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2020-06-08 06:29
边疆文学 2020年1期

我不去上班的决定不是突发奇想。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家木材加工厂。我做的事,就是同李成名一起,把加工厂从四面八方买了拉来的圆木,一筒一筒地抬到电锯板上,然后扶着推着,让电锯吱吱吱地把它们一一解开,解成或条或片或方的材料。

一直以来,我都很满意这份工作。

虽然这工作要出很大的力,但对于几十年来一直以种地为生的我,不缺的就是力气。这木料虽比锄头重,但做这样的事,比起种烤烟和苹果来,我还是感觉轻松多了。我不用在做事的时候,想天气会不会影响烤烟、苹果的生长和成熟了。种烤烟和苹果,说到底,还是一种靠天吃饭的生存方式,你一年到头地忙碌了,到头来,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你收获。而上这班,只要时间一过,工资就来了。你不用为数月的干旱发慌,也不用为数月的梅雨着急,更不用为天空的雷电火闪以及紧接而来的暴雨或冰雹坐不是站也不是,你只要一次次地憋着狠劲把那些木料抬上去,然后扶好推好木料,别让电锯把它们解歪了就行。做这活儿,也就是多出点汗而已,但有什么呢,多出点汗后,晚上还能把觉睡得更好。

但现在,我心慌起来了。双手抬着那沉沉的圆木时,我却常常地想着我存在信用社里的那钱。我不但没看到加上去的利息,却看到存进去时那厚厚的钱在一点一点地变薄。似乎,我都听到它们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张一张地抽去的声音了。

等地基分下来,这钱还够修多大点房呢?

对于县委书记给我们构筑的那个梦,我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无望感。

两年前,县委书记在拆迁动员大会上说,你们以后不种地了,用卖地所得的钱,以及拆迁房子的补偿款,在分给你们的地基上修起一幢房子来,自己住一层,其余的租出去,一年,一事不干,靠着那房租,你们的生活就会过得很好,而且比你们以往一年到头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息的过得好。当然,你们以后也不可能真的就一事不干,你们还可以就近入厂当工人,地不种了,当起工人来了,还有一幢房子在后面撑着你们的腰,想想,你们将过上一种怎样安逸的生活?这种生活,恐怕你们以前做梦也没梦见过吧?

对于当农民都当怕了的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好梦。按他们说的,我可以分到120平米的地基。更主要的是,地点虽然还是这么个地点,但已不是原来的村庄了,而将变成城市了。城市啊,虽然我们这城郊从距离上离它原本就不远,但在我们的心里,却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距离。一直以来,对于我们,城市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哪怕我们也时不时地就进去穿梭一转,但回来后,我们还是农村人。而现在,这里就要变成城市的一部分,变成城市的工业园区了,变成城市了。想想,在城里,有这么大的一块地基,修起一幢五层半的房子来,一年要收多少租金?掐指一算,我的心跳就禁不住加快了起来。

在房屋拆迁补偿款和土地征收款发到手之后,我便开始打听修房子的工价以及钢筋、水泥、红砖的价格。我认真地算过,每个平米的造价在700元左右。一幢房子修下来,40万元不到。县委书记说过,他们可以以户为单位,每户贴息贷款30万元给我们。贷上款,加上我现有的钱,我想象中的一幢房子不但可以修好,还可以装修得好好的了。我想,只要把房子修起来,一年的房租加上打工的工资,五六年就可以还清贷款了。还了贷款后——我一时想不出,一年有房租和打工所得的那么多钱,要怎么个花法?

似乎,我已经成为一个城里人了,还是一个有着一大幢房子的城里人。

我雄着一颗嘣嘣跳的心,恨不得那块属于自己的地基一下就明确下来。

但地基却久久不见分下来。倒是过了半年多时间,我无意中了解到建房的造价涨得吓了我一跳。砖价涨了,钢筋价涨了,水泥价涨了。涨得更凶的,是工价,快翻倍了。我又一次认真地算了算,包工不包料,我那点钱,再加上贷款,修好房子后就连安装门窗都成问题了。

我开始不断地打听关于分配地基的事,也不断地打听建房成本的事。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听中,那地基还在连分的一点音信都没有。倒是建房的单价,却在我一次又一次的了解中,不断地涨着。

每月的工资一发下来,我就让香芹留下基本生活费,以及要给跳跳交在幼儿园的费用,把剩下的全拿去存了。细水长流呢,只要每个月都能存下那一千多元,一年下来,也可以存上一万多了。我想,只要我们不乱花,只要我们一点一点地存起来,最终还是一定能修起那房子来的,能把那个梦实现的。我跟香芹说,趁地基还没分下来,我们得努力地攒钱,等攒了把房子修起来就好了。

只是我和香芹按月存到信用社去的那点钱,越来越填补不上我算下来修那房子的资金缺口了。眼看,我们那工资都是白挣的了;眼看,当初得到的那补偿款,不但没因利息而增加,反而变得越来越少了;眼看,我存在信用社的那钱,加上可以贷的款,连房子的主体工程都修不下来了。

我开始急起地基的事来了。而且已不只是急。这时,就是地基分下来,我也修不起了。我开始慌了起来。想想,要是地基分下来了却没钱修,我的梦还如何实现?修这样的房子,不像自己以往修的那样,想修一层就修一层,想修两层就两层。这是政府规划了的,不修就不修,要修,就得按统一的规划和设计,一次修起五层半来。

这种慌,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就是曾经种着烤烟和苹果的时候,因为天旱和冰雹什么的慌过,也不是这样的慌。那时还想,今年不行,明年就好了。天气再干,冰雹再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就算有,也不是年年都这么严重的。那时的明年,给我的总是一种希望;而现在的明年,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绝望。照这样下去,明年,钢筋会涨到多少?工价会涨到多少?我那钱,会缩成多少?还能修起多大点房子?

我一天一天地觉得,自己存在信用社里的那些钱,越来越不算钱了。

哎,狗杂种的,你是没长眼睛呢,还是要谋杀我,要把我推去跟木头一起解成片啊?跟我一起抬着圆木的李成名吼了起来。经他一吼,我回过神来向他看去。他侧着身子,已被我抬着的木头推搡到电锯旁边去了。我心里一惊,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我赶紧向他道歉,向他解释,向他讨好。再抬圆木时,我就哪头粗哪头重抢着抬哪头。

李成名是从乡下来的,才来几天。他虽然三十多岁了,却冲得很,随时把打啊杀啊的字眼挂在嘴上。他还没讨媳妇。我曾问他咋还不讨,他说讨了搓毬,一个人多好玩,想去哪就去哪,一人吃饱,就不担心会有人还饿着。我说,讨了媳妇有讨了媳妇的好处呢。他说,有啥毬的好处,不就是有B日么,要日B又不是只有讨了媳妇才有日的。我感到自己的耳根有些热。我不知道我的脸红了没。我说,要玩咋不到外面的大城市玩去,这儿有啥玩法?他嘿嘿地笑了笑,说过年把钱玩完了,得先整点路费。这种人都有!我在心里对他充满了鄙夷。但表面上,我还得和他嘻嘻哈哈的。这种人,惹不起的。自被他骂了后,我就一直提醒自己,小心,千万小心,别惹了他。

但屋漏偏遇夜来雨,这天我还是因为精力不集中,没配合好,让抬起来了的圆木落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脚上。听着他哎呀哎呀的嚎叫,看着还在地上晃动的圆木,我的脑袋顿时嗡地一声响,像是天塌了地陷了似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扑过去,问他咋样了咋样了?我没顾上看他的脚究竟伤得怎么样。我蹲下身去,逮着他的手往我背上拉,准备背起他上医院。他呼啦一下推开我的手,我以为他是要骂我,要打我,便赶紧把身子转向他,一是准备接受他的骂,一是提防着他砸过来的拳头或者是他身边的什么东西。但他没骂,也没要打我的举动。相反,他倒很冷静。他曲伸着两只脚,坐在满是锯木面的地上,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处,一只手伸在空中,比划着,指着被圆木砸到的脚望着我说,你看,你看看吧,我跟你结了啥仇,你要害我?我赶紧说,不不不,我没想害你,我哪想害你,我想害你我就是孙子……我边发誓边去看他的脚。他那只脱了鞋袜的脚上没有血,只是外侧有些红肿。我的心里一时轻松了许多。我想,这圆木没砸在他的脚背上脚趾上就好。这应该只是擦伤了一点。我说,我们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吧,看伤到骨头了没有?他把头侧向躺在旁边的圆木,说上医院?咋上?我站不起来了!我刚落下的心又一次被提了起来。他那只脚,先是整个的脚掌动了动,接着又每个脚趾都动了动。他以为我没看见他的脚动。我说,我背你去吧。他把头转过来望着我说你背我?我的脚现在怕是弯都不能弯了,你咋背我?要是再扭到别的地方,那咋办?我说那……我的心里有了些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奈。我知道我惹祸了,惹上无赖了。我想知道他要怎么样?他诡异地笑了笑,接着竟双手着地,慢慢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赶紧靠上去扶他。他站好,又试着走了几步。他这一走,虽然有些瘸有些拐,但也无甚大碍。走了一小圈,他就把身子转过来迎着我,盯盯地看着我,说你看咋办?这事!我低下头望着铺满了锯木面的地上,试图想出个办法来。但还在我没想出啥办法来的时候,他就又说,算了,看在你我同事了这些天的份上,你给我两千块钱,算了结这事。我把头抬起来看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诡异地向我笑笑,说,怎么,嫌多了么?我跟你说,没价可讲!我这次可算是最心慈手软的了。反正我来这儿,就只是想挣点出去的路费,两千,我可没向你多要。要是这事落在别时别处,你得花上万的钱才能跟我解决好。我无话可说。我答应他后回了趟家,拿来两千块钱给了他。

