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是一首歌

2020-06-01 07:48胡水
阳光 2020年6期
关键词:二叔红梅主席

胡水

火車钻出了一条阴暗的隧道,再次投身于强烈的阳光下。乘客们迫不及待地望向窗外,窗外群山耸立,黄褐色的巨石山脊映着耀眼的日光,让他们的眼睛有些措手不及。手机屏幕对着一张苍白的脸,自从火车开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屏幕中滑过的无数页资料,终于让她知道北方是没有梅花的。前方就是大同了,路边的山川大地齐刷刷向后飞跑,像是随风吹散的往事,转眼间将美好的未来留在了过去。

她不知道家里为什么给她取了林红梅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让她从小对梅花充满了好奇,她的脑海里至今回荡着一个童年的记忆,那是一首叫《红梅赞》的歌,因此她将梅花和千里冰霜、三九严寒这些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红梅一直以为,她生活过的大同和太原都没有梅花,那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还不够冷,梅花一定要生长在极其寒冷的环境里。这个问题她问过晓宇,晓宇的家在东北。那是一个考试前的夜晚,红梅拉着晓宇到阶梯教室复习功课,复习到深夜,红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摇晃着身边的晓宇,把她从虚幻的梦境中拉回现实。红梅问,东北有梅花吗?晓宇一脸茫然,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她。红梅又问一遍,你们东北有梅花吗?晓宇缓缓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说,有。红梅问,漂亮吗?晓宇空洞地说,漂亮!红梅又问,梅花一定要长在最冷最冷的地方吗?晓宇的声音像是梦里山谷中的回音,对,梅花一定是要开在最冷最冷的地方,越是残酷的环境,越能锻炼出坚毅顽强的生命。说完晓宇接着睡了。红梅相信晓宇说过的每句话,相信程度可以精确到每个字,所以晓宇的回答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晓宇是红梅的同学,她的名字听起来有个“小”字,却长得人高马大,性格又像马一样耿直。刚搬到宿舍的时候,红梅睡上铺,晓宇睡下铺,晚上红梅左右翻身睡不着,铁床吱扭吱扭不住地响。晓宇问,怎么不睡?红梅说,睡不着。晓宇说,红梅,你太娇贵了,你不像坚强的梅花,你简直就像小说中走出来的简爱。就是因为直来直去,红梅并不喜欢她。后来因为一件事,改变了红梅对她的看法。

那是第一学期期末,语文老师微笑着站在讲台,这个老头像宣读判决书一样宣读着几个名字的缺课情况,念到最后,红梅直接进入补考名单。红梅和他辩解了几句,他的脸上涌起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把自己说得好像空气,这么大一个活人,看不见也能听得见吧!红梅说不出话来,呆呆站在那里,恍惚间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天临近过年,一大早父亲让她跟着母亲到矿上领困难补助,父亲说,这次去找他们领导,别人家一个工伤给一份补助,咱们家两个工伤,还有这么大一个讨债的,怎么也是一份?今年就跟那些王八蛋说说,要是不再给一份,老子到他们门口挂肉帘子!母亲苦着脸没有说话,二叔拄着拐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赶早到矿上排队领了补助,母亲带她去找工会主席。新任工会主席刚从公司总部调来不久,五十左右年纪,头发染得乌黑,戴着老花镜,坐在办公桌前读报纸。进门时,母亲脸上瞬间重叠起难以述说的凄苦之色,手拍大腿放声哭喊,聂主席,您就救救我们一家吧!

聂主席身子一哆嗦,手中报纸滑落在地。等他看清来人,赶快弯腰捡起报纸,站起身说,来来来,先坐下,有事慢慢说。

母亲仍是站在当地,说,聂主席,我和您说说我们家的情况,接着把家里陈年腌菜般的旧事讲述了一遍,然后眼泪汪汪地说,这不是发补助了嘛,别人家一个残废一份补助,我家两个残废,您要给我们两份补助。

聂主席在柔软的靠背椅上坐定身子,听母亲把话说完,沉思片刻然后说,张兰啊,我们发放困难补助,不是几个残废发几份,而是一户困难户发一份,这是规定,你家的补助领了吗?

母亲点头,领了。

聂主席说,领了就行,那你们回吧。

母亲见主席不想多搭理,哭喊声更大了,主席,您大慈大悲,我家里两个残废,女儿眼看就要高考,说着话她把红梅拉到身前,像一个木偶般摆给聂主席看,您不发发慈悲,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聂主席面色温和地说,听了你家的情况,我明白你们的困难,但是矿上那么多的贫困户,他向窗外的队伍指了指,队伍因为人数太多伸展不开,已经像长蛇一般弯曲折叠起来,然后接着说,我们只能按规矩来。

母亲听他这么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哗哗的哭着说,主席,您大人大量,就开开恩吧!

