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的草莓

2020-06-01 07:19杨永磊
陕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师兄小强新西兰

有一瞬间,我把台上的他当成了比尔·盖茨,还有几个瞬间,我把他当成了扎克伯格。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举手投足间,跟两人几乎一模一样。有几分钟他干脆用英语演讲起来,台下的观众都伸长了脖子聆听,不时流露出赞许的神情,仿佛每一句话都能听懂似的。飙完英语,他用汉语笑着对大家说,我看台下有不少外国友人,就用英语把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介绍了一下。大家见笑。

讲完,他回到台下,开始签名售书。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断在他脸上闪着,他坐得很直,气定神闲。售书毕,他跟热情的粉丝一一合影,然后来到我身边。他知道我会等他,不会一演讲完就溜号。他说,你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的。我说我心里焦虑啊。他说你焦虑什么。我说我上一个小说构思半个多月了,写到一半写不下去,废掉了,新的小说又不知道写什么。他说你可以写我啊。我说真的吗,你不怕我把你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说你随便写,写成什么都行,题目就叫《无敌小强漂流记》或者《喷唬蛋的跳荡人生》。我听完笑得趴在桌子上,旁边的几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说你还记得这个绰号呀,他说怎么不记得,没齿难忘啊。我说那你恨不恨我妈,这个绰号可是我妈起的。他说,我什么时候恨过别人?再说阿姨对我那么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说那你回老家一定到我家吃饭啊,我妈现在对你崇拜得不行了。他说那必须的,我最爱吃阿姨做的鸡蛋臊子浇面条。我说这是你第三本书了吧。他说是啊,第一本书卖得不错,第二本书销量平平,这第三本就听天由命吧。我拿出新书让他签名,他把笔放下,说,咱俩就算了吧,认识多少年了。我说,那怎么行,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要一个你的签名。他没办法,只好掏出水彩笔,认认真真签了一个名。签完,几个一直等在旁边的女孩说,小强老师,我们想跟您合个影,刚才人太多,没照上。他愉快地满足了她们的要求,照完,收拾好东西,把现场交给主办方,陪着我走出了书店。

外面正流光溢彩。我们走过央视新大楼,走过国贸一期、二期、三期,摩天大楼上的霓虹把夜空照得透亮。我说,有没有上海、香港、东京的感觉?小强点上一根烟抽上,徐徐吐出一口,说,有点吧。接着又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从小到大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小强说,真是个好孩子。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小强说,初中吧,那时候忙中考,学习苦,课间就跟几个男生跑到教学楼后面的角落里抽,没少被老师罚站,还被教导主任抽过嘴巴。现在烟龄也有十五六年了吧。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大师兄,听人说,他前段时间刚把烟戒了。小强说,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我说,前段时间咱们县一高的同学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大师兄正跟一帮小孩子一起看书做笔记。那个同学说,大师兄也用上微信了,在微信上告诉他说,经过长时间的不懈努力,终于把烟戒了。我看那张照片,还以为大师兄终于不再高考了,开始举办培训班辅导孩子了,谁知把照片放大细看,大师兄竟然还在做向量、解析几何、微积分的习题,看来还是要冲刺高考。小强又吐出一口烟,没说话。我说,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吧,那年是我第三次备战高考,对大师兄来说,已经是第十一次了。那年八月份新生入学,大师兄也夹着凉席、枕头混在一群新生中间,排队领宿舍用品,油腻腻的外套和少白头在一群青春靓丽的新生中间格外显眼。轮到大师兄的时候,宿管大爷直接从传达室出来了,日骂他说:你来这儿弄啥?还嫌丢人丢得不够?说着把大师兄往外推,大师兄一个趔趄,倒在后面的同学身上,队伍顿时大乱。宿管大爷不依不饶,说,你走不走,你走不走?大师兄把铺盖和脸盆捡起来,红着脸,也没说话,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我当时在队伍的后面排着,领完东西,走到大师兄旁边说,先到我宿舍凑合一晚上吧,我分到了一个单间。大师兄看了我一眼,没动,我说,赶紧赶紧,待会宿舍大爷看到你又得赶你了。大师兄抱着铺盖跟我走了。你知道,当时咱们学校有规定,凡是上一年高考成绩在620分以上又来复读的,不仅免全年学费,还能分到一个单间宿舍。我恰好考了622分,班主任说,再复读一年吧,努把力,冲刺一下清华或北大,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我就回来了。我把大师兄安排到我房间后,一段时间内倒也相安无事,宿管大爷轻易不查我的房,查了我也不会开门。倒是有一点,每次出入宿舍,大师兄都得找一个宿管大爷不在或打盹的时间,或者就是趁人多的时候,把大师兄藏在中间,大家哄闹着出去。我记得那时候每天中午午休结束,学校大喇叭都会放三首歌,一首阎维文的《母亲》,一首屠洪刚的《精忠报国》,一首零点乐队的《相信自己》。第一首深情,意在唤醒你,该上课了;第二首慷慨,意在让你坚定信念;第三首激越,意在让你热血沸腾,努力拼搏。三首歌放完,上课铃准响。我一般是放第一首歌的时候起床穿衣洗漱,放第二首歌的时候往教学楼里跑,放第三首歌的时候拿出课本温习功课。那个夏天别的很多事都忘了,這三首歌还经常在脑海里回荡。