拿了我的钱后,李成名第二天便离开加工厂,不知到哪去了。

我决定不再去上这班了。倒不是就因为这两千块钱,在现在,两千块已算不上什么钱了。我是心慌,心惧。慌的是,我那存着的钱,在变相地一点一点地变少,在离实现我的梦的距离越来越远;惧的是,这样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惹下更大的祸患。

这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觉。不知道是因为这天没干活不累,还是因为心里的这种慌和惧。要说,这种慌和惧,已经有了段时间,但一直以来,想着慌也好惧也罢,都是没办法的,自己是什么也阻止不了的,便在浑身的疲倦袭击中不知不觉地睡了。但现在,听着跳跳和香芹或急或缓的呼噜声,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香芹翻了个身,问我咋了?叹啥气呢?还不睡!我说没呢,我哪叹啥气了。香芹说还没呢,我都被你翻来翻去的弄醒了,醒来就听到你叹气了!是不是遇上啥事了?我便把抬木头砸了李成名的脚赔了他两千块钱的事跟香芹说了。香芹说,咋不小心点呢?要是把人家的脚砸断了什么的,那咋整?我说,我不去上班了。香芹一下翻过身来,说,咋不上了呢,我可没怪你呢,不就是两千块钱么,多大点事啊,你就连班都不上啦!我说,关键不是这两千块钱的事!我是——我是心慌呢!香芹说我知道你心慌,你都说过多少次了,但慌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干慌么!我说我是不但慌,而且怕呢。这次是只砸了人家的脚,要是下次……

香芹说,那就换家厂去上吧,反正现在这儿有那么多家公司啊厂啊的。

这儿确实是有着好多家这样厂那样公司的。要不,就不是一个工业园区了。自这个工业园区在我们这儿修建起来后,从去年秋,就一家又一家的企业相继在我们曾经耕种的土地上建了起来,并相继招收了工人投入了生产。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县委书记曾说过,这些公司和厂商要先解决我们这些失地农民的就业问题,所以我们村子的人,只要愿意的,想进的,就都先后进了这样公司那样厂。在我的印象中,进公司进厂打工,一直是要到广州、深圳那些地方去才能的,没想到就在我们的家边就进了。这也像县委书记在给我们做拆迁动员会时讲的,不用出远门,在家边就可以找班上了,这不但可以每个月都领到至少一千元的工资,更为重要的是,还可以有老人的照顾好老人,有孩子的照顾好孩子。书记还激情澎湃地说,在我们这偏僻的地区,为了外出打工,导致老人病了不能照顾,连死了都来不及见上一面的事,发生的可以说不少。还有为了打工,把孩子丢给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导致书读不好不说,还染上这样那样恶习,走上邪道的,也不少。对上不能尽心,对下不能尽责,别说出去也难得挣到多少钱,就是挣了再多的钱,又有啥意思?为了发展我们的经济,并同时兼顾好我们对上对下该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们就要建这个工业园区,引进各种各样的厂家商家来。他们来了,我们就不用跑那么远也有工可打了。把建工业园区的地点选在我们这儿,我们应该感到荣幸。

刚开始上班那阵儿,我真是感到过荣幸的。

但现在,我又真是决定一家厂都不去了。

香芹说,不去打工,你要做啥去呢?

我说,不知道。

我真是不知道要做啥才好。我不知道要去做啥,才能阻止我存在信用社里的钱不再继续变相地变少,才能确保地基分下来后,能把房子修起来,能过上那种梦一般的生活。

起得床来,香芹和跳跳都不在。一个人站在临时租住的屋里,我突然地感到一种格外的空旷和冷清。这房子是这儿被政府规划了后,房主人家在夜里偷着建的,目的只为拆迁时赚些补偿费,所以就建得极其的简陋。砖用的是长条空心砖,砌砖时,连水泥都没用,只灌上一些用红沙搅成的泥浆,把砖码起来就算了。墙砌起来后,也没抿糊,到处是裂是缝。屋顶上没打水泥板,只盖了石棉瓦。这时的风,正从四面墙的裂缝里和屋顶上的瓦缝里,呼呼地向屋里灌进来,弄得我脊背发凉。像是还要去上班怕迟到似的,我匆匆地洗了把脸,便匆匆地出了门。

走出门后,我才知道自己是不再去上班了的。

不去上班去做啥呢?想想后,我决定先去居委会找何主任问问地基的情况,看有没有啥新消息。刚上路,赵泽斌就一手提着裤腰一手伸在空中,憨憨地笑着向我迎面走了过来。望着他的那个样子,我就不经意地把手伸进衣兜去掏烟。我知道他是在向我要烟抽来着。

我说,阿斌要去哪呢?

赵泽斌说,呵呵,呵呵。

我抽出一支烟递过去,他接去栽到嘴里,然后又把身子向我这边倾了过来。我已经接着掏出打火机,并打燃给他点去。

我说,走,我带你玩去。

赵泽斌从旁边站了站,转了个半身,像是站在那儿去为我让路,站好后,啪啪啪地吸了几口烟,又呵呵地憨笑起来。他那只提着裤腰的手一直没松开过,像是一松开,那裤子就要垮下去似的。我也跟着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他那裤腰虽然时时被他那样提着,但却常常地垮到了屁股下面。似乎,在他的认为中,裤子就该穿到那个位置。不该提高,也不能再往下垮。而这样,他那一团黑草里的东西,就若隐若现地立在了那儿。是的,立在那儿。像一丛杂草里的一棵杂木。每次看到,它都挺挺地立着,顶着那脏得反光、油腻得任何虫子爬上去都必定会滑了摔跤的裤子。就像现在。我不是笑他的这裤子。对于一个虽然三十多岁了,但却连吃屎都不知道臭的人,连稍微走远些就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人,他再是怎样的穿着,都是不值得、也不可笑的。就是他那鸡窝一样,还结成了板块的头发,也都是不值得、不可笑的。我笑,是因他的笑引起的。我似乎是想学学他,是想用他那样的笑,来笑笑他那根挺挺的东西。我想,他那东西不可能软不下去吧?怎么经常地见它那样挺挺的呢?挺,这可不是一种常态呢!难不成,他随时都在想着女人?他还会想女人么?如果会,这怎能不让人发笑呢。这么个样子,这么个人,想想那在外打野的猪、那到处乱跑的狗还差不多。他也配想女人么?

要说,这赵泽斌也就是憨,就是傻,却不疯。他的憨他的傻,据说是他小时候发的一次高烧烧出来的。说当时,他被他爹带到村卫生所去输了两天的液,高烧退了,人却渐渐地变憨了,变傻了。这是我搬家来到这儿后,听村里的一些人说的。我没亲自见过。按他们说的,他那次病的时候,我的家还在普家河。我还没想过,我会跟这样的一个人住在一个村落。要不是因为普家河的下游修了那个水库,我也肯定不会被移民到这儿来的。

赵泽斌虽然不会自己想着去做任何事,但在他爹的带领下,却是会做事的。只要是不动脑筋的,是直门子活,你叫他做啥,他便做啥。他那力气,真是出奇地大的。我们还在种烤烟和苹果的时候,我多次请过他爹来帮我忙。每次,他爹都带了他来。挑苹果时,我们是用箩筐挑的。他爹因为有哮喘,那箩筐没装满,都常常会把他挣得气喘如牛。就是我,也只能挑上把两只箩筐都装满了的一挑。而赵泽斌不但要把两只箩筐都装得满满的,还要用口袋装上两袋,分别码在两只箩筐上。路上,我们常常地换肩、放下来歇气,而他,却一肩不换一气不歇就把担子挑到了家。我们这儿做农活,请人帮着做虽然不开工钱,但大都在心里有着一把秤。你帮了我家,我也就要帮你家。相互间,帮来帮去的。而且,这帮的度,似乎也要相对平衡。赵泽斌他爹,因为年老体衰,他自己出不了多少力,帮不上别人多大忙,但他家做活时,只要他开口请到,大家都还是极力相帮的。原因所在,一方面是同情他,一个有病的孤寡老人,又带着一个这么憨憨傻傻的儿子,让人不忍心拂了他的意;另一方面,大家也都觉得,请他来帮忙时,出的力也都不少,虽然他自己做得是少些,但赵泽斌出的那力,就足以抵上两人的多。

我说,去不去?好玩得很呢。不去我就走啦。

其实并没什么好玩的。其实我也并不想带他去。我不过是逗他玩玩。

汪政 书法

在我刚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向远处举起那只夹着烟的手,在空中乱划了起来,嘴里啊啊啊地说着什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有三个人从那边走了过来。人,我老远就看清了,是我们村赵庆旺、赵声虎的刘绍伟。他们说话的声音,随着他们往这边走过来的步伐,越来越清晰。

赵庆旺说,日他妈,我这段时间一点都整不住,哪晚上都要输些。

刘绍伟说,你这段时间是不行,但前段时间好整啊,总体上没输吧。

赵庆旺说,前段时间赢的都全倒回去了,不但全倒回去,还倒贴黄瓜二两,这四五天,都输出三万多去了。

刘绍伟说,听说,你前晚上输的就接近两万?

