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疫的伦理之维

2020-06-04 12:49余亚斐,何怀宏,付长珍,郭淑新,戴兆国,刘乐恒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余亚斐,何怀宏,付长珍,郭淑新,戴兆国,刘乐恒

关键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灾疫;新三纲;敬畏伦理;客道

摘 要:五位学者从伦理之维对2020年全球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爆发原因与应对方法进行了思考。何怀宏重申了他所提出的“新三纲”中“生为物纲”与“民为政纲”的重要性,呼吁人以一种“道德代理人”的身份,让自然万物各得其所,政治秩序要以保障人民的安全与福祉作为根本价值和规范。付长珍倡导以仁爱为核心理念的天人共同体的儒家伦理,主张伦理回归身体生命的这一根本。郭淑新认为,灾疫发生的原因之一是人类敬畏之心的淡漠,希望人们用“敬畏伦理”约束自己,防范大自然对人类的训诫和惩罚。戴兆国认为,人类需要改变“主道”伦理的思维模式,而采用“客道”伦理的新思维方法,以客人自居,来检视自己的行为。刘乐恒把疫情的爆发归结为“卫生”和“公共”两方面问题的交合,主张推进传统伦理与日常理性和公共理性的协调与兼融。

中图分类号:B8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0)03-0001-06

The Ethical Dimension of Epidemics

YU Ya-fei,HE Huai-hong,FU Chang-zen,GUO Shu-xin,DAI Zhao-guo,LIU Le-heng

Key words:COVID-19; epidemics; new three cardinal guides; revere and awe ethics; the way of object

Abstract:Five scholars considered the causes and countermeasures of global COVID-19 outbreak in 2020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s. He Huaihong reiterated the importance of “survival as the program of all things” and “people as a political program” in the “new three cardinal guides” he proposed. He called for people to act as a “moral agent” to put nature in its place, and for the political order to take the security and welfare of the people as its fundamental value and norm. Fu Changzhen advocated the Confucian ethics of the community of man and nature with benevolence as the core idea. She brought ethics back to the root of physical life. According to Guo Shuxin,one of the causes of the epidemic was the indifference of human beings to fear. She wanted people to discipline themselves with “revere and awe ethics” and guard against natures admonishment and punishment. Dai Zhaoguo believed that human beings need to change the thinking mode of “the way of subject”, and adopt the new thinking method of “the way of object”. He called on human beings to examine their behavior as guests. Liu Leheng attributed the outbreak of the epidemic to the combination of “health” and “public” problems, and advocated promoting the coordination of traditional ethics with daily rationality and public rationality.

一、“生為物纲”的道德原则

余亚斐:何老师,您好!年初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范围大,也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作为一位人文学者,您一直关心社会的发展,关注当下正在发生的疫情,在相关公众号发表了很多非常好的观点。在您的学术思想中,底线伦理是大家熟知的。您还提出过“生为物纲、义为人纲、民为政纲”的新三纲的理论。您能否从人类的个人行为和制度规范的角度,对当前灾疫产生的原因进行分析,提出您的具体看法?未来我们要避免灾疫的再次发生,应该如何调整我们的个人行为和制度规范?谢谢。

何怀宏:今年年初开始大规模爆发,波及全球的新冠肺炎影响面之大,造成的创痛之深(包括心理和精神的创痛),的确是近数十年罕见的。如果我们不认真反思和从中吸取教训的话,也的确对不起亿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付出的心力。我仅从我的专业和理论观点的角度谈一点我的看法。

我在《新纲常》一书中试图从一种历史的角度探讨我们社会的伦理根基。我提出了替代旧三纲的新三纲即“生为物纲、义为人纲、民为政纲”,如果说“民为政纲”是政治领域的道德原则,“义为人纲”是更大范围的社会领域的道德原则,“生为物纲”则是最大范围内的、有关自然宇宙万事的道德原则了。“民为政纲”主要是讲人作为政治人的义务;“义为人纲”主要是讲人作为社会人的义务;而“生为物纲”主要是讲人作为自然人的义务,它要求人以一种“道德代理人”的身份,能够让自然万物各得其所,共存共生。

