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爱
图/枕上浊酒
少年温凉携断剑而来,脂素认出那断剑正是杀手所用,而这少年,竟也是昔日故人……
这与任何一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年代没有什么不同。脂素收了镜子,关上妆盒,站起身,十指纤纤启了门户,施施然走出院子。她往那余辉深处的小楼里头一坐,前厅里依依呀呀的歌声、阁楼上莺莺燕燕的笑骂、乃至街头巷尾南来北往的众生万象,都能尽收眼底。
正是天清水碧、红尘繁盛,又因着临近京畿,是以迁客骚人、落魄子弟,甚或官宦商贾、风流名士,往来汇聚,每每搜罗了无数奇珍异货,分外招摇。
这便是洛城的香色。
香色这词,最早是从苏已默口中听到的。
十年前,苏公子已默腰佩长剑、手执白扇,自那洛水码头打马而过之时,不知有多少貌龄女子竞相张望。那年脂素十七岁,雨过天青后的惊艳一瞥、洛水水面上的画船载酒,自此天香楼中的头牌扯下那系了红绸绳子的挂牌,认了已默做良人。
可洛城苏家的三公子怎可娶一个青楼姑娘?彼时,他站在船头、背着双手,对脂素说道:“世间万物都有其香色,入了眼耳口鼻,以经脉血骨为载,若能抵至人心,便称得上是滋味了。”
于是就有了这香色楼。
世人皆知的是,香色楼中售出的香料为天下一绝,生香、檀香、速香、沉香、秒高香、越林香、龙涎香、玉华香……凡所应有,其尽有之。
脂素做这楼主,已然十年。
十年前的算命人怎么说来着?
“满耳风雷,一派江声。”
脂素不解这偈子,只将纸片往妆盒下一压。十年里她为苏已默做了不少事,比如将香色楼经营的钱财按月送去苏家账房、比如构建起情报网打听江湖上的各种锋争、比如送了不少资质不错的孤儿去苏家做童子军、还比如……杀人。
脂素为苏已默杀过十八个人,每一个都不是她亲自动手,但每一个都不能与她摆脱干系。
现在还剩最后一个。
苏已默说:“这十九人一死,苏家从此太平。”
这会儿,脂素便是坐在楼头等人,等苏已默派来的最后一个杀手。杀手俱是黑衣蒙面,脂素能认出对方,全凭一把剑。
今日,香色楼里也确实来了个持剑的少年,指了名要见脂素。
伺候脂素的小婢临九,见那少年眉眼清俊、样貌斯文,稍一打点就去请了脂素。
脂素从楼上下来,见那少年,颇有些惊艳,目光瞥见他手中的剑,顿时神色微变。
的确是那把剑。
脂素不动声色地笑问:“公子要什么香料?”
少年十八九岁,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却是涉世未深的模样,乍一见脂素,面部甚至有些错愕。他对脂素道:“要一味别处寻不着的香。”
脂素笑开了,“来这里寻找异香的人可是多了去了,你要的是香到病除的石叶香、经久不消的百濯香、去灾辟邪的荼芜香、还是薰香入骨的千步香?又或者是龟甲香、沉光香、兜末香、明庭香?”
脂素罗列了一堆香料名字,少年倒是并未被她绕进去,简单明了道:“我要返魂香。”
脂素闻言一怔,身旁的临九更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此时正值隆冬,连着多日的雨雪天气,近日好不容易晴光照进楼头,脂素的云纹罗衣上都余留了温度似的。她抚了抚衣袖,不经意再次瞥了眼少年腰中的配件,“返魂香是什么香?这我倒是未曾听说。”
她有心回避,那少年倒是直言不讳道:“返魂香,与惊香、近生香有相同的功效,便是起死回生。”
脂素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药物?”
“外头说姑娘你精通阴阳之术,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若担心我钱财不够……”他说着解下腰中的剑递给脂素,“瞧瞧这个!”
剑长约三尺,略轻,墨青色的剑鞘上镶嵌着一块白玉,上刻一个“微”字。
脂素看着这篆刻小字,眼底不经意透出些怀疑,她缓缓拔剑的同时,口中也忍不住称赞道:“真是把好……”
“剑”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已然刹住了音,饶是这香色楼主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这是一把断剑!
通体雪白、不沾滴血的剑身,却在距剑柄约一尺的地方,被什么器物生生截断!