赵庆旺说,鸡巴,还接近呢,都两万多。

刘绍伟说,我还好,最近这一个月,大都在扳本。虽然也输过几晚上,但都输得少,有时就几百,最多的一晚上输过四千多点。赢的时候却有两个晚上过万。

赵庆旺说,你拿的账还完了没有?

刘绍伟说,还有李德武他们那儿的四万。

赵庆旺说,是拿的四万还是要还他们四万?

刘绍伟说,拿的四万,昨晚上我赢了七千多,加上身上的有一万多,本想先还他们点的,但狗日些说我那账都两个多月了,至少要还六万,我就鬼火冒了,要六万,我还毬给他们。他们要翻那跟头利老子就让他们翻去。我怕他们搓毬。反正老子都烂成这样了。

赵庆旺说,狗日些惹不起的,趁这段时间好整,差不多了,跟他们说说,能少点就少点,还掉算了。

刘绍伟说,几千的利我认。要算一万两万的,老子就跟他们熬。

他们的声音由远而近。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时,如过无人之地一般。他们照样只顾着说他们的话。我本想跟他们打声招呼,但他们谁也没把头抬起来一下。他们都只顾低头走,像是那是一条险象环生的路,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迈进一个坑去。在我的认为中,从赌场上下来,有输有赢,最后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但从赵庆旺和刘绍伟刚才所谈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们有的都只是愁。虽然刘绍伟这段时间还好整,也听不出有啥欢乐的味儿来。难不成,在他们三人中,欢乐的是一直勾着头走路一语不发的赵声虎?我想,这小子还挺稳的呢!赢了钱一点儿都不张扬!没想到,他们刚从我身边擦过去时,他说了,而且一说就让我的心惊了一下。

赵声虎说,老子现在都还想不通,那一牌是不是被人支了盒子,要不咋那么巧,我得了三个K,他就能得那三个A!

赵庆旺说,应该不会,那牌发牌前,我还下过牌呢。

刘绍伟说,这倒不好说,说不定你正好下在人家洗好的盒子上呢。

他们都渐渐远去。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已听不清他们说啥了。

我不知道赵声虎的这三个K让他输去了多少钱。但我想,肯定是不会少的。虽然他们这种人也不会装上多少钱去,但在那种赌场里,是有人放账的。我想,赵声虎拿上这一把牌时,他肯定是以可以翻身、可以把输去的都捞回来的劲儿去赌了。前段时间就听人说,他得到的拆迁费已输得差不多了。我想象不出,这一把牌,会把他推向什么境地去?

来到居委会,何主任的办公室开着,他却没在。倒是村里的郭三坐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我进去时,差点把他吓了跳起来。我问他何主任呢?他说出去了。看样子,他也是在等何主任。我想,这门都开着,还有人坐在里面,何主任肯定要不了多时就能回来。

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居委会小院。幽灵似的。车门打开,头发一律往后梳去,像抹了一层油似的发着亮的何主任,提着个黑色的皮包,下得了车来。我想先迎上去问问地基的事。但随着车门轻轻一响,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这时我就站在他办公室的门边。他经过我身边时,转了一下身,举了一下他手中的钥匙,在那“嘟嘟”的两声报警器响过后,他已风一样地进了门,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

何主任把一个黑色皮包拿到桌上,哗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些纸张。

何主任说,来吧,先把这协议签了。

郭三俯着身子,扑在桌上,那屁股高高地向我翘了过来。

何主任说,这儿,签你的名字。

何主任说,这儿,按个手印。

何主任说,这,是收条。这儿,也签你的名字,也按上你的手印。

何主任说,好了。来,这是十万。你点好。

郭三直了一下身子,又再次弯下去,歪着头,一、二、三……是十沓。郭三没去数每一沓里是不是都一百张。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食品袋,然后一沓一沓地把那整整齐齐的钱装了进去。

何主任说,剩下的,我们就按协议办。等地基下来,再算了一次性把差的给你。

郭三说,好嘛。

郭三说,那我先走了。

郭三走了。

何主任似乎是这时才发现我的存在,问我,你有啥事?

我说,我想问问地基的事儿,要不要分给我们了?

何主任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上面没通知。

我说,都这长时间了,咋还不分呢?

何主任说,谁知道呢,你怎么也急起来了?是不是要等分下来卖?

我说,我——

何主任从皮包里拿出一盒云南印象烟,手指弹了几下,抖出一支给我递了过来,说你不会也是在哪欠了钱要急用吧,我可从没见过你赌钱呢。如果真要急用钱,你可以先跟我说,我给你,到时地基下来了,把地基卖给我就行。

我可从未想过卖地基。我还一直在想着,在那地基上修起幢房子来,过那种梦一般的生活呢。这时我才知道,刚才那郭三的钱,就是卖地基给何主任的定金。曾听好些人说过,何主任早就在买地基了。只要听说哪家要卖,他就去买,谈了价,签了协议按了手印,交上十万二十万的定金,说等地基下来,再按定价算,差多少就一次补清。我先还不知道他要买那么多的地基做啥,他又哪来那么多的钱买那么多的地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边在买,一边也在卖。他从农户手里,也就是一千零点一平米的价买过来,然后又以两千多差不多三千的价卖给外面的人。他所做的,就是买进、卖出,地基分下来时把土地使用权过到买家名下。

悻悻地走出居委会,风正卷着灰尘和纸霄,满天地飞。我的心里很乱,很茫然。我不知道,我该去做什么。掏出电话打给香芹,问她要不要回来吃饭?她说,她带有昨晚上的冷饭去了,不来了。她不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就顺着才修起来不久的公路走着。说是公路,其实应该是未来的一条街道。双向六车道的,两边留有花台,中间也有隔离花台,只是还都空着,没种上树啊花啊的,在油亮油亮的道路上,空成一个一个的坑。道路旁,有的已建了房子,挂上了这样公司那样厂的牌子,有的也还在空着。看着那些空着的地方我就想,要是我们的安置小区规划在那儿就好了。要真是这样,我祈求上苍,赐我一好运,到抓阄的时候,抓到一个临街的好地基。

幼儿园的门,还在死死地关着。

掏出电话来看,才四点钟,离接跳跳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十分钟。

上班的时候,来接跳跳都是慌忙火急的。从厂里出来,就溺头直奔幼儿园,一刻也不敢耽搁。即使这样,我到幼儿园时,那教室里也往往只有跳跳一个人了,他一个人孤孤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他们的老师都开始拖地了。很多次,跳跳见到我后就哭着扑在我肩上说,爸爸爸爸你们咋不要我了?我一边哄着他一边说,我们咋会不要跳跳呢,爸爸这不是来接你了吗?跳跳说,你咋不和小朋友们的爸爸妈妈一起来接我呢?我说,爸爸才下班呢,爸爸一下班就快快地来接你了呢。出了幼儿园的门,往往要给他买上一把枪一辆车什么的小玩具,才能把他哄乖,说爸爸妈妈要上班,只有上班,才有钱,才能给他买玩具。

从跳跳进幼儿园后,我还从没这么早的来接过他。真想第一个冲进教室,去早早地接上他一次。但那门,却冷冷地立在那儿,严严实实地关着。那门,现在给我一种格外的残酷感。以往,我每一次赶来,它都向我大大地敞开着。现在才知道,这门还会有关着的时候。一时,我有些手足无措。

幼儿园的大门前,摆了很多的小摊点。有卖糖果糖葫芦的,有卖电子鸟的,有卖玩具车玩具枪的,有卖棉花糖的,有卖小金鱼的……我一个摊点一个摊点地看,我想先买样玩具,准备好给跳跳。那些车和枪啊的玩具,就不考虑了。那些糖啊什么的,吃的也不考虑了。小金鱼呢,那小玻璃缸,易碎,也不考虑了。最后我在卖电子鸟的摊前,一只一只地拿了起来看,是百灵呢,叫起来,真是很好听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那么的动听,那么的悦耳。在它们的叫声中,我仿佛走进了我的老家——普家河老家——房后的那片林子。那是一片杉树林呢。那片林子里,那些杉树从小而大,先是没我高,渐渐地比我高了,由稀稀疏疏的一片,长得枝叶覆空绿荫遍地了。在那片林子里,每早每晚,总有一群想象不出有多少只的鸟,叽叽喳喳地欢叫。读中学的时候,我常常在那片林子里背书呢。在那片林子里,我常常一手伸入裤兜,一手捧着书本,缓慢而又悠闲地走过来又走过去,时而喋喋不休,时而闭目思索。偶尔地,脚会被不平的地面崴了一下,脑门会被树杆碰了一下。在那片林子里背书,累了,疲倦了,我便背着手,看树,看树杆,看树枝,看树尖,也看树枝上的鸟;时不时地,想一想远离书本的东西,譬如这棵树与那棵树的关系,譬如鸟与树的关系,想它们的心思,它们的对话。我还想自己的未来,或到外面工作,或到外面漂泊,打工亦或流浪……那时,我是想努力地读书的。我希望自己就像那些树往上长一样,拼搏奋斗,通过读书,走出祖祖辈辈耕种的那片土地,走出普家河。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林树会因为一个水库的修建,被一一砍伐,彻底消失。而我呢,也没有因为读书而到外面工作而走出普家河,高考落榜后,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便到外面去打工、漂泊、流浪了两年多,是因为普家河要被下游新修水库的水淹没,普家河这儿的人要搬家,我才赶回来的。出去几年,钱没挣到,倒把香芹给带回来了。我和香芹草草结了婚,另立了门户,然后没同我父亲母亲他们搬一处去,我单独选择了现在居住的这儿。多少年了,多少年没能细细地听听鸟的叫声了,现在听来,让我觉得仿佛走进了梦里。我是多想让跳跳也听听这声音啊。我后悔以往给跳跳买玩具时怎么没想过买这鸟给他。我也奇怪,跳跳要玩具时,怎么就没要过这鸟呢?