聂主席眉头一皱,慌忙起身过来拉她。唉,你这是干什么,孩子还在这儿,规矩就是规矩,谁也改不了,你跪下也没用,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母亲说,主席,您今天不再给我家一份补助,我就跪在这里不起了!

聂主席说,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矿上的规定,谁也不能破例,再说矿上那么多困难户。主席又往楼下指了指说,给了你们,他们都来要怎么办?你女儿还看着呢,快起来。姑娘过来,把你妈扶起来。

红梅听聂主席招呼她,过来想合力拉起母亲,可是母亲的膝盖像是生了根,纹丝不动。

这时母亲诚恳地说,主席,您就再给我们一份补助,我保证谁也不说,别人肯定不会知道。然后她拉拉红梅的胳膊,红梅,你也给主席跪下,咱们求求主席发发善心,要不你的学费到哪儿去找啊。

聂主席赶忙说,你怎么能这样?孩子还小,你不让她好好读书,跟你到这儿干什么?然后又对红梅说,别听你妈的,快把她拉起来!

红梅呆住了。

母亲见她不跪,甩开她的手,一侧身躺在地上,悲痛欲绝,主席,您今天怎么说也要再给一份补助,不然的话,我躺在这儿不走了!

聂主席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没了主意,站在那里直摇头。办公室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看清了情况,进来拉母亲。

母亲见有人拉她,在地上来回翻滚,躲着人们的手,痛苦地哭喊着,主席,我们家里真是过不了了,主席……

红梅看着眼前的情景,像只被围困的小猫惶恐地愣在那里。她已经听不到母亲的哭喊,看不见忙乱的场面,她的世界仿佛停止了,只有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聂主席看着满地打滚的母亲,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从钱包抽出三百块钱,塞给地上的母亲说,好了好了,这钱我个人出了。接着聂主席转身走出办公室,出门时大声叹口气说,我今天总算见识了!

红梅呆在那里,至于母亲何时停止哭喊,人们怎样把母亲拉起来,她如何跟着母亲回的家,之后父亲如何夸赞母亲,对她来说就像前夜的梦一样模糊。

同学们见红梅神情恍惚,如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有人开玩笑,这姑娘又犯傻了,几个同学笑了起来,还有人低头说着悄悄话。这时晓宇站起来说,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和老师打了包票,说红梅从来没有缺过课,当初点名只是个子小声音低,怕是被漏签了。班长和同学帮着作证,语文老师才把红梅从补考名单中划掉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把红梅和晓宇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晓宇自从来太原上学,假期都留在太原打工。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红梅也跟着晓宇留在了太原,晓宇带她到了一家服装商场。红梅见了顾客不会笑,晓宇说,我的姑奶奶,我们是当售货员,不是来当大小姐,明白吗?红梅板着脸说,明白。晓宇说,明白可不是这个样子。说着做个示范,你看,只要两个嘴角上扬,不是很自然就笑出来了嘛。就這样无数次的培训,红梅终于笑得像个样子了,拿到了自己挣来的第一份工资。等到了寒假,晓宇物色了下一个目标,她对红梅说,打工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我们东北人开的龙虾烧烤,而且我已经想好了超级培训计划,每个假期带你做一份工作,把你锻炼得能力超群,这样毕业之后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看着晓宇闪闪发光清澈明净的眼睛,红梅一把把她抱住了。

晚上打电话给家里,红梅把她们的计划告诉了母亲,可是母亲的反应出乎意料。母亲干脆地说,不行,上次假期打工你爸就很不高兴,他说过多次了,让你寒假必须回来,这么大姑娘,没个姑娘样子,谁家姑娘一年四季不回家呢,再这样,干脆学也别上了,就是上学上得心野了。

听到父亲这么说,红梅打了个寒战,哑口无言。

毕业之后,晓宇留在太原打工,红梅决定留下来完成当初的计划。

这个计划曾经因为红梅的缺席,变成了晓宇的个人成长计划。三年的学习和工作,让她更加喜爱这座城市。她对红梅说,你们的造城市长让太原的发展日新月异,越来越有大城市的样子了。接着她问红梅,大同的发展也像太原这么快吗?红梅摇头,她虽然生在大同,长在大同,但她一直住在矿山,那里是耿市长美丽大同之外的世界。

晓宇这次带红梅去了一家蛋糕店,老板是四川人,年纪轻轻来太原创业,开了一家店,又开了两家分店,她俩到了其中一家分店。晓宇申请到了生产组,从打蛋学起,学习制作面包糕点,红梅在前厅当导购。吃饭时俩人凑在一起,晓宇对红梅说,你看老板的后脑勺,那么大,人一定聪明。红梅看看,真是这样。上学时舍友晚上闲聊,北方人出生时要枕硬枕头,把后脑勺睡平了,而南方人没这个习惯,长大后后脑勺都大,所以人也聪明。老板就是例子。老板很勤快,经常到各个店指导工作,有次还到后厨教晓宇打蛋。在他低头的时候,晓宇看着他的后脑勺就想笑,暗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蛋老板”。

