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剑影

2020-06-09 03:43王俊义
躬耕 2020年5期
关键词:秦桧文天祥岳飞

王俊义

读罢《宋史》,满目苍凉,自己问自己:在风雨来临之时,一把长剑横空出世,剑影指处,风雨萧萧,令江河胆寒的人,是谁呢?大雪落满南山,梅树断裂的时刻,背着长剑,穿着芒鞋,杜鹃啼血,为家国踽踽而行的人,是谁呢?

不是在宫墙下瑟瑟发抖的嫔妃们,也不是在宽廊长檐下躲雨的翰林们,更不是风和日丽的时候聒噪人耳的鸿儒们,最不是那些风花雪月歌舞升平的舞女们……而是那些平日里并不肆意飞扬,在朝堂上并不显赫,到了国难来临之时却慷慨当歌,怒而飞剑的诗人们。

他们拿自己的热血做盾牌,用自己澎湃的激情做长剑,来守护自己的国家。哪怕是大厦将倾无力支撑,他们依然昂起自己的头颅仰天长啸,他们依然挺起自己的脊梁傲然鼎立。他们不被皇帝倚重,他们不是宫内重臣,他们甚至是宫廷里加害的对象,他们甚至因为长剑飞舞金戈铁马而被皇帝和乱臣贼子砍掉了脑袋。但是,在南宋这个风雨飘摇的朝代,他们留下了自己摇曳的剑影和不屈的身影。他们用自己的躯体构筑了一个抵抗的群像,他们用热血凝铸了一个坚硬的群雕。在群像和群雕的底座上,写着两个字:诗人。

读《宋史》的时候,身边最好放一本宋词。然后,细心地把宋词分为两部分,一是北宋的宋词,二是南宋的宋词。假若说北宋的汴梁在鼎盛的时期,宋词过于妍丽,过于矫饰的话,不要迁怒于北宋的诗人们。他们生活在一个发达而平和的北宋,就是大江东去,也会流露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叹,来诉说自己的怀才不遇,来表达生命和岁月流逝的忧伤。他们雨恨云愁,一缕孤烟细;他们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他们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院香径独徘徊;他们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他们庭院深深深几许,雨横风狂三月暮;他们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他们漠漠轻烟上小楼,淡烟流水画屏幽;他们误入荷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都是建立在北宋比较强大这个基础上的,他们的风花雪月,恰好是一个朝代前半叶的绝妙剪影。刀枪入库铸剑为犁的年代,诗人们不去风花雪月,不去感叹生命易逝岁月凋零,你让他们感叹什么呢?

高宗南迁杭州,偏安半壁江山。说偏安的时候,南宋还会安稳吗?大概是不会的。按照几何定义,偏是不稳定的预言,偏是倾斜的隐喻。因而,和偏安江南带来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九月落花满地秋一样,南宋的诗人们,相比于北宋的诗人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反差和心理反差。他们的诗词,基本偏离了北宋诗人们原有的轨道。这样的以偏制偏,南宋的诗词,就走上了一条布满风雨和长剑天涯的路途。辛弃疾是南宋的诗人,他说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看似说给自己的,其实是点燃给北宋诗人们的安息香。南宋的诗人们,自觉地吹灭了这缕安息香,家国情愁,成为了他们诗词不灭的灯火。刀光剑影,成为他们诗词悲壮苍凉的底色。