我记得那年夏天我还踹过他一脚。小强说。我说,你怎么能那样对人家。小强说,谁让他一年到头不洗澡,走在一起一股酸臭,坐教室里好像整个教室都馊了。每周周末去外面浴池洗澡的时候,叫上他,他也不去,后来我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他也不去,我踢了他一脚,他才跟着大伙去了。我说你那一脚真管用,从此之后大师兄爱干净多了,衬衫三天一洗,外套和裤子一周一洗。基本上是一下晚自习就跑回宿舍洗衣服,晾在那儿,第二天早读的时候正好干了穿。小强说,你还别说,大师兄真的是把学校当成家了。早些年参加高考,一门心思要考清华或者北大,可惜每次都差几分。有一年他考得不错,想报北大,又觉得有点危险,报了复旦,考上了,可是死活不去上,父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他还是不去,说来年肯定能考上北大,谁知道第二年反而考得更差。父母不再给他交学费,他跟父母断绝了关系,校党委书记知道情况后,把他叫过来说,你每天早上把我的办公室打扫一下,再把科研楼和教学楼之间的空地打扫一下,我免除你全年的学杂费,也算是勤工俭学了。他第二天就拿着笤帚和拖把恭恭敬敬地到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党委书记换了一拨又一拨,学校早就决定永久免除他的学费和住宿费,他还是坚持每天早上把教学楼和科研楼之间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叹了口气说,考了二十多年,从一个毛头小伙考到头发斑白,不成神也成仙了。你说他不结婚也不生孩子,有没有想女人的时候?想的时候怎么办?小强摊了摊手说,我哪儿知道。

小强把我送到地铁站,他坐朋友的车回去。临别的时候他说,你真的要写我?我说是啊,你不是说随便写吗,等我写完了给你看看。小强掏出一个硬盘交给我,说,不用,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这个硬盘里,什么时候离开的家,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写过的东西,发过的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我点了点头,把硬盘收好,跟他告别,坐地铁去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半躺在床上,打开电脑,插入硬盘,开始梳理小强的经历。还没看几张照片,我就在床上睡着了。我总是这样,只要一沾床,哪怕是放着声音很大的音乐,我也能很快睡着。另一个能让我快速入睡的地方是行驶中的大巴车上。坐在大巴车的中后部,车开起来,一路颠簸,我闭上眼睛,不出十分钟,准能睡着。后来我总结了一下,认为自己沾床就睡是长期上夜班的结果。五年前我从东北的一所高校毕业后,考到了北京,在北京的一家报社上夜班,直到现在。刚毕业的那两三年夜班多,一个月二十三四天夜班,经常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现在夜班少了些,也有二十天左右。白天得睡好几次,虽然每次睡的时间都不长。有时候中午打完饭吃着吃着就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桌子上往往淌着口水。同事笑我说,我看你吃着吃着,放下筷子,趴桌子上了,以为你哪儿不舒服,想过去问你,你却呼呼睡着了。我们上夜班好的地方在于不会一直通宵,常常凌晨三四点就鸣金收兵了。当然如果有重大事件,凌晨五点爬起来也是常有的事。经常是这样,凌晨一点的时候接到上面通知,再过两小时通讯社将会发布一篇重要稿件,请各报社注意采用。于是大家订好凌晨三点的闹钟,夜班办公区呼呼啦啦倒下去一大片。您放心,通讯社说凌晨三点会来的稿件,一般凌晨三点半才能来,所以大家都悄悄地把闹钟时间改成了凌晨三点二十。这个时候你是必须睡的,否则稿子来了之后你得像打仗似的编辑、排版、报版、审核、校对,昏昏沉沉的怎么行?正文错一个字罚一百,标题错一个字罚两千。久而久之,当部门总监入睡的命令一下,办公区很快就会沉寂下来,刚沉寂一会儿,呼噜声就起来了。我在长期的夜班锻炼中,养成了靠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都能很快入睡的习惯,差不多是随时随地。但终究不如行军床舒服。买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入睡的命令一下,抽出行军床,打开躺在上面,简直比席梦思还舒服。但生活不能太安逸,躺在行军床上容易睡得很沉,往往别人开始干活的时候自己还在昏睡,当自己在女同事吃吃的笑声中醒来的时候,活儿已经干差不多了。我刚上夜班的时候睡过一段时间的行军床,经常睡过点,后来索性把行军床扔了。