俩人在学校住了半个月,清理宿舍不让住了,俩人多方打听,找到了一间城中村里的平房。屋子有多小呢,房东大哥搬来两张铁床,屋里后墙横放一张,紧靠竖着再放一张,就占去了屋子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就是她俩的活动范围。晓宇让红梅睡里边,晓宇说,我睡门口,我们东北人耐冷。铺好从学校带来的被褥,就让俩人在这座省会城市找到了一席落脚之地。收拾好屋子,晚上俩人上街吃了饭,回来躺在床上一直聊。晓宇说,这里就是我们开启革命新征程的根据地了,我们要从这里起步,从职员到经理,从经理到老板,白手起家干出一番事业。红梅听着,眼前仿佛呈现出一条光明大道,一直把她们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红梅一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母亲总是问,答辩完了吗,怎么还不回家?红梅说,答辩完了,学校还有些事,办完就回。再搪塞几次,母亲问得越紧,是不是又在那边打工了?红梅没有办法就承认了。母亲说,你还是早些回吧,你爸问了很多次,问你是不是不想回这个家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爸妈,我和你二叔替你圆谎,让你爸骂过很多次了。母亲这么一说,让红梅心里一紧。

又过了几天,红梅刚和晓宇吃过晚饭,家里打来电话,接起来是父亲。父亲大概刚刚发过脾气,语气还保持着盛怒之下的汹涌气势,父亲说,你到底回不回家,你要是心里没有这个家,我们一包耗子药都死了算了,好让你自由自在到处潇洒。

红梅叫了一声,爸!

父亲接着说,给你三天时间,不回来的话,你就再也别回来了!说完把电话挂了。

红梅的电话停在耳边,泥塑一般保持着这个姿势。晓宇递过一条毛巾,坐在旁边看着她。红梅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晓宇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知道红梅就要像那个寒假一样离她而去了,并且这次不会再有开学的机会。红梅眼泪哗哗地流着,她刚刚选择的光明大道,被一个电话敲得七零八落,化作一片光点,在眼前消散而去。晓宇让红梅把头埋在她的肩上,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家里人让你回去,也是关心你,大概爸妈想你了。回去和爸妈好好说说,安顿好早点儿来,我还有好多计划,等着你一起完成呢!唉,我正好和你相反,永远不回去他们才高兴呢。

车票是晓宇在网上抢的,K7802次车,十一点四十发车,车程三小时十分钟。进站时晓宇对她说,你要像梅花一样坚强,早去早回,我等你。红梅坐在车上,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以致下车时,觉得在太原上学、打工的生活像是童年的梦境那般遥远,而接下来的一切,又像明天的梦一样难以想象。

出站的人流潮水一般,将红梅裹挟其中涌出车站,然后又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以不规则的形态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红梅没有随人潮散去,而是站在站前广场,炙热的阳光照下来,火辣辣粘在她的头顶、脸上、身上,让她有些眩晕。她站立片刻,在四周林立的高楼间分辨着方向,然后挤上回家的公交车。回家又是一段漫长的行程,红梅想着终日里怒气冲冲的父亲、愁眉苦脸的母亲、沉默寡言的二叔,所以她并没有留意中途的几次倒车,没有留意所过之处由都市变为矿山,没有留意阳光由炙热转为温和,直到公交到了终点站,一位叔叔帮她把大包小包拿下车时,她才知道快要到家了。

公交车拖着飞扬的沙石尘土掉头走了,矿口几辆摩托围拢过来,争抢着刚刚下车的乘客。一位中年男子将摩托停在了红梅旁边,热情地弯腰提起她的一个大包放到身前的油箱上,这才招呼红梅上车。上车时红梅隐约觉着对面有人向她招手,抬头细看,原来是二叔。二叔撑着拐杖,从公路对面水泥台阶上站起来,拖着残腿一拐一拐走到了路边。红梅让摩托在二叔旁边停下,二叔伸手从她手里接过两个包,向她咧嘴笑着,这让二叔长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二叔其实并不老,但很难让人相信明年才够五十岁。二叔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年轻时是矿上的临时工。那时红梅还小,二叔下班回来就带她出去玩儿,她生病的时候背她到医院,上学时每天到学校门口接她,天冷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棉袄披在她的身上,红梅至今记得二叔的棉袄有多么暖和。一年冬天,二叔在上井口的便民路扫雪时把左膝摔坏了,成了残疾,领着三百来块的伤残津贴,只能家里窝着。

红梅责备地说,二叔,你怎么来了?

