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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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们医院要请一名保洁员,一个月工资一千五,虽然少了点,但一天只用打扫两次卫生就可以了,你愿不愿意来?”晚饭时,小苹果问。
“怎么不愿意?打扫卫生又不是什么苦差事,我去!”母亲说。
“这么爽快?我还以为你还过不了那道梗呢!”女儿说。
“那有啥,十七年我都挺过来了,我还担心你拉不下面子呢!还保洁员,不就是扫地工吗?我去。”母亲笑着说。
“那下个月一号你就可以去上班了。”女儿说。
从此,常娥就成了乡村中心卫生院的保洁员。因为农村人小病不咋去乡卫生院,重病送县医院,所以乡中心卫生院的医生就落了个清闲,每天晒晒太阳,聊聊天,扒拉扒拉手机,基本就过完一天了。偶尔有个鱼刺卡喉的,骑摩托车摔了轻伤的,遭狗咬的,小苹果简单处理一下,实在不行请医生打个疫苗,别的都由120 车直接送县医院。
有一天上午,常娥正扫地,有人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全院的医护人员都围过来看,小苹果帮病人洗净脸上的血迹,才发现那人伤在头上,血正汩汩往外冒,头发都被血凝成一缕一缕的了。
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医生对小苹果说:“不用洗了,伤势太严重,上120 吧!”
小苹果用大团大团的棉花堵住血窟窿,然后在一旁帮忙扶病人。
常娥看到家属和医生一起把病人抬上救护车,先挪病人的脚,脚进了车,再挪上身。此时病人头低于脚倾斜着,常娥刚好看到病人的脸,一双眼睛奇大,正盯着小苹果看着,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常娥吓得浑身一激灵,正要仔细看时,一个白大褂的背影遮住了常娥的视线,接着便是“嘭”的一声,车门关上了。
常娥看着里面坐着她的女儿的救护车一路呼啸着离去,半晌回不过神来。病人瞪大的双眼和他诡异的笑容,在常娥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家里,常娥神思恍惚,眼前总飘着那双眼睛,似乎还听到瘆人的笑声,她心慌极了。饭好了,可是她吃不下去,心里堵得难受。
晚上八点,小苹果终于回来了。常娥一听到脚步声,突然就感觉饿了。
母女俩边吃饭边聊天。
“妈,其实那个人送到我们医院时就快断气了,但怕家属不相信而闹事,依然送往县医院,才到半路那人就死了,我也不敢告诉家属。”
“你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看见病人的眼睛紧盯着你,还在笑,太可怕了!”
“那不是盯着我看,那是瞳孔放大了。病人死了之后一直没合眼,毕竟太年轻了,可能是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吧!才十五岁,车祸……”
2
中秋节前,小苹果说男朋友要来家里,常娥打扫完卫生回到家,忙了两个钟头,做了一桌丰盛的菜,静候贵客的到来。
六点,常娥听到了门外的说话声,激动地迎出门。女儿身边,是一个文静阳光的大男孩,腼腆地叫了一声阿姨,常娥的心一下子就浸满了蜜,当听女儿说他是医生时,她心里高高筑起的城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妈,他就是陆平,我跟您说过的。”
“阿姨,目前我在省协和医院工作,如果您同意我俩的婚事,我愿意调到周琴她们医院来……”
是的,这是苦熬十七年来最令人欢欣的消息,乡镇中心卫生院,没有危险没有繁忙的工作,一家人在一起,多好的事……
但是常娥还是笑着说:“我当然没意见,只要你俩感情好,怎么都成。你是医生,我女儿是护士,你们本就应该是一家人。你不用调到我们乡中心卫生院来,乡村医院也用不着你这样的人才,等你有能力了,把小苹果调到你身边去,实在不行,让她辞职做全职妈妈好了,一家人在一起才重要……”
“妈,您想到哪里去了?”小苹果红着脸娇嗔道。
陆平说:“阿姨,不用周琴辞职,我家里还有个弟弟,自己开着店,父母跟弟弟在一起,卖些医疗用品,我可以过来和周琴一起照顾您。要是周琴跟我走了,您就只是一个人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了中秋节,商议将婚期定在国庆节。
梅花秀鸟图 摄影/王晓荣
杨红忠 纳西族
杨红忠,纳西族,一九六八年生于云南丽江。云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丽江市美术家协会会员,丽江风景画学会会长,现任丽江市古城区文化馆馆长。2013年被评为“古城区宣传思想文化工作先进个人”,2014年被评为“古城区先进宣传思想工作者”,2017年被评为“古城区宣传思想文化工作先进个人”,2016年丽江市首届“蓝月亮”文化艺术综合奖评选中荣获“丽江市优秀人才奖”。
绘画创作之余研究民族文化,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民族特征。作品曾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被多个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作品《盛世乐章》获“2011年古城区宣传思想文化优秀作品奖”,入选“纪念中国共产党建党90 周年云南省优秀美术作品展”,作品《黑白战争》连环画获“2017年古城区宣传思想文化优秀作品奖”。曾参与《“美丽古城,幸福家园”摄影作品集》《画賩》作品集编纂工作;主持创作、编排纳西族史诗连环画《黑白战争》;主持《黑白战争》国家艺术基金的申报工作并成功立项,《黑白战争》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主持策划《黑白战争》连环画展全国巡展活动;主持创作的作品《黑白战争》连环画入选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50 周年第二届新钢笔画学术展。
杨宏坤书法作品
陆平在女朋友家呆了三天,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不通,又不敢唐突开口问:为什么每顿饭只有三个人吃,周琴母亲却非要摆上四套碗筷?一套空碗筷摆在饭桌上,吃完饭又收进碗柜,不麻烦吗?还是这准岳母不识数,三套碗筷都数不清?
