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東方百货二楼
买衣服的女人,怎么试穿,都没有塑料模特
穿在身上那么合适、好看
她失败于全体人类的美,一种高度抽象的美
她不甘心,满怀期待与憎恨
最后还是,被迫妥协于肉身上
那个残缺的、唯一的自己。
看呵——
这么多崭新的鞋子,这么多
还没有开始踏上的道路。
在所有里程的尽头
每一双鞋子,都在它即将踏出的脚印里
安静地等待,一个长途跋涉的人。
我们自由而孤立,慢步在漂亮的走廊
走在中央空调低声的喘息里。
有一刻我们感到,两旁的衣服和鞋子聚拢
成为一片巨大的阴影,把我们紧紧追随
但我们无法穿上它们,献出心跳
无法替代另一具不在场的躯体。
一阵轻微的羞耻感,从脸上爬过
像电流,最终消遁在身体深处的沟壑——
我们终于看见,一种虚拟的生活
驱使我们和美丽的塑料模特走在一起
和鞋子们未来看不见的主人走在一起
看呵,在它们的身上,明目张胆地标注着
那被有意加粗的、艺术体的价格!
怀表记
住在我身上的
一块表,每天都奔向我怀抱的一块表,
时刻窃取我体温的一块表,
逼近我心脏、却从不关注我心事的一块表。
时而安静,时而晃动。
这不是一件配饰——关于时间的象征和隐喻,
在它那精确的刻度和时针的转动中
凝聚,熔进锃亮的表芯和秒针的滴答声里。
时间在它身上流汗,但它一点儿也不珍惜。
哦,我其实就是它的一件配饰——被它
拴着,牵着,接受来自它身上的命令,
用日复一日的遵守来追逐它,信仰它,
用自己的一生替它解释生锈的意义。
悬垂在时光深处,一块怀表领取了我身上的光,
黑暗和虚无,肯定着我也镇压着我——
什么叫不朽?怀表有时会用它金属的棱角硌痛我。
什么叫永恒?死讯传来时它依然不动声色。
这分明是一块伤疤,表壳内部的宇宙,对称于
这个世界的精神和形式。而我的痛苦是
不能像理解时间那样理解一块怀表,
不能跟这块怀表辩论,现在到底几点了……
那些我曾经和正在辜负的光阴,
那些从我身上摔落下来的喜悦和疼,
我也不能向它索求。
谁的衣服掉下来了
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连同带领和撑起它的晾衣架
安静地趴在楼前的地上
维持着一个松散的形式
没有血迹,应该算不上
衣服界的跳楼自杀事件
何况这是冬日的午后,阳光
如细雨,从楼上追到了楼下
所有的线索就在此地
它没有理由起身逃走
“在生活中,谁不觉得自己
很无辜呢?这是最基本的道德感。”
——但它趴在地上的姿势
显示着一个空空灵魂
的挣扎
这挣扎和它的主人无关
只和路过的我有关
只和我那些不愿服从的衣服有关
死诗
诗在痛苦的孕育中
那些未完成的词发出呼救
这呼救只向着我
向着我一个人的黑夜
像被我遗弃的孩子
喊着只有我能听懂的声音
喊着那些从未被喊出的名字
赵学成,1983年12月生于河南,现居江苏海门。诗、评作品散见《星星》《草堂》《中国诗人》《山花》《文艺报》《散文诗》等刊物,曾入选首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出版诗集《骤雨初歇》(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