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 戈
看了林徽因的传记,想起很久以前看她的那些唯美小诗和散文。当时本能反应就是生疑:她的文字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但是感觉很人工。记得还特地去翻她的创作年表啥的,写这些东西时,她已非二八稚龄了,这些诗实在是和她的年龄与经验都不太匹配。她本人是个有颗舵样务实心,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合理避险,且有点大志向的女人,我想她就是那种把现实和诗情分离得很清楚,整体理性控局,局部短时感性,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有落差的人吧。
在我的经验里,这种落差比比皆是。比如张爱玲,不过她是反向经营,结果把自己搞得血本无归,也是意料中事。张的文字刻毒蚀骨,通篇都是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计较,人情,感情,金钱,利益。但是,和林徽因一样,张爱玲也是个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脱节的人,胡兰成遭难,避祸乡下,派人来求援,她二话没说就找了戒指递给来人,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乱世里也得有个防身银两。这哪里是一个精明计较的女人所能为之?
张爱玲是典型的聪明脸孔笨肚肠,文字里的装精逞强,不过是笨拙于人事,自抑成性的她找个出口转移释放而已。文字状态下的她,固然是满树繁花、枝节楚楚,而现实生活中,却是个连日常应对都很畏惧的木讷之人。而林徽因则相反,她的文字细弱,纠结迂回,本人却是个爽朗开阔、长于交际、话锋伶俐之极的妙人儿。由此可见,把一个人固定在她的文字形象上,实在是野蛮且幼稚。
有时落差是因为注意力的不平均分配,伍尔芙就是这样。她在文字里刻薄锋利,骁勇无比,处处把人往死角里逼,而在现实中,却是个混沌不堪的“低能儿”。她的聪明半径不外乎是她的小书房,一出了这个势力范围,厨娘不让她帮忙,因为她不是把戒指丢在面粉里,就是把调味料弄混了。丈夫不敢携她去社交舞会,因为她交际笨拙,不知进退,有一次甚至把衬裙都给穿反了。以伍尔芙的智性,应对这点柴米油盐算什么,只是她舍不得,她是高度的精神化,每一点注意力都用去补给自己的精神生活了。她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并不刻薄,不是因为她宽厚,而是因为对他们没兴趣。
理念有洁癖的人,多半会给人制造错觉,比如托尔斯泰。他太有自省力了,体内有个24小时马达不停的自我监控装置,时时向他反馈个人道德指数的涨跌情况。为了维持大盘指数,老托同志非常辛苦,晚年的文字几乎通篇都是道德说教、宗教救赎。但是他对家人却非常冷淡,人情味稀薄,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家里的孩子病了,他都不肯抱一下,然后就穿个袍子跑出去,在铁道旁转来转去,寻找做善事的机会”。前一阵子看莎乐美日记,从浩如蓝藻的废话里,我总算淘出一句有用的,“我去庄园看了托尔斯泰,他似乎很孤独,家人都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