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呈现生活的复杂度是作家的任务

2020-06-01 07:37陈秋圆
小康 2020年15期
关键词:梁庄四象梁鸿

陈秋圆

因《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非虚构文学作品而闻名的作家梁鸿,创作了全新的长篇小说《四象》。故事背景发生在熟悉的“梁庄”,但这次梁鸿虚构了一座连接地上和地下、沟通生与死的桥梁。小说讲述了精神分裂的IT精英韩孝先回到家乡,在河坡墓地里与三个亡灵,即留洋武官韩立阁、基督长老韩立挺以及纯真小女孩韩灵子相遇,并展开了一场在世间的报复与救赎的旅程。这是一个少年天才的人生奇遇和一个古老村庄的绵延与承载。通过历史与当下、自然与灵魂的交替闪回,串联起中原大地上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尽管涉及历史,但梁鸿的写作不是为了展现历史,一如她的其他作品,她关注的是现实,反映的也是现实。她要观察现代生活里人们的精神状态,呈现生活的复杂度。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也让人们反思和审视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四象》里的内容也“意外”地在现实中得到了回响。她在自己的置顶微博中写道,世界的变化让她心惊,没想到书中孝先的暴怒和世间的荒诞竟一一呈现。“文明的失序并非只是底下的呓语,也是地上的真实。”梁鸿说道。

四象,四个人,无数个人

作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梁鸿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现当代文学、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并著有《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作品。而她更让人熟知的身份是作家,除了《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外,还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小说集《神圣家族》、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她的作品曾获“2013年度(首届)中国好书”奖、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第七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熟知梁鸿作品的读者们都知道,梁鸿的作品非常注重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时代背景下个人的经历。她通过走访、听人讲述和调查,替人生不平常的一众人物立传,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的故事。《四象》创作的初衷也与以往她去墓地的体验有关。梁鸿的父亲在世时,曾跟她讲述墓地里的人是谁、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故事。这种真实感很强烈,因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好像不断在经历死亡,又好像在和墓地的親人不断交流。死去的人仿佛并没有远去,他们的故事还在延续,他们的声音还会在现实中得到回响。正如她所说,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人世间的悲喜剧。不管是活着与死去、地上与地下、历史与现在,都连在了一起。

“赋予被遗忘事物以声音和形象”,是梁鸿写作《四象》的又一冲动。而对于她来说,关注死去的人的故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在中国文化里,死与生一直是个大事。以村庄的生活为例,村庄的前面是房屋,后面是墓地,这就意味着他们一直都在我们的意识和生活里面。当她写《四象》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或她就是地下的亡灵或者地上的生者,只想和他们说话,并分享各自的故事。

书中四人的形象,并不是刻意的设计,而是有一定的原型。“这样的人在我们生活内部也非常多。”梁鸿在《中国在梁庄》里就提到过韩立阁,出身大家族,留过学,做过县长,讲礼貌,在她父辈里就是非常传奇的人物,村里还有另一个信基督教的韩姓大家族,但之前作品只有几百字提到。所以当她写这样一个题材的作品时,他们就会再次回到她的思路和视野中。“你会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是很复杂和丰富的,但我们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会忽略掉。作家的任务就是把这种复杂度呈现出来。”

在《四象》里,韩孝先原本是村里唯一考进省城的大学生,毕业后在那里工作,但经受不住女友娟子移情别恋以及老板的处处打击,患了精神分裂症,后回到村里,然而他不仅没死反而通了灵,能够看到坟墓里的老爷爷韩立阁、韩力挺和小女孩韩灵子三人。因为韩孝先能连接地上和地下,能沟通死者和活人,既知道过去的秘密又能预知未来,因而韩立阁希望通过将韩孝先塑造成神,在人们信服和听从韩孝先后,对他进行操控从而实现自己未完成的抱负——改造新世界;十三岁的韩灵子熟知植物,她被车撞死,一直想要找到自己的父母;韩孝先也希望能找到女友娟子和当年真相。韩孝先的特异能力逐渐被村里的人知道,后来被县里、省里各级各色人物利用,求签问命、升官发财,以实现他们各自的欲望,由此展开了一段既荒诞又现实的旅程,其间也见证了人们命运的沉浮和人性的凉薄和扭曲。

可以说,《四象》是关于韩孝先他们四个人的故事,也是关于生活在现代社会里很多人的故事。

在一开始的写作构想中,梁鸿想写的是一个人的“四面”——通过四个形象构成一个完整的人,即英文书名Four Images的涵义。后来随着写作的深入和对人物的把握,梁鸿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变成了四个人,但仍然是四种形象,通过一个人表现出来,韩孝先是贯穿整本书思想的体现者,也是行动者。因为书中韩孝先“通灵”后,三个人都想通过韩孝先来实现自己的思想,韩立阁要复仇、韩力挺坚持仁慈、灵子找父母,他们各自会把信念投射到韩孝先身上,最终形成韩孝先这种非常矛盾又有魅力的存在。他的语言是乱七八糟的,既有中国古典的神秘知识,又有西方基督教的思想,还有现代的科学知识,所以人们会信服他说的话。

不管是一个人的四面,还是四个人的四面,还是四个人构成的全面,“我觉得都是比较有意思的象征”。梁鸿解释道,每个人都是人性的某一面,他们一起构成了人类的完整存在。后来她逐渐意识到这也与中国文化里“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哲学理念相契合,包含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限生长的可能,所以它既是四个人,也是无数人的形象。