要不是电脑一直发热烫着了我,我还真会一觉睡到自然醒。这电脑是我十年前买的,一直没换,散热功能严重受损,上网也慢得像蜗牛。我醒来之后,坐在桌子前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做了几个关于小强的梦。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有道理。我重新开始梳理小强的经历。其实不用我怎么梳理,因为我跟小强之前太熟太熟,他上大学之后的事情,我也能通过他的朋友圈和别人之口知道个大概,唯一缺失的是他在新西兰农场度过的两年半摘草莓的时光,还有他回国后周游各地和四处创业的经历。那种在异国他乡的温暖阳光下劳作的场景我想象不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出过国,于是我只好看他的照片。但我打开的第一张照片就让我惊呆了:他跟由美正甜蜜接吻。

这显然刺痛了我。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又坐下来。关于那段经历我不太愿意回想,但偶尔想到了也会会心一笑。那年高二刚开学,全班八十个同学在班主任的主持下,在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的教室里轮流做自我介绍,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八十个同学里面我只记住了三个人:一个是大师兄,这没得说,全校乃至全县的人都认识他,参加高考八九次,现在又退回到高二复读了;一个是魏小强,班主任规定每人自我介绍三分钟,他讲了五分钟,班主任打断他,他说还有两句,又讲了三分钟,班主任说可以了可以了,他说还有最后一句;一个就是陈由美,让全班男生耳热心跳的小甜心,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说,自己在天津读完了初中和高一,今年夏天刚刚回来。我听到旁边两个男生在小声议论:怪不得比所有的女生都有气质,原来在大城市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做完自我介绍班主任直接宣布下课,我收拾完书包刚要走,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我一回头,见是刚才那个做了十分钟自我介绍的魏小强,他说,你叫许国通?我说是呀。他说,你是许寨的?我是魏寨的,我每次坐车回家都路过许寨,以后可以一起到中心站坐车。我说好呀。我们俩就这么认识了。那个周末放学,我们一起坐大巴车回家,小强说,有空想去你家看看。我说好呀,这次就可以去我家,晚上我妈在家包饺子,我每次回家我妈都要包饺子,咱们食堂的伙食实在不行。没想到小强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到许寨下车,我妈接着,到我家口若悬河地讲了五个小时。其间我妈多盘了半盆饺子馅儿,一边包饺子、煮饺子,一边听小强讲。半盆馅儿很快被我俩吃完,我妈给小强续了一杯又一杯水,然后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终于,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小强突然站起来说,我得赶紧回去了,爸妈在家肯定急得不行了。我说,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今晚就住这儿。小强说,我家没电话。我这才想到魏寨就在山脚下,比我们许寨闭塞得多。我说,深更半夜的,怎么回去?小强说,把你家的自行车借我用一用吧,周日我再骑回来,咱俩一起返校。我说,你骑到家得两个钟头吧。小强说,这算什么,自己之前经常一骑就是七八个小时,能从咱们村骑到洛阳地界。说着抄起一辆车,消失在暮色里。