好剑脂素见过不少,名剑被折,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此刻她的紧张在于,这把剑她是认识的。
脂素不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但却认识这把剑。
剑的名字是“微”。
微,隐也。这是一把杀手用的剑。
脂素亲眼见过这把剑杀人,剑一出鞘,金石铿锵,削肉剔骨,不过是一瞬。她亦亲眼见证了这把微剑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每每都是站在一旁,手提灯盏,将炭火一添,香气四溢,所有的腥血气味都被馥郁的香色掩盖。
少年问脂素:“你认得它?”
脂素已然知晓这少年并非苏已默派来的杀手,否认道:“不认得。懂香之人对气味敏感,这剑透着浓重的血腥气,定是杀过不少人。”
少年看着剑,沉声道:“它杀了我的朋友。”
脂素了然,“你想报仇?”
少年道:“仇已经报了。”
这么说来,他竟是杀了苏已默派出的杀手!脂素心中震惊,却掩饰得很好,“那你来我这里,又是为着什么?”
少年平静道:“返魂香。”
临九见脂素神情有异,正要把少年打发走,却被脂素阻止了。
脂素看着他,“好,我帮你配返魂香。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温凉。”
脂素显然已经认不出温凉了。
十年前,温凉不过八九岁年纪,天香楼的妈妈爱极了他的男生女相,说过个五六年,保准是洛城最红的小倌。
那会儿他还不叫温凉,而是被唤作西顾,“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西顾。
脂素认识西顾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寒夜里。那晚大雨如柱,她在房里听到些异响,出去一看,在墙下找到了西顾。男孩瑟瑟蜷着身,哭声在雨雾中嘤嘤咽咽,“我要娘亲,我要回家……”话音未落,仰面栽入了脂素怀中。
往后脂素对这孩子极为照顾,手把手教他写字,横竖撇那,极是认真。
“西顾,为何要叫西顾?”脂素低语一声,兀自喟叹。
少年却将这话听进去了,他知道那诗后面的两句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衣西顾是知道的,可故人又为何物?他不懂。
脂素教他唱曲,是街头小巷的多事之人填的《蝶恋花》,“花开浮云几时渡,风华又败,蜂蝶时时舞。无边落红潇潇处,谁家锦囊还筝柱……”
脂素看着他,低低说道:“西顾你记住,只要有机会离开这里,就走得越远越好。”
西顾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头。
一晃两易寒暑,华光暗换的年,他玉手纤纤,一手漂亮的簪花,看懂了书上的字,也明白了脂素那时的话。想来整个天香楼里唯一真心待他的,也就只有脂素。不过这时候脂素已经离开了,跟了苏家的大公子。
西顾长大了,妈妈看他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心花怒放。
一定要离开这里!他暗自下了决心。
趁着冬至日,管事的人都去山上祭拜了,西顾想法子避开众人的视线,顺延着街道往北走,入了一片密林。穿过这片密林,就能离开洛城了!
“啊——”
一声惊呼从不远处传来,在这午夜时分,愈发显得骇人。
西顾想着救人,未及多想便走了过去。走了几十步远,终于见着那人,原来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男孩,此刻正被捕兽夹困住了脚。
西顾走上去,“别怕,我救你出来。”
那男孩疼得脸色发白,却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轻点,疼!”
这捕兽夹力道惊人,但西顾会用巧劲,借助跟坚硬的树干,掰开一个小口,“快把脚伸出来!”
男孩依言伸出脚,一边呜呜啊啊喊疼。
西顾检查了他的伤势,道:“你现在是走不了路,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男孩不说话。
西顾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不会连家在哪都不知道吧?”
男孩嘟囔着,“多管闲事!”
西顾有些生气了,想着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怎么又遇到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但又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男孩。
男孩在西顾背上起先还挣扎几下,后来终于抵不住睡意,在西顾背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拉拉西顾的衣袖,“我叫苏乘,你呢?”
西顾这名是用不得了,他想,既然那人能将一个极香艳的“脂”字和一个极清淡“素”字放在一起,何不效仿之?
他低声道:“温凉。”
十年前,苏家。
晨曦漫过竹窗,垂泻在苏已默眉间,洒下点点暖黄色的光斑。
外间有家仆窃窃私语。
“昨儿个听账房的人说,已经欠了一千七百多两。”
“六爷前些天逼死的女孩子,家里头找上门来了……”
“苏家,怕是要不行了吧……”
……
苏已默疲惫地闭上眼睛。外人不会知道,苏家名义上是洛城大户、江湖名门,其实内部早已腐烂,各房争相中饱私囊,早已如蛀虫般将苏家一点点透支干净,只剩一个空壳子。
他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家族重担,看着拮据的账簿和错综复杂的旁支关系,心头陷入恐惧。一个果子若是外部坏了,切掉那部分就是,但如果是从内部开始腐烂、无药可救了呢?他欲哭无泪,跪倒在桌边,“爹爹,您为何要将这样一个苏家留给我?”