李清照是一个跨越北宋和南宋的词人,在她南渡之后,流离颠沛之苦,成为晚年生活的主题。她的《声声慢》就是一个诗人从北宋到南宋这个大的转折之后,生命和生活状态的背景性的表达。很多人认为李清照是在寻觅自己逝去的丈夫赵明诚,其实她是在寻找北宋时期的自己,她的凄苦是隨着国破家亡来临的,她的绝望也是随着宋朝南迁滋生的。每一个人的寂寞都是家国的寂寞,每一个人的凄厉都是家国的凄厉。在慌乱的年代,诗人不能独善其身而逍遥于国家命运之外。就是那些花间派和风月派的词人们,也不会跳出国家的命运,而独自守着一片花圃,孤零零地歌吟花落花开。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李清照的旧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旧时,而是北宋诗人南渡后,一个群体的旧时相识。汴梁的大雁和杭州的大雁,都是大雁;汴梁的秋声和杭州的秋声,都是秋声,在李清照的魂灵里,却能分辨出巨大的不同。她怀念的是北宋的大雁,飞过天空,而不是偏安南国的大雁,凄凉悲切。因而,在大雁飞过的地方,满地黄花堆积,如今却没有摘一朵佩在发上的心绪。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那是一个盛世的回望,对于李清照来说,那个往事已经不可复习。面对一地菊黄,她只好守着自己的窗户,听着梧桐叶子上的雨声,一直滴落到黄昏时分,还没有休止。家国情仇,离恨际遇,都沉淀在浓厚的忧愁里。李清照说:怎一个愁字了得!那是说给南渡杭州之后的北宋人听的,那是说给自己曾经拥有的繁花似锦的日子听的。然后,李清照的忧愁就是她的衣被,白天穿着,夜里盖着,一个词人就这样在忧愁里度过一生。

按照时间的维度,李清照跨过了北宋和南宋,按照宋词的维度,李清照是北宋最后一个词人。各种选本选了李清照的诗词之后,挨着的就是南宋的宋词了。

南宋的词人们,从李清照手里接过的不是早期的应是绿肥红瘦那样的清澈闲适,而是李清照晚期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阅读宋词的很多读本,人们大概没有注意到,北宋的宋词和南宋的宋词,交接棒是由两个女人完成的,一个是北宋的李清照,另一个是南宋的蒋兴祖女。

北宋是随着皇室成为集体的俘虏北去结束的,也就是我们阅读《宋史》读出的靖康耻辱。在这个队伍里,有一个女孩子,只有十七八岁。她和古代很多女人没有具体姓名留存于世一样,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父亲叫蒋兴祖,她就叫蒋兴祖女。

蒋兴祖,靖康时为阳武令,面对金兵的骑兵,力战到最后一滴血染红了金兵的剑戈,不屈而死。在国破家亡之时,蒋兴祖的老婆和儿子们,都已殉难。蒋兴祖的女儿,十七八岁,由于姿容姣好,就被金兵俘虏北去。

蒋兴祖的女儿,是一个才女。她被俘北去,经过雄县的驿站。身后,乡关万里,家国万里。面前,寒风浮云,辘辘车声。北去的女人们,随着如水的车流,离开家园。历经战乱,燕赵大地尽是悲歌。白草离离,黄沙茫茫,残月一轮,照亮的是孤村三两家。谁的凄凉谁知道,谁的屈辱谁蒙羞。蒋兴祖的女儿,就在驿站的墙壁上留下了《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进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蒋兴祖的女儿一旦北去,是没有归路的。父亲战死了,母亲和兄弟们殉难了。她孤身一人北去,乡关越来越远。她就是想让飞鸿捎一封信,也不知道捎给谁,更不知道沉入黄泉的亲人们能不能收到。我们平日说乡愁,可能是炊烟几缕的乡愁,可能是屋檐燕语的乡愁,和北俘而上的蒋兴祖女的乡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声声留恋,步步凄恻的乡关愁苦和愁肠,只有离国而去的人,回首故国时才能体味出来。翻阅《宋史》,寻找蒋兴祖,没有传略,也没有任何文字提及。这样的抵抗将领可能很多,由于职务不高,又丢掉了自己守卫的城池,也就寂然消失在历史的河流里,如同一朵浪花无影无踪。

