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
1981 到2000 年间,国内仅出现5 项马拉松赛[1]。而根据《2018 中国马拉松年度工作报告》,截至2018 年底,全国31 个省区市、285 个地级市举办800 人以上马拉松及相关运动规模赛事共计1 581场,同比2017 年增加479 场,增长43.46%,累计参赛人次达583 万。自1981 年中国首届北京国家马拉松赛诞生以降,马拉松日渐走出专业赛事的围墙,走向国人日常生活,不仅成为国人的一种带有现代感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阶层身份、自我认同的生产机制[2-3],以及当代城市文化符号的象征[4]。我们首先需要追问的是,马拉松是如何逐步成为国人日常生活方式,并发展成为今日之马拉松的。这并非现代大众传媒所能独享的功劳,但亦离不开现代大众媒体的聚焦。在话语分析者看来,话语不仅描述社会实体与社会关系,还建构社会实体与社会关系[5]。据此,本文对作为国家主流叙事象征的《人民日报》马拉松相关报道进行话语分析,旨在探讨不同历史时空下各种力量对马拉松运动的形塑。
马拉松(marathon)是一个舶来词,马拉松运动是一项舶来的体育运动,经过中国文化百年浸润和中国大众广泛参与,马拉松已经远远超越了一项体育运动的所指,变成了具有丰富的社会文化意涵的象征。
如是背景下,本文试图回到历史的脉络中,以《人民日报》马拉松相关报道文本的话语分析为出发点,探寻马拉松如何存在于中国不同时期各种社会结构性力量之中,其又如何被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文化、事件、人物所塑造。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取批判性话语分析的进路,批判性话语分析注重考查“文本”“话语”“社会”之间的动态关系,因此,采取这一方法有助于动态观察《人民日报》建构马拉松与特定时期历史、社会之间的关系。此外,以重大历史节点为依据,本研究将时段划分为三个历史时期展开研究,即“1949—1978”“1979—2000”“2001—2018”。其中,本文采用意识形态框架、赛事竞技框架、翻译介绍框架(后简称译介框架)、典型人物框架、群众运动框架、争议反思框架、城市发展框架、其他框架等八种框架类别,来对不同阶段的文本进行总体划分。
研究者以“马拉松”作为关键词,在“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中分别进行全文检索与标题检索,发现经全文检索所获得搜索结果覆盖了标题检索的内容,故以全文检索得到的搜索结果为准。搜索时间段则从数据库中最早的记录截止到2018 年11 月27 日,该数据库中存有的最早的有关马拉松运动的报道是在1956 年12 月2 日。从1956 年12 月2 日年至2018 年11 月27 日共有3 110 条搜索记录,研究者下载并逐一阅读文本内容,去除重复项以及无关报道(包含“马拉松”关键词及相关内容,但非主要报道内容),最终获得1124 个有效样本,涵盖消息、通讯、评论等多种体裁。
“赛事竞技框架”在三个不同历史时期中均是所占比重最大的话语框架类型,但在不同历史时期其却表现出不同的话语实践特色。1949—1978 年间的赛事竞技框架中侧重于呈现马拉松运动中运动员所取得的成绩,诸如比赛中的排名等,但往往用笔寥寥。如下列文本所示:扬州市运动员搬运工人王正喜以2 小时50 分55 秒8 的成绩打破了安徽省运动员、矿工张亮友在去年12 月所创造的2 小时52 分34 秒6 的全国纪录,获得对抗赛的第一名[6]。整体而言,在该时期呈现出的话语框架除却“赛事竞技框架”以外,意识形态框架和译介框架成为主要的话语框架实践,分别占该时期样本总数的36.36%和9.09%。
