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草的私语

2020-06-04 12:35左右
飞天 2020年6期

左右

我将窗户的玻璃

擦得

一尘不染

新居的阳光真好

我差点就以为

窗户上没有玻璃

我差点就以为

我可以穿过窗户

走到外面去

过神木黄河段,邂逅一场雨而作

我这一生风霜停留的额头,在而立之年

已经出现了无数裂缝

我被眼前千疮百孔的沟壑——感动了

它们的样貌,多像老年之后

我铜黄的肌肤、岁月流逝的瞳孔

我被眼前的神木——也感动了

一场雨,从河床下找到自己的归属

从有限的水珠,流入无止尽的长河

仿佛泪水找到了久别重逢

一张白纸找到了诗句

一场雨,让我在这里驻足

仿佛我替自己的命

找对了命运

古观音禅寺

银杏叶满地,盘旋

孩子们看着她

不出声

可是他们盈盈的笑啊

被风

轻轻吹灭

屋梁上摇摆的铜铃

睁开盹眼的铁钟

老和尚回荡在空中的诵经声

和那片金黄色的落叶一样

安静下来

最后只能听见

松针扭动骨头的声音

红碱淖遗鸥

一整天,我们在红碱淖

寻找与它——同色的乐趣:

红色的鞋,红色的衫衣,红色的泥沙

夕阳下,所有的人和景,也趋于血红

一只孤立行走的遗鸥

红色的小爪,红色的小嘴

泰然自若的样子

与远处湖畔亭亭玉立的少女

气息相近

眼前的遗鸥,我无法原谅

你对世间的一切熟视无睹——

对辽无边际的天空

对万众瞩目的红碱淖

对追逐你的少女

眼前的遗鸥,当你一掠而起的时候

我也无法原谅

你在我心底

点亮了一盏燃烧的灯

必须有夹竹桃浩荡地盛开

几粒鸟鸣掉下来

六月的无锡是潮湿的味道

绿苔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我们抚摸着金丝菊的花蕊

挽留相遇的丝缕气息

悠扬的夏风刻画最美的瞬间

在太湖边

我们围坐在草坪上

谈徐志摩,现代诗的意境

也谈卡尔维诺,纳博科夫

谈小说的选材,视角,架构

细节刻画之美

就是不谈情说爱

到了夜晚

万物回到了寂静

月色挂在竹林的密语中

风负责带走池塘中莲的香味

拈花湾

我来时莲还在沉睡

我离开时已经渐渐苏醒

暮色中虔诚的向日葵低着头

拈花一笑的佛

在花海的月色中打坐诵经

把影子印在青苔上

告诉一朵栀子花我曾经来过

而十五天太短

短的就像一朵菊到另一朵菊的距离

坐在西安的某个路口

谁这时走过文景路都是惊扰

你看,石榴花高举着火焰

一盏一盏的灯笼映红我的脸

两只蝴蝶飞过三角梅

连皂角树都无法识破私语

蚂蚁搬来夏雨

蜘蛛给我耳语

这执着的信使,不断编织新网

解读一段对白与回忆

不管你来或者不来

我都坐在文景路的某个路口

我们常坐的那节老木墩

待在那里很久了

作为曾经粗壮挺立的事物

它最值得骄傲的部分已不知去向

剩下这靠近根部的一段

老皮上布满了皱纹

若再这么日晒雨淋下去

过些年,它或许还会长出

耳朵来,会重新听到

那些拔节和开花的声音

孩子,你不知道锯它时发出过

多大的动静,连我

都不知道它有多疼。孩子

当你的小手拍鼓一样拍它

你只会听到一些钝响

而我,却会听到

它身体里一圈又一圈

颤抖的回声

总 结

热衷于忘记——

让一张涂鸦回到干净的草紙

让被脚印践踏的雪地

回到最初的空白

每次忘记都如同死了一回

这是从生存中

进化出的一种智慧

比如台阶旁的那篷野草

死亡肯定是它的一次遗忘

否则它也不会

每一年都从衰败的躯壳里重生

不会在角落里

持续轻微而执拗地挣扎

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

承受着同样的向死而生的荒谬

同样因细小的照耀心生喜悦

同样因苦痛中存续的生命

感到莫名的幸福

启明星

兄弟,早些时候

你还叫天狼,多么勇武的名字

不知这黑暗里一路走来

你是否也曾有过无数的

搏杀,躲避,等待与找寻?