阳武县,在秦朝的时候,是一个很大的县,管辖着郑州和中牟一直到山东东明县,汉代拆分为十个县。到了北宋,阳武县就固定在今天河南省原阳县这一带。一个县级的抵抗将领,《宋史》没有记载,也是十分正常的。但是一首诗词,被宋词记载了,蒋兴祖就飘飘忽忽因为女儿的一首诗词,被人们记忆了。蒋兴祖女的这首词,很多读宋词的人,往往会忽略。然而只要细心的人,就会在这首词里,找到北宋词和南宋词的分水岭。我们说的家国情结,在南宋的诗词里,流露得更加充沛和充分。蒋兴祖女,在阳武被装上囚车,接近燕山的时候,在宋词里留下了这一首词,却写尽了一个国破之后,山河残缺为半之时无边无际的忧伤和愁思。所以,蒋兴祖女,可以划归为南宋的第一个词人。她本身不是抵抗将领,她也没有长剑天涯的背景,她作为抵抗将领的女儿,却为父亲写下了一个抵抗未果的续篇:家国万里愁,白云苍狗间。她的词叫《减字木兰花》,减掉的那个字,就是一个剑字。假若蒋兴祖女有了木兰花的那把长剑,那就是另一个蒋兴祖女了。

靖康元年,自蒋兴祖女被俘北上,就是靖康之耻的开始,也就是大宋王朝国难的开始。宋朝的知识分子们和宋朝之前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当国难来临之时,他们成为抵抗队伍的中坚力量。古代的知识分子们都是通过科举入仕的,他们的诗词,他们的文章,在自己的朝代,都是屈指可数的辉煌。宋朝的知识分子们也是如此,他们除了诗词歌赋和华丽文章之外,始终如一把国家作为自己先祖的牌位,矗立在自己魂灵的原野上。谁的铁蹄踏上自己的国土,他们丢掉诗歌和文章,丢下毛笔和宣纸,一身铠甲,披马上阵,就是一个捍卫国土的将军。男儿何不带吴钩,就是古代知识分子的经典座右铭。

张元干,南宋的豪放派。在京城被金兵围困的时候,丞相李伯纪(李纲)是主战派,力图保卫京畿,固守京诚。主和派主宰了朝廷,李伯纪很快被罢黜了丞相的职务,固守就成了一句空话。张元干已经休官还乡,闲居老家福建。却和罢黜了丞相职务的李伯纪,心灵息息相通。诗人想抵抗,就要有同盟军和首领,张元干就把抵抗派李伯纪作为自己的首领。当皇帝罢黜了李伯纪之后,张元干忧心如焚,却又无处燃烧自己抵抗的火炬,就只好填词一首,从福建遥寄给罢相李伯纪。

《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落雁,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鼉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诗人张元干在福建,寒夜登上高楼,遥望被践踏的中原大地,满目疮夷荒凉万里,自己空存抵抗的欲望,自己空有可以吞灭骄敌的雄心,但是,一切都空入烟云,留下的只是琵琶遗恨,凄凉旧语。诗人想寻找一个抵抗的伙伴啊,但是,李伯紀在朝堂,是孤身一人,他在福建也是孤身一人。远隔千万里,无语诉衷肠。只有醉去酣睡时,鼻息恰似击着鳄鱼皮做的鼓,空茫而粗厉。谁伴我,醉中舞?皆醉独醒的长叹,谁也没有听见,更不说有人知道诗人醉了,无人知晓他埋葬在心底的愁苦。

那个莽莽苍苍的南宋,诗词人都成了抵抗者。张元干尽管休官闲居了,他的诗词就成了他抵抗的长剑,插在历史的缝罅里,拔出来时,能看见诗人滴血的剑刃。

和蒋兴祖女、张元干不同的是诗人岳飞。他仗剑立马,抵抗了一生。岳飞活了39岁,遇到了软弱的皇帝赵构,他劝说皇帝御驾亲征,收复中原,赵构以僭越之罪罢黜了岳飞军中的职务。岳飞是个尽忠尽孝的人,依然投军戎马,力图收复河山。岳飞与金兀术的五次大战,不但存在于史书中,更是留存于民间酒肆和茶坊。我对于岳飞的熟稔,就来自乡村说书人的吟唱和乡村夜晚私塾先生讲述的《说岳》。记得私塾先生说:岳飞啊,出生时,有巨大的大雁从屋顶鸣叫着飞过,父母取名岳飞。飞是很好的,但是飞又是不固定的。飞得高了远了快了,就容易被箭矢射落。

