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给我的七封信

2020-06-04 12:35杨光祖
飞天 2020年6期
关键词:封信邮箱雷达

雷达先生2018年3月辞世,距今已两年有余了。

两年来,我经常会想起他,想起他的单纯、想起他的童心、想起他的任性。他驰骋中国文坛近40年,阅人无数,阅文亦无数;但却一直没有世故起来,骨子里还是一个单纯的甘肃天水人。

我哪年认识他的?已经忘记了,最迟不会迟于2005年。那年,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班,也是他们举办的首届全国文学理论与评论高级研讨班。雷达给我们讲过一次课,大家反响甚好。因为是乡党,他邀请我们几个西部的青年批评家到他家做客。从那以后,凡去北京,都要去雷达先生家里,他每次都很热情,有时还请我在楼下的饭馆吃饭。

他的去世,对我震动较大,我先后写了两篇文章怀念他,其中引用了一些他发给我的微信文字。最近,忽然从电脑信箱里发现了几封他给我的信件,我都忘记了。这些信件弥足珍贵,所以,专门撰文披露于此。

2007年,我参加全国青创会,在会上有一个即席发言,后来《文艺报》的编辑希望我整理出来,给他们发表。这就是《是什么让他们那样自负》,是批评某些名作家的盲目自大的。回兰后,有感而发,又写了一篇关于雷达散文的短评论,给了《人民日报》。编辑说,刚发了关于雷老师的评论,所以这个就不好发了。我就给了《光明日报》。后来,朋友习习说,你写雷老师的评论,还是让他本人看一下好。我觉得有道理,就给雷达老师信箱发过去了,并附了一封信。很快,他就回信了。

光祖:你好,新春好!我看了你的文章,非常惊讶,你对我的理解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被感动了,有一种被人知道了的感伤涌上心头。原先你说写文章,我不助长,也不拒绝。人们大多忘记了我还写散文,我也无所谓,我不认为人们都能懂我的散文。散文有许多热点人物,我是边缘的边缘,你即使写了,也不见得有人很愿意发。他们宁可发我肯定某人的小说的文章,不惜显赫篇幅。一旦要谈我的散文,他们会感到不适。在有的人看来,我的人生就应该专门为人说好话。尽管我在努力做到保持基本的事实求是,社会给我的定位不是我能輕易改变的。所以我对写我,态度有点消极;我的学生要写,我也比较冷淡。可是你的艺术感觉好得出奇,看问题准确,切中腠理,直指本质;而且看过我很多文章,故看问题比较全面,这我心里是有数的。一个人要让别人理解,往往不可能,可是你对我的理解仍使我震惊。平时你的文章由于充满锋芒,我爱看,但对文本的具体分析似乎少些。对你的艺术直觉,我没把握,看了你写的,我觉得你首先是个艺术家,具有锋锐气质的极其敏感的人。这样有见识的文章,我当然希望发出来,但光报也未必会全文发,因为我离现在热闹的散文太远,何况他们以前也发过。我看不急,这文章放得住,早晚会发,也会留下。我一时想不好在哪里发,再想一下。

你青创会的发言我看了,总觉得中间缺点什么,支持性的例证不够,原来是遭了删节。在不减锋芒的前提下,你的文章若再强化说服力、雄辨力、感染力,就更难得了。再谈。有空来电话。

雷达 12.30

这是我收到的雷达先生的第一封信,而且这么长,当时颇为感动。信中说的这篇文章,就是后来发表在《北京文学》2008年3期的《雷达散文里的“青春气象”》。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让雷达动情了:

“当然,雷达也是痛苦的,他的内心里有一种精神创伤,是他不愿揭出的;但我们能感觉到,虽然隐约,却非常之疼。《还乡》就是这样的一篇掩藏着许多文化密码的散文,有助于我们走近他的内心。它写了作家离家多年后的一次突然回乡,文章那么幽暗、那么厚重,对故乡的那种复杂感情,那种亲而远、无话可说又情系其中,真是写得入木三分。这种人生创伤记忆,给他的散文、评论更多的沉重和奇异色彩。”