买了一只电子鸟,我恨不得立马就送到跳跳的手里。扭头看去,在那幼儿园的门前,在我的周围,已站起了很多的人。有五六十岁样子的,有三十来岁样子的,也有十多岁样子的。男的,女的。他们一个个的手里,都拿着一张接送卡。那卡,一时在他们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时又被他们送到眼前,用或粗或细的眼光看卡上的照片。他们还都不时地掏出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手机来看时间,看了时间又看幼儿园的门。幼儿园的门依然还在冷冷地关着。我也看了看时间,还差半个多小时呢。往幼儿园大门的旁边看去,便有一些人在仰着头往墙上看。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过去后才知道,他们在看贴在那墙上的广告。

那些广告真是应有尽有。卖枪支弹药的,疏通水管的,办文凭的,治病的,低息贷款的,招工的……更多的,却是关于房屋的。有房产公司的,也有房主用一张白纸打上“房屋出售”及相关信息直接贴在那儿的。更有几个,让我有些瞠目结舌,上面写着:“名额转让,现有国土小区名额转让,可过户,楼层自选,均价2980元每平米,转让费5万元。”真没想到,报个名,交上些定金,就能赚五万元。我想,要是像这样弄上两套,转上一转,我修那房子就没问题了。别说一套交五万的定金,就是交十万,我存在信用社里的钱也可以定两套了。只是这个是什么“国土小区”的,这单位房,会不会是有什么优惠的地方,才可转这么多的呢?我又看了一套,是“新天地”的,转让费是七万。“新天地”我知道,现在正在修建,在城区。这套房子已办了按揭。只说按揭部分可从银行转。还可更名。旁边看着广告的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房价,说现在这房价像坐飞机样的,涨得太鸡巴快了,要是有钱,交首付款定下两套,过个三两年就准能赚上一套,至少能赚上七八万十万……

我的心愣了一下,像是被电击了似的。

定两套三两年的时间就能赚一套,一套房子,可随便就是二三十万呢!不说赚二三十万,就是赚上个七八万十万,也比打什么工挣钱啊!一般情况,一套房子的订购款也就是五六万块钱,最多不会超过十万,我存着的钱,订两三套还是够的。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这个呢?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用那些钱来投资这房子呢?

随着一首捉泥鳅的儿歌响起,幼儿园的大门哐啷啷地打开了。我赶紧转身往门里挤去。那门先看去是无比的大的,但现在,却被挤得水泄不通了。原想第一个跑到教室去接跳跳,但我挤进门的时候,早已有一大群人挤进去,并咚咚咚地往教室跑去了。

跳跳望见我探进教室门去的头时,小嘴大大的张了一下,满脸童真的惊讶,像是不相信我会这么早就来接他,就那样张了一会儿,才“爸爸爸爸”地叫着,在空中舞着两只小手,小鸭走路一般,屁股扭得团团转,连跑带扑地向教室门边跑来,最后像哭一样的喊着“爸爸”一下扑进了我早已张开的双臂间。

把接送卡递给老师,在老师说再见的同时,跳跳举着小手向老师晃着说再见。接孩子的人很多,我抱起跳跳想赶紧往外走,但跳跳不断地往后扭过身子去。我扭过头想看看他要做啥,他却啥也没做,就是带着满脸的笑,一下喊起他的这个同学,一下喊起他的那个同学。哎,他这是在炫耀呢。他在炫耀我也会这么早来接他呢。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挤出涌在教室门口的人群,我赶紧把电子鸟拿给跳跳。我说跳跳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跳跳拿过去,小鸟就叽哩儿叽哩儿地叫了起来。我问跳跳喜不喜欢,跳跳双手一合,围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喜欢。

跳跳挣脱下来,要去玩滑滑梯。他举着电子鸟,在电子鸟叽哩儿叽哩儿的叫声中,扭着小屁儿一蹦一蹦地向滑滑梯奔去。滑滑梯上,零零散散或站或蹲或卧地有着许多的小孩。跳跳爬上去,我就站在旁边。他一下从这边逛出来,一下又钻进那滑滑梯的洞里,然后从那边逛出来,一逛出来就喊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我向他笑,我说跳跳小心点小心点。

都来幼儿园接过无数次跳跳了,却从来没感受过,和跳跳在这幼儿园里,会有这般的乐趣。

满头大汗地走上回家的路,意犹未尽的跳跳问我今天是不是没上班了,咋这么早?

我说,以后我每天都这么早来接你。

跳跳手脚并用,又舞又踢地叫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跳跳说,爸爸你不上班了吗?

我说,我不上了。

跳跳说,你不上啦,那你不给我买玩具啦?

我说,要买啊,怎么不买?

跳跳说,你不上班,就没有钱了嘛!

我说,有的,爸爸不上班也会有钱的。爸爸去找可以早早地下班来接你的班上。

跳跳哦了一声,又说太好了太好了。

“西城世家”就要开盘了。

这些天,香芹每晚下班回来就问我,房子转出去了没有?

我说没有。

香芹说,这可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很后悔了。

你炒的这是什么房!这房,是你能炒的么?

刚交了七万定金后的一个月,我就到打印店打印了十张“房屋转让”的广告,分别贴在了跳跳他们幼儿园门口的墙上、两个公交车站台、以及爱民路、青年路、南顺城那些贴了无数广告的地方。一贴出去,我就以为我的电话会不停地响起。我没打上转让费要多少。我想,第一个打电话来的人,我得喊两万的价。我在心底的价是一万。我想,一万是不能少了的。七万的本呢,一个月,赚一万,应该不高的。我一直在想,当电话响起来后,我该怎么怎么说。但电话一直没响。第一天没响。我想,怕是还没人看到我贴出的广告吧。第二天,我早早地把电话打开。我怕人家打电话来,我还关机。但一个上午,随着一个下午,我都去接跳跳了,还是没有电话打来。我想,会不会是广告被人撕了呢?或者被其它的广告贴上去盖了呢?在幼儿园,我特意跑去看了一下我贴的广告,它还一丝不动地贴在那儿。在它的旁边,有更鲜艳的,也有更陈旧的。它所在的那个位置,是多么的好啊。是那么的显眼。不应该没人看到呢。这是怎么了呢?会不会是没标明价格,人家心里没底,才不打的呢?

眼看,又过了一个月。我又打印了十张广告,扩宽了张贴的范围。并且,注明可更名,可选楼层和户型,转让费两万元。我想,两个月了,得两万。投资七万,一个月赚一万,真是不狠的。这一注明,就真起了用。那个电话响起的时候,我以为不是关于转让房子的。但又是。是一个女的声音。她说,请问,你是不是在西城世家有套房子要转?我说,是的是的。她没问价格,却问我咋定了又不买了呢?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能说我这是炒房么?这人也真是,怎么会问这呢。但我竟然还是莫名地说,那儿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所以就不想要了。她哦了一声,说你不是买来卖的?呵呵,她还以为我是炒房的呢。你要买房,只要价钱适合,管人家是不是炒房的呢?我说,不是。只是觉得不适合,所以想转出去。她这才问我要多少转让费。我说,两万。我以为她会接着跟我讲价。但没有。她却问我交了多少钱了,我说,七万。她又哦了一声。我有一种迫切的希望,希望她认真地跟我讲起价钱来,那样,说明她真想要这套房子,我也才有希望把房子转出去。但直到最后——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最后,她说,我考虑一下,若要,我再跟你联系。要是我开的是一个店,现在这顾客就在我店里,就要转身出去,我肯定会上前去让她再看看我卖的货,并说价钱还可以让点什么的。但这不是店,我看不见她,我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无法挽留她。我说,好的。心里,一阵无比的失落感随之升起。

我开始等这个女人的电话。

但我一直没等到。

我想,是我喊的转让费高了么?