私塾先生的话是基于岳飞命运之后的一种民间猜测,却道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民间真理。岳飞的功名在于抵抗,皇帝赵构和秦桧钩织的罪名也是抵抗。绍兴三年,皇帝赵构写下了“精忠岳飞”四个字,制成大旗赐给岳飞。擎着这面战旗,岳飞收复襄阳、黄州、汉阳、邓州、郢州、随州、唐州、信阳,收复关山十六州的梦想,对于岳飞来说,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历史总是迷离和迷失的,在出了个岳飞的同时,也出了个秦桧。岳飞抵抗,秦桧投降,岳飞为将,秦桧为相,将相之间巨大的人格落差和对于国家认知的巨大落差,导致了岳飞的一生以悲剧结束。

人们不禁要问,在收复国家失去的领土最关键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皇帝的天平向着秦桧那边倾斜了,每一次获胜的机会都因皇帝偏向秦桧的一边儿白白丢掉了。而后岳飞被秦桧钩织罪名入狱。岳飞面对逮捕自己的使者,脱掉衣裳,露出脊梁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已经深入肌肤之中。尽管如此,岳飞也不能证明自己是精忠的,入狱两个月,就被杀掉了。对于岳飞之死,《宋史》这样记载: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云弃市。籍家赀,徙家岭南。幕属于鹏等从坐者六人。

秦桧一个很小的纸片,结束了岳飞和其他抵抗者的生命,也结束了一个朝代的抵抗,随着岳飞的死去,宋朝也就跟着慢慢地死掉了。西汉以来,抵抗将领层出不穷,而如同岳飞这样文武双全者,却是凤毛麟角。既有孔明之风采,又有关羽之武略。这样的人,被奸贼所杀,不仅是岳飞一个人的悲哀,也是一个朝代的悲哀。《宋史》论曰:盖飞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可复,宋耻可雪;桧得志,则飞有死而已。高宗忍自弃中原,故忍杀飞,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岳飞故去,时间依然流逝,但是岳飞的诗词,是岳飞不朽的纪念碑。那个怒发冲冠的人,是谁呢?就是岳飞。在收复河山大有可能的时候,岳飞踌躇满志地写下了《满江红》这首只要是个中国读书人就耳熟能详的诗篇。我会背诵岳飞《满江红》时候,大概也就是三年级吧。一个雪夜一个火塘,私塾先生教一群孩子背诵这首诗词。大雪在屋外纷飞,我们在屋内背诗。那些诗句像雪落大地一样落在我们的骨头和血液里,就是今天,也记忆犹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多少少年们深刻记忆的句子。哪怕是在乡间简陋的校舍里,孩子们也会对着窗户告诫自己: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而当乡间的孩子们白发初露,也不会忘掉岳飞这十一个字。尽管我们空悲切了,头发也白了,在内心总要掩埋一些历史和诗词给予我们的激情和美好。并且私塾先生说,这十一个字,对于读書,是一种告诫,对于做事,也是一种告诫。谁在少年时弄懂了这十一个字,谁就会享用一生。今日回首往事,只能对私塾先生说:已经白了头发,已经空悲切,因为丢掉的是最关键的三个字“莫等闲”。谁不是从少年时就以为岁月很多,等闲地把自己的岁月丢掉了呢?岳飞的十一个字,说的也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吧?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走近岳飞的纪念碑,但是每一个人都会诵读岳飞的《满江红》,那些用血液写成的诗句,就是岳飞纪念碑的碑文。他写这首诗词的时候,或许并没有想到会被一个民族记忆恒久,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比任何纪念碑还要久远的纪念。因为纪念碑是石头做的,而石头是会风化的,石碑也是会被推倒被砸碎的,而一首诗词是会穿过尘封的岁月而恒久的。