我们那儿有个说法,如果一个人说起话来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乡亲们就会送他一个外号,叫“喷唬蛋”。果然,周日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妈脱口而出一句:肯定是“喷唬蛋”来了。说完才知道我家院墙不隔音,开门之后充满歉意地看着小强。谁知道小强一点也没生气,笑嘻嘻地把车推到我家墙下,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五个小时,直到我俩离开家,到村口,登上返城的大巴。我妈跟我们挥手作别,看大巴车绝尘而去,脸上才露出释然的微笑。

从此之后,小强每周去我家就成了常态。他知道我高一的时候经常考全班第一,高二分完文理,我在文科班更是從未考过第二,就每周末到我家跟我一起温习功课。无奈的是,两个月过去,班里面考了三次,他成绩依然垫底。有一次小强说,罢罢罢,我就不是学习这块料。我妈在一旁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以后要是当个导游,肯定吃香。一语点醒梦中人,小强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对呀,我这次回城里就去买导游方面的书。我妈又对我说,国通,好好跟人家小强学学,像你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遇见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的,以后能弄成啥?

果然,我妈说的我的这个弱点很快在追女孩身上显现了出来。自从高二认识了陈由美之后,我心里面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女孩。我试着跟由美接近,可每次一碰上她的目光,我就败下阵来。有几次在楼道里面相遇,由美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刚抬头看她一眼,脸就红到了耳根,她微笑着从我身边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给她写了一张纸条。写完不敢直接给她,知道大师兄是个非常厚道的人,就委托大师兄递给了她。由美看完后脸颊绯红,把纸条装进衣兜就出去了。过了很长时间,由美回来了,脸上也恢复了平静。我不甘心,又给她写了一张纸条,委托大师兄递过去。由美打开后看了一眼,直接把纸条撕得粉碎。我心里面“咚咚”狂跳起来,身子坐不稳,几乎要从椅子上掉下去。大师兄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看书。由美拿出小镜子,开始补妆,补完妆,仍然一脸平静地做题。我以为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更大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些天我反思了追求由美失败的原因,想来想去,还是一条:自己太土。就在由美撕碎我纸条的第二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想回宿舍换衣服,却发现宿舍大门已经锁了。隔壁楼的宿舍大爷来串门,跟我们楼的大爷并排坐在台阶上聊天。我央求大爷给我开一下门,大爷不情愿地打开门,看我走进去,对另一个大爷说,这孩子现在还穿历史鞋,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一下子就把我刺痛了,刺得很深。我忍住痛,躲在墙后,听他们后面说什么。隔壁楼大爷说,是啊,现在的娃娃大部分都穿球鞋,条件好的、家是城里的穿旅游鞋,历史鞋很少见了,一般男劳力穿,但是总比穿布鞋强。我看也有好几个学生穿布鞋。宿舍大爷的话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虽然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把宿舍大爷的话当作我人生的耻辱,当作励志的教材,但当时我确实对宿舍大爷心怀感激。首先是鞋,现在谁还穿历史鞋?其次是的确良裤子,90年代的人才穿的确良,现在的男孩早就穿休闲装运动裤了。再次是衬衫,过于宽大,现在大伙早就穿各式各样的T恤了。最后是万古不变的平头,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长碎发、短碎发或者齐刘海?可惜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由美天天打扮得更加花枝招展,下课之后就当着我的面跟大师兄调笑,弄得大师兄方寸大乱,面红耳赤。我想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多久的,谁知道没过多长时间,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发生了———由美跟小强好上了。

关于由美跟小强好上的具体细节,我不愿过多回忆,但当时在学校传为美谈的是,两人常常在课间抱在一起接吻。我对他们两人在一起并不感觉奇怪,一个是班里的小甜心,一个是班上口才最好、交际最广、最具统治力的人物,两人在一起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再看小强的装扮,虽然都是从地摊儿上买的,有的衣服还是二手的,但紧身T恤、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旅游鞋,还是把他变成了一个时尚的美少年。多年之后,当我见到他时,我仍然在不同场合称他为“最不像农村人的农村人”,他听后总是会心一笑,洋洋自得。

