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铭莹
(温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又名《茉莉人生》,据玛嘉·莎塔碧所创作的同名自传体绘本小说改编而成,上映后获得包括《解放报》《巴黎竞技》《费加罗日报》《影视周刊》等数十家知名媒体的高度关注和广大影迷的一致好评,并在第60届法国戛纳电影节获得最高荣誉——“评委会大奖”。从文艺美学和影视创作的视角看,这部电影最值得称道的是它对传统视觉元素的精到运用。在影视创作技术多元化的今天,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却在视觉审美表现力的创作手法上坚持走二维路线,颇有我行我素、标新立异的感觉,但其反而凭借这种独特、略显守旧的直观表现主义手法,在视觉审美传达上获得极大成功。该片用看似最简单、直接的视觉传达表现手法,获得了新技术难以承载的艺术思维表达与审美传达效果,最大程度迎合了审美受众在视觉上的美感需求和对象征表现主义的怀旧心理。这实质就是审美相对论,至少是艺术创作差异性理论的一种体现。
具体而言,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获得成功的原因在于艺术手法处理得当而且富有新意,如“黑、白、灰为主色调的画面色彩”“快、慢有序的叙述节奏”“紧凑、妥帖的故事情节”“大量利用形式美法则处理的动静态画面切换”“恰如其分、对接自然的镜头”等,这些艺术手法使这部二维动画在数字技术多维造型应用甚广的影视创作浪潮中显得独树一帜。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以主人公玛赞在青少年时期被家人送往奥地利求学以躲避“两伊战争”、辗转于伊朗和欧洲之间、最后定居法国这一段充满对故乡牵念、略显颠沛的人生境遇为主线。在内容的历时态维度,该片以玛赞的成长记忆为叙事线索,以从主人公玛赞的主体视角追忆、品评其青少年时期成长经历的坎坷与复杂为基调;在艺术思维的空间维度,该片借以主人公成长历程的各种境遇,深刻阐释了不同文明、不同文化间的冲突、博弈、认同与融合的过程,包括“人生观、价值观的成长与蜕变”“身份认同、价值认同的发展”等。以动画影片的艺术形式来承载如此深沉、丰富的审美内涵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创作者采用了更为大胆的方式——用形式极其简洁、对比极其鲜明的黑白影像来表现“一位伊朗女孩在社会动荡中的背井离乡、在异域文化与其成长母文化冲突中的价值认同和身份认同”[1],进而映射和弘扬了在文化、文明辩证统一的矛盾运动过程中人的主体性价值。这种创作理念对认识基本视觉传达元素的审美价值具有重要启示。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是回忆录性质的动画电影,在空间处理上采取了真实与非真实内容转换手法,大致包含三个时空。第一个时空是现实生活的直陈。该片的开头与结尾都是现实生活的展现,而在黑色、白色的大基调下,辅以红色、绿色等简要的色块,则显示了现实世界相对明亮的调子。第二个时空是回忆插叙。该片的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回忆的镜头与画面,均采用简约的黑、白、灰色调,并配以主人公玛赞大量的旁白,旨在强调无彩色基调的记忆时空。第三个时空是转述与幻想的非真实部分。该片穿插了玛赞转述爸爸、叔叔等人的话语内容,这部分情节的表现与回忆部分一样采用了黑、白为主色调的创作手法,并在透视与装饰上做了一点小文章,让画面区别于真实生活,旨在强调玛赞看似道听途说的主观幻想色彩。显而易见,转述部分采用了无透视纯平面的表现手法,并以伊朗古典传统特色图案修饰,这赋予了画面更加魔幻的色彩。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个镜头是小玛赞听爸爸讲述伊朗政府历史。在这个情节中,人物表现手法采用了类似于中国皮影的平面表现形式,以切换跳转激烈的镜头、激昂的人物语言等来烘托小玛赞的内心情感。这样的表现手法至少表达了两层含义:第一,小玛赞的爸爸对沙赫政府的评价带有极鲜明的主观色彩;第二,聆听者小玛赞又将故事进行了二次主观幻想。此处的画面采用真实与非真实情节对比的表现手法(见图1),传递给观众一种似是而非、难以直述、意会即可的观感。