而岳飞的纪念碑上,还有另外一些文字,也是岳飞写的,却让人不胜唏嘘。岳飞写《满江红》的时候,是高宗绍兴初年,战争胜利的天平稍稍倒向了南宋王朝,将领们决死拼杀,就有收复失地的可能。在朝堂上,高宗此时却把自己摆到了秦桧的一方,岳飞这样的抵抗派,受到了投降派的坚决抵抗,也受到了高宗的压制和阻挠。绍兴八年,秦桧任宰相,投降势力主宰了朝堂,岳飞们彻底失去了皇帝的支持。收复中原的可能被秦桧消灭了,也被皇帝消灭了。岳飞有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就写出了一首苍凉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苍凉也罢,雄心也罢,没有知音的琴弦早晚是要断裂的,最后的一声撕心裂肺,也是几个抵抗将领的悄然之声,落在军营的帐篷里。岳飞写《满江红》的时候,是绍兴初年,28岁,就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苍凉。写《小重山》的时候,是绍兴八年秦桧为相之时,岳飞36岁,再次感叹头发已白,功名未立,老家中原的山上,松竹已老,收复中原的路途却被阻断。36岁,就是满头白发了,谁人不为此而怅然一声呢?绍兴“十一”年,岳飞39岁就魂丧杭州,惊梦飘零。如今人们去杭州,总要找找岳飞的踪影,也要看看秦桧的跪姿。假若回到绍兴“十一”年,恰巧是秦桧站着令岳飞死去,岳飞只能在狱中面向中原仰天长叹。历史和现实总是用两个不同的镜面,照耀着过往的英灵和奸贼。

历史不能改写,岳飞不会再39岁再活过来,立杖策马,长剑铠甲去收复中原。岳飞的生命只能定格在39岁,给后世留下一首《满江红》和一首《小重山》就远去了。

每一个抵抗者都要面临两个敌人,一个是战场上的敌人,一个是主张投降的臣子和宰相取得了皇帝极端的信任。在风雨飘摇的南宋,抵抗者遇到的强大敌人之一,就是主张投降的秦桧当了宰相,又受到了皇帝极大的信任。陆游面临的敌人,就有秦桧。而且,秦桧把陆游当作敌人的时候,陆游还很年轻,并不认识秦桧。陆游参加进士考试,被举荐为第一,秦桧的孙子秦埙是第二名,排在陆游的后边。秦桧很是愤怒:在南宋,难道有比我孙子还聪慧的孩子,比我孙子还会读书的人。秦桧就把主持进士考试的主考官关进了牢狱,对以后的主考官予以了巨大的警醒。过了一年,礼部再次考试,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主考官就把秦桧的孙子秦埙排到了陆游的前面。第一第二的置换,并没有让秦桧宁静下来,反而一直把陆游作为一个影子敌人来嫉恨。才华横溢的陆游就很是失意落魄,直到秦桧死了,陆游才出仕到福建宁德当了主簿。

陆游是一个抵抗者,也是一个爱恨情仇黑白分明的男人。很多人把陆游和唐琬凄美的爱情故事而产生的莫!莫!莫!错!错!错!以及唐琬的对唱难!难!难!瞒!瞒!瞒!作为陆游的诗词巅峰,真的是误会了陆游。梁启超的四句诗: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样的评价,才是真正的陆游。边城烽火悲歌击筑,关河梦断,匹马梁州,才是收复故国铁血戎马的陆游。楼船夜雪铁马秋风,戍楼刁斗中原干戈,才是作为抵抗者的陆游。