由美要跟小强分手的时候,小强正在新西兰的农场里摘草莓。那时候小强已经毕业两年了,信誓旦旦地跟由美说,他马上就要挣大钱了,很快就会让由美过上女王般的生活。小强大学上的是南方的一所旅游管理学院,学的是导游专业,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导游,嫌工资低,辞职跟几个朋友合伙创业,开青旅,结果没什么客源,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由美高考考上了郑州的一家城市学院,每天上课就是化化妆,涂涂指甲,练练形体,毕业之后学校分配她们去当礼仪或者模特。平时由美的生活全靠小强在南方的学校里做兼职赚钱接济,小强不让由美出去走T台或者当礼仪赚钱,怕外面的男人把他的心肝宝贝勾引走。小强上学的时候什么兼职都做,送桶装水、发传单、做餐厅服务生、做家教、当辅导班老师、到医院当药物试验志愿者……大学毕业有了正式工作,小强也是白天当导游,晚上坐电脑前刷单,或者去健身房当兼职教练。小强跟人合伙开青旅失败之后,由美也自觉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标准,原来一周吃一次的火锅,变成了两周一次。那时候小强经常给自己打气,也给由美打气,马上就要去新西兰了,马上就要去新西兰了,新西兰的草莓又大又甜,自己马上就要挣大钱了。那段时间新西兰的草莓简直成了他们两人心中的图腾。小强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处理完青旅的后事,写好欠条和担保人,回郑州跟由美缠绵几天,就飞去了新西兰。那时候北半球很多地方天寒地冻,新西兰正是夏天,但不太热,小强打给由美的国际长途里充满了阳光和海风的味道。小强后来告诉我说,那时候自己唯一想的就是赶紧挣钱,挣大钱,然后才能跟她的小甜心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也是自己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哪个男人会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放在国内,自己不远万里到异国他乡汗流浃背摘草莓?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自己当时想,摘够一年吧,摘够两年吧,两年挣二十万,回到郑州,回到女朋友身边,付个首付,买套房子,跟女朋友过安安稳稳的甜蜜生活。不成想,郑州的很多拆迁户,随随便便一拆迁就是数百万上千万。

翻看小强硬盘里的照片,能够看出,小强在第一次登机回国的时候还是信心满满的。他站在舷梯旁比着剪刀手自拍了一张,脸微红,表情略搞怪,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有一种惊喜在里面。那表情就像二战期间准备登上战机奔赴战场捍卫和平的大兵。那时候由美刚刚把他的微信号、手机号和QQ号全部屏蔽,小强要不远万里十万火急赶回去,来挽救这段恋情,让他的小甜心回心转意。由美是个特别善良的人,旁敲侧击半个月,说有男生追她,送她礼物,接着拒接小强的电话,但是小强发微信和QQ她还回复。又过了一周,小强发微信她不回,但发QQ她还回复。又过了一周,小强发微信和QQ她都不回复,但小强发短信她还回复。又过了十天,小强发微信、QQ、短信她都不回复,小强在微信里面一阵声泪俱下后,三种联系方式就被由美全部屏蔽了。

翻到小強重返新西兰的照片时,能够看出,小强在回国的那一周里,过得并不顺利。他在万米高空自拍了一张,照片里的他满脸憔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坐在座位上,舷窗外是厚厚的云层。我找到了硬盘里的一份文档,里面说,他回国后立即换了手机号,然后转机直飞郑州。由美知道那是他新换的手机号,把他的新号也拉黑了。小强在郑州的酒店里住了一周,每天用不同的座机给由美打电话,由美拒绝见他,小强登上了返回新西兰的航班。

小强后来跟我说,他再次返回新西兰的时候已经了无挂碍了,身心仿佛空灵了一般。新西兰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在召唤着他回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他回到新西兰之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在篝火晚会上尽情狂欢,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一点点地忘掉跟由美在一起的所有细节。那段时间他的月收入翻了好几倍,英语水平也日益精进。还清当年创业失败欠下的债之后,小强开始周游澳大利亚和太平洋群岛,期间还抽空去了一趟非洲和南美洲。旅游过程中小强认识了一位从欧洲来南半球玩的女孩,两人联系了半年多后和平分手。小强在新西兰过完第二个圣诞节后,突然想回国看看,回自己的老家过个年,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回家了。

