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源于远古时期的巫术与神话,所强调的往往是非现实的、荒诞的非理性色彩。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它占据了极其强大的地位。志怪传奇是我国古典小说中的重要元素,从第一部《山海经》到《西游记》,这些极具神秘色彩和诡谲多变的物种很大程度上成为后世文人创作的源泉,作家们也习惯于通过对魔幻物种的书写和对神秘空间的打造,表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海火》[1]是徐小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而她独特奇绝的写作风格早在她的诸多短篇作品中就有所展现。读她的小说很像在跟随作者进行一场漫长的梦游记,在唯美诡谲的画面中不断地超脱文本本身,实现了对有限生命的超越。在她的创作中,几乎处处是对照,处处是重构。作者将个体的生存经验作为基石,不断地探究人性的两面,这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成就了一种哲学和人生的崇高境界。
一、个体生存经验的对照
《海火》是一部描写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的作品,从小说特定的时代背景来看,小说一开始就带有了喧嚣而矛盾的色彩。这一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由于高考制度的废除又重建,只有在这一时期,才出现了大量的学生资质、年龄、背景等都良莠不齐的状况,也正是在这种冲突矛盾之下,才碰撞出像《海火》一样的火花。
作品以方菁和郗小雪两个少女的相处为主线,勾勒出那个年代的人物图景,并将之以奇妙诡谲的叙事结构加以展现,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现实隐喻和哲学思考。
首先,作者不惜笔墨描写了不少看起来极其丑恶的形象。例如,自满虚伪的唐放,为人狡猾而愚蠢,仗着一点点的小聪明随意玩弄女性的情感,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方菁对他有好感。还有可憎又可悲的袁敏,年少无知拜倒在唐放的身下,之后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遭受了重创,但她的可恶之处就在于她最后将自己的痛苦强加于方菁身上。
在这些精心建构的小角色之外,徐小斌用了最多的笔墨去描写“魔鬼与天使通奸后生下的女儿”郗小雪。郗小雪的角色是极具神秘色彩的,在故事前半部分,我们几乎摸不透这个女孩的想法和来历。徐小斌不断地利用身边人对她的评价,以及主观视角下方菁对她的看法,将这个神秘的女孩描绘得如同一個危险的海妖。
而在故事的后半段,一切事实被揭露出来,我们重新审视人物时会发现,郗小雪这个人物在传统的世俗眼光下,显然是一个不堪且丑恶的形象。
方菁对她的怀疑始于不小心撞见的交易。在交易中,小雪“一只手伸进多用柜里拿出一本书,放入织锦袋,那动作极为娴熟,就像干过无数次似的。”这还没完,郗小雪甚至偷工减料,在奢侈的布料上下功夫。这是方菁所受到的第一次冲击。
越往后,这个女孩身上丑恶的一面就越发明显。她不动声色地背叛了方菁,把唐放和袁敏的丑事上报,却让方菁担了骂名;对于不接受自己引诱的祝培明,她极尽挑拨和欺骗之能事,让方菁放弃了和祝培明的感情;甚至她的身份来历也藏着秘密,原本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却因为母亲的早逝和父亲的离开,生活艰难而困苦。然而,也正是在描写了她的丑恶过后,作者又转身揭开了她的“国外那个男朋友”的秘密,以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方式体现,串联起人物的命运,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烘托出郗小雪身上若即若离又神秘诡谲的一面。
与郗小雪相对照的人物无疑就是方菁。方菁是一个极为单纯质朴的人,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几乎是用一种孩子般的笔触去书写这个世界。正如唐放所说,方菁是一个天然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无法生活在真实里的人。所受到的教育使她成为一个善良而纯净的人,然而在生活的锤炼之下,她渐渐产生了疑惑。在袁敏和唐放的丑事中,她被迫卷入,然后发出了“我不愿撒谎,那么我就必须背叛。我不愿背叛,那么我就必须撒谎”的艰难抉择。这种精神上的困境极大地影响了她最终的价值选择。
在故事的最后,在方菁的干预之下,郗小雪永远地失去了她真心爱着的方达,这既可以看作是对她前半生恶魔般行事的惩罚,也可以看作是方菁在成长道路中的异化。而在爱情上,方菁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郗小雪的影响,最后成长为一个成熟而独立的女性。
正如故事中,方菁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郗小雪对她说:“我是你的幻影,是你从心灵铁窗里越狱逃跑的囚徒。”这直观地表达了作者对于善恶美丑的认知。徐小斌在创作人物时,更加注重对自我世界的审视和构建。现实世界的变化诚然重要,但这种变化最终指向的仍然是人物内心的困境和调整,也就是必须通过自我境界的提升来完成对于社会道德的构建。
因此,方菁最终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真正追随本心的道路。她义无反顾地前往大西北追随爱人,和爱人共同投身于建设。正是在这样纯粹的追寻中,方菁才在最后找到了自我内心的平和与安稳。