昔日的贵公子伏在案上,衣物委地,一身潦倒。
日近午时,书童来报,“少爷,有个叫脂素的姑娘说要见你。”
午后的风带着醺人的暖意,吹动碧叶青草,挟来缕缕清香。
这已经是脂素第四次见到苏已默,但之于苏已默,脂素的眉眼都还是模糊的。
“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脂素风尘女子,慕公子高明,忘公子收容,甘愿为奴为婢。”
“已默不才,怕姑娘所托非人。”
脂素低头不语,忍着眼泪,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苏已默不忍,将族中之事简要说了,叹道:“你眼下看到的苏家繁盛都是假象,大厦将倾,你所说的高明之人,其实并无什么过人的能力。姑娘是聪慧之人,还是另谋打算吧。”
苏已默以为她就此走了,不料第二天傍晚,脂素换了身衣服,捧着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仍旧来到了他的房门口。
“脂素钱财不多,都在这里了,或可解公子燃眉之急。”
苏已默眸光一颤,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变幻不定,“你这是……要帮我?”
脂素道:“帮你,也是帮苏家。苏家是洛城名门,如若一倒,整个洛城都会跟着遭殃。”
苏已默唇角渐泛起一个青涩的苦笑,言语中还是透着落寞,“现在的苏家,并不仅仅是一时之燃眉。”
脂素目光坚定地说道:“重整苏家,从内部始,不能改之,便要除之。”
她此语一出,苏已默心底陡似有雪亮的电光划过,眸色微微一沉:不能改之,便要除之。这不就是自己心底一直在想、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吗?
脂素抬头说道:“与其在此瞻前顾后,何不如奋全力一搏?”
苏已默眸中悄然掠过一丝惊叹之色,“以你看来,如何奋力一搏?”
“明的不行,那便……”脂素一字一顿道:“暗、杀!”
屋外,天色已然黑透,整个夜空犹如被化不开的浓墨层层浸染,那漆黑的墨色浓滞得似要滴下来一般。
半晌,苏已默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可知,今日说了这话,日后是生是死,都再无后路可选了。”
脂素见对方衣衫磊落、面如冠玉,不过二十许的年纪,一头长发泰半挽成墨髻、泰半垂散,在夜风中轻拂。
屋外,一线残月深深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外。
“脂素愿跟随公子,此生不悔。”
苏已默注视脂素良久,忽掷地有声地说道:“十年为期,已默若能达成所愿,定娶你为妻!”
这便是脂素第一眼认定了的人,少不更事也好,固守己见也罢,她只知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一直陪在他身旁。
三日后,苏已默将一卷小册子放在桌上,沉声道:“这个刺杀计划,就叫‘盏微’。”
他从背后拿出一把长剑,“此剑名微,染有剧毒,削铁如泥。”
脂素展开册子,见名单分成两行排列整齐,前一排都是苏家的人,后一排都是陌生的名字。
“前面这十九人,是必须要除去的,后面这些……是杀他们的杀手?”
苏已默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的确,这个计划必须万分隐蔽,所以杀手杀人之后也必须马上封口,确保万无一失。”
脂素心中了然,“怎么才能让他们……同归于尽?”
“那便是‘盏’的任务了。”苏已默将岸上的灯盏打开,“看,这里可以放置香料。”
脂素隐隐有些不安,“你的意思是,用香料杀人?”
苏已默道:“有种香料,名为返魂,一经燃烧便可产生剧毒,且这毒只对运功之人有效,一盏灯之内,便可杀人于无形。”他定定地看着脂素,“除你之外,我再无可完全信任之人,我便要你,做这盏灯。”
温凉又想起苏乘。
当初送他回的那个家,竟然就是洛城苏家,苏乘邀他留下,他本不愿,但想到脂素,不自觉就答应了,只是不愿住在苏宅,去了苏晋安在城外的别院。
十年,温凉只顾习武,往来之人,唯有苏乘。
苏乘少时十分可爱,“我会保护你的!我爹是鼎鼎有名的苏晋安,我堂哥是我最崇拜的大侠!”