很快就到了国庆节,常娥端坐在堂屋中央,看着一对新人给她行礼,满意地笑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孩子他爸,你看到了吗?咱女婿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啊!”
3
寒冬说到就到。小苹果在手机上买衣服,买完后凑到常娥跟前问:“妈,你看这套宝宝衣服怎样?”
常娥没有看衣服,却问她:“你,是不是有了?”
小苹果点点头:“一个月了。”
常娥喜得眉开眼笑,忙着去杀鸡,要给小苹果补充营养。
那晚,常娥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来。她不敢跟女儿说,梦中全是女儿护送到县医院的那个病人的眼睛,没有身体,一双眼睛奇大无比,盯着女儿,渐渐地越来越多,无数双眼睛盯着女儿,把女儿包围在中间。常娥想去救女儿,可是还没去就醒了。
也许是对那个病人的眼睛和笑容印象太深刻了,才做这样的梦吧!常娥想。
早上,母女俩吃着早点,小苹果说:“陆平说开春就能调过来了,他已经写了调动申请,从乡村往城里调不容易,相反却很简单,也许下个月,他就可以跟我们坐在这里吃早点了。”
常娥十分高兴,笑道:“那就太好了!”
小苹果上班去得早,常娥却不用那么早,十点过从家里出发,到医院打扫完卫生再回到家,才十一点过,正好赶上做午饭,下午三点去,回来做好晚饭刚好五点,女儿就下班了。
这天,常娥正扫地,听到医生们正在说得热火朝天,什么“肺炎”“传染”“死人了”,也没细听,哪有医院不死人的?就这乡村医院,以前都死过人。他们说的,可能是某些大医院。
武汉!武汉!是医生们的谈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果然,中午小苹果回去吃饭就讲了,说武汉出现一种传染病,叫什么什么肺炎,确诊了多少例,要注意卫生,勤洗手,不串门,出门戴口罩……
常娥说:“武汉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怕什么呀!难道那肺炎长了翅膀会飞到我们这里来不成?等传到省城了再防也不迟。”
“那我爸……”小苹果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下来了。
“十七年了,唉!”常娥叹了口气,“你们要防就防吧,反正我戴不惯口罩,被传染了正好可以早点去找你爸,我熬了十七年了……”
“怎么又说这个?都怪我!都怪我!亲爱的老妈,喝杯水,消消气,消消气啊!”小苹果的撒娇是治疗母亲忧愁的良药,常娥无奈地笑了。
4
这段时间,小苹果每天下班回家就默默看手机,一开口说的必定是武汉肺炎,唉声叹气的:“总得调过来了才安心。”
常娥也被小苹果弄得心里不踏实,眼皮突突地跳,甚至有点怕见女儿了,怕女儿每天电视播报般念叨确诊人数又上升了,死亡病例又增加了,常娥特别怕看女儿手机上被传染的省份地图,武汉那血淋淋的深红就像那天女儿护送去县医院的年轻人,头发都被血凝成一缕缕的,深红,深红……还有那双盯着女儿看的眼睛,诡异的笑容……
不值班的周末早上,小苹果照例是要睡懒觉的,何况现在有了身孕,更得保证好睡眠。常娥一个人吃了早点,慢慢等着女儿起床。
常娥正东想西想,突然听到女儿尖利的叫声:“妈,快来,你快过来!”