借此反省这次灾难,从个人行为来说,这次灾难的起因如果真的是与非法交易和食用野生动物有关,那么仅仅因为少数人的这种行为而酿成如此大的惨祸,这个教训就太惨重了。而且是“非典”之后的“再犯”。“生为物纲”,尽快出台这样的禁止法规应该是必须的。这不仅是人对其他生命和存在的责任,也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义务。

这一再次发生的灾难告诉我们,我们需要更为深入和系统的思考这类灾难的起因,改变我们对野生动物的观念态度和行为习惯,以避免灾难的重复发生。SARS之后,政府已经有一些禁止交易野生动物的地方法规和举措,但宽严不一。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结束之后,更为严格的禁止野生动物(这里主要指野生哺乳动物)的交易、永久关闭这样的交易场所、维护野生动物的栖息地等全国性的法规肯定势在必行,但我们还有必要做更深入的分析和反省,做比较系统和深度的思考,对这些法律给予更为有力的支持。仅仅有法规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普遍乃至全民的观念上的改变,以期带来人们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的改变,革除贪吃野味的陋習。

对动物的态度与行为是否文明,也必然会影响到人类对自己、对同胞的态度与行为是否文明。而保护野生动物,也同样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而即便有了正确的理论和观念,如何在社会进行广泛而普及的教育也还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SARS的中间宿主很可能就是果子狸,这次新冠肺炎的中间宿主有可能是穿山甲。但目前我们的百科全书、更不要说其他一些书籍,还多有一些如果子狸等野生动物浑身是宝,肉可食用和进补的错误叙述。而在视频等多媒体中,甚至还有表演吃蝙蝠汤、生剥穿山甲等丑陋现象。我们需要努力纠正这些对野生动物的错误观念和恶劣行为,让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深入人心并广被华夏。

总之,面对一个越来越加速的现代流动社会,以及城市化所带来的人们越来越聚集在一起的状况,从一种底线思维来考虑,深入彻底的调整和改变我们对野生动物的观念、心态和行为,建立一种人和野生动物的合理和健康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迫切而重要,这不仅有望避免中国未来因这样的恶性传染疾病再次受创,防止发生这样惨重的公共卫生危机,而且对提升中国在世界上的国际形象也是非常必要的。

但还不仅于此,我们还需要提升到整个人类和地球的生态文明的高度来考虑问题,不仅不交易和食用野生动物,而且保护濒危动物,不虐待所有动物,让人类与野生动物各得其所,能够共生共存,保护地球我们这一共同的生活家园,这才是长久和稳固的相安之道。

从制度规范来说,这次灾难可以看到一些官员的“唯上”而不“唯民”,服从上级指令或者请示汇报是一般政治秩序之所需,但不能“唯”,在政治秩序后面还有一个根本价值和规范,那就是要保障人民的安全与福祉。所谓“纲”就是根本,不能忘了“民为政纲”的根本。

二、与万物共在的一体之身

余亚斐:付老师,您好!我们知道您对儒家学说的境界理论有过深入的研究。儒学倡导的生命境界对于国人调整身心,处理人与自然关系具有积极价值。人类社会进入工业化以来,发展出现了加速的现象。经济加速增长带来的物质丰裕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是,人类心理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在新冠肺炎流行的过程中,人们心态的变化也会影响疫情的进展。请您从传统儒学角度,谈谈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疫情的流行。如果未来人类要避免灾疫的出现,是否需要从心态角度,从修养方面提升人生境界?