那般光景那样短暂、匆匆即逝,在根本无暇沉溺之时,回忆便疾速向前恣肆奔腾,将岁月拉向了那黑暗的旋流中。蓦然发觉,时光是如此无声无息地翩然擦过,往下,是滚滚人流;往上,是苍茫无边的天色。
苏乘的性格变得愈发疏懒散漫,行事乖张、言语放诞。一日喝醉酒,他拉着温凉喃喃道:“苏家很脏,很脏……”
温凉只是笑笑,他知道,他都知道,这个少年崇拜大哥想杀他父亲、而他敬爱的父亲也一样容不下他大哥。
温凉一直会想起记忆中一抹香色,那些寒冬的夜晚,有不知从何处涌进的冷风,身后那人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字,丝毫不觉得冷。她现在应该已经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温凉这般想着,久违的痛自心底泛起,连目光都渐渐变得迷离。
香色楼。
脂素坐在窗边。
第一次杀人时什么时候?时隔多年,她仍旧记得,那日天穹中灰云低垂,世间的最后一丝光华都被掩盖。
返魂香起,杀人无形。
而今,苏已默的名册上只剩最后一人,他的亲叔叔,苏晋安。十年之约将满,苏家重振有望,脂素看着桌子上那盏看似平凡的雕花灯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当年的那个承诺,他可还记得?
所有的平静都结束于苏晋安遇刺的那一天。
那日苏晋安过寿,酒正酣时,一发暗器由东北角射出,劲风直逼苏晋安颈部!苏晋安武功不弱,反应极快,他凌空翻身,让那暗器顺着自己的手臂滑出去,未伤到分毫。
那黑衣杀见自己行迹败露,行动更加迅速,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向着苏晋安袭去!
此时苏乘离得最近,他奋身上去,然而一近对方之身,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量隔开了去!黑衣人转身,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柄佩剑,借势握住苏乘手腕,另一只手直刺向苏乘的胸口!狠辣而精准,苏乘猝然倒下。
温凉大急,上前将他接住在怀。苏乘的眼神逐渐涣散,却在临死前紧紧抓住温凉的衣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三个字:“返、魂、香……”
温凉大恸之下怒然拔剑,直逼杀手!
拔剑——挥剑——斩杀!
“叮——”刺耳的交鸣声起,温凉的剑已迫近黑衣人的喉咙,“返魂香在哪?”
黑衣人面露惊骇,颤巍巍道:“香……香色楼!”
语毕,长剑贯喉。
幽林深处,轻云蔽月。
苏已默独自坐在桌前,看着名册上最后一个名字。这个他自小就敬而远之的叔叔,与别人应是不一样的,或许早就知道这阴谋……
房门豁然被推开,夹杂着寒冷的风雪迎面吹来。脂素裹着厚厚的大氅,脸庞已被冻得通红,喘着气道:“那人竟然不听命令私自行动!”
苏已默为她倒了被热水,“别急,坐下说。”
她怎会不急?!十年了,十年的计划和隐忍,决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已默,你一开始就说过苏晋安是最难对付的……”
苏已默温柔地看着她,“所以才舍不得让你冒险。”
烛火明灭,室内清寒,十年来他终日心事沉沉,从未与她谈及过感情,寂寥如斯、寂寞如死,她无数次问过自己:值得吗?而眼下这句话,却让她沉寂许久的心突然间又泛起了波澜,在某个看不见的旋流里,隐隐有巨浪翻腾。
那种感觉,令她窒息而狂乱,只这一句,脂素便觉得这些年都值得了。
“接下来打算如何?”
苏已默看着烛火,轻声道:“你无需操心,我自有准备。”他顿了顿,轻声吐字道:“脂素,你且将那返魂香的药方给我。”
脂素微怔了怔,旋即释然一笑:“好,明日我叫小九儿给你送来。”
脂素看着他温和的脸庞,心中却隐隐忧心,似乎眼前的苏已默已然不是曾经的苏已默。他在规避什么?他在防备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无从知晓。
脂素回到香色楼时,苍茫的天际尽头已微微凝露起一线青白。临九快步从里面走出来,“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
“后院起火!”
脂素暗叫不妙,后院正是她制香的地方!