小强回来了,但并没有回自己的家。当年他高中复读的时候,家里面就不同意,说上个大专中专还不如不上,趁早去外面打工是正事。当他考上旅游管理学院的时候,家里面更不同意,说学费那么贵不说,上了也是白白浪费三年。他一意孤行要去上,并发誓从此不问家里要一分钱。他要去新西兰的农场摘草莓的时候,家里面更是激烈反对,威胁说要是去了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他去了,果然好几年没再回过家。这次他回国后联系了我,说能不能在你家过个年。我说当然可以啊,求之不得呀。小强在我家从大年三十待到正月初六,中间我妈劝他回自己家看一眼,毕竟现在离家这么近,而新西兰到中国的机票又那么贵。小强坚决不回,我妈只好作罢。正月初六,小强坐车去了郑州,从郑州飞广州,从广州飞回了新西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赘述了:小强在新西兰摘了两年半草莓,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攒了几十万,回国后拿出一小部分钱继续投资青旅,拿出另一小部分钱周游全国,并开始在某著名旅游网站上开设专栏,连载旅游日记。连载小有名气后,他把自己在新西兰的经历写成了一本荡气回肠的书,在全国巡回演讲持续火爆后,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三本书上市后,他立即回到家里,跟父母和好如初,租了一辆车,带奶奶和外婆到郑州玩了两天,又让父母坐了一趟飞机,带父母去四川、重庆、云南耍了一通,然后才回到北京,继续做他的新书分享……

翻完小强的照片已是后半夜。我一点也不困,刚才睡得很沉。这当然是拜长期上夜班所赐。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小强,我会不会干长期上夜班的苦差事。我的意思是,正是小强在大学期间和毕业后的所作所为影响了我,才使我在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夜班工作。小强刚到大学报到一周多,中秋将至,他给远在东北的我发短信,说,来大学十天了,找了一份发传单的活,一小时十块钱,虽然收入微薄,但发三小时也足够出去撮一顿。你有空也可以尝试一下发传单,可以不为了挣钱,单纯为了多接触人,多跟陌生人说几句话。你太内向,太害羞了,由美说高二的时候你好像对她有意思,想追她,但你害羞成这样,她根本无法跟这样的男生相处。后来看你是个考大学的好苗子,不想耽误你的前程,就快刀斩乱麻,让你彻底断了对她的念想。我看着小强的短信,在床上躺了很久,起来后就从网上找了一份发传单的活,虽然发的过程中被宿管大爷大妈们驱赶了好几次,但得到钱后第一时间去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馍。

那年国庆节,小强又给我发短信,说,他已经不发传单,开始送桶装水了。送水虽然累一点,但一小时工资是发传单的三倍。再说,送水能锻炼肌肉,男生没有肌肉,怎么吸引女生?我很快在学校的网站上找到了一份送水的活,当天晚上跟着运送桶装水的货车,辗转学校的七栋宿舍楼,送了四十桶水,得了五十块钱(送到一至三楼每桶水一块钱,四至六楼每桶水一块五)。虽然第二天醒来肩膀和胸部痛得我无法呼吸,但五十块钱握在手里还是实打实的。

后来我就一直追随小强的脚步,他当餐厅服务生的时候,我也去餐厅应聘,他去当辅导班老师的时候,我也积极准备讲义,一次次去试讲……在经历了几次被轰下台的尴尬后,我终于被一家辅导机构看中,从此如鱼得水,在不同的辅导机构干了七年。东北冬天冷,一冷冷半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夜讲完课后长途跋涉去赶公交。此时已经有三个小时没有进食,身子很凉,又被外面零下三十度的冷风一吹,浑身哆嗦得站不住。可是一想到小强QQ空间里面那张眼神坚毅的头像,牙齿就停止了打颤。

上夜班之后,看书的时间多了。虽然白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但睡醒之后大脑很清醒,仿佛雨过天晴的空气一样。我就抓住这样的时间赶紧看书。看多了,自然就想写,这些年断断续续写了三十多个中短篇,大概五十万字。前些年试着投了几篇,偶尔能发表,更多的则是石沉大海。我索性不投了,只管看,只管写,写完就放电脑文件夹里,像一段段尘封往事,布满了蛛网。听到小强出书并火爆全国的消息后,我受到了刺激,将那些深埋在文件夹里的小说又翻出来,有的看完直接删了,有的重写,有的改得面目全非。改完之后投出去,居然也发了一些。其实小强毕业之后我俩的联系就少了,他去新西兰也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但他跟女朋友一分手,我很快就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总是传得比什么都快。听到小强分手的消息之后,我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在憧憬着我跟由美的可能性,如果我跟由美成了,我俩该怎么面对小强,以及我跟由美到哪个城市工作、定居,等等。事实上小强跟由美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忘掉由美,一直在千方百计打听由美的点点滴滴。就在由美撕碎我递给她的纸条,开始跟大师兄调笑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我悄悄地把大师兄叫出去,央求他在合适的时候问由美要一张照片。大师兄明白我的苦衷,第二天就问由美要照片,由美当着我的面,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给了大师兄。大师兄中午打饭的时候插队到我前面,像传递情报似的把照片塞给了我。照片里面由美留着当时最流行的长碎发,穿着粉色羽绒服,笑得很甜。这张照片伴随我度过了整个大学生涯,直到毕业前夕,我去西北大漠旅行,照片在箱子夹层的一个相册里放着,我打了一辆计程车,下车后忘了拿箱子,事后多方寻找还是没找到,这张照片也就永远留在西北大漠了。