二叔说,毕业了,肯定东西多,我来帮你拿东西。

紅梅告诉母亲要回家的那天,母亲就说二叔要来车站接她,红梅说了很多次,二叔腿脚不方便,千万别来,再说车站有摩托,很方便,根本不用人接,可是二叔还是来了。摩的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招呼着,上车,上车,有话回家慢慢说。二叔站着没动。红梅说,二叔,上车。二叔说,不了,不了,我走着回。红梅皱眉催促,二叔,上车吧,走着回可远呢。二叔这才上车。摩的司机回头看看,又说,抓好了,然后直到他看着红梅和二叔像猴子一样抓紧了,这才出发。

经过矿口地势平坦的办公区,再走过一段蜿蜒的盘山路,就到了红梅住的地方“南山”。七十年代建矿时这座煤矿的周围都是荒山,后来随着员工增多,南北两座山的山坡上就盖满了自建房。这些居民区一直没有别的名称,就称为“南山”和“北山”。近年经过几期“两区”改造,两座山头的几千户居民搬迁了,北山已经搬空,旧房拆掉平整覆土,种植花草树木,又恢复了自然状态。南山也搬得差不多了,只是房屋没有拆完,剩下四五户人家,守着一片废墟般的寂静之地。到了南山就是土路了,道路多年没人修补,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摩托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在浪尖浪底颠簸前行。红梅指点着道路,摩托爬上几处缓急不均的坡路,穿过了几条羊肠小道、几条小巷,终于到了家门口。

红梅和二叔拿好大包小包推门进院,母亲正在外屋和面,见红梅回来,顾不得洗手跑过来开门,张罗着帮红梅拿包。红梅忙说,妈,不用你拿,不用你拿,有我和二叔呢!母亲这才罢手。从外屋进到里屋,父亲默不作声地坐在手摇轮椅上,面色一如往日那般阴沉,让红梅觉着就像一座处于临界状态的活火山。

红梅小心翼翼地叫道,爸。

父亲“嗯”了一声,说,回来了!

红梅一边把包放下,一边说,回来了。

父亲又问,怎么回来的?

红梅转身又拿过二叔手里的包,说,坐火车。

父亲又问,我说怎么上来的?

红梅手里不停地把包放好,说,坐摩托。

父亲的头扭到了一边,说,我说你别去接她,你偏要去,还怕人家东西多了拿不了。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外头自己可是会扑腾了,哪像你,腿脚走不了,中午刚放下碗筷就下山等着了。

二叔的笑容早已收起,沟壑般的皱纹恢复了原有的深邃,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红梅把那些包放好,时不时伸手帮上一把。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母亲边给红梅夹菜边问这问那,生怕红梅在外受了苦。母亲不问的时候,红梅和二叔一样低头吃饭,不说一句话。旁边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新闻,父亲不时扭头看看,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父亲的嘴很少闲着。早上起来他咒骂天气,不是太冷就是天阴,不是雨雪就是刮风。白天二叔推他出门的时候,他会咒骂空旷的南山,会咒骂搬走的邻居,会咒骂能想到的任何人。尤其到了晚上的时候,看着电视里的花花世界,增强了他的想象力,他会咒骂电视中的每个人,男人油头滑脑不说人话,女人赤腿露肉不成体统,反正都没个人样。煤矿是他每天咒骂的不变主题,在他二十六岁像大山一样健壮的时候,听着“做贡献,保生产”的口号,加班连点出煤,结果顶板一块碎石掉下来,砸在他的腰上,下半身从此失去了知觉。结果呢?一个队的工友有人当了大领导,天天吃肉喝酒坐小车,自己还不是一个无人过问的残废?棚户区改造,别人都搬走了,自己是轮换工,农村户口,不能享受优惠福利,买房要比别人贵出几万块。不是自己没钱,而是哪里会有钱?张罗着出去借了几次,到处都是闭门羹。眼看着南山搬空了,自己还不是住在这里,还不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每当父亲骂到这里,母亲就会抱怨,我真是祖上没做好事呀,十八岁和鲜花一样的年龄,跟着表姐来矿认识你,年底你就打成这个样子,你妈小脚老太太,拉着我磕头祷告让我照顾你,我真是鬼迷心窍一时心软嫁了你,三十年吃没吃、喝没喝、钱没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十年没回老家看过亲妈。不是有了红梅,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父亲冷哼着,看亲妈?亲妈能养你还能让你来这里?这么多年不是我养你,你早就饿死了!

二叔成天听着父亲的咒骂、母亲的抱怨,总是沉默不语,但那咒骂和抱怨像一把刻刀,不断将他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

父亲身体虚弱怕冷,一年四季都要穿棉衣、睡热炕,所以里屋的炕头夏天晚上也要烧到烫手。这样的温度正常人受不了,红梅从记事起,就是和二叔睡外屋。母亲长年在旁侍候父亲,对热炕已经习惯了。遇到天阴下雨,父亲难受睡不着觉,母亲还要整晚给他按摩萎缩的肌肉。红梅有时整晚都要听着父亲的咒骂和母亲无休止的抱怨。红梅有时想,如果自己是个聋子该有多好啊!