付长珍: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给庚子年蒙上了沉重的忧伤,人们空前真切地感受到自由和健康的重要性。疾疫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一个残酷“玩笑”,是对人类的一种惩罚和警示。也许灾难不只是意外,雪山崩塌,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疾病也不只是身体的病症和痛苦,它是社会病状的某种反映,与人类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观念制度密切相关,折射了现代人的生存境遇、人性状况和精神性状。

从某种意义上说,疫情的暴发既是天灾,更是人祸。人类中心主义启蒙价值的极度扩张,是对人的自然之身、动物性以及相互关系性的拒斥与遗忘。纳斯鲍姆认为,动物性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本质方面,一个与我们的成长和兴衰息息相关的方面。[1]导读28麦金泰尔更直白地提示我们,人类之所以需要德性,正在于人是依赖性的理性动物,人类在各种各样的灾难面前非常脆弱,因此人类应该直面自身的疾病、苦难与脆弱性,更多关注人自身的局限性以及对他人的依赖程度。[2]6

人类应该如何更伦理地栖居于大地?守护与大自然、与其他物种休戚与共的伙伴关系,珍爱共同的地球家园。人类如何更好地料理自身,实现身心关系的和谐?深沉地关怀人类的命运,深切珍视生命的价值,自觉反思人类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正是伦理学的天职与使命。

伦理的本义是“家”“居所”,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句上》)仁是精神安居之地,仁是人之为人的根据。伦理学是“在家”之学,让迷失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赋予生命以尊严、秩序和家园感。伦理学是生命之学,如何更好地守护健康的生命?养护我们的身体?从儒家生生伦理的视角来反思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要返回人自身,回到大化流行中的日用常行。儒家伦理生活的境界是“天人一体,物我共在,身心一如”。

儒家重视“身体”具象思维,呈现的是一种人文主义的伦理世界。在儒家传统中,“身体”是一个意蕴丰厚的文化符号,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六艺”可视为身心合一的生命伦理实践。身体是兼具生理意义与道德意义的生命有机体。从孟子“吾善养浩然之气”到荀子“治气养心之术”,都是修身的必备工夫。气,体之充也。气能配义与道,并产生一种理性的力量,睟面盎背,施于四体,明德润泽,威仪其间。经由“气”的贯通与浸润,以进达“身心一如”的境界。“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荀子·劝学》)养身与养心,是修身工夫的一体两面。

在儒家那里,人是伦理的存在者。仁是天地之心,生生不已。修己安人,成己成物,是儒家特别倡导的伦理态度。从“仁者人也”“民胞物与”到“万物一体”的大心境界和宇宙情怀,是修身工夫所至的德性自由之境。由此,“道德不再只是人性里的社会性,或道德情感的事,他与人的存在及全体世界的超越存在都息息相关。”[3]186儒家伦理是一种德身一如的生命伦理,以仁爱为核心理念的天人共同体是儒家伦理学的精神祈向。与天地万物共生共在的一体之身,纵身大化中,以德润身,充实而有光辉,身体生命是伦理的根本,健康是人的第一自由。

三、敬畏伦理的智慧之光

余亚斐:郭老师,您好!2007年您出版了《敬畏伦理研究》这本著作。您通过对中国传统儒道释敬畏观念的梳理,比较分析了中西方敬畏伦理思想的不同,系统阐述了敬畏伦理的主张。人类发展到今天,在与自然万物的交往过程中,如何保持敬畏之心,尊重万物的价值,值得人们深思。科学家对新冠肺炎的研究表明,其中的病毒有可能来自食用的野生动物。如果事实真的如此,人类就应该汲取教训。请您从敬畏伦理角度谈谈,我们应该如何与大自然相处,如何善待野生动物,减少疾病的发生,防止病毒的传播。

郭淑新:当代法国哲学家保罗·里克尔在《恶的象征》一书中指出:“经由害怕而不是经由爱,人类才进入伦理世界。……畏惧从开始就包含了后来的所有要素,因为它自身隐藏着自己消失的秘密;由于它已经是伦理的畏惧,而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害怕,因此所畏惧的危险本身是伦理的”。[4]27由上可见,“伦理”内在地包蕴着“害怕”“畏惧”,“伦理”起源于“敬畏”。