陆游48岁的那年,四川宣抚使王炎邀陆游到四川南郑担任宣抚使公署检法官。此时南郑是抗金的前沿阵地,陆游登上南郑西北的高兴亭,遥望长安南山。长安城被金人占领,关中大地一片狼烟。陆游写下了一首《秋波媚》,收复河山的激越冲撞着抵抗者感情的阀门:

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陆游48岁,是他人生的大好年华。他的最大梦想就是南宋的军队收复长安,自己从边城的号角里走出来,去长安的灞桥,披一身烟柳。把悲歌击筑时的怅惘,丢在长安南山的月色里。岁月不予人情愿,陆游等来的是因为劝说皇帝出兵抗击,而被罢黜了职务,成为一个真正的放翁,或是闲居沈园,或是云游天下,而在内心深处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首《诉衷情》,后人读起来,能看见70多岁的陆游,英雄已老,老泪纷飞,空自长流: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金瓯缺,铜鼎残,被罢黜了的陆游,剩下的就是双鬓染秋,就是空有心在天山的志向,偏偏只能身老沧州。曾去过绍兴,在鲁迅读过书的三味书屋不远,有一条穿过绍兴老城中心的河流。坐乌篷船就可以到沈园,去寻找陆游曾经的满腔热血,可能已经化为几枝梅花,花瓣落入河中随着浪花流逝而去。在水影里寻找陆游和唐婉的爱情往事,也如一个黑白电影,沉入河流深处。一个有点家国情怀的人,或许还能在沈园的花墙上读出陆游悲凉豪放的诗句: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有的等待,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长久,并且还是一个空空的等待。陆游收复中原的等待,至死也是一个空茫的等待。他只好对着自己的儿子们说:我的等待,只有你們能看见了。其实陆游的儿子们也没有看到陆游的等待,面对陆游的一首《示儿》,他的儿子们很是惭愧不已,也只是把陆游留下的四句读读而已: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渴望的那次家祭,没有来到。王师没有北定中原,陆游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诗句,简直就是南宋的谶语,搁在他棺材的一个角落,让他死而有憾。

陆游的一生,是诗词的一生,也是抵抗的一生。他的生命走过的路途,大概是南宋那个朝代抵抗的诗人们共有的路途。他们的激昂慷慨往往被皇帝视为妄语,往往在朝堂上被视为谗言,最后自己的命运就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搓成的绳子捆缚起来,作为一个朝代不喜欢的物件被束之高阁。他们的家国情怀和抵抗精神,最后都化为寂然而逝的春花,在某一天悄然落去。自己踩着自己的春泥,走回自己的墓园是陆游这样诗人群体的唯一归途。因而,到了晚年,陆游也只能写一首《卜算子·咏梅》,来慰藉自己苍老而孤傲的生命: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很多年来,很多失意者都对陆游的这首《卜算子·咏梅》钟爱有加,但是他们失去了陆游最基本的寂寞,那就是家国情怀破灭后的寂寞,绝对不是一个人幽怨的寂寞。谁去嫉妒一个幽怨的寂寞者呢?只有陆游这样的诗人,零落成泥碾作尘之后,才会香如故的。

对于陆游,还是朱熹说的好:“陆游的才华太高了,但他的行迹又平常,恐怕会为有权势的人所牵累的,他的晚景怕不会十分满意的。”朱熹不愧是一代大儒,对陆游命运的预测,被《宋史》撰写者称为先见之明。但是一个人的命运是绝对平衡的,上苍对于陆游也是优厚的,在南宋那样的朝代,陆游竟然活了85岁,也算是对于一个具有高度家国情怀的抵抗主义诗人的生命奖赏吧。

提到辛弃疾的时候,马上就想起明月清风和星夜细雨,静得明月离开枝头,就把鸟鹊惊飞了。稻花香里,蛙声一片。而最易被人们记起的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却把辛弃疾处在风雨飘摇的南宋力主抵抗的壮烈情怀、收拾旧山河的伟大胸襟和为国破之时生灵涂炭的哀伤,放在次要的位置。大概和人们都渴望宁静的生活有关,也和朝代更替之后,人们更加渴望和平的情愫有关。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更适合人们内心里存留的农业文明的宁静审美。