红梅回家住了几天,除了待在家里,根本没地方可去。南山剩下的几户人家都是老年人,他们多数把新房给了孩子,自己仍然坚守在这里,想着哪天拆房时或许还能和矿上要到一套福利房。还有一户,新房已经装修好,老两口等着给儿子娶媳妇,结果这新房一锁就是好多年,一家子还是住在这里。她偶尔出门走走,一排房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他们一户人家。她走过南山的街道、走过邻居、同学、朋友的家门口,早已空空如也,有用的东西,包括房梁、门窗已经拆走了,残砖破瓦堆积在路边、墙角、屋内,堆积在当年她和小伙伴、同学一起上下学、跳皮筋、写作业的地方。她从小在南山长大,可是现在整个南山寂静无人,让她想起上学时的一篇古文《小石潭记》,其中“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这种感觉侵蚀着她,仿佛每次都会在她的心里刷上一层黑漆,所以她很少出门。

现在唯一让红梅高兴的事情,就是晚上和晓宇电话聊天。晓宇会讲起打工的趣事,讲起自己又掌握了哪种蛋糕的做法。晓宇问,这几天在家里做什么?红梅说,坐着。对于红梅来说,只能在家坐着,还能干什么呢。晓宇催促过几次,让红梅安顿好之后赶快来太原。红梅考虑再三,总是不敢说出口。

熬了些日子,红梅实在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一只顽皮的小猫不停地抓挠。于是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趁着父亲的咒骂稍停,对家里人说,爸,妈,我想出去找份工作。您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完学,每天穿着别人不穿的衣服,吃着市场捡来的菜叶,总不是个办法。我出去上班挣了钱,家里就不会这么困难了。

母亲听到红梅的话有些紧张,说,你刚回来几天,休息休息再说。

红梅说,妈,我休息好了。

母亲看着红梅,愁苦的脸上挂着问号,你要到哪儿上班?

红梅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妈,我想到太原,那边熟,回去就能上班。再說晓宇自己在那边,我过去俩人也有个照应。怎么说太原也是省会城市……

“啪”的一声,父亲手抓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吓得红梅哆嗦了一下停了口。

刚吃饭的时候,红梅偷偷观察父亲,他面色阴沉毫无表情,这说明父亲情绪稳定,至少不会吹胡子瞪眼和家里人找茬儿。哪知道自己试探着说说,父亲就拍了桌子。红梅赶紧低头吃饭。

父亲咬着牙,话从牙缝挤出来,怎么了?家里留不住你了?翅膀硬了,嫌家穷了?我们原来比现在还穷呢!还不是把你养这么大!狗还不嫌家贫呢,养你二十多年连条狗都不如!火山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红梅一口饭塞进嘴里,很久没有咽下。二叔放下碗筷,看看哥哥,看看红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母亲这时说话了,好了,好了,吃饭!孩子不就是说说嘛。

父亲责问母亲,说说?眼看着把她养大了,想飞了?我那时候就说,要这么个丫头片子有啥用,还不是你们惯着她,照我说生下来就把她拎出去扔了!

父亲转脸又对红梅说,去,把身份证拿来,我看你还能给我飞了!

红梅又把一口饭塞进嘴里,低头嚼着。

父亲见红梅没动,又朝她喊,你听见了吗?把身份证拿来!

二叔皱眉看着父亲,脸上带些不忍,带些乞求,像是想让哥哥别发火保重身体,又像是想让哥哥别为难红梅,可是始终没开口。

母亲打圆场说,吃完饭再说。

父亲大喝一声,闭嘴!然后又恶狠狠地对红梅喊,你听见了吗,没收了!

母亲推推红梅胳膊,红梅起身,找来身份证放在父亲跟前。父亲一把装进棉衣口袋,说,我一会儿就把它扔进灶火烧了。

饭后红梅自己坐在外屋,心中沉闷,拨通了晓宇的电话。电话那头,晓宇热情澎湃地讲起这几天的事情,蛋老板经常要到分店待上半天,指导她做蛋糕,中午还给店里的人买饭,热情得不得了。下午回家总找借口和她一路,还要送她回家呢。有几次蛋老板要请她吃饭,她推脱了。红梅真替她高兴,问,他对你有意思吧?晓宇煞有介事地说,像是。红梅说,看起来蛋老板挺不错,要把握机会呀,可能很快就能当上老板娘了。晓宇说,我才不会考虑这些呢,我要带你执行我们的超级培训计划,将来一起创业,自己当老板,那才是完美的人生。说到这里,晓宇问,红梅,你和家里说了吗?红梅说,说了。晓宇忙问,怎么样?红梅把晚上的事情说了,语调就像枯萎的花朵那般无力。晓宇安慰她,红梅,没事的,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好事多磨嘛。梅花还要经历三九严寒、在最冷的时候才会开放呢。听到晓宇这番话,红梅身体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流,冲刷着层层黑雾,让她看到了光亮。