“敬畏伦理”中的“敬畏”二字,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个名词。“敬畏伦理”不是要人们去“敬畏”“伦理”本身,而是指在“害怕”“畏惧”“敬畏”基础上产生的制约人类言行的伦理规范。

“敬畏伦理”是人类在面对具有必然性、神圣性、神秘性对象时产生的警示、约束自身言行的一整套伦理规范。它通过确立对神圣事物或神秘力量的信仰与敬畏,赋予人类以善良的品格、美好的德性,从而促进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敬畏伦理”在本质上是与人性的内在诉求、社会的和谐秩序相协调、相适应的。“敬”体现的是一种人生态度和价值追求,促使人类“自强不息”,有所作为;“畏”显发的是一条警示的界限和自省的智慧,告诫人类应“厚德载物”,有所不为。

对和谐与秩序的追求是人性使然,这种追求使得人类必须对自身的言行举止进行约束和规范。康德对“头上的灿烂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令”的敬畏,中国哲人对“天人合一”境界的向往、对“慎独”“敬其在己者”的崇尚,都凸显了敬畏伦理为人类自身立法的恢弘气象。对自然界以及各种生命的敬畏,不仅仅是人类的倫理义务和责任,更是人类自身生命情感的内在诉求。东西方贤哲们大多都抒发过他们的“敬畏”之情。孔子曰:“君子有三畏”,其首畏是“畏天命”(《论语·季氏》),即对不可抗拒之必然性的敬畏;老子则表现出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西方大哲海德格尔敬畏的是“世界本身”:“畏之所畏就是世界本身。”[5]215正是出于敬畏之心、出于人性中蕴涵的与宇宙万物共生共荣的诉求,人们才崇奉敬畏伦理,并将拥有这种伦理品格的人称之为君子、圣贤。

当今时代,随着科技发展,人们认识世界的水平愈来愈高、改造世界的能力愈来愈强,一些人的敬畏之心却愈来愈淡漠,敬畏伦理所具有的神圣性、警示性和规范性也在逐渐弱化。这种趋势的存在,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充分地肯定并张扬了人的主体性,但也相应地滋生、助长了人类病态的痴狂。朱熹在对《中庸》进行诠释时,特别强调对“道”和“天理”的“敬畏”:“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6]17《大佛顶首愣严经·卷第四》云:“狂性自歇,歇即菩提。”正是“君子之心”难得的“常存敬畏”、正是人类明智的“狂性自歇”,才使得敬畏伦理的智慧之光能够普照大地,人类才不至于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才得以拥有自己的自然和精神的家园。

2019年末2020年初出现的“新冠肺炎”,表明大自然又一次给人类敲响了警钟!面对广袤无垠的宇宙、默然无语的苍天、千奇百怪的生命、千姿百态的万物,人们应该在莫名的不安、恐惧的同时,去反思宇宙的威严与神秘、去透视生命的尊严与脆弱,进而激发人类的敬畏之心,使得人们在探究宇宙奥秘时充满敬畏之情,从而用“敬畏伦理”约束自己的所举所动,以防范大自然对人类的训诫和惩罚。“敬畏伦理”作为人类为适应自身生存与发展而创造的一种精神产品,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别无选择的产物,它与中华传统文化中儒家的“仁民爱物”、墨家的“天志节用”、道家的“道法自然”、释家的“众生平等”相互涵摄、互相辉映,而“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是其永恒不变的精神内核。

四、客道伦理的思维方法

余亚斐:戴老师,您好!一直以来您对人与自然关系就有长期的思考。您曾经提到人类应该调整道德思考的位置,不能只从主体性角度思考道德,而要增加客体性的维度去思考道德。为此,您还提出了客道伦理的想法。面对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不知您做过哪些思考?如果从客道伦理角度,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场灾疫呢?