辛弃疾一生最多的日子是戎马倥偬的,他的诗词也是对于抵抗生活的悲壮记录。在主战派得势的年代,辛弃疾镇守着南方重要的城镇,封疆大臣的荣耀就是金戈铁马的记忆。更多的时候,主战派在南宋不得志的时候是漫长的,辛弃疾的诗词都是对过往岁月惊叹和对于南宋命运的忧虑和悲愤。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在江西担任安抚使的时候,写的这首诗,是宋词的一个经典。战争经年,人民离乱,江水如逝,流淌的是离人的眼泪。他遥望长安,除了一座又一座山峰之外,就是烽火狼烟。辛弃疾花间派的时候,一点不比温庭筠差。悲凉与豪放的时候,又带着陆游浓重的影子。

辛弃疾担任过镇江知府,在南宋危若累卵的时候,主要任务就是镇守镇江。很快主战的宰相收复中原的北伐失败,很快就免除辛弃疾的镇江知府和浙江安抚使的职务。此时,他写了一首悲凉悲愤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对过往英雄们的凭吊,都是对自己的凭吊。报国无门之时,不能金戈铁马了,就分外怀念金戈铁马的岁月和曾经建立过功勋的人们。一切都会远去,一切都会苍茫,报国无门的人最后剩下的就是千万感慨。感慨是免费的,诗人的情感也是免费的,几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之后,曾经是免费的诗人情感和感慨,往往会让我们十分伤怀。我们说的爱国主义情感,就流淌在诗人的感怀里。

辛弃疾和陆游一样,有一段在四川南郑抗金军营里度过的岁月。沙场征战,被辛弃疾永久地记忆了。当他头发花白,收回中原故土的壮志未酬。苦闷和失意交加在一起的时候,同是抵抗派的朋友陈同甫,受到朝堂上投降派的压制和打击,为了排遣郁闷,就到江西上饶找到了辛弃疾,倾诉一腔愁苦。此时辛弃疾写出了一首《破阵·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成为南宋抵抗诗词的一座纪念碑: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南郑前线的沙场征战,虽然成为往事,却镌刻在辛弃疾记忆的底板上,不能磨灭。收复中原,了却君王统一国家的梦想,也就是自己生前身后最辉煌的名誉,但是这个声誉随着主和派在朝堂上占了上风,成为一个泡影。这个泡影,俨然是一面镜子,辛弃疾看到了里边的自己,白发已经爬上了鬓角。很多人的壮志破灭,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他人,所以破灭的时候,就会分外的郁闷和悲凉。而额头和鬓边的白发,就是记录壮志破灭的文字,这样的悲凉自己看得见摸得着,就会格外痛苦和忧伤。

岳飞、陆游和辛弃疾的抵抗诗词里,都有一个关键的词汇:白发。岳飞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陆游说: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志在天山,身老沧州。辛弃疾说:可怜白发生。都是鬓边白发,都是抵抗的岁月,都让人在嗟叹中毁弃功名。

三个诗人,三个抵抗者,三个皓首。命运却十分不同,岳飞39岁被戕害狱中,陆游85岁寿终正寝,辛弃疾67岁郁郁而终。我们今天回望他们,三个抵抗者的肖像,不但站在《宋史》里,也站在宋词里。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三个词人仗剑立马,共做一个收复河山的巨大梦想。每每读到这里,总是想向历史长河里的诗人们致敬,向那些把国家的命运视为自己命运的诗人们致敬,向那些为了收复失地丢掉诗词佩剑横刀的诗人们致敬。就是今天,读读他们三个的诗篇,依然能听到马蹄铁和大地接触的声音,依然会看到马蹄铁迸裂出来的火花。那些在马背上征战过的诗人们啊!你们的生命如同你们的诗词,具有不朽的意义。