母亲明白红梅的心思,她见红梅在家里太闷,怕她憋出病来,有空就对父亲说,孩子这么大了,还是让她出去找个工作,这样可以改善家里的条件,以后找个好人家,也能补贴家里。不然南山已经没人了,她这样成天窝着,将来连个提亲的也没有。父亲听到这话破口大骂,哪里肯松口。

直到一天阴雨连绵,父亲躺在热炕头熬到了晚上,还是腰疼得不得了。红梅听他一边哼哼唧唧喊着疼,一边恶狠狠咒骂着自己不幸的人生,咒骂着生命中见过的、没见过的每个人。这声音像一条鞭子抽打在红梅的心上。红梅知道二叔也没睡,二叔在这种时候经常失眠。母亲帮父亲揉着背,按摩着萎缩的肌肉,不时和他拌着嘴。一时母亲的话刺痛了他,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来,他把矛头指向母亲,一条母狗,你等着吧,等我哪天死了,有你们的好日子。骂完又是哼哼唧唧,然后再骂鬼天气,真是不想让他活了,催促着母亲揉这儿揉那儿。一直到了后半夜,身体上的疼痛减轻了,父亲已经筋疲力尽,躺在那里就像一个刚刚吃饱的婴儿那般乖巧。

母亲问,还疼吗?

父亲细声细气地说,好多了。

母亲说,每天这样侍候你,还要被你骂。

父亲说,不骂了。

母亲又说,以后再骂我可不理你了,让你疼死算了。

父亲说,再也不骂了。

母亲略一停顿,接着说,让红梅出去打工,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吧?

听母亲重提这件事,父亲不说话了。母亲在他背上清脆地拍了一把,他呻吟一声说出一个字,行。

打工的事情父亲总算答应下来,但他有附加条件,第一,不管在哪儿打工晚上必须回家;第二,所挣工资全部上交;第三,不能和矿上以外的人谈恋爱。父亲在饭桌上宣布他的约法三章的时候,红梅和母亲、二叔全都傻了眼,第二条、第三条先不说,这第一条每晚必须回家,不是摆明了不让出去打工吗?矿上已经没有多少住户,连个像样的饭店、商店都没有,打工已经不可能。到市里打工吧,离家那么远,肯定要在那边有个住处,哪能保证每晚回来呢!

父亲见三个人低着头,知道他们不满意,于是接着说,打工非要出去吗?矿上也有临时工,矿上就不能打工了?这下倒是提醒了母亲,母亲说,红梅,明天带你去找聂主席,求他给你在矿上找个工作。红梅想,能暂时找点儿事情做,总比在家里待着强吧,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红梅跟着母亲到了矿上工会楼,见聂主席正在办公室坐着。红梅见聂主席头发依然染得乌黑,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母亲在满脸愁容中挤出一丝苦笑,进门就说,主席,我又来麻烦您了,您这次一定要帮我们!

聂主席抬头一看,眉头微皱,将身子往后一靠,说,张兰,又怎么了,你说。

母亲“嘿嘿”一笑,然后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拉着红梅也坐下,接着说,主席,这次还要麻烦您,您一定要帮我们。

聂主席说,你哪次来不是麻烦我的,这次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说吧,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没办法!

母亲这才说,女儿这不是毕业了嘛,您就行行好,给找个工作。

聂主席一听这话被逗乐了,说,张兰,你又不是不知道,找工作这事儿我能说了算吗!现在全公司进人两个条件,一是招聘回来的大学生,二是退伍军人,哪还有别的渠道?

母亲说,我女儿也是大学生。

聂主席说,可你女儿是专科,不是本科,就算是本科,也要专业对口,还要符合条件的院校,不然也是进不来的。

母亲说,那您给想想办法。

聂主席说,这都是有规定的,我能想什么办法?

母亲一听,知道是实话,话锋一转说,要不您先给找份临时工,让孩子有个事情做。

聂主席说,矿上已经快没煤了,正式工都一批一批的不是分流就是整队外出打工,你让我去哪儿找份临时工?

母亲知道这是实情,还是接着央求,主席,我真的求您了,您就帮帮忙,我这么好的大学生女儿,不能一直家里坐着吧。

聂主席叹口气说,张兰,你要明事理。现在就是硕士博士毕业哪有分配工作的,不都是自己找工作?那些公司、酒店、商场之类私企到处都招人,哪个地方不比这里挣得多?跑外卖一个月还挣五六千呢,别老想着回矿当个临时工,临时工一个月几百块钱,现在的社会够干啥?