“怎么了?是不是摔跤了?”常娥奔向小苹果的卧室,小苹果好好躺在床上呢!
“妈,刚才陆平来电话,说他被抽调到我们省医疗支援队了,明天就要去武汉!怎么办?难道他的调令还没下来?妈,快想想办法,我不想让他去,我不想让同样的事在我们家发生两次!”小苹果突然放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那里多危险,到处隐藏着病毒,一不小心,怎么染上的都不知道,就……呜呜呜……”
常娥大脑空白了片刻,失魂落魄道:“陆平也要去重灾区么?十七年了……这就是天意吗?为什么?”
小苹果接着说:“他一旦到了武汉,别说跟我视频,也许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对了,口罩,他弟弟不是卖口罩吗?弟弟……”
常娥害怕地看着女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直担心女儿,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小苹果不肯好好坐一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打电话叫陆平辞职,叫他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会儿痛哭一阵,搞得常娥也心烦意乱,暗自垂泪。
肚子里的孩子,肚子里的孩子!十七年前,他不也是面对同样的抉择,抛下了怀有身孕的她和才四岁的孩子……他走后,她辞职,离开京城,带着小苹果千里迢迢到了这么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隐居了十七年!
不,不能让陆平去武汉!
常娥突然大声对女儿吼道:“告诉陆平,他不能去武汉!要去就叫他先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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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母女俩同不同意,陆平还是准时去了武汉。小苹果一反常态,不再给陆平打电话哭骂了,相反,常常跟陆平的弟弟聊天。不过,小苹果很奇怪,聊天不问陆平的情况,每天就问弟弟口罩卖出去多少,听完数字之后便默默流泪。
常娥劝道:“你别哭,陆平是医生,会保护好自己的,倒是你,经常流泪对胎儿不好……”
“妈,你知道陆平弟弟的生意有多好吗?订单翻了上千倍,都是买口罩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看到网上疫情确诊数字和地图了吗?陆平他,去的可是重灾区啊!”
“你放心,口罩又不是只卖到武汉,全国那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人买,再说,医生都是严密防护好才去接触病人的,没事。”
小苹果没回答,双眼含泪,茶饭不思。
常娥想起了十七年前,生离死别的滋味本已淡忘,现在又被女儿清晰地描绘出来了……常娥不是个自私的人,可也没有伟大的牺牲精神,然而当不可阻挡的灾难已发生,她只能选择坚强面对。
常娥在饭桌上摆了三副碗筷,给小苹果盛满一碗,给自己再盛了半碗,看了那副空碗筷一眼,柔声说:“十七年前,你爸去支援北京,我千方百计阻拦,没拦下来。那天本来正要吃饭,可我不想让他走,便无理取闹,他一生气就走了,饭也没吃。他走后,我吃什么都无味,可是为了肚子里的你弟弟,我硬往嘴里塞饭菜,哪怕那是极苦的药,我都会咽下去。后来你弟弟没了,你那时才四岁啊,你长大了,你爸的样子也模糊了,可是他在我心里的地位还和刚离别那天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他让别人活下来了,也许几十人,也许几百人,说不定有几千人上万人,他们不记得他了,没关系,我记得他,他每天都回来跟我们吃饭……”常娥说得泣不成声,“可是你不同啊,你又没走到我那步,那么多医生,陆平不会那么运气差的。凡事想开些,乐观最重要,想想肚子里的宝宝。”
小苹果安静下来,默默吃了早点。
6
“妈,妈,我梦见陆平了,他病了,很严重……”
一大早,小苹果就咋咋呼呼地说,突然发现常娥深陷的眼窝,惊讶地问:“妈,你没睡好?怎么了?”
“我最近常做一个怪梦,梦见那天你护送的那个病人,双眼紧盯着你,然后眼睛越来越多,没有身体只有眼睛,最后无数双眼睛包围了你,还听到吃吃的笑声,太恐怖了!”
小苹果安慰道:“没事,因为你太担心你的宝贝女儿了,我在乡下能有什么事呢?传染病也传不来……”
正在这时,小苹果的手机响了,是陆平的号码。
“难得他挤点时间给我打个电话。”小苹果笑着接电话去了。
“周琴,你和孩子一定要好好的,记得不要挑食,多走走路,勤洗手戴口罩,多呆在家里。我爱你们!”