原想一个月赚一万的,现在我不敢想了。三个月后我再次张贴了广告,转让费为一万。都半年了,投了七万,只赚一万,这总有人要了吧。这利润跟贷款的利息差不多了呢。

几天了,依然没有电话打来说转房子。

我跑到售楼部去,说我不买那房子了,要退交进去的钱。接待我的正好是我买房时接待我的那位,一个身穿一套蓝色西服,气质优雅的女士。她用一种甜甜的声音说,大哥,你不要房子,钱是可以退的,但得等到开盘后才能退。我说,都要退的,为啥要等开盘后才能退呢?女的说,这是公司规定的。我说,我早些退给你们,你们也好再卖出去啊。女的说,按理是这样,你退回来,我们也肯定能卖出去,而且价还会比你买时的高,只是这是公司的规定,现在不能退。我说,妹子啊,你就帮哥一个忙,跟你们的领导说说,先退给我吧,我急着要用钱呢。女的说,要是能,我肯定去帮你说,但是以前就出现过这种情况,都没退的,我去说了也白说。我说,那我现在转出去,行吧?女的说,本来这也是不能的,但你要急用钱,你就转吧,转了,来找我我帮你改名,趁现在还没签合同,我从这儿还可以改。

汪政 书法

我已经彻底地不敢想赚钱的事了。

在我的心底,是想只要有人要,就是不要转让费,也要转了。

在开盘时间一天一天接近的时候,我反倒不急了。我原先感到的是时间的快,一眨眼,就离开盘时间近了一天。现在,我已经开始盼开盘了。一开盘,我就以选不到自己满意的房子为由,退钱便是。大不了,就算是吃一堑长一智罢。损失了的,也就是没了存在银行里的那点利息。

只是,我的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能炒房,我就不能呢?我又不是交不起那钱。听说,那些炒房的,大都是先报个名,也就是排个号,交个排号费占个名额,在楼盘开盘前就转出去的。也有一些,是开盘了也没转,而是交了首付款,办了按揭款,过上一年两年后才转的。在卖房子的地方逛得时间长了,就常常听说这个的一套赚了几万了,那个的一套赚了十几万了。在他们的话语中,似乎那几万十几万的钱,也就是张张口说说话就能弄进兜里来似的。在那些卖房子的地方,人们都说,这房价就像坐直升飞机似的,飙涨。也有人说,怕差不多了,国家都在出这样那样的政策限制房价了呢。有人说,再咋限制也不可能降,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我想也是,这房价,再咋也不可能会降。

这样一想,我就想到开盘时要不要退那钱了。都交进去那么长时间了,要赌,就继续赌下去。反正地基也还没分下来,先赌上,等地基下来了,再转出去,到时即使还是赚不了钱,最坏也亏不了本。

回到家里,香芹又问我房子转出去了没?我说,不转了,我想先买下来,摆着,等地基分下来后再转。香芹一脸的惊讶,说你还要买下啊?我说,啊,先买下。香芹说,那,要是到时也转不出去呢,你还真要当城里人,搬进去住啊。我说,咋了,我就不能当城里人啦?香芹说,你能当!你咋不能当?只是你搬在那空中去住着,你吃啥,你喝啥?那空中的房子是你住得起的么?我说,我咋就住不起啦,那房子就不是人住的啦,他们有工资领,我不是也可以有工资领么?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这声音一高,就弄得站在旁边的跳跳,有些痴痴的了。他的小嘴都开始瘪了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想来,倒是香芹的声音先高起来的,从哪儿先高起来的,我记不起了。但她的心里有怨气,这是肯定的。我想,她一定不是因我说要买那房,才用那种声调跟我说话的。这么多年了,有啥事,我们都是心平气和地商量着解决的呢。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厂里遇上了啥烦心事?或许,又是我这一段时间来,只想着买这房赚钱,而又没赚到,致使的吧!我不想再和香芹说下去。无论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我都不想再和她这样说下去了。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搬到那样的房子里去住。而且,我这不是还没有最后买那房么!不买,到时去退了那钱就是。

想想,要真是这样去退了那钱,香芹也确应有些怨气的。这样,一分钱没赚上,还少了存在银行里的利息,更少了我这几个月来,没上班少挣到的钱,一算,也是做了亏本生意。

当香芹和我都心平气和了后,香芹说,你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赚钱事了,还是去找个地方上起班来,我们老老实实地挣,一分一厘地挣吧。我说,班我是不去上的了,我还得想办法!香芹说,你咋变得这样了呢?我说,我咋了?香芹翻了一个身,给跳跳掖了掖被子,便翻过身去拿个背对着我。接着,又冷冷地说了一句,要混日子就一起混,那班明天我也不去上了。我心底的火,呼啦一下腾了起来。我说,混啊,你就混啊,没有哪个不让你混!

哇啦一声,跳跳惊哭了起来。

我的火还消不下去,我又说,我还没去日嫖夜赌呢,我这是去混日子啊,我想这样去混啊!

香芹把跳跳揽进了怀里,用手拍了拍跳跳的背,说,你没混,都半年多了,咋不吃个大胖子回来呢?

我想哭。这人,要是能,谁不想一口吃个大胖子!

赵声虎家出事儿了。

这天晚上,是谁先发现赵声虎家房子着火的,我不知道。听到人们的吼叫声,我起床穿衣然后向那火光滔天的地方赶去时,已有了好多的人。有人在往井里打水,有人在往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中泼水。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赵声虎家那房子是瓦房,老瓦房了。这一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把那一片的夜空烧得一片血红。哗啦、哗啦啦、哗哗啦啦,瓦片一片两片、一堆又一堆地掉了下来。轰隆、轰轰隆隆,那椽皮、檩子、楼枕一一轰然塌下。

人们渐渐往外退,已经不再去救那火了。

赵声虎的媳妇赶来时,瓦片、檩子、楼枕已掉下来很多。她刚挤到人群前,腿脚一软,整个的身子便稀泥一般垮塌在了地上,一时人事不省。身边的人有的去抱,有的去边摇边喊,有的又赶紧去掐她的人中。这一弄,她又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便不要命似的往门里扑去。而现在那门,不但早已被火封住,而且瓦啊木料啊的还在不断地垮塌下来。

赵声虎的媳妇被人们死死地揪住,没让她往屋里扑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一下嚎叫了起来,然后便庆江啊庆江啊地喊着哭起来。她这一哭,倒让人们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是不是庆江还在里面?他没跟你在一起啊?

有人喊了起来,哪个先到来的?哪个先到来的?看见声虎家儿子没有?

有几个人同时吼着说,没看见啊!

这时我看见我身边正蹲着一只桶,里面还有半桶水,便提起哗啦一下往头上倒了下来,接着双手护着头,往屋里冲了进去。从冲进屋里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已经在跟死亡进行着挣扎了。浓烟,熏得我的眼生疼,睁也睁不开。我努力地睁上一下,看上一眼,却什么都没能看清。我想听到孩子的哭声。我听去。却没有一点点儿像孩子哭的声音,只有大火燃烧的声音,瓦片掉下的声音,碎裂的声音。还有一些杂物燃烧着,发出的噼啪声。我闻到了布料燃烧的焦臭味,粮食被烧糊后的苦涩味,油啊肉啊什么的燃烧了的刺鼻味。我在里面真是乱冲乱撞了。那烈火,烤得我如进了炼钢炉似的。

在乱冲乱撞中,我时不时地感觉到自己这儿剧烈地痛了一下,那儿又剧烈地痛了一下。但我已经不能断定,那是我自己撞到了什么,还是什么撞到了我。

我从未进过赵声虎家的屋。我不知道,赵声虎家的床在哪儿,他们的儿子会睡在哪儿?我原想,怕是睡楼上的。这农村的瓦房,都有楼的。有些人家,会在堂屋的后半截,隔出一间来作卧室睡觉,但大多的,却都是睡楼上。我想赶紧上楼去看看。但我找不到楼梯。我不知道,赵声虎家的楼梯在哪儿。我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我要找的庆江,连影子都没见到。我快支撑不住了。我想撤,但在我想往外冲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哪是出口哪是门了。我对自己开始绝望了起来。我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冲进来了。人没救到,现在自己都出不去了。我想,我将被这场火烧了。是什么东西,轰地落在了我的头上。一阵晕眩后,我没能站稳,倒了下去。又是什么,抵住了我倒下去的身子。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里的。香芹和跳跳都在。我还活着?我望望香芹,又望望跳跳。我的嘴动了动,一动,整个的脸部便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样的,生疼。但我还是喊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听清了。我喊,跳跳。跳跳也肯定听清了。爸爸——他一大声喊了起来,扑了过来。我想把他揽进怀里,手却挪动不了。倒是香芹,一手伸去揽着跳跳,一手撑着床沿,匍匐着,把整个的上身,悬在了我目所能及的上空。接着,我的脸上,便一下一下地冰凉了起来。我像是睡在露天大坝里,而天空,又暴雨欲来似的下起了大颗大颗的雨点。

我知道,那是香芹的泪。香芹一定为我担心很了。我不知道这是她高兴的泪,还是悲伤的泪。想来,更多的应该是见我醒来而激动了流的吧?

几天了,我还不能好好说话。一说,整个的脸,都被扯得生疼。但我的大脑已经清醒了。我能听清香芹说话了。

香芹说,那么大的火,谁都明白进不去的,你咋还往里钻呢?你这不是……

我说,赵……庆……江……

香芹一脸的凄楚。她说,要是你这一去,能救下他也好。但……你不知道,在灰堆里扒出来时,他已经不是人了,一个七八岁的人,就剩一团猫样的黑漆漆的焦炭了。

香芹把跳跳紧紧地搂在怀里。

香芹抹了一把泪。说,还有,烧了的,还有一个,她哥哥家的儿子。

还有——我一下张大了嘴,想撑起身来,但一阵钻心的痛,弄得我没能撑起来。

香芹赶紧扑下身来按住我的双肩。

香芹说,那天,赵声虎家媳妇的哥哥的儿子也在那儿,听说那孩子已经十二岁了。赵声虎家媳妇把饭做给两个孩子吃了后,便让两个孩子在家睡。她说她要出去一下。刚好那天停电。两个孩子是点着蜡烛睡的。那火,就是两个孩子睡着了,忘记吹蜡烛,引起的。

出去一下,她去哪?出去一下,火能烧成那样么?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多少人早在那儿开始救火了,而且看去已经救不住了停下来了后才回去的。

我说,她?

