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人都躺下了，喇叭才会说话（组诗）

贵人

有些话说出来意思就变了

有些事挂起来就没意思了

比如一幅画，一杯酒

按顺序而来的一辈子

过去变得遥远

你却无力还原它

夜晚有积极的无聊

夕阳有似曾相识的面目

咳嗽更改不了雾霾的区块链

降雨洗尘最快也要下周二

贵州的阳光虽好，手里的火车票

抵达不了。四五六七的晚饭

都被提前预定，布面精装的酒杯

错过葡萄就不会有月光

生活的跨度被压缩在一张桌上

椅背扶不起中药调理的身体

连虚汗也纠正不了耳鸣

习惯性点头，习惯性点赞

不过是反复测试血压高低

不是贵人也会多忘事啊

挂在墙上的事，写在台历上的事

喇叭

身边的河水，有健康的睡眠。

车灯憵朴走远，遗弃的林荫

和楼梯，分不出好坏。

时间和泥土被发掘出来，

夜晚在急剧萎缩，成为草地上

一只没有声音的喇叭。

耳鸣的寂静里，树叶正一片片

堆积冬天的脂肪，属于蚂蚁的

甜蜜与腐败，树下仿佛另有人间，

既喧嚣又落寞，既节制又安宁。

喇叭躺下去，河堤升上来，

身体最亮的部分就是眼睛，

可以目测天空的轮廓，可以

签收荆棘让路的账单。

半米宽的光成为脚的一部分，

每个细节都在收紧风，都在

守口如瓶。季节再伟大，

也有不作为的时候。在东湖

这个小地方，只有人都

躺下了，喇叭才会开口说话。

霸王的背影

长风吹拂。从导游的口中

吹进秦末汉初的黎明

吹落墙上的西楚霸王

从墙上下来的霸王

在乌江边踉跄起身

风撩起他血染的襟袍

在晨曦里放大了

刘邦和兄弟们惊愕的瞳孔

他有些看不清逼近的刀枪剑戟

也无睱顾及那些胆怯、试探

的目光。他用剑稳住身体

不让光推倒，他得留给江东父老

一个宽阔的背影

阻止带血的风吹过江去

都留在这里，留在江的对岸

让一切在家门前发生和结束

不再累及家人也不再累及苍生

在时间的长河里，注定是

一个英雄倒下另一个声名鹊起

在大汉黎明前的乌江边

别姬后的霸王，送走马

送走鞍，送走来路和退路

那些破釜沉舟力拔山兮的豪情

在鸿门宴的一声叹息里

散落成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成为黑夜扶不起的奔逃和溃败

凌乱的足迹足够凌乱后世的史官

他已无力阻止衣袍的风吹草动

他在后人的想象里一剑抹脖

悲壮得像一尊雕塑，没一点血迹

在凤凰山霸王祠，他留给

江东父老的背影已刻在墙上

符合所有人的想象，也没人怀疑

只有一个外乡人还在暗渡陈仓

那张无脸再见的脸上，似乎写着

没有人想自刎，只是他不想输

标准

进入冬天，我对生活的标准

一降再降，能不出的门不出，

能不走的路不走，能不说的话

不说。哪怕眼前的事一件堆着

一件，心里的疙瘩一个摞着一个，

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熟视无睹，也不是假装清高，

实在是这双眼睛雾障重重，

望不了山也看不了水，阳光只会

使明亮的事物更加浑浊。

我已戴上了专用口罩，省略了

批评与自我批评，连男人的乐趣

都从取景框里拿掉，内心还是被

一把荒草堵得没有缝隙。

人到中年，愤怒和绝望都有了分点，

没有激情身体不答应，涌出眼泪

骨头不答应，只有降低标准

才不会纠结叫什么名字。

坐在祖先的土地上，尽管我只

保留了一部分思考的权利，

却无法从咳嗽病里连根拔起。

延误

树上的青春，全都被飞鸟延误。

翅膀能收纳黎明与黄昏，

却不能延缓衰老，也不能阻止

失去睡眠的切肤之痛，仿佛

每一片叶子飘落，都是地老天荒。

世界在急剧变小，胃口在急剧

萎缩，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张，

细雨和荒草倒下去，

时间和泥土掩上来，即使大地

有白雪覆盖身体，冬天也会

生出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

最踏实的事不是抱着暖水瓶

爬楼梯，也不是独坐阑珊门槛，

等那个还在外面倒时差的人。

寒冷如此，晚霞慰藉不了

背道而驰的黑暗。剩下的灯光，

全被打扫干净的房间接收。

来不及

她一路都在赶时间

從航班到航班，从纽约

到武汉，起飞延误

到达延误，转盘无穷循环

预留的中转时间，全被

行李延误，成都被迫改签

四个月的分别又被拉长 两小时

我一路都在赶时间

从开车到走路，从门到门

眼里都是人，迎面而来的人

那么多，我却找不到人

机场大屏幕滚动得太慢

来不及翻出她的信息

让两个等着见面的人

不知该在哪里等 哪里接

一如你走了四个月

我们还没来得及 想你

等待

丛林让出一半，足够铺开一张

六尺宣纸。大写意的几笔晚霞

迟疑和惊喜同时挂满树的前额

在蜻蜓细小的鼻孔下

万物全都静默如初，好像花朵

从未打开，苹果移不动光影

水中的八角亭只被荷叶簇拥

要不是天空打开菱形窗子

放进一缕胆怯的阳光，旷野

早被刺耳的静谧占领

偶然误入这片丛林的人

还没有现身。远处的村庄和

炊烟并不着急，青草弯下身子

逐渐放大的寒冷限制了想象力

树梢里的山脉连着山脉

埋藏时间的泥土找不到出口

植物如此固执，废弃都不成比例

堆砌和渗透彼此纠结

在任意角落都美得熟视无睹

既然布满星辰的河流必经此地

何不享受这个等待呢

赵晓梦，1973年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20多种选本，获奖60多个，已出版《时间的爬虫》等8部诗文集，代表作有长诗《钓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