在意识形态框架报道中,国家意识形态与马拉松运动捆绑在一起。如下列内容:……他进一步认识到体育为政治服务,为生产服务,为国防服务的重要性,他决心勤学苦练,练好身体为祖国的煤矿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同时,争取在运动成绩上达到健将标准。今年11 月3日在全国马拉松比赛中董耀禄用2 小时30 分20 秒的时间跑完全程,他的成绩破了全国纪录,并达到运动健将标准。他成为一个运动健将的愿望实现了[7]。
正如开篇提及,虽然20 世纪初马拉松已经开始其在中国的“旅行”,但新中国成立后一定程度上对于社会公众而言依然是“新事物”,因此,这一时期占据《人民日报》的重要版面的是译介话语框架,旨在向公众传播马拉松的源起、发展等知识。例如,《马拉松赛跑的起源》(《人民日报》,1958年3 月25 日第7 版)一文便用长篇文字追溯现代马拉松在西方的历史起源。此外,该篇报道从“马拉松赛跑的距离有多长”“马拉松赛跑的一些规则”“我国第一个马拉松赛跑纪录”等方面译介马拉松的相关知识,马拉松的科普知识也是借助媒体的力量走到了社会大众的眼前。
该阶段《人民日报》对马拉松的报道数量与篇幅迅速增加,“争议反思框架”的报道频见报端,典型人物的塑造力度是一项体育运动重视程度的重要指标,马拉松运动的典型人物报道数量有了可观增长,体现了马拉松运动在体育事业中地位的变化。意识形态框架的报道急剧收缩,由上一阶段的36.36%缩减到0.92%。
该阶段在赛事竞技框架下,出现了“国外”与“国内”两个场域的分野。1979 年,《人民日报》第一次报道了国外的马拉松赛事,即哥伦比亚举行了一次约10 万人参加的马拉松长跑[8],马拉松运动第一次与如此庞大的参赛群体勾连,开拓了中国大众认知马拉松的视野,建构了公众对马拉松新的想象空间。报道不仅仅将马拉松描绘为一项运动员间的竞技,更将其打造成一场群众的狂欢和运动爱好者的盛宴,新闻报道中的参赛人员丢开年龄、职业、性别等差异投身于比赛,报道内容侧重于聚焦赛事参与者的欢乐、享受、狂热等情感体验。诚如报道所描述:一个佩戴着6805 号标记的老人在长跑,他的17 个孙儿和7 个曾孙夹杂在排列大道两旁的成千上万观众中,为他喝彩:“加油,爷爷!”“再努一把力,太爷!”[9]这样的新闻报道相对于上个阶段的马拉松运动新闻报道而言是迥然相异的,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对马拉松运动赛事的简单报道以及政治话语的附着,开始有意或无意地将马拉松运动更加多维、丰富的形象展现给受众。
比较之下,该时期《人民日报》对国内马拉松赛事的报道与国外马拉松赛事的报道表现出较大反差。1981 年之前对于国内马拉松赛事的报道的数量为零,直到第一届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事的举办,即中国第一个具有影响力的马拉松赛事的出现,才使得新闻媒体有了持续关注的对象,此时报名人数仅有80 余名,且外国运动员有20 多个。自此,北京国际马拉松赛成为每年国内马拉松新闻报道的重要内容。到2000 年,北马的参赛人数达到了1.3 万,国内和国外的马拉松赛事报道的反差开始融解。
表1 1956年到1977年一共22个样本
表2 1978年至2000年一共434个样本
在国内马拉松运动的报道中,描绘的画面内容主次分明,马拉松运动员担任“表演家”,而社会普通大众以“背景板”的形态出现。社会大众除了参与到群众体育运动之外,在马拉松运动的赛事中普遍扮演着观众的角色,这样的塑造方式在社会大众与马拉松运动之间树立了透明的围墙,在更多的中国人心目中,体育似乎永远是属于运动员而不是自己的事[10]。这与媒体中塑造的国外马拉松运动迥然不同。
马拉松运动报道数量在这一阶段取得大幅度的增长与马拉松运动员在世界范围内取得的夺目成绩不无关系,而《人民日报》对于这一运动神话的构建真正在将马拉松运动推向了中国体育竞技运动舞台的中心地带,通过将运动员在赛场上取得的胜利与国家形象、民族荣耀紧密结合在一起,媒体将马拉松这一舶来体育项目刻入了中国社会大众的心里,成为被社会大众从民族心理上真正接受的一项“正牌”运动。
