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要生活在20世纪的一个人,我当然是不同于19世纪或21世纪的了,但是我所承继、所憧憬的,却也会溢于20世纪之外,即使并不那么自觉。”
成幼殊,民国著名报人成舍我次女,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中共地下党员、《南方日报》创建人之一、女外交官和大使夫人……无论身份如何流转,成幼殊依然是个诗人。
父亲的历险办报
父亲前后从业近80年,秉承独立办报精神,出版过《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民生报》《立报》等报纸以及创办世新大学,是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个一人办三报的人,也可能是20世纪资历最深的新闻人之一。父亲在距离94岁诞辰还有4个多月的时候去世。父亲是长寿的,但我相信他如果还活下去,仍能做更多事。1988年父亲又在台湾办《立报》,我曾函贺“生命从90岁开始”。直到93岁,他还看报纸大样。
父亲原名希箕,又名汉勋、访钦,后改用单名平,笔名“舍我”出自《孟子》“舍我其谁”一典。父亲原籍湖南湘乡,出生在南京,但在安徽安庆长大。所以有人说,他说话有怀宁口音。
我和父亲两代人都身逢战乱。我对父亲的记忆几乎总是和国难纠结在一起的。1924年4月,父亲以个人积蓄200元大洋为资本,独资创办了《世界晚报》。1925年2月,又创办《世界日报》。1925年10月,周刊型《世界画报》问世。短短一年半时间,日、晚、画三个“世界”诞生了,成为中国第一个较有规模的报系。
为了办报,父亲从军阀张宗昌手里死里逃生。1926年4月26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奉系军阀张作霖公开杀害,《世界日报》第二天即以《邵飘萍以身殉报》大字标题予以报道。8月6日,《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又被军阀张宗昌公开枪杀。8月7日深夜,父亲从报社回家不久,就被一队宪兵以“赤化通敌”罪名带走,因张宗昌当夜要娶“新人”,没有立即枪决。母亲杨璠找到他的拜把兄弟孙用时。孙用时领着我母亲,向他父亲孙宝琦求情。孙宝琦是大官僚,做过国务总理,是北方军政界“三元老”之一,以前对张宗昌有恩。在著名报人张友鸾叔叔印象中,孙宝琦连找张宗昌两次。最后,张宗昌给了孙宝琦面子,下令将父亲送到孙宝琦府上,并要孙宝琦写一张“收到成舍我一名”的收条。这样,父亲才逃过一劫。
张友鸾叔叔曾回忆说,8月10日父亲回到报社,见到大家就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又谈到,被抓上了卡车,什么私心杂念都没有了,只打算一颗子弹从后脑打进去,前脑穿出来。然后又和编辑部几个人说:“报继续出。现在韬光养晦,避避风。军阀总归要骂的;张宗昌胡作非为,是不会长的。”父亲办报的信念,没有因被捕而改变。
父亲获释一年后南下,在南京创办民国首都的首家民营报纸《民生报》。与父亲在一起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在南京《民生报》的木楼和院落里,父亲和我一起拍皮球。也是在这里,父亲因抨击汪精卫手下的贪官彭学沛而遭到拘捕、报社封门。
那是1934年5月,张友鸾叔叔任《民生报》总编辑时,有位记者采访到一条新闻:行政院盖大楼,建筑商贿买政务处长彭学沛(成舍我第二任妻子萧宗让的姑父),给他修了一座私人住宅小洋房;以致在主体建筑上偷工减料,而且屡次追加预算,超过原来计划一倍以上。张友鸾叔叔听说彭学沛与父亲是亲戚,拿着稿件问父亲如何处理,一些亲友也劝说,但父亲依然要求刊发。他说:“既然确有其事,为什么不刊登!”新闻一经发表,彭学沛就向法院控告“妨害名誉”。当时有程沧波、端木恺、萧同兹、俞新武等人从中调停,要他登一个更正启事,彭学沛愿撤回诉讼。父親因为证据确凿,也为了报社名誉,坚决拒绝了。张友鸾叔叔回忆说:后来法院提起公诉,他出庭答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把法官驳得哑口无言。那天我有去旁听,原告彭学沛倒没有到。这是行政院交办的案件,法院不能不买账,于是把成舍我判处短期徒刑,但予缓期执行。这本是扯淡的事,成舍我还是不服,把写的万言答辩书登在报上,请求社会公评。彭学沛无法还手,就请行政院长汪精卫施用政治压力。”