香芹说,赵声虎是消防的来了,火都全扑灭了才被人从金花场上喊回来的。他一回来,看着只剩下黑漆漆的土墙圈的房子,还有那两个焦炭样的人儿,顺手拾起一把摆在墙角的斧头,就要去砍他媳妇。还好,旁边的人可能早就有些防备,生生地把他拉住了。他那媳妇,平日里穿着多光艳多有气质的一个人啊,那时候,躲在人群背后,缩成一团,抖成一团,像宰场里的一只兔子。

我渐渐知道自己的伤势了。右脚骨折。身上,大面积烧伤。医生说,我这伤,得要些天的。我想,管它了,要些天就要些天吧。只是,我在这医院里,跳跳就上不了幼儿园,香芹也上不了班。这样也好,还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在一起好呢?现在,我最想看到的人,就是跳跳了。一睁开眼,若看不到跳跳,我的心,就莫名地慌起来,我就会一下子惊头立耳地想撑起身子来寻找跳跳。跳跳似乎也已经知道了我的担心,他一看到我惊头立耳想撑起身子的动作后,便立马扑过来,说爸爸爸爸我在这——

香芹和跳跳就这样陪着我。我输着液的时候,跳跳就做游戏给我和香芹看。

跳跳把小手伸在他的耳边,伸着大拇指和小拇指,唱道,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喂喂喂……跳跳一边唱一边晃动着他的小脑袋。

有香芹和跳跳的陪伴,我觉得自己的伤势恢复得像是很快。

我躺在病床上开始跟着跳跳做起游戏来了。

我比划着我的手,说我的小手变变,变成小鸭子,嘎嘎嘎!

跳跳接着比划着他的小手,说我的小手变变,变成挖挖机,哇哇哇!

香芹说,两个孩子昨天埋了。

这些天来,我们没在医院里打饭吃了。我输完液,香芹就让跳跳陪着我,她回去做饭带来。这一来一去,她就把一些情况也带来了。

我说,听说他们两家的事咋处理了么?

香芹说,他们两家平日里的关系都很好。赵声虎家舅子让赵声虎看着办。赵声虎就说,发生这事,赔再多的钱,都抵不了。虽然他的钱都差不多输完了,但无论咋借,都要借来赔给他舅子家十万元。他舅子家也是,说发生这事,谁都不愿,而且赵声虎家也这样了,就说,拿六万算了。最后是居委会的转了个弯,让赵声虎家给八万。就这样,两家都没说啥了。

香芹说,这赌啊,赌得家破人亡的。这人,以后还咋过。带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就这样不在了,一辈子,怕都心安不了。

香芹说,赵声虎说他媳妇去打麻将了,但他媳妇又说她没有,她只是去上厕所。哎,谁会相信她是去上厕所呢?还好,赵声虎自己就那样的只知道赌,自己理也亏,也就没再细究了。

细究,能细究出个什么来呢?我想。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谁更可恨,谁更可怜。我难以想象出,他们,以后会过上一种怎样的生活?我也难以想象出,现在的赵声虎和他媳妇,会是一种怎样的模样?

当赵声虎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瞬间里,我就对他没再有一点点的恨意了,有的全是同情和怜悯。他把一扎钱放在我床边。我望着他。他的脸,像是被鬼打伤样,铁黑得如同一座千年钟铝。那深陷的眼眶,也铁黑铁黑的,眼珠子,幽深遥远得几近于无,要不是在动,真不敢相信那儿是一双眼呢。那胡茬,刚针似的钉在他的下额上,长,且粗,挺挺的,跟猪背上的鬃毛差不多。才多少时光不见啊,他就像老了几十岁似的。

赵声虎说,哥,我不知道要对你说啥,现在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但我的心里很清楚。虽然,你受这伤了也没能把庆江救出来,但我对你,我这心里……

赵声虎的眼里,有了茫茫的泪花。那泪花一闪一闪的,要从他的眼眶里落出来的样子,但又没落出来。

我说,你先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我这儿你不用管。你看,我都能走路了,能说话了,我很快就能出院了的。我没事。

赵声虎抹了一把眼泪说,家里的事差不多都弄好了。现在,我知道我最该做的,就是陪陪你。从你住进院来后,我还一直没来陪过你。我对不住你。但请哥别怪我。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这儿你不用陪。你还是先去把家里安顿好。

赵声虎说,没事,没事。

我说,你那房子,肯定是住不成了,你们住哪呢?

赵声虎说,她回她娘家去了。我,就这家混一晚那家混一晚。先混着罢,再看。

我说,事都这样了,你也别想多了。现实,还是要面对的。你该去把她叫回来,跟哪家找间闲房子,先住着。以后的路还长着,无论怎样,她的心里现在也不好受,你别往她的心里再撒盐了。

赵声虎说,我知道。

我说,这钱,你拿着。先添些家什,把日子过起来。

赵声虎一把把钱推过来,说,哥啊,这钱,你是得拿着的,我也不知道你们交进去多少钱了,这是我昨晚上才去借来的,就这一万,也没能多借到,你就先拿去交上些住院费。不够的,还要请哥帮一下,先垫着。以后,以后……我再……

说着,赵声虎的眼泪终于从他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这一落泪,便让他无以成声。

我说,声虎啊,你就别说了。你现在更需要这钱。这人,谁家的门上挂有无事牌。

赵声虎把钱交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钱更不是钱。在液体的滴落中,在医师的看望中,在护士的身影里,那钱便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去。香芹说,她已经断断续续地交了一万二了。

好在,我终于出院了。虽然医生建议我再在医院里观察两天,但我不能再在下去了。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还在医院里干啥呢。

香芹办出院手续回来,她说报了医保,钱退了八千多。

我说,那我这一住,就住了差不多一万四了啊。

香芹嗯了一声。

回到家后,我让香芹到信用社去取了两千来,凑足一万,拿去给赵声虎。香芹愣了一下。我说,拿去吧,听我的。

跳跳正打开影碟机,放碟子看。一首喜刷刷儿歌响起,跳跳便踏着音乐的节奏,踮着脚,甩着手,跳起了舞来。

香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到底还是拿着钱去了。

香芹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而她刚前脚跨进家门,赵声虎便就后脚跟来了。

赵声虎说,哥,你这是要咋?我知道,这一万不够,但我在这儿求求你了,差下的,你容我以后再给你,好吗?

听赵声虎这话,我心里惊了一下。他这是以为我嫌他给的钱少才拿去还他。赵声虎这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让香芹把这一万拿回去给他,哪是说一万不够,要他多给呢?我不过是从心里觉得,他现在真是很需要钱,虽然我不能再帮他什么,但我也不想再给他添加重压啊。再说,我这一伤,又帮了赵声虎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而且我那一往里冲,是我自个儿冲进去的,要说,他赵声虎也没什么责任!

我说,声虎,你觉得我是嫌你拿的不够吗?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觉得我是在逼你吗?

赵声虎说,我知道你不是,但你这……

我说,声虎啊,只要你觉得不是就好,我不要这一万,真不是嫌少,你现在更需要钱啊,什么欠不欠的,等你以后有了,你再给我好不?

赵声虎说,我知道,我会的,以后……只是,这一万,无论如何,你得先拿着……

争执了很久,我已经找不到任何的话来说了,而赵声虎却像跟我吵架似的,硬要我收下这一万块钱。我只好说,那我先收下,你有急用的时候,跟我说。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香芹又回厂上班去了。香芹问我要不要去找个班上,我说,过几天看吧,现在不想。香芹说,那你就先在家里养养吧,跳跳也就别送幼儿园了,让他在家里陪陪你。我说好的。

我没好好在家养病。我带着跳跳到街上乱逛。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自己做的生意。卖米线面条什么的小吃店,卖水管电线电灯开关什么的五金店,卖饲料的,卖衣服的,卖烟卖酒卖茶的,这样那样的店,我都一一地留心过。但看来看去,觉得没一样是适合我做的。那些行当里,有要投资十万八万的,几十万的,也有万把块钱的。从投资的资金上,我还是能做一些的,但我不知道怎样投资,怎样进货,最后的利润究竟怎样。了解下来,每一个行当里,都有赚了钱的,也有折了本的。我怕,怕自己这种一点行情都不懂的人,一进去就亏本。就连那移动公司的费用代收店我也去认真的揣摩过,那就是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而已,再弄些手机、手机卡和充电器什么的摆上就行了,那应该是最简单的生意了,但听说要办这样那样的证,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办、能不能办了。一涉及要找这样部门那样部门的,我的脑袋瓜就茫然无措。

这天下午,香芹一下班回到家来,就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跟我说,你今天去看房子没有,“西城世家”今天开盘了呢?我一下惊了起来。经赵声虎家这事一弄,我倒真把自己的大事都给忘了。我说,没啊。我咋把这事都给忘了呢?香芹说,咋整呢?咋整呢?一时,我也不知道咋整。我说,你先带着跳跳,我去看看。香芹说,嗯,你赶快去吧,你看,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还有人没有?