我撰写这篇评论时,还不清楚雷达老师的生平,我只是通过《还乡》这篇散文,感到某种秘密的存在,就斗胆写了出来。虽然写得比较隐晦,但其实雷达老师是能看懂的。他说:“我看了你的文章,非常惊讶,你对我的理解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被感动了,有一种被人知道了的感伤涌上心头。”后来,他还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说有一种被人窥破隐私的尴尬和感动。

后来,他来兰州讲学,才给我谈了他的母亲。我鼓励他写出来,他说,还不是时候。当时情绪比较激动。后来,他写出来了,第一时间发给我看,就是《多年以前》,但在结尾的时候,又躲闪了。不过,到《黄河远上》,他就敢撕开写了,文章写得真好,我专门撰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当年的《名作欣赏》上。至于晚年的杰作《韩金菊》,我倒感觉写得有点用力过猛了,原可以藏一点的。

第二封信,是2009年3月16日上午11:04发我邮箱的。

光祖:你好!发来的三篇都看了,都好,尤其“怎么了”,对我有启发。你的文论,不论谈什么,总不时跳出思想闪光,有独见,而且语言活泼,没有学院气,敢把日常有生命的、能传达无名状态的语汇用进论文,有时是入骨三分的,痛快。我可能还得到兰州招生几天,争取见个面。

雷达3.16

这篇“怎么了”,应该就是后来发表在《时代文学》2009年5期上的《当代文学怎么了》。是朋友赵月斌编辑发表的。

说实话,我从事文学评论近20年,两位评论家对我影响甚大:一位是雷达,一位是李建军。李建军的思辨能力,逻辑推理能力,和叙述学、小说修辞学的深厚学养,让我一直感佩不已。而雷达老师惊人的艺术直觉,让我受益颇大。我一直说,他的评论,就是一篇篇优秀的散文。当然,这种表达方式,对他也有不利影响,就是在学术界颇为边缘。有一次,我去他家拜访,他就抱怨学术界不认可他。我当时有点吃惊,忙问何故?他说,你看,我的评论很少有学者征引。我默然。

因为后来有了微信,大家都在微信留言,就很少发邮件了。第三封是2014年2月17日21:10分发我的:

光祖好!发上近期的两篇散文(《新阳镇》《多年以前》),都属尝试,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以继续之。

雷达

这两篇文章发我的时候,那两天我正好在省上开会,没有来得及立即阅读。于是第三天,我正在会场,雷达老师电话过来了。我急忙跑出来接听。他明显生气了,说,我的散文你看了没有?口气有点硬。我有点慌了,解释说,这两天在省上开会,还没有看。他接着说,哦,你们都成名成家了嘛,都名人了嘛,一天忙的。我理解,我理解。我赶紧说,雷老师,不是的,不是的,真的是这两天有会。您的文章我得安静地读。您放心,我马上读,读完给您汇报。他这才口气缓过来,说,光祖,我的未发的文章,我轻易不给人看的。我说,我知道。他说,那你忙吧。我还是很在乎你的意见的。

关于《多年以前》的评论写作过程中,也有一些故事,就不赘述了。在和雷达老师的来往过程中,你就感觉他是一个孩子,我喜欢这样的前辈。我讨厌那些摆架子的长辈,给人感觉居高临下,似乎我们很渺小。他不那样看,就看不见似的,甚至看都不想看。我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前辈,都是平等待人,如陈忠实、杨显惠等,我们在一起,是可以放肆直言的,不需要胆战心惊地伺候着。

第四封信,是2014年7月31日07:47 发我邮箱的:

光祖好!看了,觉得含有许多真知灼见,在一般文章(雷达的自传散文论)里读不到的,当然是好文章!但建议再放一放,想一想,包括题目,以及整个贯穿性的观点,要站得更高些,借此文观照散文的问题。文本中的段落与行距不一样,版式有点乱,要用“纯文本”处理一下。同意给刊物。哪家都行,我配合。感冒了,暂不细谈。

