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宇
逛街,遇到旧书店,我总会进去看看。常有泛黄的线装书躺在犄角旮旯里,封也软了,纸也黄了,边边角角都有磨损,拿在手里,隐约能触摸到光阴的温度,沧桑中多了柔软,厚重中透出素朴,油墨散尽,唯余纸香。
看着那些竖排的方块字,线订的书,一时间心生恍惚。
线装书是外祖父的最爱。曾经,在乡下,那时候外祖父还在,我还小。外祖父虽是乡野之人,但上过私塾,聪慧且心思灵巧。他不但爱书,而且会拉二胡,会养蚕,会种花,会写毛笔字,闲暇时间还会做一些皮影戏中的人物。外祖母对此颇有微词,嫌他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花掉了太多時间,于家事无益。他却“一意孤行”,把线装书当宝贝一般,藏在东里间的搁板上,谁都不许碰。
晨昏时光,外祖父会捧一本书,坐在窗边,对着院中的大丽花闲读。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我不明就里,对外祖父痴痴的样子充满好奇,书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能使外祖父如此这般模样?
有一次,趁外祖父不备,我将两个小板凳摞在一起,踩在上面,踮起脚尖,使劲够搁板上的书,但还是够不着,结果不小心把搁板掀翻了,外祖父的线装书洒落一地,有—本还沾上了污渍。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人乖乖跑到南墙根底下罚站,连晚饭也不敢回去吃。
随着外祖父年龄的增大,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连看书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气就那样慢慢耗尽,悠悠而去。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外祖父,他脸色蜡黄,十分憔悴,半躺在东里间的炕上,小小的炕桌上唯有一碗油灯。他见到我很高兴,朝他睡觉时用的枕头努努嘴。我不知何意,伸手在他的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一本线装的《本草纲目》。他使劲喘着气,说:“这一本,送给你。”他的笑容里有孩子气的调皮,还有一丝没有精力再看书的失落。
我无法言说内心的感受,抚摸着那本线装书,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其实,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几个字,只因外祖父爱书,所以我也爱他的那些宝贝书。外祖父喜欢的都是些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村里有人说他不务正业,连外祖母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摆弄那些“百无一用”的东西?
外祖父只是笑笑,并不辩解。是啊!说什么呢?他的线装书、他的大丽花、他的蚕房、他的二胡,他珍视若生命的东西,其实都是精神上的食粮和寄托。
有一年去江南,我在一家狭小局促的旧书店里,看到一本线装书。我忍不住拿起来翻翻,是一本年代久远的药书,繁体字,竖排版,插有白描的花草植物,纸张泛黄,边角起毛,一眼就能看出是经常翻阅的结果,空白处还有簪花小字的批注。一页一页翻过,仿佛折叠起来的光阴被瞬间打开,故园、老屋、外祖父、线装书,一层一层在时光里蔓延。
光阴流转,多少旧事已尘封如梦。外祖父不在了,外祖母也不在了,就连线装书也很少见了。但我知道,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走多远,骨子里都会有一份别样的牵挂和怀念。有时候,在旧书店里遇到一套线装书,总感觉自己读得不是书,而是外祖父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