戴兆国:我所主张的客道伦理,就是希望人类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能仅仅从人的角度出发,而应该从客体存在的对象出发。展开来说,主体一定是依存于客体的,反思人类的道德生活,以及在面对灾疫的时候,我们尤其需要改变主道伦理的思维模式,而采用客道伦理的思维方法。

如何采用客道伦理的方法,就需要我们从关系角度来思考当前人类的困境。我认为,如何应对和避免更大的灾疫,就需要立足于客道伦理,从以下几个方面调整道德视角。

一是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保护人与自然共生的生命共同体。工业社会给人类带来极为丰足的物质财富。多数国家已经适应了高度发达的社会生活。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迅速进入到工业社会的发展轨道,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带来的是大量的能量的消耗。人们在过上富足生活的同时,内心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在强大的物质和技术的支撑下,人类在自然面前开始显得有些傲慢。土地、河流、大海,乃至于天空,到处都有人类活动留下的废弃物。大片的原始森林被开发,野生动物失去生存的家园,地球环境被污染破坏的同时,地球上的其他物种也遭遇到空前的生存危机。当人类不再尊重和敬畏自然的时候,人在自然面前就失去了应有的道德约束。尽管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十分确定这次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是哪种动物,但是人们大量食用野生动物,其潜在的危机已经暴露很多次了。这样的教训不能忘记。善待自然就是善待人类自身。善待自然,就要从人是自然的主人转变为人是自然的客人,这就是客道伦理的视角转换。只有我们以客道的视角应对自然,我们才会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万物和人类是共生的生命共同体。有了这样的道德定位,人和自然和谐相处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二是调整人与社会的关系,维护人与人共同生存和发展的社会共同体。人生活在社会中,必然要受到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的制约。每个人都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如果人们不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不顾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内心私德的要求,就有可能危害社会,殃及他人。疫情来临,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社会的安定。所有人都应该遵守国家发出的指令,按照规定的要求做好隔离和防护,以避免疫病的更大范围的传播。同样,我们也需要从客道的视角来检视自己的行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彼此要学会尊重,尤其是对规则的尊重。如果我们总是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就有可能恣意地改变规则,为我所用。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以主人自居,肆意地主张自己的各种过分的权力,要求得到更多的保护,而不顾及他人的安全和健康,其结果一定是非常危险的。危机时刻,大家应该用更高的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无论是居家办公,从事教学、商业活动,还是复工复产,都应该把自己看作客人,自觉地配合当前政府的统一安排。只有整个社会安全有序,我们每个人才有可能得到安全和健康的保障。

三是理正人与历史的关系,守护人类不同民族共同创造的文明共同体。历史是人类前进的镜鉴。人类发展的进程,从来都充满着挑战,各种灾难层出不穷。但是人类在灾难来临之际,从未放弃,而是积极面对。人类历史充满了与灾难、瘟疫抗争的过程。人类克服天花和霍乱,懂得使用疫苗保护自身的健康,为保障人类文明发展提供了基础。面对文明的潮流,人们也不要沾沾自喜。任何文明都需要发展和完善,相对于人类的文明整体,单个人也不要有过强的主体意识。文明虽然是人类创造的,但是人类的文明还是很脆弱的。此次疫情发生初期,许多西方国家还在观望。当疫情在全世界范围大规模爆发,有些国家,并未引起警觉,采取群体免疫疗法,对中国经验置若罔闻。疫情的发展迫使这些国家改变策略。这些做法背后就是某种狂妄的主道意识在作祟。病毒无国籍,科学无国界。在灾疫面前,所有的文明国家都要联合起来,彼此以诚相待。如果所有国家对待他国的援助,都能够以对待尊贵的客人的态度,那就是对别国的尊重。国与国相互尊重,就能够充分分享彼此防止疫情的经验。在文明共同体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过客,我们创造了属于自己时代的文明。任何时代的文明创造都只是文明长河中的一段。从客道伦理的角度說,我们不过是客居于文明共同体中的一员。

五、传统伦理向日常和公共理性的协调推进

余亚斐:刘老师,您好!您是武汉市一名大学老师,您或是您的同事和朋友一定亲身见证了武汉抗击疫情的全过程。您也是一位中国传统文化教学和研究的专家。请您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给我们介绍一下,您内心的真实感受。如果从伦理角度反思这场灾疫,您会有哪些想法?