雷达

这是我给他的散文《多年以前》写的一篇评论,后来发表在《名作欣赏》2015年2期的《素描,最有精神》。在此文的前面,我有几句话,他可能不太高兴。但我坚持没有删,不过,他提出的一些批评意见,我觉得很好,就采纳了。

于是,有了第五封信:

光祖好,这篇文章(《夢回祁连修订稿》)你抽空看一下,切磋一下。老师的身体不好,已无办法。你年轻,有才华,还有重任在肩,可要加强锻炼,增强体质。再谈。

雷达 2016年11月10日21:14

这篇是写他大学期间去河西“四清”的回忆散文,很有骨血。让我记起了王家达的小说《祁连雪》,刊于《中国作家》2004年2期。当年,王家达先生还给我寄过一册杂志。我看完雷达的散文,还和他沟通过,并谈到了王家达这篇小说。他说,哦,知道。他那篇小说,我当年读过。他俩是当年兰州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

雷达老师说“身体不好”,那几年感觉他确实不太好。但我去他家,包括平日在一起,都绝不谈这个话题。我只是暗示他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他只是点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焦急的。他还有好多写作打算呢。他来师大讲演,讲到中途,累了,讲不下去了。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点累了。还不忘打趣地说,我一个甘肃人,到了兰州还有高原反应。但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不是高原反应。

他病了,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想以病人的形象站在朋友面前。他想让自己健健康康的。我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有时候在一起走路,我会握着他的手。我不和他谈论病情。“老师的身体不好,已无办法”。今日重读这份2016年的信,我忽然明白他当时是清楚的,但我当时没有怎么读懂。我2016年,有病住院抢救,连绵一年有余,确实很严重。所以,他很担心我的身体,“可要加强锻炼,增强体质。”今日读来,泪眼朦胧。

第六封信,是2015年3月30日13:54发我邮箱的:

光祖好!我已问过,知你已调入师大,办公室都弄好了,很高兴。

我没发过邮件,但全国多人反映收到我的打不开的邮件,这可能是邮箱中毒,也可能是有人捣鬼。我不知该怎么办,关闭也不是办法,再拖几天看有无好转,捣蛋分子会否歇手?

雷达

我调入西北师大,重回母校,是2015年6月了。3月份,还在原单位,“办公室都弄好了”,不知雷达先生从哪里听来的?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雷达老师对我的关心。他也一直觉得我也应该换一个地方。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他慨叹地说:“我们认识迟了,不然,我可以推介你。现在我退休了,没有能力了。”我说,没有关系的,雷老师,你不是一直在关心我、提携我吗?

最后一封,也就是第七封,日期显示:2017年5月3日22:31。

光祖好!发上自述两篇,都极短,评论四篇,徐兆寿、杨光祖、古耜、晏杰雄的(徐兆寿的《感性风骨理性激情》、杨光祖的《雷达论》,一时在文档中没有找到,请你们二位自己提供一下,并望务必采用),你看看可否。谢谢。

雷达

这是应徐兆寿主编的一份杂志《当代文艺评论》而发来的稿子。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期杂志,至今还在出版社编辑过程之中。确实有点愧对先生了。

我邮箱里翻了一下,主要的就是这七封信。还有一些,都是只言片语,而且也不多,就不列举了。

其实,僻居西北,从事文学批评,有时颇感寂寞。有雷达这样的前辈提携,一起讨论文章,甚至偶然辩论几句,都倍感温暖。如今逝去,我的生命里就少了一个可以谈学论文的人,少了一位真性情的前辈。所以,这两年里,总是时时会想起他。邮箱里,还有一封这样的短信,发于2009年10月10日:

光祖,你好,你的文章在哪里呢,忘了发了吧?

雷达 10.10

如今我有文章,想请他赐教,又不知该往哪里发!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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