母亲说,几百也不嫌少,就想不离矿当个临时工。

聂主席斩钉截铁地说,当不了!

母亲说,您给问问,总不能什么事情也不管吧?

聂主席又被气乐了,说,张兰,做人要有良心,每年发困难补助就不说了,你孩子上学,我帮你申请了助学基金;秋天“送冬菜”,我找人把大白菜给你搬到家;搞个春节慰问,我们把米面油交到你手里,你说说,这是什么也不管了?

母亲说,您要管就给孩子找个临时工,不能让孩子这么大了成天窝在家里。

主席接着开导母亲,说来说去,一听原来是父亲不让外出打工。主席说,扶贫首先要解决思想上的问题,叫“扶贫先扶志”。这么着吧,我明天叫人到家里和老林谈谈!

聂主席找了两位德高望重能说会道的老科长,来红梅家里给父亲做思想工作。红梅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躲在门外仔细听着。俩人说明来意,刚劝了几句,就被父亲打断了。父亲从当年自己如何拼命铲煤讲起,讲到了如何砸坏腰,如何一家出了两个残废,如何供孩子上学,如何像个活死人一样仍然住在这片废墟里,边讲边骂,越骂越来劲。两位老科长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就见他两个嘴角挂着白沫,情绪激动至极,生怕再弄出个心肌梗塞、脑溢血什么的,俩人对视一眼,面色尴尬告辞而去。

希望又被打破了,红梅觉着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周围的寒冷正在抽走她身体的余温,巨大的压力让她昏昏沉沉。时间就像在暮色中度过,任何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门口的杨树、秋风中飘落的黄叶、漫天飞舞的黄沙、第一场飘飞的大雪、寒风呼啸的南山、午后昏黄的暖阳,只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片朦胧的暗影。

生活中唯一的色彩是晓宇带来的。晓宇经常向红梅讲述多彩的生活,自己由面点师转为前厅导购,又做了收银员,当某次讲到蛋老板任命自己为那家分店店长的时候,红梅的两个嘴角不由自主轻轻翘起。红梅想起这是晓宇教给她的标准微笑表情,她还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晓宇的打工生活不仅有欢乐,也有苦恼。晓宇告诉红梅,咱们的房子没暖气,整晚有冷风从门缝灌进来,整晚插着电炉还是冷。所以我睡到了你那张床上,一张被子扛不住,我把你的被子也加上,晚上还是经常被冻醒。你知道吗,原来是因为耳朵太冷被冻醒的,摸一摸,冰冰凉,必须把头蒙在被子里才能接着睡。红梅,我向你道歉,屋子太冷我才睡了你的床,把你的被子也盖了,等你哪天回来,我还睡外边,再给你买床新被子。红梅忙说,那可不行,被子你放心用吧!我每天暖暖和和睡在家里,应该向你道歉才是。说话时她心里想,现在这情况,还有机会用那床被子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晓宇眼看着自己的超级培训计划就要流产了,不甘心,这天打电话时对红梅说,要不我亲自出马,和你爸谈谈,总不能把你关一辈子吧?

红梅说,没用的,谁的话爸爸也听不进去。

晓宇说,要不我到大同,先找份工作,你瞅机会出来,我们一起在大同发展。

红梅说,那不行,你来大同人生地不熟,怎么可以呢!

晓宇說,顽强的生命在哪里都能扎根的。

红梅听到这话哭了,说,真的不行,我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还是留在太原,我们的超级培训计划只能由你完成了。

晓宇说,红梅,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们心里有希望,只要我们勇敢向前,一定能冲破一切阻碍,一定能迎来美丽的春天。

红梅哭着说,那样对你不公平,你在那边付出了那么多,我不能成了你的累赘。

晓宇听着红梅哽咽的声音说,红梅,以后可不能再哭啊,只要你够坚强,够勇敢、够无畏、生活就会被你踩在脚下。

这句话像一团火种,将隐藏在红梅生命深处的某些东西点燃了。

红梅说,不用你来大同,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你等我!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天早上一家人正吃着早饭,父亲对母亲说,张兰,领补助的时候找矿上再要一份,家里坐着两个残废,这么大姑娘不给找工作,还让人活吗?你找找那些王八蛋,不给的话,老子拿炸药把办公楼炸了,一起死了算了!父亲又对红梅说,和你妈一起去,让那些贪官们看看,我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学,上出来连个临时工也不让干,还在家里白吃白喝。这话像一把刺刀,狠狠地在红梅心里扎了一下。

今年的困难补助发的晚,听说是因为煤矿效益不好,资金一时到不了位。红梅跟着母亲到了矿上,先排队领了补助,又转身进了工会楼。到了聂主席办公室,里边有人,外边还有很多人等着。人们按次序进去,一个个轮着。办公室门一直开着,红梅听出人们大多是单位的事情,也有些人要东西、要补助。如果是扑克、春联之类,能给的话聂主席就给了,如果是补助、慰问品之类,聂主席讲清道理打发走了。

轮到了她们,红梅看看母亲,母亲把脖子缩了缩,将满脸愁苦层层堆叠,让整张脸扭曲了起来,进门带着哭腔喊,主席,我家的年可是过不了了!