刘乐恒:我和我的家人,1月19日离开武汉,回到家乡广东东莞,自我隔离了一段时间,最终我们一家都没有事。我每天的“日课”,就是通过手机和网页,跟进和了解疫情的进展。每天我都很沉重,主要通过在家工作来排解,有时也沉浸在金石书法中,获得一点慰藉。但当事缘止息,安静下来,就有一种深深的隐忧,从心中透出来。特别是最近新冠肺炎波及全世界,这更让我有某种痛彻之感。我看着遭受病毒折磨的人,内心非常痛楚。无论什么国度、地区、种族的人,其实都是我们的同类与同胞。现在全球人类都遭受病毒的侵袭,看着人们在呻吟、呼救,自己如何安心得了。我想,不要说我等凡人,就是佛、菩萨、圣人,都会心痛,因为他们也是人,只不过他们能本着深沉的悲心与仁爱,已有应对的法门而已。

据我的理解,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作为事件,主要还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是公共卫生灾难。灾难之所以造成,一方面是“卫生”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公共”问题。卫生问题,指的是传染病应急机制反应不够通畅,以及目前医学界对此病尚未有把握;公共问题,指的是我国的公共性机制和体制,与疫情的扩散明显有关,毋庸讳言。在这种公共性环境下,言论的表达、信息的流通、基本权利的申诉,在许多环节上都出现了问题。正是“卫生”和“公共”两方面问题的交合,是这次疫情扩散的根源。这就是我对这次事件的基本理解。

因为我有这样的理解,所以,作为一个研究传统文化和中国传统哲学的学者,我确实有无力感。因为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哲学、伦理,虽然有一些面对灾难的智慧与方法,启发我们在人生、生命的议题上有所安顿,但它确实无法完全与卫生(医疗)问题、公共问题相互取代。例如,我们就算是修成了佛、圣人,只要染病,就是生物与医学意义上的病人。这是卫生、医疗的问题。又如,我就算在人生的境界上,达到了“天人合一”“仁德流行”的状态,我也难以通过我的这个境界,直接作为公共理性的根据与基础。所以,我认为,传统文化如果真的要有实质性的推进,就需要我们一方面把握到其精神核心,另一方面则要切实思考这种精神,与日常理性以及公共理性的协调性、兼融性问题。对于这两个问题,学界、思想界已经有很多推进,但远未完成,当中还有很多困难与关节,需要疏通。作为研究传统文化的学者,弄些虚玄的术语,喊些无关痛痒的口号是很容易的,我不想做这样的学者。我只想认真思考上述的问题,能耕耘得一分是一分。

六、结 语

痛定思痛,灾疫带给人们无尽的反思。人间灾疫的发生不能简单归咎于病毒,或是野生动物,而应该在自身行为与思维方式上深入反省、检讨,最大程度地避免重蹈覆辙。病毒会与人类长久共存,人类也应当在一次次与病毒的斗争中学会预防,增长与自然共生共存的智慧。不知不觉,春天来了,花儿盛开,自然并没有因为人类的隔离和经济的停摆而止步,或许,人类行为的失范所带来的病毒的入侵本身就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当两千多年前的圣贤提出“道”之名时,“道”已经成为了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而且应当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石,人类应当背靠天地万物这个更大的视域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构建自己的文明。这次灾疫令人类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以此宣告了万物共生之“道”的存在,并警示着人类贵谦逊、宁静、俭朴、无为之“德”的必要性。只有经过深入的反思并发生切实的转变,人们才有资格呼唤崭新的明天。

参考文献:

[1] 玛莎·C.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M].徐向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2] 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依赖性的理性动物:人类为什么需要德性[M].刘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3] 杨儒宾.儒家身体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4] 保罗·里克尔.恶的象征[M].公车,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5]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6]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荣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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