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地缘政治的代表性理论及基本规律

关键词 地缘政治 国家利益 海权 陆权

作者简介：杨柳，广西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际关系。

中图分类号：D60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4.175

肇始于近代歐洲的地理大发现不仅是自然科学领域的重大发现，更为社会科学乃至世界政治掀开崭新的一页。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航海家带领水手们先后到达非洲、亚洲（印度）以及美洲新大陆，丰富的原料及广袤的市场直接刺激了欧洲的经济发展，促进了两次工业革命的先后进行。新兴先进技术取代原有落后技术，生产方式发生改变，生产效率得到提升，为此后将近三个多世纪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海洋性扩张，即在世界各地抢夺殖民地、划分势力范围提供了坚实的物质保障。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意义上的地缘政治学才在德国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以及瑞典政治学家鲁道夫·契伦（Rudolf Kjellen）的共同影响下诞生。

一、地缘政治与地缘政治格局

地缘政治的英文表达为：geopolitics，是一个复合单词。“geo”源于古希腊文“Ge”或“Gaia”，意为地球之神，“politics”源于古希腊文“Polis”，意为古希腊的城邦国家，因而从词源派生而言，地缘政治的最初含义是指地球和国家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①。地缘政治学源于政治地理学，是关于地理空间与国际关系的一门科学。《中国大百科全书 地理学》认为：地缘政治学是政治地理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根据各种地理要素和政治格局的地域形式，分析和预测世界或地区范围的战略形势和有关国家的政治行为。地缘政治学把地缘因素视为影响甚至决定国家政治行为的一个基本要素，这种观点为国际关系理论所吸收，对国家的政治决定有相当的影响。”②美国学者杰弗里·帕克（Geoffrey Parker）认为，地缘政治是一种从空间或地理视角所做的国际关系研究，它是一个表达政治行为与发生这种行为所处的环境之间的特定关系③。地缘政治学是研究和说明政治现象、政治行为与地理因素之间的关系的理论，它直接涉及国际关系、外交战略，对许多政治家与外交家判别世界和地区战略格局、合理选择国家的外交战略和对外政策有深刻的影响④。因此，地缘政治是一种基于复杂地理因素影响下的包含国家安全、外交政策以及大国博弈等内容的国际关系研究。地缘政治学将地理与政治有机结合起来，形成一套相对独立的逻辑体系和理论体系，解释特定地理空间内的政治现象，为特定政治权力在此空间内展开以及形成相应的地缘政治秩序提供依据。由此可见，地缘政治格局与国际格局有密切联系。国际格局是指“在国际关系中对国际事务具有重大影响作用的国家或国家集团等主要战略力量，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相互之间形成的具有全局性的稳定的力量对比结构及其基本状态。”⑤地缘政治格局则是“以国际政治格局为基础，以地理分布为外在表象……体现出各方力量之间的配置，是国际格局反应在地缘关系上并以地理区位方式表现出的一种形态。”⑥两者之间区别在于，国际格局侧重大国之间力量对比的宏观层面;地缘政治格局则是宏观层面在特定地理环境下的微观展现，突出位置、距离、空间等地理因素。

二、地缘政治学的代表性理论

地缘政治学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一种动态发展的理论。在人类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地理环境、科技水平以及国家发展战略等“外部介质”存在较大差异，导致身为“内核”的地缘政治学理论不断涌现，其中不乏沿用至今的代表性理论。

（一）海权理论

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1840-1914）是美国著名的海军历史学家、海军战略理论家、美国海军学院前院长以及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军事顾问。他重点研究17世纪和18世纪的全球海战史，分析英国常年称霸世界的原因，在此基础上率先提出“海权理论”。“海权论三部曲”（即：《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海权对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影响：1793- 1812》以及《海权与1812年战争的关系》）相继出版标志着马汉的海权理论体系建构完成。马汉认为：“谁控制了制海权，谁就控制了世界。”⑦称霸世界的关键在于夺取制海权，即一个国家控制航海活动的能力。地理位置、形态构成、领土范围、人口数量、国民性格与政府特征等六大要素共同组成判断一个国家是否拥有海权的综合指标。生产力水平、航运水平、殖民地或海外基地数量以及海军实力决定了一个国家海权的增长或衰落。英帝国正是凭借强大的海上实力，控制了除巴拿马运河以外的、几乎世界上所有重要的海上通道，成为世界第一强国。马汉的海权理论对美国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自此，海上霸权成为任何一个渴望全球地位的海洋国家制定国家战略时无法绕过的重要考量。

（二）陆权理论

哈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1861-1947）提出的地缘政治理论虽然被后人概括为“陆权理论”，但是更为具体的说法应为“陆海结合理论”。英国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海洋国家，它可以称霸世界却无法统一欧洲，充分体现海权与陆权的二元对立性质。麦金德敏锐地发现“新世界”已无从开拓，欧亚大陆工业化进程不断加快，以铁路为代表的陆上交通运输方式发展迅猛，使德国与俄国再次崛起，英国的离岸平衡战略施展空间趋于饱和，世界霸主地位受到严重挑战。因此，他认为应当将海权与陆权结合起来，从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出发，利用其辐射作用控制亚欧非大陆，即“世界岛”，以陆权促进海权，延续英国的全球海洋霸主地位。他在代表性著作《民主的理想和现实：重建的政治学之研究》中提出经典的三段论：“谁统治了东欧便控制了‘心脏地带;谁统治了‘心脏地带便控制了‘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便控制了世界。”⑧尽管欧亚大陆“心脏地带”在战略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是麦金德受限于英国本位思想，使他对海洋强国的力量和作用作了过分简单的推断。