“知道了。我们也爱你,你要保护好自己呀!”小苹果痴痴地笑着,突然又着急地问,“我在网上看到病人攻击医生,撕开了医生的口罩,抓坏了医生的脖子,你千万要提防……”
“我很好,我们支援队的医生都是重点保护对象,接触病人之前都是层层防护的,个个像粽子一样,一寸皮肤都不外露,病毒都没机会攻击我们,何况病人呢!”陆平打断小苹果说。
“我还是担心,担心你累垮了。网上看到武汉医生躺在地上休息睡着了的照片,我就心疼……”
“那些医生是还没有外援时连续工作累的,现在正是因为有我们去支援他们了,大家才能好好休息,网上的负面消息少浏览,不然你会整天东想西想的。别担心,我一切都好。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和咱们的孩子,全国人民都在支援武汉,咱们已经胜利在望了!你们那儿虽然还没出现病例,但还是要做好防护工作,不要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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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疫情还没有完全控制,听陆平说他们快要回来了,因为别的省份不断有医疗队去支援武汉,换了一拨又一拨……
小苹果戴上口罩,和母亲去野外挖山笋,做成酸菜,特下饭。她要在陆平回来时见到健健康康的她。
饭桌上,是常娥摆好的三副碗筷:两副盛满了饭,一副是空的,端端正正摆在饭桌坐北朝南的位置。
等到陆平回来的时候,小苹果要细细跟陆平讲讲她的父亲;到时,饭桌上就会摆上四副碗筷:三副盛满饭,一副空的依然放在坐北朝南的位置。这个习惯母亲一直保持着,顿顿如此,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1
我像往常一样在玩泥巴:用自己的尿和稀泥,做成“窝窝头”,加上一把青草做“菜”,两根小棍子做“筷子”,就“吃饭”了。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舍不得丢,我突然决定要把这顿“饭”丢下山,丢得远远的。
可是,当我走到悬崖边上时,我呆住了。
“阿妈,山下灰白的‘长蛇’是什么?”我急切地问阿妈。
“哪里有长蛇?”阿妈在种土豆,放下锄头就跑过来,准备打长蛇。
我指着山下,阿妈看了一眼,笑着说:“那不是长蛇,是汉人修的公路,那上面没有泥巴,没有石头,没有小棍子,走在上面平坦舒服,脚都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样了。”
我说:“我也要去公路上走走。”
阿妈立刻说:“可是山下的汉人会抓住你的!抓住你就关起来,不给你土豆吃,不让你看见阿妈,连泥巴都没得玩!还有,公路上跑得飞快的车子,带风带得能把你卷走!你还去吗?”
我怕了,摇摇头,赶紧回到木楞房,玩起泥巴来。
温暖的阳光照进木楞房,也照在我光溜溜的身上。我一边玩着泥巴,一边想着走在公路上的情景,是不是像踩在泥窝里一样舒服呢?
阿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说明天要下山,给我的弟弟准备一些东西。阿妈总要我说她肚子里的是弟弟,要是我说了妹妹,她就会一巴掌打过来。
阿妈一年要下山三四次,每次都是天还没亮就走了,把我关在木楞房里,天黑了她才回来。
晚上,我对阿妈说不要关我了,我不会走出木楞房的。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又是那几句吓唬我的话:“阿妈不在家,要是汉人来了把喜妹抓去怎么办?豺狗来了一口吃了你怎么办?”
我只好想别的办法。
“那我去帮你找门闩。”我对阿妈说。没等她说话我就去找了。我找了很久,找到了好多小树枝,我用手轻轻一折就断了。我又找了几根树根,太硬了折不断。最后我找到了一根折不断的木棍,还有细长的一根树枝。
“阿妈,这两根都折不断,一根粗一根细,要哪根呢?”我问阿妈。
“当然是粗的那根了,粗的更牢固。”我心里暗喜,就知道阿妈会选这根。我把粗的木棍递给阿妈,细的放在角落。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阿妈已经走了。我赶紧看一眼角落,细木棍还在。
太阳出来了,我把细木棍伸出门缝,把挡在门上的粗木棍一点点往旁边扒开,不一会儿粗木棍就掉在地上了。
我走出木楞房,又开始玩泥巴。
不一会儿,我就想起了昨天看到的长蛇,不,叫什么来着?对,公路!我跑到悬崖边,看着公路上奔跑的车子,很想下山去看看。
我踏上了阿妈不常走的那条小路。小路很窄,草丛很深很密,石子又多。不一会儿,我的光脚丫就硌得很难受。走着走着,路断了。下面是悬崖,上面也是跟悬崖连在一起的山,中间的小路垮了一段。我过不去,只好原路返回。
我回到木楞房时,太阳也升到了天空正当中。肚子好饿。我吃了一个阿妈留下的土豆,又去玩泥巴。可是,平时觉得很好玩的泥巴,现在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好玩了呢?