浓烟腾腾而起,熊熊火光已然模糊了周围的一切,脂素仿佛不畏死亡一般,罔顾身边下人们的阻拦,冲进了浓烟弥漫之中。
房梁上传来断裂的声音,脂素恍然不觉,却是身后突然有个力量将她猛的拉开!一个冲力,她被人按倒在房屋一侧,几乎是在一瞬间,轰然倒下来的房梁就压在她身旁!
脂素看清来人,竟是那个名叫温凉的少年。
“为何救我?”
温凉一把拉起她,“还有心思问这个!不想活了!”
脂素被他强行拽出屋外,心中极为纷乱。如此天寒地冻,这火自然是人为的,她本以为纵火之人是温凉,却不料这人会冲进来救自己。这一瞬间,无数细节在脑中百转千回地闪过,她骤然想明白了许多,唇际缓缓滑落一个凄涩的笑纹。
她一把推开温凉,“你走吧,我不想拖累你。”
温凉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绝望,“脂素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脂素又抬起头看他,“你?”
温凉低声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你……你是西顾!”
脂素看不清温凉的表情,然而火光下,她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短暂的幻觉——苏已默清冷而悲悯的目光如无数锐刺般悉数剜进她心底,那样历历清晰,宛然在目。
温凉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抱起,“我带你出去!”
大火最终还是熄灭了,但脂素十年来的辛苦几乎都化为灰烬,半张脸也被大火灼伤。
屋内,临九为她敷药。
“大夫说,这伤好了之后,疤可能会留很久。”
脂素只淡淡一笑,“不碍事。”她默默凝视了临九半晌,目光变幻不定。良久,长长叹息道:“小九儿,你是……在狼群里长大的对吧?”
临九一怔,抬起头,素来沉静如水的脸上现出一丝迷惘。天际残月,屋外树枝摇曳,一时间只觉回忆纷沓而来……如果没有遇到苏已默将她从狼群中救出……她不敢想象。
“你知道已默为何要将你送到我这里?”
临九侧过脸,微微蹙紧了眉宇,又忽地回过头,深深看了脂素一眼,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又默默低下了头。
温凉缓缓向脂素走去,声音有些发涩,“脂素姐姐,伤口……很疼吗?”
十年前宿命的邂逅,这个女子的身影,占满了他此后日日夜夜的梦。
脂素的眸子里仿佛含了脉脉的光辉,莹亮如初雪,“西顾,西顾……还记得我教你唱的《蝶恋花》吗?”
温凉缓缓念道:“花开浮云几时渡,风华又败,蜂蝶时时舞。无边落红潇潇处,谁家锦囊还筝柱。”
“这只是前半段,其实,后面还有。”她直起身,微微笑道:“我唱给你听。”
脂素的目光终于明亮起来,平素所有的矜持冷漠都从她面庞上了无痕迹地褪去,她轻轻唱道:“艳骨总为游尘逐,总说故人,人心何曾故?一夕死生魂消误,别家凄凉枉然暮。”
温凉微微一颤,“总说故人,人心何曾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为何他就不懂?这世上许是真的不存在故人的,人心何曾故,人心何曾故啊……”
“脂素姐姐,你这些年……都是和苏已默在一起?”
脂素点头。
“那苏家人的死……真和你有关?”
“你想为他们报仇?”
温凉道:“放过苏晋安。”
脂素蓦地笑了,“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从此他就再也不需要我了……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些时间,苏晋安……怕是已经死了。”
脂素永远是最懂苏已默的人,在大火中见着温凉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苏已默犹疑的目光、隐晦的眼神,还有今番试探临九时她面上的变化莫定……
温凉听她这么说来,目光颤动,一时间,愤怒、怜惜、悲恸、茫然……种种激烈而压抑的神色在他双眸里交替闪过。
夜幕漆黑,临九站在围墙下向上眺望,估算了高度后,凌空一跃,稳稳落在巨树顶部的枝桠间。她攀上了屋顶,俯下身撬开一块瓦,正好可以看到书房一角。
苏晋安正端坐于书案前,俯首写字。
临九拿出小型弓弩,扣弦,稳定,瞄准——
剑锋至,眉心裂!
“啊!”
苏晋安痛苦地俯下身去,抬手按住了自己额头,有嫣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间缓缓滴落,点滴怵目。
临九出了庭院,双足甫一落地,便觉身后有道劲风猝然袭来,她矮身避过,回过头去看来人。
“是你!温凉!”
温凉见是临九,极为震惊,“是脂素姐姐派你来的?”
“她?”临九冷哼一声,“还不够资格!”
