成泽国。高建成所在高炮团官兵军车霎时被淹没，官兵全被冲进洪水里。他们有的没穿救生背心，有的不会游泳.高建成硬是把自己的救生背心套在了一位不会游泳的战士身上，并且把可以脱险的两棵树的位置都让给战士，自己却被洪水卷走了。

瞬间溃口，让人猝不及防。数万百姓顿时乱作一团、四散逃生。他们舍不得亲人离散，就抱儿拖女、搀扶老人或往堤上跑，或往楼上逃。这里早年曾大批植下的杨树，高大挺拔，那一刻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因此灾后被当地父老乡亲称为“救命树”。

簰洲湾溃口后，年轻的战士罗伟峰奋力拉着泡在洪水中的中堡村村民金维保，将他送到一棵树上。第二天凌晨，金维保被部队的冲锋舟接走。至今，他忘不了救命恩人解放军。“如果不是他们救我，我的坟头早就长草了。”中堡村全村近千户人家，男女老少都有这样的经历。

当年洪水中小江珊获救的图片，曾震撼了全国人民心。当时救下小姑娘的湖北公安消防总队战士王明华，多年后对那个情景依然记忆犹新。午夜时分，已是一片汪洋的簰洲湾，洪水还在涨，一浪高过一浪。暴虐的洪水把碗口粗的大树连根拔起，一座座房屋顷刻间轰然倒塌，木材杂物在洪水中互相冲撞，到处都是人的哭喊声，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求救声。王明华所在的冲锋舟，在救起12名群众后，继续向前搜寻。借着微亮的曙光，突然又发现左前方有一个抱着大树的孩子。这个小女孩泡在洪水中，下半身的衣服都被冲走了。洪水太急，王明华和战友第四次逆流冲锋，终于把已经在洪水中坚持达9个多小时的小江珊救了下来。原来，小江珊是和奶奶同在一棵树上。洪水再次暴涨，奶奶把孙女使劲往上推了一把，大哭着嘱咐“要等到戴红五星的来”，便决然撒手而去了。小江珊获救几天后，她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回来了，与女儿抱头痛哭。他们一家8口中的奶奶、妈妈、弟弟等5人，都被无情的洪水吞噬。

人民子弟兵在大灾大难来临之际，挺身而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才使大批父老乡亲有幸逃脱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让人欣慰的是：小江珊在党和政府以及社会各界的关爱下，长大成才。多年后，她结婚生子。立志报答社会的江珊，警校毕业后加入人民警察行列，目前已在武汉铁路公安部门工作。

巧合的是：在我们采风团成员中，竟有一位当年参加“九八抗洪”的作家，而且也曾在簰洲湾。他就是被人们称为纪实文学“南叶（永烈）北余”的著名作家余玮。当时身为咸宁地区新闻工作者的余玮，被任命为民兵应急连连长，参加了这一带的抗洪抢险战斗并进行相关报道。那几天，浑浊的江面上漂浮的死猪与各种杂物，电视和广播电台不停地提示着险情、报道抗洪进展。应急连的任务是上堤巡查隐患，扛沙袋堵管涌。在高温烈日下，他们连续奋战，不怕疲劳。江堤上，到处是飘扬的突击队红旗，“人在堤在”的呐喊声彼伏此起。为确保抗洪胜利，上级下达的所有命令都要视同军令严格执行。当地是吸血虫的感染区，他们几天里也难得找到一口井冲个凉。不少人因天气溽热、无处冲洗造成大腿内侧溃烂。没有粮食蔬菜，方便面成了每餐的主食；不停转战，随处过宿，有时找到一处废弃或闲置的房子，把筑堤的草袋铺在地面倒头便睡。直到缚住洪魔，大家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菜，没有穿一身干衣。余玮说：那时他们已经把生命安危置之度外，誓与大堤共存亡。

此刻站在簰洲湾江堤上，我似乎又看到洪水滔天席卷而来，似乎又看到人民子弟兵、当地抗洪大军的身影在惊涛骇浪中不停闪现。一些身影倒下了，一些身影又冲了上去。他们前赴后继，以身体相接，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血肉江堤。

在瑟瑟秋风里，我们手捧黄色的菊花缓缓走进九八抗洪烈士陵园。“簰洲湾九八抗洪烈士陵园”位于簰洲湾镇中堡村一侧。陵园内正面，高建成烈士墓居中而立，其余18位烈士墓茔，左右各9位，呈弧形排列。19座烈士墓为花岗岩基座、大理石墓碑，每方墓碑上都镶嵌着黑白色烧瓷的英雄遗像，镌刻着英雄的名字和生卒年份，碑石背面则铭记其简略生平事迹。我们和县领导依次默哀，三鞠躬，然后把寄托着哀思的鲜花敬献在烈士墓前。从19位烈士墓前走过，照片里的面庞都还稚气未脱。除了指导员高建成，其他大的20岁出头，最小的才18岁啊！他们以纯洁清澈的眼神，在墓碑上看着我们微笑着，似乎知道我们不远千里来看望自己来了。一时间，我的腿无比沉重，一股热乎乎的泪涌动，心头在泣血！谁没从那个年龄走过，谁家没有儿女！如今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无不是父母的掌中宝心头肉。生活才刚刚开始，如果没有洪魔，也该是人到中年，阖家幸福的美好年华了。请记住他们名字吧——空军高炮五团：高建成、田华、朱任堂、易志勇、吴德顺、杨德胜、徐献伟、周俊明、黄孝胜、岳福勇、惠伟为、丁云峰、廖国栋、梁力、曹军平、王彦平、马斐；广州军区舟桥旅：杨德文、叶华林。

载入中国历史史册的“九八抗洪”，充分体现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表现了举国上下同仇敌忾的抗洪精神。抗洪胜利之时，南京军区副司令员、长江抗洪部队总指挥董万瑞中将却流泪了。与大堤共存亡！这位长江大堤上年龄最大、军阶最高的抗洪统帅，曾与战士同甘共苦、几天几夜不合眼。在送别抗洪战士返回各地部队的火车站台上，董万瑞将军流泪的那一刻，被人摄入了镜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因此这将军之泪，戳痛了全国人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们是多么爱这些可爱的战士啊，深知他们此次遭受了怎样的身心磨难。“儿行千里母担忧”，父母之心，天下皆同。将军的儿子，时任第31集团军某部少尉排长，当时也与父亲同在长江大堤上殊死拼搏，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此刻，也许将军在痛苦自责：簰洲湾的19位战士不在车上。把他们带出来，却没能把他們送回去啊！

20多年后的今天，再次目睹这幅照片，依然令人眼眶发热。两年前，76岁的将军因病在南京逝世了。有的人虽然死了，但他依然活着——活在人们的心中。董万瑞将军和他的19位战士，就是如此。

回京已经这么多天了，每当想起在嘉鱼、在簰洲湾的情景，董万瑞将军和19位烈士的面容，还有那洪水中力挽狂澜、众志成城的英雄群像，还会无法抑制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