（三）制空权理论

朱里奥·杜黑（Giulio Douhet，1869-1930），意大利著名的军事理论家，被称为“空军的马汉”，他在代表作《制空權》及后续著作中完整论述了制空权理论的基本理论观点。他提出：随着科技水平不断提高，航空领域的发展使战场由原来的海陆二维空间发展为海陆空三维立体空间，空中力量比海上和陆上力量更具机动性，获得制空权是赢得胜利的关键。但是，杜黑的制空权理论具有明显的缺陷。受当时航空技术水平和缺乏对技术变革的长远判断等因素制约，他过分夸大空军的单独作用，对于不同国家的海陆空三军何为根本、三者如何配合以及需要多大规模的空军等问题缺乏充分认识⑨。由此可见，发展空中力量和掌握制空权在战略上固然重要，因地制宜更为重要，它是一个国家制定战略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四）边缘地带理论

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 Spykman， 1893-1943），美国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家、地缘政治学家，著作包括《世界政治中的美国战略》《和平地理学：边缘地带的战略》。他认为麦金德过高估计了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作用，“心脏地带”与海洋之间的“边缘地带”更具有战略价值。“边缘地带”不仅是陆权国家向海洋扩张的必经之路，更是海权国家防范威胁的缓冲地带。因此他提出：“谁控制了边缘地带，谁就统治了欧亚大陆;谁统治了欧亚大陆，谁就掌握了整个世界的命运”⑩。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对约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及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甚至美国的外交政策产生了深刻影响。

（五）大棋局理论

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1928-2017），美国著名地缘战略理论家，曾担任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他在“心脏地带”学说与边缘地带理论的长期争辩中，结合冷战进程及美国在冷战后取得世界单极霸权地位的现实，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大棋局理论。在《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一书中，他将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广阔欧亚大陆比作地缘战略大棋盘，将法国、德国、俄罗斯、中国和印度视为“地缘战略棋手”，即“有能力、有民族意志在其国境之外运用力量或影响去改变现有地缘政治状况以致影响美国的利益的国家” ;将乌克兰、阿塞拜疆、韩国、土耳其和伊朗视为“地缘政治支轴国家”，即处在敏感地理位置上的拥有相对脆弱状态且能对地缘战略棋手造成影响的国家 。他认为美国的地缘战略目标是防止“地缘战略棋手”主导欧洲或亚洲，防止它们形成反美联盟，利用“地缘政治支轴国家”在欧亚大棋盘上纵横捭阖，以“分而治之”的外交手段建立一种“以美国为政治仲裁者的稳定大陆均势” 。

三、地缘政治的基本规律

地缘政治学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与探索，历经起伏不断走向成熟。从马汉的海权理论到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理论，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学者们在理论创新的同时不断总结和完善地缘政治的基本规律，推动地缘政治学与时俱进发展。

（一）国家利益是地缘政治的核心与出发点

在地缘政治领域，国家利益主要包括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以及国家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安全。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大师汉斯·摩根索认为，“在特定的领土之内，只有一个国家拥有主权即最高权威” 。但是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表明，领土争夺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通常致力于争夺具有地缘价值的地区 ，地缘价值则体现在地理区位与资源分布之上。沙皇俄国为了寻找出海口不惜与瑞典、奥斯曼土耳其甚至大清国发动战争;中东国家为了争夺水源冲突不断;控制石油资源更是美国不惜两次发动海湾战争的主要目的之一。研究地缘政治，必须从国家利益即领土、主权以及资源入手。

（二）海陆两权对立是地缘政治的结构性矛盾

众所周知，地球上海洋面积与陆地面积差异巨大，这一客观现实构成了地缘政治中海陆两权对立的前提条件。其次，海洋环境与大陆环境差异显著。传统海洋国家大多领土较小，耕地面积以及农作物产量无法满足生存需求，对外贸易尤其是海上贸易由此而来，形成了具有明显开放性的海洋贸易文化;传统大陆国家依水而建，土地较为肥沃，“人-地”关系使得大陆农耕文化得以延续。但是，随着人类发展即人口不断增长，“人-地”矛盾逐渐凸显出来，扩展生存空间成为海洋国家与大陆国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翻开近现代国际关系史不难发现，英国的“欧陆均势”政策、法国的“大陆封锁”政策、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及美苏争霸，均体现出海权与陆权的对抗。从地理空间视角来看，海陆两权争夺的核心地带是介于海陆之间的具有海陆双重属性的沿海边缘地带，而沿海边缘地带又是世界上十分重要的海峡、地峡、岛礁以及蕴含丰富资源的兵家必争之地。由此可见，研究地缘政治需要谨慎把握海陆两权对立这一地缘政治的结构性矛盾。