希望触及当代的精神状态

“虽然书触及到历史,但我一直想写的是当代,希望把当代的精神状态呈现出来。”韩孝先通灵后被奉为神明和“上师”,各色人物有求于他,争来抢去,他也借此或顺势进行“布道”,这部分内容很容易会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应到现实。梁鸿说,小说里人们狂热地信仰这样一个年轻人,把他奉为大师,在我们生活当中也不是没有。有时候看起来是“信仰”,但也是“圈养”,比如最后韩孝先被村长关在栅栏里面,当成了景点,接受人们的膜拜。

“空心人”是作品中对于现代人的描述。梁鸿也希望通过这样略为夸张的描写,来揭示为什么科学如此发达,在看似文明的社会里边,我们的心灵为何如此空虛。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却彷徨不已,成为了“空心人”,要寻求韩孝先“上师”的破灾方法和安慰。书中写道,“人们听他的话,像喝酒一样,喝的时候舒服极了,醉醺醺的,酒一醒就忘了,该干吗干吗,过了几天,又想喝,于是,就又来了。”然而就连这种“信仰”也是如此短暂和功利。它只是一种虚幻的自我安慰。

“我是他们可见的希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我让人们更加贪婪、贪婪于金钱、相爱甚至要超越生死。”从墓地到人间走了一遭的韩孝先,经历了四季,也见证了世间的丑恶和荒诞。

书中,韩立阁等三人既帮助韩孝先也利用他,通过他对世人讲道理来实现愿望,但韩孝先会挣扎。梁鸿解释说,首先他本身是精神分裂的状态,一方面享受作为“上师”带来的崇拜和优待,另一方面他又是有自我的,因此经常挣脱韩立阁、韩立挺等人的思想控制。

最后,韩立阁返回了墓地,也换上了新的骷髅头。但当他发现墓地里人的狂热、想要通过韩孝先重回人间时,他选择把韩孝先托了上去,既救赎了自己,也救了韩孝先。韩孝先最终守在墓地,这也是韩立阁的想法,他不再试图打破阴阳两界和世界秩序,而是回到一种常态和人间秩序之中。

正如书中分为春夏秋冬四部分,从春天万物生长到冬天万物萧条,沉寂、再重新发芽,植物是从生到死的轮回,他们四个人也经历了巨大的动荡,韩孝先精神上则经历了从生到死、最后重生的过程。“他不是变成聋哑人就沉沦了,实际上是找到了新的形态,精神达到了更高的层次,就像人走完了一个精神的蜕变过程,获得了新生。”梁鸿说,虽然韩孝先再也不能看到和沟通那三个亡灵了,但他的精神和思想意识却得到发展。他最开始之所以精神分裂,也是因为他执着,要寻找娟子,他没办法安顿自己。最后他回到墓地并在那里守候、守着秩序的时候,他的精神找到了安放的地方。他的释怀是经历了无数的思考和选择,并不是单纯地回归平静。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秩序是很难说清楚的。”梁鸿说,在书里面就是你要守住你的边界。比如说很多人想到墓地里挖坟、“通灵”、找到先人、做发财梦等,这其实是一种大的秩序破坏。人的欲望是不断往上生长的,韩孝先可能在这个秩序里有了新的想法,即人要守住自己内心的边界,包括道德、精神、生活、人际关系等等。

再回梁庄,继续审视

梁鸿的忠实读者范范是从河南一农村走出来的90后大学生,现在在北京工作。对于从河南出来的学者关注农村和农民问题,她很感兴趣,也在观察着自己家乡的变化。她表示,梁鸿十年前在书里写的农村问题,现在依然存在,如乡镇开发、老房子的破败、河流污染等。但她坦言,有些问题具有时间性和阶段性,如果问她的感受,她会觉得农村的生活在慢慢变好,现代的管理形态也在逐渐发展。“如果农村的生活水平跟得上城市,为什么一定要到城市生活呢?”

范范指出,也许只有真正在农村的人,会天然地与它共情。对于农村的观察,有人把农村当作田园风情的寄托地,有人就觉得农村不行。她认为农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情况很复杂,如何平视农村、正视农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怕的是,我们总是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待农村。”

对于农村建设,梁鸿指出乡村内部有很复杂的事情,并不能用好和坏来简单评价。她关注城镇化进程当中人们的精神状态,可能要仔细地考察,而不能轻易地做判断。对此,需要用“审视”的眼光来看待。她说,政策制定者可能需要拍板做一些事情,但作为个体的思考者,要看到具体的政策跟实际的生活之间的距离或者错位,这是应该有的视角,这样才能看到个人与集体之间、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搞清楚我们究竟处于什么状态,而不是一味夸赞,更重要的是发现内在的复杂度。

梁鸿表示,具体而言,还是要回归到每一个家庭来考察,比如,具体的人员流动带给家庭的影响,这样才能考察出时代千丝万缕的脉络。梁鸿说,在写作中,当我们面对一个生活场景时,需要我们去琢磨,这与我们的理解力、对事件的观察和对社会的了解程度有关系。

“梁鸿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为她高兴。”在《四象》正式出版的一个月后,豆瓣关于这部作品的首页打分,几乎都是五颗星。读者们认为梁鸿是一个具有思想力且不畏艰辛的作家。

在接受《小康》杂志、中国小康网记者采访的当天,梁鸿回了一趟学校,这也是她今年第一次出门。原本每年她都会回梁庄看看,特别是今年《中国在梁庄》出版十年了,但她回梁庄的计划被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耽搁了。2020年是一个重要节点,她要再回梁庄做深入的调查,并计划写个10万字的《梁庄十年》,这个作品会对梁庄的变化,例如人员流动和土地等,有基本的考察。“梁庄的变化还是挺大的,以后每十年,我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吧。”梁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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