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民
我是朱东润教授上世纪60年代前期的学生,屈指算来已有半个世纪,可算老学生了。
朱老将书法的笔道比喻成面条
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五年求学时,朱老是系主任。每年系里的“迎新”开学典礼,他是必到的。朱老师是一位古典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他在系里开过《中国文学批评史》《传记文学》,均是为高年级开的课。他治学严谨,著述颇丰,自194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读诗四论》后,还先后出版了十二部学术著作,尤以《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传》等为文坛推重。这些传记名著,我早已耳详,有些置于书柜,但仅翻阅一过,没有细读。作为一名老学生,又是从事传记写作(尽管我的写作对象多为当代美术家)的老学生,实在不该、不该、太不该!
朱老师是一位个头不高,和蔼可亲的老教授,说话声不高不低,四平八稳,走路也不快不慢,还能写一手好字,不怪不狂,遒劲厚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听朱老师的书法讲座,他把书法的笔道比喻成面条。他说,面条有机器压的,也有手擀的。看起来都是面条,但吃到嘴里,感觉就大不一样。机制面发死发硬;手擀面,尤其是手拉的抻面十分劲道,有嚼头。毛笔字写得好的人,笔道线条就像手拉的抻面一样,柔中有刚,十分劲道。他边说边用手示范抻面的动作。五六十年代,大中小学的学生都用铅笔、钢笔作为书写工具,毛笔字几近废弃。因此朱老师讲怎样写毛笔字留给我的印象深刻,至今记忆犹新。当年班上有几位喜欢练书法的同学,听说朱老师的字写得好,所以特请他讲了这么一堂书法课。可惜我那时对书道尚在门外,听过也就听过,从未实践。天命之年后,当我重提毛笔开始学书时,始知朱老师的这个比喻是金针之言。而今凡是看过朱老师书法的行家无不称道,可惜再也无法向他请益求教了,再也听不到他那温文尔雅,风趣幽默的讲话声了!
无意中发现恩师遗著《李方舟传》
1996年5月,我出差上海,無意中在一家书店中发现朱老师的一部遗著——《李方舟传》(1996年,上海远东出版社),翻开一看,有朱老师的自序,还有开过我班《中国文学史》课的章培恒老师写的前言。站在书店读完了前言和自序,我感到了这部书的分量,决定买回细读。
这是一部特殊年代写下的特殊人物的传记。说它是特殊的人物传记,因为传主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寻常巷陌中的寻常妇女”,又是传记作家的妻子。一位传记作家为妻子立传,在历史上并不多见。立传不避亲,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更何况这位传记作家又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特殊岁月里,为被迫害致死的妻子撰写传记,这就需要更大的勇气。
关于朱师母在“文革”中自杀身亡的传闻,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但冤情不详,只是作为“文革”中无数受迫害致死的冤魂之一而为之一叹。至于朱师母其人,我在校见都没有见过,更遑论其事了!