图1 真实与非真实情节对比
另一个典型镜头是玛赞与上帝的几次对话。在这个情节中,场景画面除用黑色、白色调来渲染外,更多地采用了灰色调来表现。由于灰色占了画面的相当比重,相比之下黑色与白色似乎不那么强烈了。正如法国《人道报》(Humnanité)所评价的那样: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有着“睿智的内涵和表现形式”[2]。这种简化了人们所熟识的多彩现实世界的黑与白,更贴切地诠释了记忆中的“真实”与“非真实”,极具表现主义风格,不仅赋予影片作品本身无限的表达张力,也给观赏者的审美品评以无限的自主空间。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表现形式”中的“睿智”就在于此,这未尝不是“以观众为本”影视创作理念与导向的进步——“不咄咄逼人,但却极具接纳与美赞”。
动画影片的黑白除指色彩本身以外,更多地指画面中因为黑、白色彩对比而形成的明暗度关系。从叙事角度来看,历史题材的故事不免有些压抑和沉重,但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却没有过多地传递悲伤情绪,而是通过运用幽默、犀利的艺术创作手法,巧妙地诠释主题并将之加以转化。因此,该片尽管涉及成长、亲情、宗教、文化、政治等诸多深厚生活内涵,画面却令人感觉轻松诙谐。其中比较常见的画面是:前景采用单线描画的人物,黑白对比鲜明;背景则是斑斑驳驳的灰色,或表达场景,或表达人物。远近、主次有序,层次分明,在快节奏的播放中每个画面都耐人寻味。黑白线条勾勒,既保持了人物描述的单纯和简洁,又让影像承担起战争、恐怖、死亡、政治、革命、迫害、离伤、压抑等它几乎无法承载的复杂内容,并在略带沉重、忧郁的调子中透出难能可贵的幽默和温情。
老子曰:“五色使人目盲。”[3]丰富杂乱的色彩有时在极简的黑白视觉冲击下会显得很乏力,而且对视觉符号的识别及图像的有效传达也相对减弱。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有这样一组画面:沙赫政府向向往自由民主的起义人群开枪,中枪的年轻人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体缓慢流出。该片对此组画面的色彩处理超乎常人的想象:采用黑白审美象征的表现手法(见图2),大胆地回避了真实的血淋淋的鲜红色彩,反而巧妙地利用人物黑色轮廓和缓慢扩大的血痕,给观众留出足够的想象活动空间;同时将画面中暴乱的场景浓缩成强烈的黑白对比,辅以用深灰色处理的远景,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政府的残暴与人民的抗争之间的矛盾冲突。
图2 黑白审美象征
正如康定斯基所说:“黑色意味着空无,向太阳的毁灭,向永恒的沉默,没有未来,失去希望;而白色的沉默不是死亡,而是无尽的可能性。”[4]可以说,在画面色彩的处理上,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将黑色与白色的色彩表情与精神属性运用到了极致。这里的黑白象征了恐怖、黑暗、压抑、凝重,与一个幼小心灵对那个时代的主观映像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能确切地表达主人公玛赞对那段特殊岁月的深切感受呢?!极富仪式感的黑白画面,展现了主人公玛赞内心世界的徘徊、期许、与日俱增的思念、回归中的纠结与冲突等繁杂情感。这种情绪渲染的画面通过黑、白、灰的影像视觉传达,轻而易举地把生命的涵义、主体置于客体的映像勾勒出来,在行云流水中用肃穆、警醒的方式传递着“封闭与开放”“自身成长与祖国命运”“宗教专制与民主自由”的冲突和博弈[5],并把这种冲突与博弈的惨烈性定格在每一个色调简洁却对比鲜明的画面里,映刻在观众心底。