还没到“西城世家”售楼部,天就黑了。但在城市里,这黑也是不彻底的黑,那路灯的灯光,把大街照得比白天还亮,比不了白天的,就是视线的通透感。风,呼呼呼地刮着,刮在脸上,像是柳树条子抽着样的,一下一下抽得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我拉紧衣襟,紧紧地裹了裹,但风,还是往裤管里呼呼地钻。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一辆又一辆的车,急驰而去,或者急驰而来,呼一下,呼又一下,往这边或那边驶去。当我急急地赶到“西城世家”售楼部后,里面的灯,竟然还亮着。远远地,我看到里面竟然还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我一时兴奋了起来。天,有人就好。有人就好。

扑进售楼部,一女子受了一惊,像是认为我要抢劫。她把一扎在验钞机里数着的钱哗啦一下揽进了怀里,声音带着一种尖叫的味道问我,你干啥?这一声让我感到万般的陌生,曾经好多次走进这售楼部,里面的人说的话,都是好听的,温和的,特别是女子的声音,柔,且甜,让人听进去,像喝了蜜似的。在这里面,从来就没听过这种带有尖叫味道的声音。她这一叫之后,旁边的几人有的抱着一些文件袋,有的提着拖把,有的也空着手,便瞬间就立在了我的身旁。当他们弄清我是他们的客户,并是没能来选上房的客户后,他们说话的声音才又柔和了下来。这时,我熟悉的那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她说,你的电话是咋的了,我这几天都在给你打电话,一直是关机的。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才看清她就是我来订房时接待我的那个女子。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我的电话早在赵声虎家房子着火的时候,被落在里面烧得连点渣儿都没留下了。但我不想跟她说这个。她说,我们今天开盘了,开盘之前,我们是一个客户一个客户地通知的,就是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女子说,刚好还有一套房,是十八层的,一百六十八平米的,你看,就剩这一套了,你要不?

我本想直接说不要,但想想,不能这么直接的,我得找找不要的理由。我担心我一来就说不要,人家不退我的钱。我说,十八层的啊,这个……我想,十八层,这不是人们说的地狱么?女子似乎明白了我没说出来的话,说,这也没什么的,我们这可是三十二层的楼房呢,十八楼,又不是最高楼。我说,这是多少一平米?女子说了他们的开盘价,说了我们订过房的优惠价,并拿过一计算器,叽叽叽地按了起来,按过一阵后,又说了这房的总价。我张了一下嘴,说这么多啊!我没这么多钱呢!我说,算了,看来我买不了了。我说,我可以退我那钱的么?女子说行,只是我们今天已经结账了,你明天来吧,明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你也少来早了,来早了,那些办购房手续的多,忙。要不,你明天就等我的电话,我找时间来退给你。

第二天早早的,我把跳跳送进幼儿园,接着便到中国移动营业厅补了一张电话卡,然后在旁边买了一个两百多块钱的诺基亚手机。没想到的是,刚补出卡来不久,我正准备回家,那女子就打电话来叫我去售楼部,还叫我赶紧去,趁她现在有时间。我打了一辆的,先到家里找上订房的票据,接着便赶到售楼部。没多时,女子便把七扎钱递到了我的手里。一时之间,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七扎钱托在我的手里,实实的。这钱原本也是我一扎一扎地递给人家的,但现在,这钱,严然就是我得到的一笔意外收入。我一扎一扎地装进衣服的内包,然后把衣服的拉链严严地拉上,走出了“西城世家”售楼部。

我没把钱存进信用社。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抱到了家里。我想把它们完完整整地交给香芹。我想,我不能再这样折腾了。我得向香芹下个保证。这一折腾,虽然这七万块钱是拿回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只损失两三千块钱的利息,但连上我这一年多来没去上班的损失,也已经不少了。我有了一种愧疚感。我觉得我这实在是对不住香芹了。看来我本身就不是做什么生意的料。我还是去找个地方,好好地上班才是正事。不管挣下的钱能不能填补上修房子的缺口资金,只要上着班,就总比这样瞎折腾好。说不定,去上了班,我的心就踏实了。

经过这一折腾,想来再去上着班的时候怕也不会心慌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房产商的人打来的,接通后才知道不是,而是李成名打来的。李成名说,哥,我是李成名啊,还想得起来不?就是以前跟你一起在木材加工厂上班的李成名啊!我当然想得起来。他一说名字,我就想起来了。而一想起他,我的心里就一阵不舒服。我刚才还因为退回那七万块钱,有些舒畅了的心情,被他这一弄,即时便不舒服了起来。我对着电话冷冷地啊了一声。李成名说,哥现在在哪发财啊?是不是还在那木材公司上班?我说没了。李成名说,那在哪去上了呢?我说,没上了,在家闲着。李成名说,这样啊,太好了,看来我想到你还真是想对了。我说,我不用你想,也不需要你想。李成名说,看哥说的,还在记恨我啊,还在想着那两千块钱啊!要真这样,哥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我说,我就这样呢,我就小家子气。李成名说,好好好,我知道哥不小家子气,那两千块钱就算你借我的好不?我得好好感谢你呢!是你那两千块钱让我来到西安这边,一年多了,我虽然不大会存钱,平时有点钱就乱用乱花,但现在我的卡上至少也有两三万了。

我不知道李成名又在耍什么花招。想想,既然他说他已经有两三万了,就不会是要跟我借钱。虽然他开口跟我借钱我也不会借给他,但没这借钱的可能,我的心里也还是踏实了些。只是不借钱,他又会做什么呢?我还真想不出来。

我说,在那边做啥呢,这样好挣钱?

李成名说,也没啥,就做点粗活?

我问,啥粗活?做啥粗活一年能挣那么多?

李成名说,说来也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我在一个机械厂里面搞电焊。你不知道,我刚来也就两千多块的工资,像学徒样的,现在我算技工了,工资四千多呢,还供吃供住。

我哦了一声。想想,一个月三四千,一年存个两三万,也倒是可能的。

李成名说,这几天我们这儿刚好走了一个人,厂里要进一个,我就想问问你想不想来。

我说,我来做什么,我又从来没搞过什么电焊。

李成名说,这有什么,没弄过,来现学啊,我以前还不是没搞过。来边学边做,慢慢的,不就会了么。虽然才来时工资没我的高,但慢慢的,就好了啊。就是才来时候的工资,也比你在那边高啊。

如果一年能挣个两三万,倒是好的。这算不上什么大钱,但也不少了。更为重要的是,这不是异想天开。在我们这儿,只要有点技术的人,一个月也能挣上三四千的,就是那些搞修建的泥工,一天都是一百多的工价呢。在西安那样的城市,一个月三四千,肯定是不多的。

我的心竟然有些动了。不说一个月挣三四千,只要平均下来,一个月能剩下两千就好了。而且那是搞电焊,是有些技术的活儿,去那儿,可以一边打工挣点钱,一边学点本事呢。学得差不多了,回来也就可以开个搞电焊的小店,或者帮专门搞电焊的老板了。

但我没有一口答应李成名。我想问问香芹,听听她的看法。

李成名说,哥,你就先考虑一下,也跟嫂子商量一下,如果想来,就给我打电话。只是,得赶紧了,晚了有人来了,就不好弄了。

我嗯了一声,说,我先想想吧,要来我给你打电话。

先是火车,再是客车,然后又是公交车,按照李成名说的线路,我真的到西安来了。

汪政 书法

从公交车上下来,李成名果真在站台边站着。看上去,一身西装穿在身上,头发长长的,但伸伸展展的,没一点儿做粗活的人的样子,倒像那些蹲办公室的干部。望到我后,他一脸笑意地向我走来,把我手里的包接了过去。说,哥累了吧,饿不?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去住处?我说,不饿,车上有卖吃的呢。李成名说,那我先带你去住处吧。说着,便伸手拦了一辆的士。

那是一个小县城。叫什么名字,我去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现在我却不想再提它。想起它,我的心就隐隐地痛。那天,在李成名的指点下,的士左弯右拐地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了一排楼房前。那楼房,都是些民房。楼房与楼房之间,一排的,建得参差不齐,高矮不一;一排与另一排之间,狭窄得阳光都难以挤进来。而那些楼房脚,则是快餐盒、方便面盒、食品袋等各种各样的垃圾弄得到处都是,肮脏不堪。一些楼房的门是黄色的,一些楼房的门是绿色的。这样的楼房,让我有些失望。我觉得这不应该是西安这样的地方的楼房。这跟我们那儿的那些民房没什么两样。但想想,这也没什么,哪儿没有脏乱差的地方呢,再大的城市,也有偏僻的地方。再说,这城市再好,也不是我的;再差,我也有不起。我来,不过就是来打工的,来挣点儿钱,可能的话,再学点本事的,好与不好,与我有啥关系呢。

打开一道铁门,我跟在李成名的身后往楼上爬去。那楼梯很窄,仅够一个人走。而且没有光线,这大白天里,也黑漆漆的。李成名说,慢点,小心点,这楼道里没灯。我低着头,凭着感觉跟在李成名的身后走着。我不知道我们爬到了几楼,当李成名哐啷哐啷地敲开一道铁门,让我跨进去的时候,我便感到了一种不祥。那本来是一套房子的客厅的,但已经花红柳绿地铺满了被子。一进门,便难以找到落脚的地方。更为不可理喻的是,我刚一进门,便有四五个人围在了我的身边来。那样子,像是怕我跑了似的。听身后的门哐啷一声响,我转身找李成名,李成名已不见了。我望着我身边的人说,你们这是……

我走进去的,是一个传销团伙。他们给我讲这讲那,我怕什么,他们就给我说什么,解决什么。他们让我给家人打电话,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我不打。我说我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电话掰成了几块,并把电话卡也掰成了几块。他们的目的达不到,我就一直像个被软禁了的人,连上个厕所,都被他们的人盯着。我在这里呆了半年多。这些时间里,我的心里只想如何才能走出去,只想香芹和跳跳。而我又连个电话也不敢打给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接不到我的电话,也打不通我的电话,会是怎样的担心?