（三）距离是决定国家间权力投放的重要变量

在地缘政治领域中，一个国家的权力体现在“有能力在任何时候运用权力去影响或控制它视为具有战略意义的领土” 。抛开技术层面因素，距离是决定一个国家权力大小的重要变量。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以及帕特里克·奥沙利文（Patrick O'Sullivan）认为权力与其到权力中心区的距离呈反比例关系 ，距离的增加必然导致权力成本的增加。与此同时，距离既能保证安全也会带来危险。美国东西方向与欧亚大陆两端分别相隔大西洋和太平洋，南北方向均无强国。天然的地理位置保障本就足够强大的美国免遭外部威胁。虽然全球化时代背景下的科技革命尤其是“海陆空天电”技术飞速发展弱化了地理距离的作用，但是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忽视距离的重要性。进攻性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家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提出的“离岸制衡”（offshore balancing）概念从一个侧面说明：距离为域外大国介入地区问题提供了便利条件。

（四）技术是改变国家间地缘政治关系的决定因素

梳理地缘政治学的发展脉络以及不同时期的地缘政治理论，不难发现技术具有强大的推动力。马汉提出“海权理论”离不开航海技术的进步与发展;麦金德提出“陆权理论”源自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迅猛发展以及陆地机械运输交通工具的普及;杜黑提出“制空权理论”则是受到飞机等航天器发明和运用的启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过程及结果让世人直观且深刻体会到技术的重要性，美国在日本投放的两颗原子弹基本宣告战争已经结束。经过此次战争，国家间地缘政治关系发生根本性改变。欧亚大陆满目疮痍，英、法、德三强元气大伤，原本信奉孤立主义的美国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成为毫无疑问的世界最强国家。此后长达44年的冷战虽然被意识形态主导，但是技术从未停下前进的步伐，第三次工业革命到来，计算机、航天科技改变了生产方式，进而促进了经济发展，欧亚大陆国家逐渐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美国借此契机巩固冷战中的优势地位。冷战结束后，人类进入全球化时代。新世纪以来，技术现代化步伐进一步加快，人类即将迈入第四次工业革命 ，中国第一次与发达国家站在同一起跑线。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家间地缘政治关系将再次迎来拐点。

（五）国家间实力对比构成了具有动态性的地缘政治格局

与地理环境的相对稳定形成鲜明对比，单一国家的综合国力以及所在地区不同国家之间的实力对比却在不断变化，由此构成该地区具有动态性的地缘政治格局。虽然全球化时代国家间的相互依赖程度不断加深、合作领域不断扩大，但是国家间的竞争、冲突甚至对抗依然存在，只是表现形式以及烈度各有不同。地缘政治格局是国际格局在某一特定地区的投影。以亚太地区地缘政治格局为例，20世纪60年代末中苏交恶之际，中美关系得到实质性发展，随着中美两国建交，苏联的力量被削弱，亚太地区地缘政治格局开始向有利于美国的方向发展;苏联解体后，中美两国之间的战略合作基础消失，一方面美国通过主打台湾牌遏制中国，另一方面俄罗斯面临美国主导的北约东扩带来的安全威胁，此时亚太地区地缘政治格局再次发生改变，中俄两国开始合作应对美国单极霸权;新世纪以来，中国快速崛起与美国发展减速两者此消彼长使得中美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断缩小，亚太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甚至国际格局将再次发生改变。由此可见，国家间实力对比的变化与该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的动态变化具有相关关系。

综上所述，地缘政治虽然曾被贴上“殖民化”甚至“伪科学”等标签，但是地缘关系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确认识地理学与政治学的结合，合理运用地缘政治的理论及基本规律，为生活在当今时代的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一種选择。

注释：

[英]杰弗里·帕克著.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M].刘从德，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13.

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编委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 地理学[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118.

Geoffrey Parker. Geopolitic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M].London： Printer，1998：5.

倪世雄，等.我国的地缘政治及其战略研究[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5：24，37.

沈伟烈.关于地缘政治学研究内容的思考[J].现代国际关系，2001（7）：57-61.

刘从德主编.地缘政治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50.

[美]马汉著.大国海权：升级版[M].熊显华编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16.

[英]哈福德·麦金德著.民主的理想与现实：重建的政治学之研究[M].王鼎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28.

刘从德主编.地缘政治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38.

[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著.和平地理学：边缘地带的战略[M].余海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8.

[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4，35，1，344.

[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五版）（中译本第二版）[M].阎学通，陈寒溪，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163.

目前关于第四次工业革命存在两种看法：第一，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论坛）主席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认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到来;第二，第四次工业革命还在路上，尚未到来。

参考文献：

[1]李义虎.地缘政治学：二分论及其超越——兼论地缘整合中的中国选择[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陆俊元.地缘政治的本质与规律[M].北京：时事出版社，2005.

[3]倪世雄，等.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

[4][美]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M].信强，译.苏长和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5][美]肯尼思·沃尔兹著.现实主义与国际政治[M].张睿壮，刘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