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远见(组诗)

2020-06-08 10:58姜念光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0年3期
关键词:玉兰树

无尽的月亮

日头分外强烈,我走在树荫下

杨树、槭树、雪松、白腊、国槐、元宝枫

都是认识的。金银木和我一样高,冬青有点矮

更矮的有车前草、马齿苋、小飞蓬、狗尾草

熟禾铺就的草坪特别绿,夹杂着雀麦和小野菊

一只斑鸠匆匆忙忙吃午饭,对我爱答不理

回家之前,我经过蓝玻璃办公楼、红色加油站

电影院、小商店、一车花皮西瓜和小贩

指路牌上有个错别字,阳光下的行人眯着眼

马路热得像着火,所有的汽车一溜小跑

至少其中一辆,副驾上的美女向我转了一下脸

玉蘭树开过了,海棠树开过了,樱桃树开过了

紫藤的花是香甜的,我已在五月品尝

只有毛桃树,还骄傲地挂着七八个毛茸茸的桃子

这些,我坐在窗下就可以看上一遍又一遍

我吃了油菜、苦瓜、鸡肉和鸡蛋

一只芒果来自南方,几片薄荷乃亲手所采

的确,我闲了一整天,什么有用的事情也没干

只是把搜集到的这些逐个写下

现在已经是深夜,它们在昏暗中

居然开始静静地发光。从我眼睛深处

每一滴露水中,出现了无尽的月亮

夜读孙子有记

雨下了一整天,夜来凉风习习

我在窗下读着书,想那鲁迅

当年也是坐在窗下,到半夜时分

终于从历史中看出了两个字,“吃人”

而我读的是《孙子兵法》

好像也读出了两个字,“打人”

自古王侯打江山,那江山

是一个躯体,一顿棍棒倾泻而下

就能让它乖乖听话

将军们用兵,疾如风,徐如林

也就是挥舞棍子,和更多的棍子

文字工作者最是无能,只懂寻章摘句

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

站在今天的角度,仍然看不太懂

罢了!屠龙之技,十年不成

不如习练打狗棒,一年就行了

就可以执着快刀,手刃恶犬几只

打人还是被打?忽然恶向胆边生

一念至此,脊背生凉,书读不下去了

心中无来由充满了壮烈、不甘和愤怒

记起下午三点的时候,雨下得又大又急

好像密集的棍子无情锤击今天的气候

那些抱肩疾行的人,那些基础

那些建筑,那些头,那些行尸走肉

远行

升腾的欲望使一个人变轻

使一个人从日常生活的杂念中

飘起来,像歌德,从书房出发

追随“光辉的女性”

2019年8月,星期三

在北京西站,他排在九个人后面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焦急

他背着一捆荆棘和秩序的铁钉

为买一张去往雪山之巅的火车票

他掏出了但丁的身份证

南方花园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疾行九圈

塔松静立,玉兰萌芽

他用斧头帮的眼神仰头望天

毕竟还是个怀抱激流与火山的人

四月的第二个礼拜天,正午响晴

改天换地的雄心,刚被冷水浇过

碧桃和牡丹盛开了,像一口软下来的钟

他收回无用的远见,弯腰去看小蜜蜂

八月的第三个礼拜天,雨后见彩虹

紫藤怒绿,黄栌怒绿,银杏怒绿

任何思想教育都不用

钻牛角尖的人走出了死胡同

八月的第四个礼拜天,读书一下午

饮酒两三杯,然后把一首诗写到深夜

深夜,紫荆是黑的,梁柱和建筑也是黑的

忧郁的人却变成了一个芬芳的过客

林语堂说:诗是中国人的宗教

孔子则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没关系,不解释,在中关村南大街

漆黑的道路尽头无来由存在着一座南方花园

巨匠

一个屠夫走进饲养场

一万头生猪齐齐噤声

一个铁匠迈进杂货店

十万枚钉子开始晃动

一个木匠进了山

树林中突然刮起大风

但我认为这件事可能是错的

想起一部俄罗斯电影

主角是一个野蛮强大的伐木机器

电影的名字因此叫《西伯利亚理发师》

可能又错了,我接着想到海德格尔

来自德国,身后的女徒弟叫阿伦特

他终其一生,教书,写作,犯错,不悔改

为人类制成了一件虚无的容器

叫作:思

以上这些人,我认为均堪称大师

他们所干的,无一例外全是手工活

牛栏山初秋

方圆十里,是大小合适的尺寸

夜色,有着一头牛卧下来的安稳

所有沉重的,可以交给沉默的骆驼了

古往今来的那根稻草,也要轻轻拿走

饮酒两三杯,听波浪穿过然后平息

然后,满天繁星,数落心中磨圆的石头

在牛栏山,可能没有第二个人写诗

却并不妨碍诗歌重镇的筹建过程

不妨碍,困惑的花斑豹变回男人

一头露水,从牲口棚中回到山林

百里之外,那些鞭子下的畜牲还在吃草

而这里,蟋蟀和蚯蚓开始琢磨小提琴

玉兰树下的费尔巴哈

大方!开放的玉兰树

像一位好脾气的、芳香的女人

她来自造瓷工场

翻开崭新的《诗经》逐页来读

优雅!湿润的顺从,洁净的性

酒杯和韵脚起起落落

收拢“一切自然事物的总和”

肺活量鼓舞着甜蜜的敲门声

俊美!在春风中

白马满树,扬起蹄子翻飞

出于“自身的全部原因”,

用这样的修辞,赞美自我和他人

皎洁!可以把它放到诗里

当作一个光源。如果变成鱼

就是甩动的白鲢,如果拟人

就是一直渴求的明月般的心灵

忽然到来的安静让人纳闷

仿佛钟表匠,从人生里铩羽归来

在松软的泥土上安家落户

昏睡的人又被远方来客一一唤醒

明亮!在诸神的黄昏开放的玉兰树

“我与你的会合处是上帝”

仿佛一颗守株待兔的幸运星

在一个儒释道并举的苍茫国度

要等到傍晚时分,你才恍然大悟

*引号内的句子均出自费尔巴哈。

姜念光, 山东省金乡县人,现居北京。先后毕业于某军校军事指挥专业、北京大学艺术学专业。《解放军文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末开始诗歌写作,作品见于各种文学报刊与图书,入选多种选本。参加第十六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另有散文随笔、批评文章及学术文章若干。曾获第十一届“闻一多诗歌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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