最终,因为刊登了德国海通社一条新闻,他们以《民生报》“泄露军情”的罪名查封报社,并将父亲关押40天。后经李石曾等人营救,父亲得以恢复自由。
汪精卫曾派人来劝他:“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父亲回答说:“我成舍我可以一辈子当记者,你汪精卫却不能一辈子当行政院长。”
日寇投降后,父亲回到南京,在重新挂出《民生报》招牌的那一天,从中山陵回城经过梅花山,见到许多人在“汪墓”前排队撒尿,这就是历史的裁决。
我虽然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给我的影响很大。1937年秋冬,我们母女三人逃到武汉,后来父亲和我们会合,一起去香港。当时坊间盛传,成舍我带了多少金条逃出北京,那真是笑话。父亲只身逃到武汉,一身风尘,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他为了不做汉奸,不对日本人卑躬屈膝,把多年创立的事业全抛下了。
他断言美日必战
父亲是慈父,也是严父。他以宽厚的胸怀对待子女,但不溺爱纵容。他在我们姐妹和弟弟身上都完全实行婚姻、事业、信仰三不干涉的原则。我自幼也没有遭受他的打骂。但有一件事我永远记得:在南京《民生报》时期,一次,我把一盒火柴洒了一地,父亲叫我捡起来,我不听。父亲就用他的大手使劲握住我的手,厉声说:“捡起来。”我含着眼泪乖乖照办了,好像也由此开始懂得什么是纠正错误。
父亲爱好古诗文,他有时独自吟诵,我上小学时也就跟着学了一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杨恽《报孙会宗书》,其中激愤的文句,如“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经他用自幼在安徽读书时的腔调诵咏起来,抑扬顿挫,荡人肺腑。只是我当年还不懂得把它和父亲的际遇相联。我还记得他所吟叹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诗句,虽然那时他已是报业巨子了。
他对我的作文则要求用白话,不要写得半文不白。我学英文也得益于父亲不少。我是在1938年初随家南下香港后才开始认识ABC的。春季开学,我到教会办的英文女校上最低班。但学年已在前一年秋季开始,所以还是跟不上。父亲请当时帮他办香港《立报》的吴范寰叔叔为我补课。父亲还教我要硬着头皮啃课本,不怕查字典,以后又带一些短篇的英文简报给我读。我知道这是他自己勤学的方法,他自学了英文和日文。
1942年秋,我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并依据考分免修一年级上学期的英语课。当时,母亲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第一年补习英语,第二年补习数学。这时,我已经按照父亲的样子翻破好几本字典,大体上从生字中钻了出来。而父亲则一直把我和姐姐稚璠(之凡)的成长归功于我们的母亲杨璠(致殊)。
我是1940年秋和母亲及姐姐离开香港到“孤岛”上海的,当时离港是依据父亲对形势的分析。当时有一种看法认为美日之间不会开战,因为美国奉行孤立主义,在众说纷纭之中,父亲断言美日必战。病弱的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女儿既不宜留港,又经不住去抗战后方的跋涉,因此只有去上海。果然,太平洋战争在一年后爆发。虽然当时父亲正好不在香港而得以身免,但他的香港《立报》和家业又一次荡然无存。我年幼的弟弟思危和更小的妹妹们,以及他们的母亲萧宗让女士,后来才辗转逃出,和父亲在桂林会合。