我又跑去坐在悬崖边,看着公路,想着阿妈走在公路上的样子,是不是像小鸟飞在空中一样舒服呢?
我坐到太阳落山,阿妈还是没有回来。
我回到木楞房,想起那段垮了的小路,阿妈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会不会看不见?我应该站在那里等阿妈,这样她就不会看不见了。可是,万一汉人来抓我呢?不对,小路垮了,汉人也过不来了。可是,还有豺狗呢?豺狗可凶恶了,它一步就跨过来了,然后就吃了我……
“喜妹!喜妹!”我被阿妈喊醒时,阿妈脸色很可怕,在月光下白得不正常,脸上还淌着汗水。
“阿妈,你怎么啦?”我害怕极了。
“喜妹,你跟阿妈说话,阿妈不要睡过去,阿妈害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阿妈说。
“阿妈!阿妈!”我不停地叫着,“你醒醒呀!你怎么啦?”可是,阿妈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任我怎么喊,她都不理我。
我喊累了,嗓子哑了,渐渐睡着了。
2
天亮时,我被强烈的太阳光刺醒了。
“阿妈!”我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我都被自己吓到了。
阿妈就睡在我旁边,可是她静悄悄的,不回答我。
我看到了阿妈紧闭的双眼,我用力去摇阿妈,我后悔得要命:阿妈叫我跟她说话的,我为什么睡着了呢?
“阿妈!阿妈!”我边哭边摇阿妈,去拉阿妈的手,想把阿妈拉起来。可是,阿妈的手……阿妈的手上有泥巴和血!我害怕极了,再看看阿妈全身,阿妈的裤子上也全是泥巴和血!阿妈一定是没看见断了的路摔下悬崖了!
可怜的阿妈!我嚎啕大哭,可是这座山上只住了我们一家人,任凭我哭得再大声,也没有人听见!
“阿爸!你快回来啊!”我想起了阿爸,要是阿爸在家就好了!
我哭了一整天,天黑时阿妈还是没睁开眼。我趴在阿妈身上又睡着了。
当我再次被太阳光刺醒时,我的肚子饿得直发慌。阿妈做好了的土豆还没吃完,我拿了一个,来不及剥皮就吃了起来。阿妈!我边吃边叫。阿妈不理我。
“阿妈,我再也不从木楞房跑出来了。阿妈,你跟我说说话。”我哭着说。
我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可那不是阿妈在说话。顺着声音看去,我看到了三个人正向我家走来。
汉人来抓我了!我害怕到了极点,可是阿妈再也看不见了,她管不了我了。谁来保护我?
我捡起地上的木棍,细长的那根。
“你们别过来!”我说。
“这小家伙,警惕性还挺高的。你几岁啦?”一个瘦点的汉人问。不对,汉人的话我怎么听得懂?
“你们是不是汉人?是不是来抓我的?”我问。
“我们不是汉人,我们都是傈僳人,跟你一样。你家姓李,你叫李喜妹,今年8 岁了,还没上学。对不对?你别怕,我是村长,这两位才是汉人,你看他们都是很和气的,对不?他们是学校里的老师,你到了上学的年龄没去读书,老师是来喊你去上学的。”
胖点的汉人指着阿妈说了一通什么话,瘦点的人用傈僳话对我说:“你阿妈怎么了?快,我们把她送医院!”
村长在阿妈旁边蹲下来,伸手在阿妈鼻子旁停留了一会儿,问我:“没气息。你阿妈是怎么死的?看样子是摔下悬崖了。什么时候死的?死了几天了?血都是黑色的了。”
我哭着说:“救救她,我不想让她死。”然后我讲了阿妈去给弟弟买东西,又讲了我在小路上看到断了的那段路,还讲了阿妈叫我跟她说话,还有我守了她一整天,她都没有醒来。三个人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后,村长说他会通知阿爸回来处理后事的。他们说我不能跟死人在一起了,叫我去他家,等阿爸回来再说。
我不能离开阿妈!我要跟阿妈说话!万一我走了她就醒来了呢?我没有跟村长走,村长和那几个人商量了一阵,走了。
可是,等我第二天醒来时,我竟然在村长家!村长说等我睡着后,他去我家把我背走的。
3
阿爸回来了。他对村长一直很感激,村长就说别感谢他,要感谢就感谢共产党吧!