南宋伟大的抵抗者文天祥,是一个诗人,也是南宋末年著名的读书人。

文天祥20岁中进士,在集英殿对答皇上的策问,被皇上选拔为第一名。本来,一个进士在平和的岁月,是可以以平和的方式成为侍郎尚书或是宰相的。文天祥的进士,是国破山河残缺岁月的进士,进入朝廷,就面临着召集天下豪杰,来挽救天下的危亡。文天祥的朋友对文天祥说:“国已不国,你就是召集几千万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文天祥说:“国家抚养臣民三百多年,一旦国家遭遇危机,向天下征集士兵,竟然没有一人响应,我对此十分遗憾。我用自己的行动对众宣示,期望天下有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行动的忠臣义士。”文天祥倾尽家财,招兵5万保卫南宋为数不多的城池之一临安。很快文天祥担任右丞相,去跟元丞相伯颜和谈是据理力争南宋的权力,被伯颜扣押。逃跑后又被抓获,文天祥被带去见元将军张弘范,卫兵逼文天祥下拜,文天祥拒不下拜。把文天祥带到崖山,要他劝降宋末三杰之一的将领张世杰,文天祥说:“我不能护卫皇上,还能劝人背叛皇上吗?”张弘范说:“写个劝降信吧。”文天祥就把他最著名的诗给了张弘范。这首诗就是《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宋军最后一个阵地崖山被攻破,南宋就灭亡了。陪伴着最后一个皇帝的南宋最后几个读书人,也都尽了读书人忠君爱国的本色,谢幕在一个朝代终结处。宋末三杰之一的最后一个丞相陆秀夫,把南宋的小皇帝绑在背上,跳入大海,自己就和宋朝的最后一点念想沉入大海深处。

元世祖忽必烈听说文天祥的顶天立地,就让张弘范把文天祥押到元大都。从南到北穿过中国的版图,文天祥走了四个多月。在路途中,文天祥和自己同时被押解的同乡好友邓剡用诗词相对唱和,浑然不知自己已是囚徒。一首《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豪放奔腾,多舛的命运被他丢在一边,抒发一个英雄豪杰对故国不灭的怀念和以死报国的铮铮铁骨: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在去元大都的路上,文天祥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告诉朋友邓剡,去元大都,最后一刻就是以死报国。并且文天祥相信,他死后,灵魂也会化为杜鹃,在残月的夜空中飞回南方,为已经消失的南宋泣血哀啼。文天祥化作杜鹃啼故国和陆秀夫身背皇帝沉大海,是软弱的南宋最后兩个灵魂的闪光。

元世祖忽必烈知道文天祥始终是不会屈服的,也熟悉他的诗词《过零丁洋》。到了元大都,忽必烈召文天祥入朝,并没有要求文天祥这样一个抵抗将领跪拜。忽必烈问文天祥:“你有什么愿望?你在偏安的南宋任宰相,我忽必烈也可以给你一个中书宰相。”文天祥说:“文天祥受大宋恩泽,担任宰相,怎能臣事另一个朝廷呢?只愿你赐死就满足了。”

元世祖对满肚诗书,满腹经纶又一腔热血的文天祥,是有敬佩之情的。他不忍心杀掉文天祥,就让他退下再思量思量。文天祥没有可思量的,最后忽必烈同意了。行刑那天,文天祥从容整理了襟冠,向遥远的南方和杭州拜礼之后死去,是年47岁。

文天祥,一个留下了近千首诗词的将领,一个南宋第一名的进士,和张世杰、陆秀夫一起,构成了宋末三杰,最后也都为南宋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了国家。南宋的诗人们,很多人在史书里寻找过你们,很多人在宋词里和你们相遇。你们为诗人们矗立了一个标杆,这个标杆的刻度,就是你们爱国的情怀。

在风雨飘摇的南宋,抵抗的诗人将领们,为自己的国家留下了剑影。时间再恒久,那些剑影都是闪亮的,照耀着一个民族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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