父亲是忙碌的报人。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的事情,还是从大我十多岁的表哥那里知道的。我五六岁的时候,和姐姐在家学唱当年走红的明月歌舞团的歌曲,把“空枝树,不开花,北风吹,夕阳西下……”的后四个字唱成了“西呀西呀”。父亲听到,就敲着玻璃窗说:“小东西,什么‘西呀西呀,是‘夕阳西下啊。”我表哥在说这事的时候,还学我父亲的样子,曲起右手食指做出敲窗的样子,我就觉得依稀听到了父亲“笃笃”的敲窗声。
父亲文思敏捷,用张友鸾叔叔的话是“摇笔即来”“落笔如风”。但这也是父亲顾不得讲究书法的原因之一。听我母亲说,在他俩因“性格不合”而仳离以前,不少文书是由她抄正的。但父亲并不甘心于书法欠佳,总是揣摩改进。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父亲作为参加受降典礼的记者之一,于9月自重庆飞抵南京,并到上海接回了曾经被日伪占领的上海《立报》。他自己用毛笔竖写了“立报”两个大字贴在大门玻璃上。我母亲看到了,曾感慨地对我说:“你爸爸真是努力好学,他现在的字写得这么好了。”
父亲让我帮他清点上海《立报》的财产。他很快就返回北平,集中精力恢复《世界日报》系列和世界新闻学校,而放弃了上海的《立报》。虽然,他仍不时因事来上海。
1946年冬,父亲欣慰地看到我已由朋友介绍入上海《新民晚报》当外勤记者,就在他的老朋友邓季惺女士手下工作。他曾让我为《世界日报》写通讯,并且告诉我不仅要能写,还应该能编、会经营、懂编印……成为新闻事业的全才。但女儿毕竟不是爸爸,1940年代也不是1920年代了。虽然从那时起我先后在香港和广州过了六七年的记者生涯,但终于没有如父亲所期望的在这条路上发展下去,然而我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新闻工作的兴趣和关注。
我与中共地下党
我在圣约翰大学的第一年加入学生组织“文汇团契”。那时,大一的公共选修课后,同在一个课室的四年级男生刘先周来找我,谈了他和几位同学的筹组设想,邀请我参加。我马上就同意了。刚进大学的时候,其实我很孤独,十几岁开始为了躲避战乱东迁西走,一直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文汇”名义上是教会学校里的宗教社团(“团契”原意是基督教成员的小团体),其实参与的学生们接触的并不是基督教,而是在悄悄传看斯诺的《西行漫记》。
作为地下学联的一员,我用“金沙”为笔名作词的《安息吧,死难的同学!》《姐妹进行曲》在上海街头传唱,同时也带来了麻烦。
不久之后,同学蒋黎晓上了日伪搜捕的黑名单。某个清晨,蒋黎晓来到我家躲避搜捕。下午,我假装去蒋家楼下的杂货铺买香烟,见到柜台里两个阴沉着脸的男子,多半是守候着的暗探。回到家中,我帮蒋黎晓剪发,改变模样,趁天色将晚,送他逃离上海。我一把火烧了在日伪统治下可能获罪的纸纸片片,去母亲的朋友家避难。
“呵,火,烟,灰烬/不,那不是真正的摧毁,湮灭/烧吧,且猖狂地烧/仇恨的种子啊/在忍回的泪影下怒茁。”我在《火之祭》描绘的就是这一往事。
“文汇团契”后来发展到40多人,出版手抄传阅本《溪流》,有同学先后离校去了新四军根据地。1945年初,我原打算和伙伴们一起投奔新四军,但临行前,母亲不同意,把我反锁在家里。母亲当时担心的不仅是危险,她是怕我一走,从此没有这个女儿了。很多人一去根据地就改名了,音讯渺茫。
但到了5月,我还是瞒着母亲离家,去了新四军第七师,不过最后仍被派回上海,受命利用已有关系带领周围年轻人前往第七师。母亲见我还能回来,之后也不再阻拦。当我和伙伴们在家秘密集会时,母亲还帮他们做饭、打掩护。1945年抗战胜利,我在圣约翰大学校友阮冠三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父母并不知道。由于父亲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有时我的同学被捕,都是派我去。父亲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否认了。我母亲也没有告诉父亲我当新四军的经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做记者,因为我喜欢这个职业。先是在《新民晚报》,后来到了《自由论坛报》。自由论坛报》与《大陆报》都是英文报纸,这两份在租界的报纸,主要是给外国人看。