阿爸埋葬了阿妈,他说要把我送到学校读书去。
我害怕!
“喜妹,家里什么也没有,以前还有个阿妈,现在阿妈也没有了,阿爸要出去挣钱,不然喜妹就没有土豆吃,会饿死的,只有把喜妹送到学校读书,阿爸才可以出去挣钱。”好说歹说,阿爸硬是让我同意去学校读书了。
开学前几天,村长又带着汉人去我家。他们和阿爸说了一阵之后,阿爸跟我说共产党会帮我家的,以后,阿爸可能不用出去干重活挣钱了。
我很高兴,心里一直在描绘“共产党”的模样:他应该是个男的,年纪和阿爸差不多大,又高又壮,力气很大,皮肤和我一样黑黑的;他能把夺去阿妈生命的那条小路变成山下的那种公路,赤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石子,又光滑又平坦;他能把水从山腰送到山顶来,以后阿爸我俩就不用去山腰背水了;他还能把我们的木楞房变成不透风、能挡雨,又能让太阳光照射进来的神奇房子;他还能给我们送来很多土豆……
其实我知道,自从看到了山下的公路之后,我就很渴望去山下看一看,想要很多神奇的东西。可是我知道,这也只是我想想而已,世界上哪里有拥有这种神力的人呢!
我突然很想去读书了。也许,到了学校里我就会看到比我想到的还神奇的东西。
开学前一天,村长给我送来一套衣服,一双胶鞋。
他跟阿爸说:“孩子就要去上学了,可不能还让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学校是个讲文明的地方,别让孩子像个野人一样!这是国家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她在学校里的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了。她只管好好学汉话,好好读书就行了。”
阿爸说:“感谢村长!”
村长说:“这是国家给的,不是我给的。”
阿爸的眼睛湿润了,磕磕巴巴地说道:“感谢国家,感谢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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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我进了校门后,要到周末才能回去。
第一天,我坐在教室里想阿妈,哭了。教我的老师是个女的,她很像阿妈,只是比阿妈还老一些,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发。她走过来对我说:“李喜妹,别哭,我们都是勇敢的傈僳人,都姓李,你没了阿妈,我就是你的阿妈,你有什么事都跟阿妈讲吧!”
听了李老师的话,我哭得更凶了。班里的几个小孩也跟着我哭起来。
李老师又说:“喜妹,你都八岁了,别的孩子才七岁,你是他们的大姐姐呀!你要带头勇敢起来,不要哭了。”
是吗?我比他们都大?阿妈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等弟弟生下来了,你就是姐姐,要帮阿妈照顾弟弟,他哭了你就要哄他……”
我擦干眼泪,站起来对哭着的男孩说:“你们为什么哭呀?别哭了,我们来学校是读书的,大家这么哭,老师怎么教我们读书呀?”哭泣的同学都是傈僳族,他们都跟我说了哭的理由:因为不习惯离开阿妈,不习惯住校,才哭的。
我和李老师一起,安慰着哭泣的同学,最后大家都能高兴地听李老师讲课了。李老师上课讲的是普通话,除了汉族学生外,我们都听不懂,李老师便说一遍傈僳话又说一遍普通话,说了普通话又说傈僳话……最后我们都听懂了。
李老师叫我当副班长,和汉族班长一起管理班级。
我是副班长,我还是他们的大姐姐,我一定要比他们先学会!是的,我一个星期就学会了很多汉话,是我主动跟汉族学生学的,我学会了又教别的傈僳族同学,他们也学得很快,没过多久许多傈僳族同学都会讲汉话了。
阿爸来接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学会的普通话,他告诉我国家在为我们村修路,就是被我叫做“长蛇”的那种很宽的公路。
5
第二个星期,李老师说要跟我们去我家家访。
李老师虽然是傈僳族,但不是我们村的。一路上,李老师爬坡手脚并用,喘着气说路太危险了,叫我们小心些,然后又讲了她小时候的故事。
李老师说她小时候家里很穷,后来去读书,由于她学习努力,成绩很好,最后被保送去读了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就当了老师,现在马上要退休了。
“李老师,我舍不得你,你别退休了好不好?”我听了李老师的话后央求道。
李老师笑着说:“我老了,我退休了才能让年轻的老师来教你们呀!等年轻老师来了,你们也学会普通话了,听得懂老师讲课了。”