最终你拼尽全力

点燃黎明之后,轻轻隐去

是否他们所说的赴死?

——我倒宁愿相信你是睡去了

而你再次出现

我则视之为醒来,似乎这样

就会减轻你重生的痛苦

沉默的兄弟

替我走夜路的兄弟啊

我想要你知道:如今我

日日在清晨候着你

想要领受的,已不再是

你的光了,而是你

即将离去时的宁静

黄昏,散步在林荫小道,一阵风

穿过枝桠

黄叶飘飞,在虚无处

我站着一动不动,抬头静静望着

树林正被黑暗

一寸一寸吞没

落叶静寂

多年以后,我也会像它们一样

女儿,一定要推我到院子

在阳光里成为一种声响

坐在光阴里聆听松语

此时,一种寂静覆盖

另一种寂静。只有孤独接近完整

你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在松针上

划出沙沙的声响。你只能听见

内心在低语

当你听见松林在交谈,说着

你童年的往事,已逝的青春

你就会感到

整个秋天都在摇晃

只有那些落在风中的星星

轻轻靠近你

芦花飘荡

一定要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写夫人,写她年轻的十八岁

满山的芦花,就飘了起来

写她舒缓的呼吸,吹向我

吹向过去,吹向未来

当我在她耳际,轻轻说出那个字

飘荡的芦花纷纷扬扬回头,屏住呼吸

最后一段,肯定要写女儿

她的声音如雪

她踮着脚,小手轻捻芦花的样子

画一只鸟与想象一只鸟

确实不同。你可以把一片飘零的

落叶想成一只鸟,你可以把一个季节的

转身想成一只鸟,你可以把偶然的悸动

想象成一只鸟。但你画鸟的时候

必然先有轮廓,先有预设

先有我们可纪念的场景,就像

一支烟点燃,似有鸟鸣

似有枯枝,似有嶙峋白骨

可供我们有栖身之地

可供我们消解,彷徨,或者振翅一飞

但高度有时不是我们摸索的必然要件

只有心里的鸟像陨石坠入湖心

那时,或许模糊了水天的界线

想象的鸟和画出的鳥可能重合

秋树上的麻雀

枯叶落下,半枯的叶子在枝头

簌簌发抖。更绿的叶子在喊着口号

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

像壮士等待赴死

那些麻雀是无处可藏了

落在地上是枯叶,飞到枝头也

即将飘零,唯有鸣叫,才能显露

嘴角边一丝金黄,才能呼应

枝头飘荡的号子。侧目向树

有自天穹压下来的婆娑

如神应允

还是原谅

不是说你来了,蔷薇必须保持

最初的形态。不是说你来了

银幕必须有影动,必须有我们

复述的台词。萨满是被灌满的

所以,栾树的花不是花

是内心闪烁不定的表达

是原谅和宽宥万事万物内心的栅栏

它的愿力也是灌满的

如折返春风

如祈愿砭骨而使我们遽然回首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烽火已烧了好几个世纪

但家书至今仍是一匹奔跑在唐诗浩渺路途上的驿马

家书何时到家,在深秋一隅

万两黄金正铺天盖地地向金塔赶来

是要告诉守城的将士:家中平安

还是要告诉诗人,家中娇娘思念已久

那思念便早已是深秋的愁绪

仿如火烧,仿如黄金万两

我还是爱我的河西

我还是爱我这辽阔的河西

玉米生长其间

麦子露出锋利的牙口

菜垅上埋起清苦的日子

苞菜一脸含羞

葵花对着你笑

村庄是个慈祥的老人

让牛羊进出其间

也让丢了魂的人有家可回

它那伴着牛粪味的炊烟味

总是让我有了一份踏实

也有了一份怀念

那些隐在雾霾间的脸颊

多么亲切,把我一点点唤回童年

一点点伏在她怀里

泥土的黄,青草的青

那是一些旧梦里的伤疤

也是人间里最美的风景

我拿自己的肤色来比

那黄橙橙的果子

瓜果飘香的季节里

你笑出了声

而那些埋在玉米间的亲人

也像粮食一样在我们的记忆里熟透

河西,你终然垄起了一个宽肩膀

把那份依靠给了我

你终于低矮下去

把那份依赖给了我

那万千里的玉米田的绿

终于能安妥我飘荡的心

我归来了,河西,此刻