事实上,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是很多的。身处当时的环境,就想要找一个出口,做些什么,那是类似信仰一样的情怀。一定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当时的进步学生都有这样的信念,觉得只有这样生活才会有意义。
后来,我离开了《自由论坛报》,也离开了上海。到了香港以后,我一方面参加全国学联的活动,一方面继续做记者,在桂系李宗仁的《新生晚报》工作。当时很多进步人士都在香港,像夏衍等。那时,周总理让我们在香港创办《华商报》。
1948年以后,我和先生陈鲁直在香港一边做记者,一边从事地下党工作。我离开香港后,父亲来到了香港。广州解放了,组织派我们去创办《南方日报》,《华商报》的整个班子搬到了广州,我担任政军文教组的组长。在《南方日报》待到了1952年,然后被调到北京。1953年春天,我带着档案到了北京,去了外交部。
我与父亲29年的隔离
在我不到十岁时,父母离异,加之战乱流离,从此我和父亲便是聚少离多。父亲在辦《民生报》时与母亲离婚,他们当时达成协议,由父亲负责我们两姐妹的教育费用直到大学毕业。后来父亲再婚,并且有了思危弟弟和两个妹妹。
1950年春,我从广州去香港,接回母亲和我的第一个孩子陈朋山。父亲来看望我们,并到火车站送行,最后一次抱了他不到一岁的孙女。我的母亲也就在这次与他诀别了。1975年,80岁的母亲在我的守护下于北京去世。
我与父亲的分离,完全是大时代的反映。父亲在上世纪40年代谈他的办报经历时曾说,他们报人是不幸生在这个时代,有很多波折,但同时也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1940年代,是一个“王朝”崩溃的前夕。我们生在那个时代,就不由自主地要被卷入那个时代。
成思危是父亲唯一的儿子,1935年6月出生于北平,因正当国家危亡时刻,故取名思危。思危12岁生日那天,自己走进父亲办公室讨要礼物,父亲挥笔写下“自强不息”四个大字给他。
在大陆,思危只认我这一个亲人。1951年,思危满怀一腔报国热情,在我的接应下,走过罗湖桥,回到大陆。思危那时才16岁,自己提着个小篮子就回国了,我在广州的《南方日报》接他,后来给他介绍到了香港的香岛中学。成思危在香岛中学入了团,团组织让他回广州。那时候刚解放,需要干部,特别是懂广东话的干部。他到广州后,一直跟我联系。
阔别近30年后,1979年,在庆祝父亲82岁生日之际,我们父女在妹妹露茜的洛杉矶寓所重遇,抱头流泪,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惜你母亲不在了。”这也是我在30年后第一次和妹妹嘉玲重逢,当时弟弟思危也在,他们的母亲萧宗让女士却已故去。
1983年,我偕夫婿和小女儿再赴洛杉矶,参加露茜的婚礼。父亲和嘉玲及继母韩镜良女士则自台湾前来。父亲作为家长的英文贺词是他自己预备、当场讲述的。那时他身体虽好,视力已不济,每天还举着带灯光的放大镜翻阅许多中外文报刊,并收听中外文广播。86岁高龄的父亲如此勤奋,令人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成为对我终身的激励。痛心和遗憾的是,这次的相见竟成永诀。他曾说过,要在大陆或台湾再次见面的。
在父亲周年祭时,我写下诗歌:“您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不受老和病的纠缠/仍然是慈父和硬汉。”
(作者周海滨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