往事不堪回首。对这一次走进传销团伙的事,我真是不愿再想起,不愿再说起。就像那个小县城的名字,我都不愿再想起,再提起。所以,这个团伙被工商局和公安局捣毁驱散,对这伙人中的一些来说是悲剧,于我却是万分的幸运。

几经周折后踏上回家的路时,我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我的泪,雨一般地泼撒在了那个令我万分心痛的地方。

我回到家来的时候,我们的地基已经分下来了。我家如期分得一百二十平米。但现在,我真是无法再修那房子了。从西安回来后,香芹先是狠狠地骂了我一通,还一边骂一边往我身上脚踢手捶。我知道她的委屈,我只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想,就让她好好地发泄一通吧,过了就好了。但都过了好些天她都没好起来。每天,她都是早早地起来,洗了脸,装好带去厂里吃的午饭,然后给跳跳穿好,带着跳跳就去了。而我呢,却是连门都没出一下。我真是有些无颜出门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要么带着跳跳玩,要么就只顾拿着遥控对着电视按,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只能偶尔地逗逗跳跳玩玩。而跳跳跟我也陌生起来了,不再跟我玩那些游戏了。我实在沉不住气了。香芹先骂我打我的时候,我还想过了就好了,现在她骂也不骂打也不打,我便沉不住这口气了。我知道我的错,但我这不是让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么,你还要咋的,要我去死啊!

我说,你别那样一天都哭丧着脸要得不?

香芹像吃了火药似的,板着脸望着我说,我就这样了,你要咋的?你还要我对着你笑啊!我笑得起来吗?

我无语。我也想发火。但我忍着。等她发完了,我开始给她讲我在西安那段时间的事情,讲那种虽然没受啥苦,但却像是在地狱里似的日子,讲我的担心,讲我的牵挂。我以为她会慢慢地改变对我的态度,会疼惜起我来,会安慰起我来。但没有,最后,她还冷冷地说,自找的!活该的!

我真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我咋就不死在西安呢?我还回来做啥?我不想再在家里看着香芹那冷冷的脸呆着了。我已经忍受不住她的那种冷淡了。我怕我在忍不住的时候,向她发泄起来,甚至动手打了她。虽然结婚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打过她,但我不知道自己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打她。

这天她带着跳跳回到家后,天快黑了。我已经把饭做好,并摆在了桌上。我说,我出去走走。她没说话。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我要走去哪儿。走到村口时,我遇上了赵庆旺和刘绍伟。我是在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就认出是他们了的。在他们刚要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赵庆旺突然地扭了一下身,伸过头来看了看我说,你狗日啥时回来的啊,还以为你死了呢,老子们去找了两个多月都没找到?

我惊了一下,说,啥,你们找我?

刘绍伟说,还真是你,你在这儿逛啥呢!

我说我游了玩玩,没啥。

刘绍伟说,你是才回来的吗,你媳妇晓得了不?

我说,都回来几天了呢,晓得的了。

赵庆旺说,你这次可是让你媳妇急惨了,她说你去之前说过,你是去西安的,我们十多个人去找了没找到,她都要亲自跑那儿去找你了,还是大家说西安那么大的,一大帮人去了都没能找到她去哪找,最后才没去。

我想跟着他们走走,再听听香芹为找我所做的事,我回来后,她先只是发火,后来又不理我,还一直没对我讲过这些。听着他们说香芹找我的事,我的心里就好受了许多。我觉得,香芹这样请人去找我又没找到,发点火泄泄气是应该的。但走出村子没多远,他们便不让我跟着他们了。刘绍伟说,你要去哪,咋这样跟着我们?我说,跟你们逛逛啊。赵庆旺也回过头来说,哪个要你跟着逛,回去跟你媳妇逛去。我呵呵地笑笑说,我没事,去看你们斗金花去。刘绍伟说,斗毬的金花,我们又不去,要看斗金花你到伍德家去。他们不去斗金花,这让我有些不信,在这晚上,他们不去斗金花他们去做啥?但他们那话语,分明是真不想让我跟着去的。我只好说,那你们去吧,我去伍德家看看。

要说,我去西安这一趟不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得到香芹的谅解,那我走上赌博之路,就是最让香芹不能谅解,以致冷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摸到了脑壳,那晚我真去到伍德家,并参与了、陷进了赌博。第一晚上,我输了四千八百多。第二晚上,我赢了两千多。第三晚上,我又输了两千多。接着,我输了上万的钱了,又输上两万多、三万多了。

放账的人开始催我还钱了。

也不知道香芹是咋知道我赌钱的。在我去我们放存折的那个箱子里找存折,准备去取钱来把账还了,从此不再赌了后,我没能找到。她回来,我便跟她要。我说,我输钱了。香芹说,你输你的,关我啥事?我说,把存折拿给我,我去取了还了,我向你保证,我不再赌了。香芹说,啥存折?我不知道!

我赌咒发誓地跟香芹说,让她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把自己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一遍又一遍,但她一点儿也不为所动。最后,我提起菜刀,把自己右手的食指一刀砍下了两道骨节,我说,我求你了,你把存折拿给我,让我先把账还了。香芹扭过头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变得这样铁心!我……

第二天,香芹收了一包衣服,有她的,也有跳跳的,带着跳跳回她娘家去了。

划为安置小区的那片地里,有几家的房子正在打桩入脚。有几家的,已经建起两三层了。只是那些在建的房子,尽是我们村外的人买地基去建的。我们村里的,只有赵泽斌一家的在建。

那天,我看有个陌生面孔的姑娘,在赵泽斌家建房子的那儿,侧坐在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前面正在有人拌灰浆有人抽水有人递砖的工地。看去,那姑娘墩墩实实的,一根大辫子粗粗的,拖在背上。我以为她是赵泽斌家哪儿的亲戚。但记忆中,好像赵泽斌家又从来没有过这么样的一个亲戚。我问一个正在往撮箕里撮沙挑的人那姑娘是谁,他说,你还不知道啊,她是赵泽斌的媳妇呢。赵泽斌家媳妇!赵泽斌家媳妇!我大张着嘴,差不多要惊叫起来了。那人赶紧用眼神阻止我,小声说她是一个乡下姑娘,是个下肢残了的人。

我本想过去看看这姑娘的,但又怕耽误了去找何主任。无论如何,我今天必须找到何主任,并把我的地基卖给他。我拿账的那两个人已经说了,我今晚上要是再不还上他们的钱,我的两只手就没了。虽然我已经多次恨自己为什么不死掉,不死在西安,或者其它任何地方,但面对那两个人的威胁,我的整个身子,还是不由地发起抖来。让我没两只手,比要了我的命还让我害怕。我知道,他们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下村有一个人,就因为借了他们的钱没在他们规定的期限还上,一只脚被他们叫人打断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做我那幢房子的梦了。我已经没有梦了。我得先把这账还掉,得先保住这一双胳膊。要是没了一双胳膊,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呢。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没梦做啥呢?

还好何主任在。我说我要卖地基给他,他说你狗日出去逛了恁长时间,没苦到钱啊,苦了钱应该把房子修起来啊,还卖啥地基。听说你这段时间也跟着去赌钱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输了?这钱可不是人赌的啊,你去赌啥钱!

我说,你就说要不要吧,我可不是来找你骂的呢?

我都为我说的话感到意外。

何主任说,你这样说,那我还就不要了呢?

我一下急了。我说,咋了,咋不要了呢?你不是一直在买地基的么?

何主任说,我是一直在买地基,但要不要,我还得看情况呢。

我说,主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来的意思,就是把地基卖给你,说得不好听的地方,你就原谅我了,我是急用钱呢,我得用钱去救命呢。

何主任说,那你说说,你要怎么个卖法吧。

我说,请……

我还没说出来,赵声虎就像是又火烧房子了样赶了进来。我惊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这是来做什么。看到我后,赵声虎那慌张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说,你还真在这儿啊,你是来卖地基给主任的吧。我刚想说什么,便看到赵声虎的身后,跟着进来抱着小腹气喘如牛的香芹。我便没说了。我甚至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赵声虎说,走,回家。

我不动。

赵声虎又说,走啊,回家。

我还是不动。

赵声虎拉开衣服的拉链,从里面一扎一扎地往外掏出了钱来。说,这是我的钱,我卖地基后,还了账,垫了开馆子的底剩下的,还有这段时间馆子里营业的收入,一共有五万。他又从外面的一个包里掏出一个存折本,说,这是你家的存折,香芹给我的,她说还有十八万。你看,够你还账了不。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反正,你那地基,是不能卖的。一卖,你就会像我样的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着赵声虎走出居委会的。走进我们那个小村子,看着一大群村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我不由地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抽身,才发现我的一只手还在被赵声虎紧紧地抓着。

赵声虎走进人群,问咋了,发生啥事了?

有人说,赵庆旺和刘绍伟被抓了呢?

赵声虎说啥,他俩被抓了,为啥?

有人说,具体情况也不知道,说是他俩偷东西了,什么摩托车啊窨井盖啊电缆线啊的他们都偷过。

我没敢再往里面钻,一屁股坐在地上,屁股被一块石头硌出了一阵生疼。抬头望去,我眼前的一切,和着心头的一切,合演着一部无声电影,如梦似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