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aka 天地玄黄

2020-06-01 10:16饶文心
音乐生活 2020年2期
关键词:丽莎音乐

饶文心

《天地玄黄》(1992)这是一部没有剧情胜似剧情,没有演员胜似演员的自然状态人文景观的拍摄纪录,摄影师以自己选取的视角带领观众去云游世界,不着一字、不言一语,昭示人类的蛮荒与文明、浑沌与和谐,叩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整部影片充斥着对人类与环境、对人性、对生命的思考和洞察,仿佛是一条线,将地球上的生命串在一起,穿越了形形色色的文化,同时超越了种族、语言、国界、宗教的藩篱,将全球共同的精神财富物质世界联系起来。

在96分钟的时长里,导演带我们跨越了迥异的世界人文风俗:加德满都的晨钟、加尔各答的宫殿、伊斯法罕的清真寺、肯尼亚马赛人的舞蹈、澳大利亚土著的葬礼……把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领略不到的文化接连不断地冲击你的视觉、直捣灵魂深处。随着画面消失音乐凝结,留给你的是绵延不绝的思绪融入片名所指那高深莫测的天道和触手可及的土地。

美国导演荣·弗里克(Ron Fricke)拍摄这部影片的目的之一在于通过人类再寻常不过的事物,而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呈现出来,通过描绘不同国度的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差异,试图揭示出人类及其个体之间的内在关联,探索世界各地神秘玄妙的一面。

事先经过周密的计划和安排,拍摄小组在14个月的时间里辗转24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他們要在恰当的时间到达恰当的地点进行拍摄,以期达到理想的最佳效果。然而很多时候预期再好也要指望老天的眷顾。的确,拍摄这样一部无台词无对白的影片,摄影的位置非常重要,实际上相当于导演的作用,故导演、摄影甚至剪辑全由弗里克自己一人包揽。

当然,制作这样一部地域跨度大、拍摄对象充满变数的纪录片需要很多东西。除了需要非常优秀的摄影师、需要引人入胜的编排、还需要应景而变的音乐。音乐成了影片的主导,对电影进行剪辑实质就是对音乐的编辑。花了一年时间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拍摄小组带着72小时的胶片回到了美国,他们还要静一静,思考如何将这些素材编辑成一部精彩完整的电影,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弗里克以壮观的雪山瀑布开场,以航拍鸟瞰大地,以深邃的尺八音响持久衬托,缓缓地推移变换,场景中的有源声响与配乐巧妙地叠加。

尺八,苍凉的尺八,在合成器浑沌的弥漫中,镜头连缀起一串宗教图景。从喜马拉雅山麓尼泊尔僧侣的集体吟诵到印度教苦修者的喃喃自语,从伊斯兰苏菲教徒的转舞到耶路撒冷哭墙的虔诚信众和圣地麦加朝觐的滚滚人流,面对撒马尔罕矗立的清真寺匍匐而拜的信徒,手捏念珠的西藏喇嘛,法国兰斯大教堂神职人员的祭仪,日本京都隆安寺老尼姑超尘脱俗的淡泊……这样的修行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的境界!

有一次摄制小组按计划到达日本一处温泉拍摄雪猴,当摄像机架好之后,却发现一只雪猴也没有,只有热气氤氲的天然温泉和四周静静的冰雪。说来有趣,正在发愁的时候,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一只母雪猴走入了镜头,扑通一声跳进了温泉,刹时宁静被打破了,这位重要的主角充满悬念出人意料地突然登场了。雪猴那张脸似乎在出镜前用鲜红的油彩化妆过了,那所有的动作都似乎是按导演的要求进行的。尤其惊诧的是,雪猴竟然按着导演所想双目微闭进入一种冥思状态,太入戏了,真是绝佳的超级发挥。

然而有时一些拍摄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弗里克一行本打算拍日本东京的一个工厂,转了几个小时觉得这地方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于是出得门来,发现东京街头有个禅宗僧人在沿街乞讨。他那副行头很奇特,一顶竹斗笠遮住双眼,身着长衫,颈挂一布袋,一手托钵,一手持铜铃。在急步而行的人流闹市中,僧人摇着铃铎始终一步一挪,节奏笃定,毫不在意人们是否施舍,亦不为外界所侵扰,我行我素,像是进行一种自我救赎仪式,那份从容与淡定令纷扰的现代尘世里多了一份安宁。这完全是计划之外的收获,也是导演最珍爱的画面之一。