李老师在我家休息了一会儿就走了,她说她还要去看看别的傈僳族学生。临别时,李老师对阿爸说:“喜妹是个相当聪明的学生,你一定要支持她读书,将来她考出去了,你们父女俩才不愁吃穿……”
阿爸连连点头,说保证会一直让我读书的。
我也喜欢读书,喜欢李老师,喜欢学校和同学们。大家都喜欢我,因为我爱主动请教汉族学生,主动帮助傈僳族学生,所以六一儿童节时,我是班里第一个被评上少先队员,戴上红领巾的学生。
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傈僳族学生都可以与汉族学生顺利交流了。阿爸还是每个周末都来学校接我回家。回家的路上,阿爸指着荒坡上茁壮成长的花椒树和核桃树说:“这些树苗是国家给阿爸的,你看叶子长得绿油油的,等以后结了果,阿爸摘了卖了它们,喜妹就可以买很多东西了。”
我看了看,除了一棵较大的花椒树快要结果的样子,别的都还是树苗。
我突然想起上学期我心里描绘的“共产党”的模样,便问阿爸:“阿爸,你见过共产党吗?你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的吗?”
阿爸说:“共产党又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那么,长大了我也要当共产党。”我说,“我在学校里经常被李老师夸,说我是个热心帮助别人的好班长,阿爸,将来我也可以当共产党的是不是?”
阿爸笑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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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时,李老师退休了,我很伤心。新来的班主任是个汉族男老师,十分年轻。我很害怕,上课不敢发言。
没想到新老师第一节课就点了我的名,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完整的一句话。老师问我:“怎么,品学兼优的李副班长,换了一个老师就不适应了?一年级时学汉话的精神哪里去了?”
听了这话,我仿佛又听到李老师的话语:“你没了阿妈,我就是你的阿妈,你有什么事都跟阿妈讲吧!” “喜妹,你都八岁了,别的孩子才七岁,你是他们的大姐姐呀!你要带头勇敢起来,不要哭了。”我的心里,顿时有了勇气。
我很快适应了新老师,又去帮不适应的同学,鼓励安慰他们,上课没听懂的,我也主动去教他们。
新老师姓张,刚从大学毕业,他说我的适应能力比他还强呢!他都还没适应从学生到老师的转变,我就成小老师了。
张老师还告诉我一件事:因为我的成绩好,品德好,一位姓高的爱心人士愿意资助我读书。
我家的那棵最大的花椒树结花椒了。国庆节放假,我和阿爸去摘花椒。花椒刺很厉害,不小心被戳到很疼,还会出血。可是我不怕。花椒树虽然高大,但在这个悬崖的坡上,我站在地面都摘得到。
阿爸卖了花椒,得了一沓红的绿的钞票,我们都高兴极了。
回家的路上,我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我叫阿爸听。阿爸说可能是飞机飞过的声音,可是我觉得不像。
等我们爬上山顶时,我才发现在另一座山上吧,有一群人正在开动机器挖山呢!阿爸说那是村长家所在的山头,离村公所比较近,他去问问是在做什么。
我才从半山腰背回来一桶水时,阿爸也回来了。阿爸兴奋地说:“大喜事呀!喜妹,国家为我们傈僳人修公路了!这么高的山,这么陡的坡,挖土机一下一下的就挖出一条路来,又宽阔又平坦,好神奇哟!”
我也很高兴,路修好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摔下悬崖了。
7
周末阿爸去接我,激动地告诉我国家给他买了个手机,以后我在学校有什么事可以借老师的手机打电话给阿爸。国家还给我家买了四只母鸡一只公鸡。阿爸边说边从贴身衣兜里掏出手机来给我看,教我怎么用。我也被这神奇的手机给迷住了。
阿爸说:“咱们家现在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国家会一直帮助我家直到脱贫的。当然了,我也会努力干活,不让国家白养我。喜妹,你也要努力学习,好好报答共产党,报答国家对我们家的照顾。”我使劲点头。
回到家里,我真的听到了母鸡的叫声:“咯咯哒,咯哒咯,咯咯哒哒……”它们来到新家很高兴的样子。
阿爸给母鸡做了几个鸡窝,我跑过去看,其中两个鸡窝里各躺着一个蛋。我捡起来,发现两个蛋一大一小,便拿给阿爸看。阿爸拿起大点的蛋,惊喜地说:“咦,第一次到我家就下了个双黄蛋,好事啊!”