我想扑在你的怀里

像一个孩子扑进母亲的温柔里

像一个男子扑进情人的爱意里

西部诗

山头上蹦飞的小鸟

草棵里穿过的细风

那些入诗的小河,细若针尖

山坡上的牛只顾着眼前

瞎眼的牧人将青草当成亲戚

把牛羊交给它们

自己在河谷里睡觉

山谷里的村庄鄙陋而肮脏

沾上牛粪和蓑草的样子

一样面黄肌瘦

唯有山上的雪明亮

天空晴朗

唯有大雪过后,人们才走出心房

让这入世的黄昏一视同仁

住进牧野的人间

步行着走进春光的人

带着隐隐风声

是匆匆的赶路人

石家河两旁的老柳

密集的枝条一夜间爆开嫩黄的

蓇葖,像儿时点燃的鞭炮

喜鹊们擅长赞美

把滴着亮晶晶露水的颂歌

献给每个早醒的黎明

浅浅水流堪比天空广阔

蝴蝶一般的儿童

在水草间无忧无虑飞翔

花的喘息愈来愈迫近

腐朽藏匿着造化的诡秘

爱啊,我相信时间的祭台

就像步行着走进春光的赶路人

从人间到人间,额际斑驳的残雪

如豹纹加身

黎明的鸽子

在你们匆忙的脚步间

散步,是惬意的

也希望你们稍稍驻足

俯视我柔软的翅膀

和温驯的羽毛,是惬意的

如果能看到你们善意的微笑

我会努力向上飞翔

愉快盘旋在你们头顶的天空

而你们只需顾自赶路

让我真诚的问候和致敬

像微甜的甘霖洒满薄雾的黎明

是惬意的。偶然擦肩而过

却启开我一生的好心情

端 坐

逼仄的茅屋,压迫我的直立

但我拒绝以狗的姿态趴伏

我的双膝铆着金属

我默念祖训,选择

雕塑一样端坐

大地在起伏,雪峰在崩塌

潮汐吞噬日月,浪涛孕育新生

我周身开满素净的白菊

有如火的呐喊

拐角,就听见雨声

二月里那些冰凉

生硬地击打含苞的枝条

那些被绑架的信念

在风中喊痛

面对扑面而来的剑戟

迎上去,不惮前驱

岁月赋予我们什么

就有什么力量托起它成長

呐喊暗藏于心底

就像于无声处的惊雷

趼足叩响的土地

野火锋刃之后

我们再次神圣地弯腰

然后跟随集结号赴死

那些小草们的歌唱

从田野上,从山那边,从海那边

正响成一片,出发或到达

序幕打开

终不会凋谢

白 色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中一片宁静

白色中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醒来时间也是白色的

白色的身影,白色的口罩

戴着眼镜的反光是白色的

传进耳朵的声音也是空洞的白

我已视物模糊。应该是黄昏

我在静静等待

关于生与死的命令

复 数

一页纸,是单数

一本书,是复数

在一页纸上,写下第一笔

是单数;写下一个字、好多字

是复数。这一辈子

经历了多少路

多少文字才能记录?

合上书,闭上眼睛

我们不过是一张空白的纸

空白的单数

回过头来,打开人生

写满密密麻麻的复数

扑楞楞,飞走一拨,再飞走一拨

剩下几只,或真或假、大智若愚

坚守一堆废柴、几篷剪下的苹果树枝为家

若无其事,又极其警觉

有意无意瞥你几眼,蜷身缩颈晒暖

……飞翔的不只是酸枣树、芦花和风

簇拥着它们长大的篱笆

篱笆上覆盖的细黄藤

苹果花谢了,苹果谢了,苹果树以麻雀为果

成片的香茅,摇晃,慵懒

像失却了窑面、向大地洞开的废窑洞

像儿时画出的鼻子连着双眉、双眼黑洞的人脸

洋荠荠草成簇,花一样盛开

把大地拉伸成画屏、旷野

一望无际的麦行,暗示着季节——冬春交接

昔日的看果人、偷果小朋友远去

顺这畦垄,便可一直走进馋嘴的童年

红红的苹果、黄黄的酥梨隔墙相望

风霜淹没了长满幻想和果树的深沟

淹没了还剩半壁的烧砖窑和它的残门

祖辈再也不用挑着水担上上下下

垃圾、土尘、坟墓陪伴着他们在田间飞旋

想家了,但现在已透明、无形的先人们

再也不用爬高上低——走路、赶牛车、拉粪车

一条坦途便能返回村庄并通达四方

一代代后辈步先人后尘,一次次返回、丈量故土

他们要给梦一个准确的地址,让回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