在春季潮湿的季节拍摄澳大利亚中部的艾尔斯岩石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最大挑战是无以计数的苍蝇蜂拥而至,此刻的拍摄小组成员竟然像养蜂人一样包裹严实披挂上阵,但呼吸间还是稍不留神它们就钻进鼻子和嘴里,只有凭借吸尘器来驱赶镜头前的苍蝇。

在爪哇的一家卷烟厂,大概有4000名女工在工作,而摄制小组的4个美国人和一个新加坡人就像天外来客般从妇女们中间走过,引起咯咯的笑声。她们甚至伸手触碰这几个男人,因为好奇他们的胳膊长着的长长汗毛。

有一次飞机要降落在亚马逊丛林,导演弗里克从舷窗里就看见了掩映在树叶中露出的孩子们一张张涂彩的可爱面孔,这些当地土著孩子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他们,就像看外星人降落到了地球。

《天地玄黄》探索宇宙万物共有的特征,展示这个世界的圣洁与阴暗的对比,好像你一次就从苍穹间俯瞰到了整个地球,看清了我们人类的本质。正是因为没有对白、没有剧情,给你的画外空间才显得如此广袤,你的思绪会情不自禁飘向宇宙星河。

镜头摇进洞里萨湖畔再现夕阳中吴哥窟的余辉,须臾间叮咚作响的甘美兰音乐把你领进了梯田如画的爪哇岛,一会儿画面又把你带入普纳班南神庙和婆罗浮屠佛塔,另一厢是巴厘岛数百个赤裸上身的男子席地而坐整齐划一表演恰恰舞吟唱,此起彼伏的恰恰喊声动地喧天,鳞次栉比的身体造型,伸向前方晃动的臂林,巴厘岛男子的阳刚气概瞬间却被耳际插着的一朵红花显示出异样的妩媚温情。

现在是一组地球上不同种族生活写照的蒙太奇:伴着笛节里嘟(Dijeridu)低沉深邃嗡嗡回荡的声响,我们来到了澳洲,看到了那赭红色盘踞而卧的艾尔斯岩石以及澳洲土著在精心涂抹他们的脸谱;披挂着鲜艳族饰的土著孩子,眼神中没有一丝怯生;肯尼亚马赛妇女心无旁骛做自己的手工;在男声固定节奏反复哼唱的衬托下,两排马赛人在舞动,手执标枪上身笔直向空中腾跃;田野采录的儿童固定节奏吟唱加入进来了,两排巴布亚妇女及孩童的舞蹈:澳大利亚北部土著男子的葬礼仪式;伴随着南美排箫及其印第安人的音乐,巴西贫民居住的旧城区脏乱不堪。打击乐制造的节奏反复形象地表现流水化生产线的机械操作,都市的车水人流,喧闹拥堵的交通状态。

印度垃圾场,人与猪、狗、乌鸦都在寻觅,露宿街头的流浪者,无家可归的儿童,被遗弃的母亲和孩子……丽莎的无词歌就在这些不断变换的场景中飘荡,陡然平添几分忧伤怜悯和无奈。每当描写杀戮后平民的森森尸骨,丽莎的歌声总在盘旋徘徊。

镜头掠过科威特油田大火的滚滚浓烟,巨型B52轰炸机拼图般排列在停机坪,持续不断的唢呐与进军式的鼓点渲染把我们带到了中东硝烟四起的战场,从天空俯视皆是丢弃四野的战车大炮。

北京人民大会堂站岗的解放军战士、西安兵马俑威武的战阵、埃及法老墓冢的浮雕士兵、吴哥窟回廊石刻的战争场面以及寺庙遗存的败壁残垣,皆昭示见证着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连绵战争的历史。在这些静态画面的时空跳跃中,配乐运用类似蒙古呼麦歌唱的效果,在浑厚的持续低音上飘着一个高高的啸音,产生出空旷冷漠悲壮而肃杀的气氛。

画面出现了印度教圣地瓦腊纳西古城的恒河岸边。印度人生活在信仰的世界里,沐浴、剃度、祷告、火化,伴随一生的重要事件几乎一年四季都在此循环上演。

最终,弗里克和他的同事们还是借用人类宗教的力量来结束这趟生命之旅。日本和尚的撞钟、麦加朝觐者壮观的围绕天房逆时针游转、飘向水中的花瓣烛光点点,那都是一个个的心愿啊,终于聚焦在BARAKA金项圈般的日食景象中了。