所以你看,整个大学期间我的感情生活几乎一片空白。有一天,小强约我出来透透气,我俩沿着长安街闲逛,我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感情经历后,对他说。当然也遇到过几位心动的女孩,聊了一段时间就没了下文,不是人家不跟我聊,就是我觉得配不上人家。工作之后也是这样。刚工作的时候,愣头青,追过两位老北京家的千金,吃过一些苦头后,学乖了。小强对我大学期间一直忘不了由美并不以为意,他现在好像对什么事情都释然了,话也少多了。我说,得亏你来北京了,否则我肯定又是呆在出租屋或者宿舍里,昏睡,看书,写东西,晚上就去上夜班。我白天的时候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开着台灯,营造出一种深夜的感觉,这样便于自己安静思考问题,吃饭的时候就去地下食堂,有时候连续好几天见不到太阳。小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把我与某类自我封闭的人群联系起来。我说,我只有在集中精力看一本书或者全力以赴写一篇东西的时候才会这样,平时休息的时候我经常骑行北京,一骑就是八九小时十来个小时。从东城出发,向东穿过朝阳、通州,到达北京和河北交界;向西穿过西城、海淀、石景山,到达门头沟或者房山;向南穿过丰台、大兴,到达南六环;向北穿过朝阳、昌平,到达怀柔或延庆,或者偏东北一点,穿过朝阳、顺义,到达密云或平谷。父母催婚催得不行的时候要去骑行,看到别人炫耀自己的新车或新房的时候要去骑行,朋友圈有情侣秀恩爱的时候要去骑行,有时候没来由地感到闹心,或者单纯为了锻炼身体,也要去骑行。北京的道路千万条,我骑行却从来不会迷路,不管骑多远,我都能准确无误地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小强问我诀窍是什么,我说我的诀窍就在于坚持大方向正确就行。比如向北骑行,我就始终坚持向北的大方向,返程的时候,我就始终坚持向南的大方向。这样无论如何都能回到原点。小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说自己也是个骑行爱好者,还从来没听说有人能在一天之内从东城骑车到怀柔、延庆、密云或平谷的,下次一定要一起骑车去这几个地方看一看。

第三本书的巡回分享告一段落后,小强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回新西兰,不过这次是以“包工头”的身份,他要负责一大群在新务工人员的吃喝拉撒睡;要么留在北京,创办自己的旅行社,承接北京及周边的旅游服务事宜。小强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大师兄,他看了一眼大师兄在图书馆复习备考的照片,再也忍不住了,立即通过我,联系到了给我发大师兄照片的同学,又通过他要到了大师兄的联系方式。跟大师兄聊了几句,才知道大师兄早已经是学校餐厅的一名厨师了,该做饭的时候做饭,做饭的间隙就赶紧拿出课本背一段古诗文或者记几个英语单词。周末的时候宿舍太吵,大师兄就拿着课本去县里的图书馆做題。小强跟大师兄交完心之后,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现在你可以有三种选择:要么继续当厨师,复习备考一辈子;要么跟我去新西兰,吹着海风摘草莓,没准儿找一个外国女朋友;要么来北京,我让你做我旅行社的财务总监。当然你也可以先去新西兰,再来北京。大师兄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以为大师兄肯定选择继续留在学校当厨师,谁知道他说,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考虑先去新西兰体验一段时间吧。小强和我同时睁圆了眼睛。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杨永磊,1988年生,河南平顶山人。吉林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陕西文学》《安徽文学》《莽原》《延河》《奔流》《牡丹》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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