温凉未及说话,原本静谧的屋外霎时亮起火光,兵甲间相互摩擦碰撞的声音传了进来。
临九微微一笑,闪身而退。
屋外,来的正是苏已默。近百名弓箭手翘首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
临九上前,傲然道:“我早说过,我才是最出色的杀手!眼下返魂香药方我已拿到,脂素再无用武之地!”
苏已默抿唇,沉声道:“我似乎……没叫你做这些。”
临九轻描淡写地说道:“反正你对她也只是利用,迟早都要解决的!”
苏已默无话,他扬起手,正要发令射箭,身后传来一个慌乱的脚步声。
“已默!”
夜色下,脂素站在不远处,纱巾蒙面,衣衫在寒风中猎猎飘拂。她一路跑来,气喘吁吁,“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苏已默淡淡道:“伐木、需尽根。”
暗昧的夜色下,月影飘舞。
往事已然尘封,那人不再是清寒如雪的白衣公子。脂素眸中渐现出一阵迷离,仿佛为了将那人看清一般,她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往前走去。那一点点期待化作失落、绝望,她的心一寸寸黯然成灰、败落殆尽。
苏已默看着她,喃喃道:“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但是……”
话未说完,但见脂素突然加快脚步,冲进了屋内!
“脂素!”苏已默下意识就要去追,临九一把将他拦住,“大事为重!”
苏已默愣在原地,负手望天,几缕长髯在夜风中飘动如丝。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厉喝:“放箭!”
脂素一路奔向内院,咬紧自己垂散的几绺长发,肺里窒痛难当,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一分分流失殆尽。
“西顾!西顾!”
一支冷箭“嗤”地一声从后放射来,贯穿了她的肩胛!
冷硬的箭簇与骨骼摩擦的尖锐痛觉之中,她只觉身子微微一沉,被一个坚实的怀抱紧紧拥住。漫天弓弦声里,温凉抱起脂素奋尽全力前奔,飞扬的血腥味弥散在四周夜空里。
在模糊的视线中,温凉终于望见这座府邸的侧门,他略略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刹那的松懈,令他一直竭力凝聚的意志力消散,浑身多处地方都是彻心彻骨的痛。
“西顾!”脂素看着这浴血的少年,手掌下意识地探上他的胸口,却触摸到一大片冰凉的血。
“脂素……”温凉拼了命般扯住她的手臂,满足地笑了,他似是好了些,说起话来也清晰了,“这些年我时常梦见,那个下着雪的冬天,很冷很冷,可后来那段日子,又真的很快活……”
立春,大吉,是个嫁娶的好日子。
这里是洛城,自古以来物产丰盛,为商家必争之地,往来商客一年之中要路经多次,所带财货也是应有尽有。
前几日的那场大火已然成为记忆,而苏已默也终于准备纳他的第一门妾室,据说名里带个九字,故而都称她九夫人。
临九独自坐在桌前,心绪起伏不定。
三年……她对脂素,不能说是没有感情的……多年的隐忍、自私,最终的背叛、狠绝,临九不过是想证明,她其实,不输给她的。
但是她不希望她死!
脂素可以毁容、可以绝望、可以离开苏已默、可以失去香色楼……但是她怎么可以死!
想到这里,临九的手抓住头顶上红纱一角,狠狠拽了下来。
她卸了妆容、扯裂喜服,穿上了平日里穿的衣服,不由分说地离开了苏家。
街道还是往日的街道,但临九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脂素、脂素……这么香艳旖旎的一个名字,好像洛城离了你,都少了几分明丽柔婉的色调。
临九最后一次回到香色楼的时候,在脂素的镜子边看到一张纸条。
“满耳风雷,一派江声。我曾经不知,现在可算明了。于是我看见历史转身,那些老去的年华在光阴中速朽,岁月流转,终成环状。我梦见自己站在起点与终点,偏生望不见那废墟中是否有你。十年一梦,当真是十年一梦;
“小九儿,你看那紫陌红尘,原不是什么好去处,若出得这楼了,你便……”
你便如何呢?
剩下的字迹被茶水浸泡了。
临九转过头,深吸口气,落日楼头,天色渐寒。她看着眼前这条东西走向的十里长街,朱门粉阁争相竞逐,店铺坊肆琳琅耀目,万贯商旅、盛名才子,乃至三教九流、艺伎奇人。
目之所及,华服满路,市井喧哗,游尘不绝。
这还是洛城的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