1988 年,在日本名古屋国际女子马拉松赛上,我国女子运动员赵友凤以2 小时27 分56 秒的成绩战胜了马拉松沙场名将卡·博尔斯肯斯夺取冠军,刷新了日本马拉松名将宫原美佐子创下的亚洲最高成绩,另一位女子运动员谢丽华同样以优秀的成绩夺得了第一届亚洲女子马拉松赛冠军,推动我国马拉松项目在世界上名次的大幅提升,中国的女子马拉松开始令人刮目相看[11]。在1993 年,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中国女子运动员在世界大型赛事中横空出世,取得了一连串的佳绩,在报道汇中被称之为“奇迹”。这样的女子运动员同属于一个教练,并有着共同的称号,马家军①。在报告文学《调查马家军》一书中,作者赵瑜写道,在中国人心目中,马骏仁的意义非同凡响,许多人果真已经从心底深处把马骏仁誉为一名当代的民族英雄[12]。
在1993 年共30 篇报道中,9 篇为马骏仁以及马家军的典型人物报道,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巨大的成功”“奇迹”等铭牌被贴在了教练员马俊仁身上。同时,红日、国旗等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在报道中开始频繁出现,长跑运动员在马拉松赛事中取得的奇迹般的成功,使马拉松运动成为承载民族自豪感、民族自信心的载体。在赵瑜看来,马家军的崛起,同中国乒乓球队的连年胜利和中国女排在国际上的五连冠并称为中国体坛上的“三座高峰”或曰“三大奇迹”,其影响远远超过体育本身而渗透到全社会的各个阶层[12]。在这个时刻,马拉松运动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运动员的神话建构成为民族情感的载体。
尽管这一短暂的荣耀因马家军内部的解体而迅速坠落,但马拉松运动的地位因《人民日报》的框架建构导向却继续走向高处。1994 年,由于内部各方面纠纷,马家军队员人心浮动,队员与教练之间的矛盾冲突接连爆发,最终导致马家军出现长期分裂、运动成绩大面积滑坡的局面。出于宏观全局考虑,《人民日报》一方面反思和批评;另一方面,媒体在报道中进一步拔高马拉松运动的体育地位,马拉松运动与“最受喜爱”“最有影响”“荣耀”“尊敬”等词语勾连在一起。在译介框架的新闻报道中,也不再仅仅局限于对马拉松历史的描述,更多的介绍马拉松运动在新时代的发展,在世界范围的受欢迎程度,马拉松运动被冠上“风靡”“蓬勃”“壮观”等形容词,增加了社会大众对马拉松运动的好奇和期待,为马拉松赛事“井喷时代”的到来埋下伏笔。这样的独特现象避免了“人走茶凉”的尴尬,既维持了马拉松运动的媒体形象,又为下个阶段马拉松运动赛事的遍地开花打下了坚实的大众认知基础。
进入新世纪,赛事竞技框架报道在整体样本的比例有所减少,由68.89%下降至56.99%,与此同时,群众运动框架报道数量稳步上升由2.76%到4.58%,争议反思框架有较为显著提升,由5.76%上升到18.77%。译介框架报道数量降到了历史低点,仅占报道总数的0.65%,这与马拉松赛事在我国的迅猛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马拉松运动在我国已经度过了漫长的舶来期,成为社会大众身边的运动。与此同时,相比上一阶段,《人民日报》对国外马拉松赛事的报道迅速减少,国内马拉松赛事的成长和市场的蓬勃完全占据了新闻版面,原本构建出来的国外马拉松赛事大众广泛参与的图景在中国出现,群体狂欢的镜头真正移植在了中国的城市中,社会大众对于马拉松亲近感快速增加,距离感的破碎对于长跑爱好者进入该项运动产生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表3 2001年到2018年一共458个样本