聂主席的眉头今天始终皱着,见母亲进来,皱得更深了,说,你这人,不分什么日子,今天还来凑热闹!

母亲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说,谁凑热闹?这大过年的,我家眼看连锅也揭不开了。

聂主席直截了当,你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今天全矿的单位批春节用品,门口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母亲也就不再兜圈子,说,您看我家这情况,两个残废不说,女儿毕业半年还在家里干坐着,您就再给一份补助,不然怎么过年啊?

聂主席一听把脸扭到了一边,说,这话你就别说了,我已经解释过无数遍,上次是我个人出钱帮助你,但是帮助也要有原则,救急不救穷,你还是回家做老林的工作吧。

母亲说,老林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不再给一份补助,我回家没法交待。出门时他就说了,不再给一份补助,他就不活了,那我们全家也活不了了。

聂主席说,我已经尽力了,这么大姑娘,受过高等教育,拦着不让出去,是要拦到哪年啊?非要拦成你们这样?说完他朝门外招手喊人,接着批春节用品。

母亲见主席不再理睬,知道没戏了,哭丧着脸大喊着,主席,您就行行好吧,就当做善事了!

红梅在身后拉拉母亲说,妈,咱们回吧!

母亲声泪俱下继续喊,主席,您今天不帮我们,我可不能回家了,我跪下求您了。

母亲说着话就要跪下,红梅站在身后,一把将母亲拦腰抱住,说,妈,别这样。妈,回家吧……

母亲还在哭喊,掰着红梅的胳膊,想把她甩开,可是掰来掰去也掰不开。

聂主席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住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竟被一个瘦弱的姑娘死死抱住,任凭怎么挣扎,始终脱不开身。他这才注意到这个跟在张兰身后的姑娘,之前唯一的印象就是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这次终于看清了,就见她身材瘦小,仰身时露出平时被头发遮住的脸,戴着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苍白的面色因为用力过度变得通红,她死死抱着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跪下。

门口进来几个人,帮着红梅把母亲拉出聂主席的办公室。人们围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母亲一直挣扎哭喊,可是不论怎样也甩不脱身后的红梅。纠缠了半天,没个结果。这时聂主席出来了,拿着三百块钱递给母亲,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再给你一次,下不为例,这可是我个人出的,想改变现状还要靠你们自己。

母亲伸手去接,却被红梅一把拉住胳膊。

红梅说,妈,这钱咱们不能要。母亲看红梅一眼,甩开她的手,又要接钱,又被红梅一把拉住胳膊。

红梅说,妈,这钱我们不要。

周围人说,主席给你们就拿着吧。

母亲使劲想挣脱红梅的手,红梅死死不放。

母亲说,这是主席给咱们的,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红梅说,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哪有什么面子?说着话她把母亲从聂主席跟前拉开,挡在她的身前。

母亲连推带嚷,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拿不到补助,回家怎么向你爸交代!

红梅狠劲摇晃着母亲说,妈,就因为三百块钱,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低贱!为什么要活得这么低贱!为什么要活得这么低贱!以后也要让我像你们这样,成天给别人下跪?

母亲吃惊地看着她,眼前这个红梅,已经不是那个成天躲在自己身后的红梅了。

红梅接着说,要改变生活,必须靠自己。让我出去,家里的条件完全可以改善的!

母亲犹豫着说,你爸能同意?

紅梅说,还是我爸,你们想过我吗?让我在家里坐一辈子?让我在山头住一辈子?让我下跪磕头一辈子?您养我这么大,供我上学,就为了这个?!

母亲眼中带着疑虑与恐惧,说,那你爸呢?

红梅说,那我呢?活成你们这样,那我还活什么?

母亲说,那我们呢?

红梅说,相信我!

母亲还在犹豫,红梅看着母亲的眼睛说,妈,你帮我!

说完她转身对聂主席说,谢谢您!然后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拉着母亲走了。

大年初一那天,天不亮就开始下雪,纷纷扬扬没个停歇。火车穿过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奔驰在崇山峻岭之间,逶迤的群山只剩下朦胧的影子,大雪已经覆盖了斑驳的山脊,抚平了岁月的沧桑,仿似一场美丽的梦。朵朵雪花飘落到车窗前,轻盈烂漫,缤纷飞舞,像是那首回荡在童年的歌谣,飘过峰峦叠嶂的高山,飘过绵延起伏的大地,飘向前方无比辽阔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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