我问:“什么是双黄蛋?”
阿爸说:“一般的鸡蛋,只有一个蛋黄,双黄蛋就是一个蛋壳里有两个蛋黄。双黄蛋太难得了,我们把它送给村长吧!”
阿爸说完就动身去了村长家。
不久,阿爸又拿着双黄蛋回来了。
“阿爸,是不是村长不在家?”我问。
阿爸说:“村长不要。他说他什么都没帮我,他只是为帮我家的人带路的,双黄蛋很稀奇,叫我留着给你吃。”
我说:“还是送给李老师吧!”
阿爸说:“李老师退休了,你找得到她吗?不如送给张老师吧!”
“好,就送给张老师!”
我把双黄蛋放在书包里,向学校出发。
到了学校,我找到张老师,把双黄蛋送给他。
张老师说:“这么大的双黄蛋,我很喜欢,不过我对高蛋白过敏,不能吃鸡蛋,吃了就会全身发红发痒,严重时还要送医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我很失望,不过想到过敏的后果,我只好算了。我突然想起李老师,便问张老师李老师家在哪儿。张老师说李老师回老家去了,她的老家在哪儿,自己也不知道。
8
双黄蛋到学校周游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我家。阿爸打电话请张老师转告我,这个周末他没空来接我,叫我自己回去。当我带着双黄蛋回到家里时,发现家里有四个人在和阿爸一起建新房。
阿爸说我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国家免费帮我家建新房,阿爸过意不去,便和工人们一起干活了。
我把双黄蛋递给阿爸,并转告他张老师的话。工人们听了说:“张老师哪里是过敏,分明是知道你家生活困难,不想要你的鸡蛋,又不想让你难过,才这么说的。”
阿爸说:“那,今天我们就把它炒吃了吧!”然后又对工人们说,“你们帮我家建新房辛苦了,我没什么好菜招待你们,今天就用这个双黄蛋请你们吃一顿饭吧!”
工人们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是承包了这项工程的,是拿了人家钱干活的,不能吃建档立卡户的饭,有规定的。你帮我们干活就已经很好了。双黄蛋还是你们父女俩吃吧!”
阿爸还是舍不得吃这双黄蛋。阿爸说:“这双黄蛋也就是比一般的鸡蛋大了点,味道跟别的鸡蛋也是一样的。我们还是吃一般的鸡蛋吧!双黄蛋先留着,等以后要感谢别人时再拿出来送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我很想尝尝双黄蛋的滋味。
就这样,双黄蛋被阿爸收起来了。
9
工人们帮我家新建了三间平房:左右两边两间卧室,阿爸我俩一人一间,中间是客厅。房间里墙壁雪白,天花板素净漂亮,水泥地面平坦光滑,跟山下的公路一样。院子里,也铺了一块水泥地。
工人们把自来水接到了我家院子里,我再也不用到山腰去背水了。不知什么时候,山顶架起了电线,我家的新房子里也通电了,三个房间里都有节能灯,晚上也亮得跟白天一样。我不禁想:要是以前就有电,阿妈晚上回来时我只要把灯开着,阿妈就可以看到路了,她就不会摔下山崖去……
星期一上课时,张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一直在资助我的爱心人士高先生要来看我,叫我准备在什么仪式上发言。张老师帮我写了一篇发言稿,叫我照着读了一遍,见没有差错,他就叫我回教室了。
高先生到了,原来他不仅资助着我一个人,他在别的学校也资助着贫困学生。听说这次他来,是给我们学校住校生捐棉衣。高先生真是个好人!我突然想到了家里那个双黄蛋,应该带来送给高先生的。
可是双黄蛋在家里!我读完了发言稿,心里还想着双黄蛋:高先生不可能跟我回家去拿双黄蛋的,也许他一会儿就走了,他一直帮助我,我却什么也没给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掉下泪来。
直到高先生亲自把我从旗台上拉下来,我才反应过来。高先生对我说:“看得出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志气的孩子。不管你以后考到哪里,只要你还在读书,我就一直资助你……”
10
冬天到了,我和阿爸住在新房子里,十分暖和。期末考试快到了。阿爸说只要我考得双百,不管是语数外还是科学思品音乐美术,只要有两个一百分,双黄蛋就给我吃。
我很有信心赢得那个双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