除了方菁和郗小雪的对照描写,在小说中,郗小雪和梅若行的对照也十分值得探究。梅若行在小说中的戏份并不算多,大部分时候是以模糊的影子或者是在和方达的对手戏中出现,然而她对方菁的影响却很大。在方菁看来,梅姐姐是她心中独立勇敢和努力的代名词,梅若行无疑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正如在方达的爸妈看来,梅姐姐是一个“不大适合结婚”的“女革命者”,一直到她之后前往美国留学,包括最后和方达的结婚,都可以看出她身上极其理智又雷厉风行的一面。
在方菁看来,郗小雪和梅若行是极为相似的,她甚至在心里断定,如果她们认识了,也许会结成很好的朋友。然而,一直到小说的尾声,梅若行才和郗小雪有了第一次接触。但是,方菁原本所想象的场景并不存在,这一次,梅姐姐和郗小雪是以情敌的身份互相认识的。而在方菁面前几乎算得上是无所不能、游刃有余的郗小雪,在梅姐姐面前只像个慌张的孩子,从言语到状态都显得稚嫩无比。而当郗小雪离开之后,梅姐姐直接地向方达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如果你和那个女孩子结合,可以建立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这点我毫不怀疑。那女孩生活能力很强,她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但是恕我直言,在事业的发展方面……大概就比较困难了。
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郗小雪曾经所做的,为了方达去接触官员,并自己花钱支持方达的事业,都显得更小女人情态了。也正是在这次打击后,郗小雪慌乱之下向方菁暴露了自己的全部秘密,并被梅若行轻巧地抢回了方达。
正如詹姆斯·伍德在《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一书里所谈及的,“小说经常让我们能正式地洞察某个人的人生形态: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虚构人生的起始与终结,它们的成长与犯下的错,停滞与漂浮。小说以很多方式来呈现——依靠它纯粹的视野与篇幅。它部分地依靠把现在变成过去,虽然我们在故事里是往前进,但整个故事已经是完整的了,我们把它捧在手里。在这种意义上,小说既是伟大的生命赋予者,也是剥夺者——不仅因为小说故事里的人物通常会死,更重要的是,即使他们不死的话,也是已经活过的人了。”[2]
个体的生存经验在故事中形成了双线并行的对照,二者不断相互影响,同时又在这种对世态和人性的观照之下完成了对自我的表达。正是在这种对照下的不断撕裂中,我们往往能够揭示生活的底色,在多重视角中展开人性的对比或者说对峙。
二、巫境的神秘意象
在前文中提到过,徐小斌的作品读来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梦游记。作为一个画家,徐小斌也算是做到了“文中有画,画中有文”,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色彩和画面上的鬼才。在她的作品中从不需要担心无聊和片面,她总能用极为敏感和魅惑的笔触,展现出动人心魄之美。大量色彩和意象的运用,营造了一种压抑而离奇的叙事氛围,这种巫鬼文化融入故事本身,成为故事发展的关键节点,成为构建现实与神圣的最佳隐喻。
小说以《海火》为题,自然也描绘了多次海火的场景,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方菁与郗小雪所经历的那一场。
在方菁与郗小雪关于海火的场景中,故事的叙述氛围是惨淡而惊惧的。“我”,也就是方菁,在对郗小雪的极端愤怒以及对自我的怀疑中,选择了提交前往大西北的申请报告。而郗小雪发觉之后,将那几张纸撕得干干净净,转而带着我去了海滩边。
徐小斌用了较长的篇幅来描绘郗小雪的身体之美,如“腹部就像一尘不染的白瓷”等,极尽描写之唯美。然而很快,画风一转,场景从唯美纯凈的女性肢体之美到达了意象之上的梦幻和神秘:
像云雾一样把一切都笼罩着,又像蝉翼一般薄的纱,薄薄的,从碧绿中可以望见游在我身边那个洁白的影子。她沉默如月,像一条静静游动的白色的鱼。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时刻,皮肤上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着,心悠然沉寂,变得像一泓静水,只觉得体内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循环,循环中血液慢慢变得清澈,像红宝石一般晶莹,五脏六腑都被洗得纤尘不染,所有的经络都疏通了,流动了,像日升月落一样循环不已。从寂静中我渐渐听出各种声音,那纷繁的千百种声调恰似交响曲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那是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宇宙深处最隐秘的一扇门洞开了,我听到的大概就是宇宙灵魂的赋格曲。
这样极其神性又带有一定鬼魅元素的词句,再加之以神秘主义文学的浸染,形成了如梦似幻的阅读体验。当我们好奇于这种梦境元素的来源时,作者轻描淡写地将其归之于是“海女所生”,甚至给郗小雪下了“将死于海上”的定论。
当我们回溯西方神秘主义文学,海妖的形象并不陌生。这一形象最初来自于荷马所著的《奥德赛》,当奥德修斯将要离开女神时,收到警告:“你首先将会见到塞壬们,她们迷惑所有来到她们那里的过往行人……塞壬们会用嘹亮的歌声把他迷惑。”因此,塞壬在后世往往被赋意为欲望与诱惑的女性海妖的形象,也正是因此,她成为灾难的来源。显然,这也是徐小斌想要附加在郗小雪身上的概念——魅惑的欲望、无尽的折磨,乃至于更深一层的覆灭归宿。
