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罗斯]阿列克谢耶维奇
作家作品简介:
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评委会说“因为她丰富多元的写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树立了纪念碑”。阿列克谢耶维奇曾是一名记者,她的书没有虚构,而是从一次次对话、一段段故事中,精心构建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图景。本文选自《锌皮娃娃兵》,全书用第一人称的方式,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父母、孩子的回忆,对战争细节进行了真实的还原,给人带来巨大震撼感。谈起这部书的写作初衷,她曾明确表示:“为了表示抗议,抗议用男性的视角看待战争。”
我守着棺材,反复问:“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我只能重复这一句话:“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大家都以为我精神失常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了解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我去找軍委会。“请你们告诉我,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在什么地方阵亡的?我不相信他会被打死。我觉得我埋葬的是个铁箱子,而我儿子还在某地活着。”军委会的人火了,甚至申斥起来:“此事禁止张扬。可是您到处窜,到处讲,说您的儿子阵亡了。此事禁止张扬。”
我生他的时候,受了几天几夜的罪。当我知道生的是儿子,疼痛也就消失了,总算没有白受罪。从那天起,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他,因为我没有别的人了。我在铁路局当扳道工,工资六十卢布。从产院回来的当天,我就上了夜班。我总是推着儿童车去上班,我带上电炉,把他喂饱,他睡觉,我迎送火车。等他稍稍长大,我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中,把他的小脚和床拴在一起,自己去上班。
他长成了一个好孩子。他考入彼得罗扎沃茨克建筑学校,我去看望他,他亲了我一下就跑了,我当时甚至感到委屈。过了一会儿,他进了屋,笑着说:“姑娘们马上来了。”原来他刚才是跑到姑娘们那儿去夸耀,说他妈妈来了,他让她们也来看看他有一个怎样的妈妈。
谁给我送过礼物?没人送过。
“三八节”他回来了,我到火车站去接他:“来,好儿子,让我帮你一把。”
“妈妈,提包太重。您拿着我的图纸筒吧!可是您要当心,里面是图纸。”我这样捧着,他还要检查一下,看我是怎么拿的。回到家,他脱衣服,我赶快进厨房:看看我做的肉饼。我抬起头来,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三枝红色的郁金香。这是在北方,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呀?为了不让鲜花受冻,他用布裹住,装在图纸筒里。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鲜花。
夏天,他去了建筑工程队。恰好在我生日前夕,他回来了:“妈妈,请您原谅,我没有写信向您表示祝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说着就把汇款通知单拿给我看。
我念着:“十二卢布五十戈比。”
“妈妈,您不认得大数了,一千二百五十卢布……”
“这么多钱,我从来没碰过,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个写法。”
他得意扬扬地说:“从今以后,您休息,我工作,我能够挣很多钱。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曾经保证过,长大以后,我来赡养您。”他确实说过这种话。如今,他身高一米九六,他抱我时,就像抱一个小女孩。我们也许再也没有别人陪伴了,所以才相依为命。
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让他去报到。他被分配到维捷布斯克空降兵师。举行入伍宣誓时,我去了。我认不出他了,他挺着胸膛,再不为自己的身高而难为情了。我们这些家长被安置在部队体育大厅的软垫上。天快亮时,我们才躺下,大家整夜围着兵营转,我们的孩子们就在那儿睡觉。号声响了,我猛然起来,他们会去出早操,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瞅他一眼也好。
他们跑步,所有人穿的都是同样的横条背心,我疏忽了,没有发现他。他们排着队去厕所,排着队出操,排着队进食堂。他们不许单独活动。
我跟大家上了公共汽车,父母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哭。好像有人偷偷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跟儿子见面了。过了不久,他来了信:“妈妈,我看见了你们乘坐的汽车,我拼命地追赶,想再见你一面。”
第二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从喀布尔向您问候……”看完了信,我叫喊起来。邻居们闻声跑来了。“法律何在?保护何在?”我用头撞桌子。“他是我唯一的亲人,甚至连沙皇时代征兵也不征独生子的,可是现在派他去打仗!”我又收到几封信,然后就没有音信了,那么久没有音信,我不得不写信给他的部队首长。萨沙马上回了信:“妈妈,以后不要给部队首长写信了。您可知道,我挨了怎样的训?我的手被胡蜂给蜇了,所以没能给您写信。我不想求别人代笔,别人写的字会让您担惊受怕的。”
他是可怜我,才编造出这些瞎话,好像我每天不看电视,不会猜到他其实是受了伤。如今,只要一天没有信,我的腿脚就会变得不灵便。
有一封信是愉快的:“乌拉,乌拉!我随一支队伍前往苏联,我们一直走到边界,再往前就不让去了。但是我们远远眺望了一下祖国,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最后一封信里,他写道:“如果我能熬过夏天,我就会回来。”
8月29日,我想,夏季结束了。我给他买了一套衣服、一双皮鞋,我把衣服挂在衣柜里……
8月30日,上班之前,我摘下了耳环与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不想戴。
8月30日,他阵亡了……
儿子死后,我能活下来,得感谢我弟弟。整整有一周的时间,他天天夜里像狗似的躺在我的沙发床旁边……他在守护我……
我记得,他们把棺材抬进屋子后,我扑在棺材上量来量去……一米,两米……我用手量,看看棺材是否能容得下他……我像个疯子似的跟棺材说话。他们给我运来的是钉死的(锌皮)棺材,我都不能最后吻他一次……
我不是疯子,但我要等他回来……我没有见过他死去的身体……我没有亲吻过他……我在等待……
(田龙华摘自《锌皮娃娃兵》,有删减)
【名篇解读】战争的实质是毁灭——毁灭物质财富、精神堤坝、崇高的价值判断和真挚的爱,给人留下永久的创伤。“我”之所以“像个疯子似的跟棺材说话”,疯子一样“等他回来”,是因为和“我”一直相依为命的儿子“被迫”长大、走向战场,并且在战争中毁灭了,“我”唯一的亲情和寄托失去了,精神堤坝崩塌了,“我”无法承受战争带来的痛苦和折磨,结尾中“我在等待……”的实质是“在等待”世界再也不要有战争了。
(特约教师 周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