不仅如此,该片在黑色与白色的视觉传达中还优化了形态概念,并配合音乐的起伏,传递不同节奏的象征力量。黑白灰时而象征着欢快与热烈,瞬间又象征着严肃与庄重,甚至痛苦和煎熬。镜头转换自然流畅,丝毫没有违和、做作的感觉,而是让观众感同身受。这种极具象征性力量的黑白灰画面创作手法,能够在动画电影里得到良好的运用实在难能可贵,这给当代影视艺术创作以及视觉传达创作以有价值的启示。
与色彩构成一样,形式构成也是视觉传达的基本内涵。如果说简约的黑白灰色调赋予影片可观、可想的视觉基调和审美意境空间,那么构成形式则赋予了影片深层次的内涵与隐喻。在视觉传达设计领域,构成形式与主体的心理感受是具有某种通感的,这已获得确证[6]。直线传递给审美主体一种富有力量、坚硬和肯定的主观感受;曲线传递给审美主体一种柔弱、流畅、混乱、浪漫、美好、自由的主观感受;锯齿状线条传递给审美主体一种危险或精神质的主观感受;几何形的色块往往寓意理性、规则和平稳;自然形状的面传递给审美主体一种生动和欢快感;大面积的色块传递给审美主体权威感;小面积的色块传递给审美主体更多的是活泼、灵动感[7]。另外,形式美法则又包含对比与统一、对称与均衡、节奏与韵律、空白与虚实等几对辩证统一的形式关系范畴。这些平面设计中的构成形式在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里得到大量运用,使观众的视觉与内心联想的契合点达到高度统一。
构图平衡从某种意义而言是研究视觉传达之“力”的方向。在电影动态画面中,视觉传达之“力”是牵引主体视觉中心的导向。一般来说,主体对外在视觉构图元素的再组织构成了视觉构图语言。这种有序的组织,以视觉运动张力为基础,通过视觉流程传达[8]。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就采用了许多对称平衡的影像画面,如“玛赞奶奶坐在沙发的正中”“海上的城堡”“战争中被炸的人”“做葡萄酒的纳太太”等,这使该片在表达装饰对称的美感中透出庄重与严肃;同时,通过在无形中打破画面中的视觉平衡,来实现视觉传达上的牵引作用。该片在讲述沙赫政府暴政下的黑色恐怖时有一段玛赞母亲与父亲的对话,采用的表现手法就是视觉均衡(见图3),即在画面设计上有意让两人分别置于黑色背景的包围之中,以表现彼此之间对话氛围的压抑感。这样的处理使得观众的视觉在动态视觉中心的变化牵引之下被自然带动,从而主观感受被自然而然地带入故事情节,这样的表现手法与情节主题切合得十分精到。
图3 视觉均衡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是一部以中东文化为主文化域的影片,大量运用了中东文化中传统的画面留空的艺术创作手法,其中的虚实处理,不仅具备独特的形式美感和趣味性,而且阐述了某种深刻的意境。有意思的是这与中国国画中的“留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不是形式上的巧合,而是特有文化下“人文关怀”趋同的体现。清代画家戴熙曾在其《习苦斋画絮》中谈到:“画在笔墨处,画之妙而在于无笔墨的地方。”[9]“留空”艺术能表达深刻情思,营造空灵意境,在艺术创作中虚实结合才能真实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以虚为虚,就是完全的虚无;以实为实,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动人。唯有化实为虚、虚实结合才会产生无穷的趣味、幽远的意境。视觉传达的最高境界在“留白”中得到了完美实现,这种没有笔墨的语言,在视觉与联想中具有某种神秘的魅力。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是基于手绘插图版《我在伊朗长大》而创作的,该片在视觉传达艺术表现手法上充分借鉴了连环画、插图等的视觉艺术语言,通过造型、构图、对比配色、营造气氛等表现手法,让审美主体在观赏影片的同时也能得到欣赏连环画、插图一般的审美通感。