在这一阶段中,原本在马拉松运动赛事报道中的主角——中长跑运动员们逐渐被挤入了后台。与此相反,在增强国民身体素质的政策风向——“群众体育运动”口号的加持下,马拉松运动的普通爱好者成为报道中典型人物的主角。该阶段在媒体的助推下,群众对马拉松运动的热情跨越了马拉松运动的专业竞技门槛,“全民健身”、“群众体育”逐渐在报道中占据更多位置,马拉松运动在中国找到了新的出口和定位。
在该阶段,“群众体育运动”成为《人民日报》相关报道中对于马拉松运动塑造的重要内容,如何吸引群众参与开始真正被马拉松赛事举办方重视和谋划。“马拉松赛事不仅仅是专业运动员的竞技舞台,更为吸引马拉松运动的爱好者而设立”的观点逐渐成为媒体与社会公众的共识,马拉松运动的参赛规模和参赛人员成为报道中的侧重点。另一方面,从典型人物框架的报道来看,马拉松普通爱好者的专题报道占总数的42.85%,与上一阶段相比有了较大幅度的增加,通过对不同职业、年龄、地域的马拉松爱好者的报道,如残疾人张文彦、退伍军人黄振霞、贵州农民杨昌飞、脑瘫患者熊军、城市白领邓超明等,“热爱”“阿甘精神”“超越”“激情”等情感词汇与马拉松运动拼接在一起,试图呈现出马拉松运动的巨大魅力和强大吸引力。
北京奥运会的珠玉在前,在媒体报道的推动下,大型体育赛事与城市旅游、城市发展之间的关系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马拉松运动以其独特的体量引起了各个城市的注意,马拉松赛事必须借助外力而举办,故而马拉松赛事与城市之间则必须产生政府、企业、媒体、大众之间的交流和沟通,并产生赛事举办的共识。
早在世纪之初,《人民日报》报道中已经开始主动发挥指导社会实践的作用,强调马拉松赛事对城市文化、城市面貌、城市精神的承载[13]。在媒体报道中,马拉松运动成为城市经济、文化交流的平台,也被城市着力打造成一张具有地方特色的品牌和名片。作为“体育景观”的马拉松运动,甚至在一些报道中仅仅成为宣传城市地理景观的载体。
当马拉松运动向社会大众及日常生活下沉,摩擦和平衡便成为了报道框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与前两个阶段相比,进入新千年后的《人民日报》报道中争议性框架报道显著增加,在吸收和包容前两个阶段的争议性话题的基础上,反思讨论内容不断延展,吸引了社会大众对于马拉松运动的争论,尽管争议内容多为负面报道,但客观上仍然产生了对社会大众的吸引力,完成了一项大型体育运动的“推广”。2004 年,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上两位参赛人员猝死,《人民日报》快速介入、报道该条新闻,自1981 年开赛以来首次出现的安全事故推动了社会大众对马拉松赛事举办的质量,安全保障措施,以及参赛者的身体检查等问题进行关注。2010 年《人民日报》对于厦门马拉松中参赛人员作弊事件进行跟踪持续报道,引起全国舆论哗然,由媒体报道的引导下开始了对于遍地开花的马拉松赛事进行全方位的报道,着力挖掘并曝光马拉松赛事举办过程中出现的办赛盲目、片面追求办赛规模、忽视马拉松精神内涵挖掘等现象。在城市办赛热度不断升高的情况下,媒体对于城市片面追求马拉松办赛数量和规模进行的反思和批评,确保了城市马拉松运动赛事的规正,一个国家或地区有越来越多的人跑马拉松、有越来越多的城市愿意承办马拉松[14]。
总体来看,在《人民日报》关于马拉松运动报道框架的运动调整过程中,框架之间的博弈以及话语的变迁发生在国家政治、经济脉络延展的基础之上,报道话语与社会实践之间相互勾连,同时相互影响,也映射出了马拉松运动在整个中国的社会认知以及意识形态的转向。马拉松运动在中国的“旅行”经历了跌宕的几十年,最终回到了社会大众的身体力行的参与之中,成为了一项更加名副其实的大众参与性质的狂欢运动。
注释
①1992年《中国体育报》发表记者邓学政的文章《马家集团军叫人吃惊,我国中长跑有望觉醒》第一次提出了“马家军”的新名词来代表由马骏仁带领的长跑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