朱东润之妻“李方舟”其人
朱师母姓邹,名莲舫,泰兴季家镇人氏。由于是在特殊年代写作的,为了遮人耳目,朱先生不得不采用假名假姓的办法,把传主的真实姓名隐去,而把名字分开,取“莲”谐音,作“李”姓,取“舫” (拆成方舟两字)为名,于是“邹莲舫”变成了“李方舟”,又把泰兴季家镇人氏,改成济川李家集。一部真人真事的传记,却不得不采用假名假姓瞒天过海来遮人耳目,写得虚虚实实,扑朔迷离,让别有用心的人即使看了也无从置喙。这次刊印出版时,才在传后附上了人名、地名对照表,令人真相大白。要说特点,这就是《李方舟传》的最大特点。关于这部传记的写作,朱老师的孙女朱邦薇在《永久的纪念》一文中这样写道:“祖父写这本传记时,我是很担心的。长夜漫漫,前途莫测之中,此事一旦被发现,不知要加上怎样的罪名。因为此书的内容和文字,与当时的政治环境距离实在太远了,很难为人理解。当时祖父的住处随时都有不速之客……祖父一生襟怀坦荡,不懂得防范别人,我没有把握祖父的这些稿纸不被发现。天幸一切都安然无恙,直到此书完成,无人知晓。”
《李方舟传》从表面看来,传主是李方舟,实际上还有另一位传主,他不是别人,就是李方舟的丈夫宋敦容,也就是传记作者自己。因此严格来说,这是李方舟和宋敦容的合传,也就是朱师母和朱老师的合传,既然是合传,当然也包含着朱老师的自传在内。在《李方舟传》中,朱老师虽把自己也写了进去,但始终只把自己当作配角来写,突出李方舟的主角地位,不喧宾夺主,只是在“后记”中才较多地写了自己的言行和思想感情,足见他对李方舟的敬重。
李方舟是一位粗通文墨的家庭妇女,又是一位吃苦耐劳的劳动妇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丈夫远离家乡在外执教,兵荒马乱,音讯不通,她硬是自力更生,独自支撑起养育子女的家庭重担。新中国成立后,她随丈夫到了上海,住进了大学宿舍,放着清闲的教授太太生活不过,却偏偏要走出小家庭,摆脱围着锅台转的局面,走向社会,参加生产劳动,为社会作贡献。但没有得到社会应有的支持,她失败了。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劳动妇女,又何止千万?因此,她确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妇女,生活中没有轰轰烈烈、丰富多彩的故事,有的只是平淡无奇的生活琐事。
难就难在传记作家能在平淡无奇的记述中,写活了平淡无奇的传主,写活了一个有主见、有决断、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有理想、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由舍己为小家发展到为大家、为集体尽心尽力服务的女性。可就是这样一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女性,“文革”中最后为了保护丈夫,她甘愿替丈夫受罚劳动,可是她的自我牺牲的权利,还得不到造反派的批准。她的“牺牲”精神彻底崩溃,又不忍目睹至亲至爱的丈夫挨批挨斗受人凌辱,只得悬梁自尽,告别人间。
在惊涛骇浪中写就的合传
《李方舟传》只写到“文革”前,而李方舟最悲惨的人生结局却是在“文革”之中。朱老的预见没有错,“暴风雨总有停止的一天”。他抗过了十年暴风雨,抗到了为老伴平反的一天,终于在《后记》中把李方舟壮烈的人生悲剧展示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记》是《李方舟传》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记的最后一章。《后记》中作者有一段自责:“这本传记写作的时候,整个民族还处于神经不太正常的时候。亲爱的人死了,我责备自己没有能在事先预防,也没有能在事后解救!”这是多么平静的自责,然而经历过这场大风暴的人都知道,在风暴中正在挨批斗的泥菩萨,怎么能去事先预防,又怎么才能事后解救一个下定决心要告别人间,告别亲人的妻子呢?读者可以从这段平静的自责中,读出作者是经历了多少次不平静的心境,才写出这么几句貌似平静的自责来的。明乎此,也才能真正读懂作者在自序中的最后一段话:“这本书,是在惊涛骇浪中写成了,但是我的心境却是平静的。因为我相信人类无论受到什么样的遭遇,总会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
写十年浩劫,写浩劫中的自身遭遇感受,写得如此平静,如此不动肝火,如此沉着幽默,在同类传记作品中,实不多见。
作者附记:此文写于1996年夏日——朱老师百年冥辰之时,我当时以为朱老生前未写自传,这部朱老化名宋敦容与化名李方舟的合传,也许就是在特殊政治环境下,他为后人留下的独特的自传。其实不然,“文革”后朱老还留下了一部自传,这部朱东润自传,2009年1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许多复旦师生都不知道,连与朱老很亲近学生也不知道。
(作者曾任《文艺报》编审)
责任编辑 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