在长长的片尾字幕中,我们听到的是中爪哇甘美兰梵钟般的舒缓敲奏,那分明是来自遥远东方虔诚的祝福……

该片成功与否最终归咎于两个重要的元素:摄影与剪辑、配乐与音效。说了那么多前者,现在我们来说说后者,在一部没有特定演员表演和故事情节的纪录片中,音乐无疑承担着半壁江山。

配乐米歇尔·斯登说他想制作一种称之为全球器乐的音乐,与那种只注重融合世界各国音乐元素的世界音乐不同,他所构想的全球器乐是以世界各国不同音乐、不同种类乐器和人声的音响进行拼接镶嵌,所用到的素材采样均来自不同地区的民族并经过他周密地剪裁过滤。如何用合适的乐器和音响去配合不同的画面是米歇尔·斯登要做的工作。我理解他想用到的器乐形式在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里均没有可仿效和借鉴的现存模板。纵观全片,与其说斯登的音乐是作曲配乐不如说是制作某种音效,他采用的方法有几种:一是拼贴各国的民族音乐,如日本尺八、印度尼西亚甘美兰、南美洲排箫等。但这种原汁原味的民族音乐用的较少,有些则是抽象的处理,仅是作为某种特定的音响符号。比如在合成器持续弥漫的音响当中依稀可闻的印度音乐或中东唢呐、非洲乐弓、僧侣用的铃铎等。另外有些歌舞仪式场面是现场的同期采录。再就是无词的人声吟唱,曲调性不强。

整部影片几乎没有由斯登本人创作的鲜明旋律,可能正因为此,才突出了全片的原生性。事实上,斯登的很多音效正是取自当地野外的自然音响采集和同期录音。浏览影片的音乐,仿佛接受了一场世界民族音响景观的熏陶洗礼。斯登制造出来的声音色彩令人耳不暇接,似瓦格纳的无终旋律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巨大张力,与多处悠长缓慢的画面节奏形成强烈地呼应,持续煎熬撕扯拽拉着观众的视听神经却难以自拔。斯登在配乐中大量运用合成器,这种音色和音响始终持续绵延地弥漫着,把自然界的万千气象、人类文化的绚丽缤纷展露无遗。鲜明的地域音乐标签不失时机地穿插引导,又分明是一位熟谙人类各种语言的解说员在你耳边现场同声传译。

影片的配唱丽莎·杰拉德来自于墨尔本,父母是爱尔兰移民,多民族血统为她的歌唱注入了多元化的基因。丽莎坦言,当一个为了生存而乞讨的小孩注视摄像机镜头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意识到有人在观看他的绝望,这是丽莎在影片中看到的最震撼的一幕,她的配唱也因此而深受感染。丽莎纯净空灵的音色宛如穿透云罅的眩目强光,听她的配唱风格及其音色不由让我一下回到了中欧喀尔巴仟山盆地的丘陵平原,联想起另一位熟悉的曾为影片《英国病人》配唱的匈牙利女民歌手玛尔朵·塞芭丝蒂艳(Marta Sebestyen),她那种旷远寥寞的吟唱至今萦绕于耳。我曾在布达佩斯的多个场合听过她的演唱会。有一次音乐会结束后,我特意到后台找她合影留念并询问她到过中国吗?她回答说,在台湾演出过。

這是一部典型的表现型视觉纪录片,弗里克偏爱极慢的镜头推拉摇移,其画面处理得细腻独到几乎汇聚了所有的拍摄手法,堪称一部镜头语汇的教科书。尤为重要的是,弗里克借助影像及其客观音响和配乐营造出身临其境的现场感,通过蒙太奇更迭的视觉符号、象征隐喻以及诗意联想搅动人类内心深处共有的情感波澜,将人类与文化的非语义性知识巧妙渗入其中,唤起观看者对他文化的参悟和与自身文化的比较。

最后让我们记住他们:导演兼摄影与剪辑荣·弗里克(Ron Fricke)、出品马克·麦吉森(Mark magidson)、监制阿尔顿·沃尔泊(Alton Walpole)、助理摄影是来自新加坡的山姆(Sam Guam Tee Tong)、音乐米歇尔·斯登(Michael Stearns)、助理剪辑大卫·奥布里(Daveid Aubrey)、配唱歌手丽莎·杰拉德(Lisa Gerrard),没有这个卓越团队的精诚合作,一切皆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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