尽管在大合唱中,郗小雪是个“左嗓儿”,但并不妨碍她到了海中成为勾魂夺魄的海妖。奇特的身世带给了郗小雪扭曲的价值观,这种妖孽般夺人心魄的危险与恐怖,恰恰就是作者对爱欲的思考以及对人间世态的重新回望。
作为一个借助自我直接生活经验进行写作的人,徐小斌的作品在很多时候都糅合了她个人的倾诉以及思考。她习惯于运用自己全部的经验、认知和储备,在虚构和想象的过程中为自己的融入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我们往往需要从这奇绝瑰丽的景观中出发,探索曲折情境下作者的自我表达,从而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神秘意象之外,作者对于现实真相的思考。
三、梦幻中的现实观照
诚然,徐小斌的作品充满了神性与妖魅的一面,但当我们细细拆解过后,往往能感受到她在这样神秘化书写之下,对现实中世相百态的重新思考。作者在对“我”的内心进行抽丝剥茧式的分析以及审查过后,又不断地借着“我”的眼睛去观察世相百态。方菁在故事中的角色是一个纯净的、完全真善美的化身,在她单纯柔软的视角之下所看到的人物的变迁,更具有独特性和当下性,也为作品叙事上的神秘感张本。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地追溯和自我体察。
正如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提到的:“一本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它的感性明锐,而不是在于它的题材优越。”[3]徐小斌真挚的情感和她对于神秘色彩中隐秘巫境的诸多运用,可以为小说塑造出一种飘渺而迷离的叙事氛围。但在这种叙事氛围之外,更能够打动人的往往是小说对于每一个人物的精准刻画以及对人性的探究。
小说在一种奇诡的乃至于虚妄的背景下产生,但其中的人物却都保有最真实的一面,作者深刻地描写了他们的所见所感,使得读者能够窥探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获得相似的内心体验。
事实上,我们可以在《海火》的人物描写中阅读到诸多关于徐小斌自我的情绪,她所塑造出的梦境,从某种程度而言,就是一种对现实的直接观照。
郗小雪为什么能够拥有如同海妖一般的超能力?她的“保姆”阿圭又是为什么那样深爱她的父亲?她是如何爱上方达?梅姐姐对方达又是否还有爱?这些其实都说不清,作者也并未试图给我们答案。或许在作者心中,这就是不由分说的,正如那些虚妄的现实和郗小雪的神秘。
方达和梅若行彼此稱呼对方为“熊”和“狼”,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这种直观的意象对人物进行划分。
事实上,《海火》中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一个巨大的突变偷袭,原有的内心准则和秩序被全盘颠覆和否定。方菁被郗小雪的神秘打动,最终完成了自我价值的重新审视和思考;袁敏被所谓的爱情骗昏了头,好在最后走了出来;方达在梅姐姐和郗小雪之间摇摆不定。作者试图以奇诡的能力和妖魅的幻境做引子,折射出这个世界更大的荒诞不经,并借助这个高概念的起点,去重新回到现实,在寓言般的逻辑中,透过对纷繁的个体情感的描绘,去刺探人们的生存空间,实现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探索。
方菁在和郗小雪的友情产生危机以及对自我认知产生怀疑时,作者以她的考试为切入点,直接描述了她在两难抉择中的困顿。“这个跨国公司应不应该投资呢?……它应该投资,它不应该投资。人类大概永远都陷入这种两难困境。”
而方达从京城来到银石滩,乃至于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北京户口,他为古生物、为海火而着迷。他的纯粹和清高深深地吸引了代表着“恶”的郗小雪。某种程度上而言,方达比起有着巫力的海女郗小雪,更具有超脱的出世气息。
所有人物中,最为入世的自然就是方菁所深深倾慕的男人祝培明。他具有极高的政治素养,对国家有着非常大的政治抱负,也正是在他的影响之下,方菁才能够从自我的精神困境中解脱,转而投向他所在的大西北。
徐小斌将东方哲学意味同西方的神秘主义相结合,融入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之中,在荒诞诡谲的叙述之下实现了艺术上的创新和超越。神秘主义的外衣下,蕴含的其实是她对于现实的观照与审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叙述主体与插入的梦境部分不断形成互文,从而形成了人物之间的补充与消解,自我体验与他人视角不断穿插,形成了强大的叙事张力。正是在这种人物、主题、境界等多重对照之下,作品才展现了丰富的艺术内涵,使小说人物与情节都更加立体而有层次,从而彰显出无限的现实魅力。
【作者简介】冯祉艾:供职于《湘江文艺》杂志社,从事当代文学批评。
注释:
[1]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后文中有关小说情节的引用均出自此书。
[2]〔英〕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蒋怡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
[3]〔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