此外,该片在其他情节的处理上也显得插图质感十足。在小玛赞听安卢叔叔讲述玛赞叔辈被沙赫政府枪决的场景时,带有特色卷曲线条图案的云雾将镜头切换到下一个场景。这里的云雾技法便是利用了插图质感的表达形式,让暴力、恐怖、压抑的场面在视觉上得到最大程度的缓解与自然的过渡。在之后描述玛赞叔叔逃亡的镜头里,插图质感表现手法得到了极致性的发挥,树木、花朵、蝴蝶、海浪、云朵、城堡都以插画图案化的装饰性手法来呈现(见图4)。
图4 插图质感装饰手法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又名《茉莉人生》,片中多处运用符号性的艺术元素来传达视觉审美。该片伊始便以飘飘洒洒的茉莉花瓣来烘托氛围,细碎的花瓣像美丽的流星雨一般洒落,弯弯曲曲的河水、欢快跳跃的小鱼和着波斯风的背景音乐,观众因之仿佛走进一个陌生而美好的梦幻世界。这种图案化的审美意向表现,充分传递出符号艺术的视觉审美传达效果。利用符号化的艺术表现手法营造一种美好与纯粹的意境,造成审美情景与沉重的剧情产生极大的反差,这是该片在视觉艺术创作手法上的特点之一。第二个以茉莉花作为符号艺术元素的桥段是在即将离家去奥地利读书的前一晚14岁的玛赞与奶奶同睡。当玛赞好奇奶奶为什么这样香的时候,奶奶告诉玛赞:“我每天早上都采集茉莉花,当我穿衣服的时候,我把这些花放在我的内衣里,这样的话,我就总是闻起来很香。”第三个桥段是玛赞父女在报社里见到共产党员妮露珐在绞刑台上英勇就义,主人公玛赞的衣裙上出现了茉莉花的符号。第四个桥段是该片的开放式结尾:玛赞因为种种原因告别了死去的爷爷和舅舅,不得不离开自己深爱的祖国,去异域法国定居。当司机问她从何而来的时候,玛赞一改从前“不敢承认自己是伊朗人”的羞涩,脱口而出“伊朗”,此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这样坚定、果敢的回答,分明隐喻着生命的坚毅以及文化自信与价值认同的觉醒,也预示了主人公玛赞将以自信与坚韧直面异域生存必将经历文化融合、价值认同和身份认同的新挑战。观众还沉浸在为伊朗女孩的命运忐忑不安中,但影片却在又一次散落的茉莉花中谢幕,这或许传递一种梦幻般的美好结局映射。可见,该片以茉莉花作为符号化视觉传达语言,不仅承载了主人公玛赞的强大内心世界,更符号性地传达给观众一种充满希冀的意向。
综而言之,插图质感与符号化语言贯通于整个影片始末,赋予影片更加丰富的形式美和视觉艺术价值。玛赞恋爱时的天空、装饰着优美图案的城堡、飞跃而过的二人汽车等,都营造出幸福欢快的氛围,无不展示着插图质感与符号张力。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讲述主人公玛赞颠沛流亡、履尽艰辛的成长经历,穿梭于梦幻与现实之间,既是对现实境遇的描述,又带有主人公玛赞主观的幻想色彩,给了观众与众不同的视觉享受[10]。其创作手法和视觉艺术表现力,给当代中国国产动画影片诸多启示。
第一,在动画影视作品题材的来源和内容更加丰富、创作手段更加多元化、数字技术广泛应用的今天,基本视觉传达元素的艺术表现力及其审美价值仍然具有不可替代性,尤其是视觉审美价值不可被忽视,不应被弱化、边缘化。
第二,新时代的动画影片创作,应在基本视觉传达元素的审美价值和作品表现手段之间寻找一个黄金分割点,切忌以“技术主义路线”剥夺视觉元素本身的审美价值,以免使当代动画影片失去“艺术性”,进而陷入庸俗的“快餐式”文化消费路径,偏离影视艺术创作的正确价值取向。
第三,虽然从形式上看视觉传达元素是简洁、朴素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表现力的匮乏和审美价值的缺失,相反,只要能够精准把握视觉传达元素诸范畴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恰当植入矛盾冲突,其艺术表现力和审美价值仍可以达到一个理想的境界。
第四,包括动画影视在内的艺术创作,实质都是审美主体的主体性审美实践。视觉传达元素在动画影视创作中的应用,可以更加直接地突出和彰显审美主体在审美实践中的主体性地位,有效避免“技术为王”式创作所造成的审美主体在审美实践中的主体性被剥夺的问题。
第五,视觉元素的审美价值在于其用最经济的方式满足审美主体的审美需求,以最经济的方式推进审美实践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