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袭”委内瑞拉,闹剧还是悲剧?

2020-06-01 07:16荣智慧
南风窗 2020年11期
关键词:瓜伊多德洛突袭

荣智慧

2020年5月3日的“马库托登陆”,可能改写政变的定义。在过去,“政变”由国家或政府内部的反对派发起,以推翻执政者为目的,反对派背后往往有其他国家的政权或利益集团支持。而“马库托登陆”启发人们,政变可以由对该国毫无感情的第三方私人武装发起,而目的仅仅是拿到其他政权或利益集团的“赏金”—或者说,政治斗争也开始“外包化”了,即使这不是出资者的本意。

“银色军团”的古德洛,准备谈不上充分,装备谈不上精良,几乎凭一己之力的热情,便着手对委内瑞拉马杜罗政权实施“突袭”,结果自然一败涂地。这场闹剧颇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色彩,但背后却是极左翼在委内瑞拉这个石油大国治理失败的悲剧。

猪湾登陆2.0?

2020年5月3日,一艘载着武器和多名武装人员的渔船,从哥伦比亚的里奥阿查出发,绕过瓜希拉半岛,穿过委内瑞拉湾,计划天亮前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西北郊的马库托海滩登陆。

从16世纪起,风景优美的马库托海滩一带,就是30公里外的加拉加斯的門户。黑暗中潜行的渔船肩负着惊人的任务:控制加拉加斯的西蒙·玻利瓦尔国际机场,俘获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将其送往美国。

这一场景难免令人想起59年前的“猪湾登陆”。1961年4月17日,美国协助古巴流亡者登陆古巴西南海岸“猪湾”,向菲德尔·卡斯特罗政权发起冲击。在美国中情局掌握的信息里,古巴国内反政府的情绪被夸大,卡斯特罗政权的实力被贬低—预示着“猪湾登陆”必然失败:入侵者的弹药船被古巴军队击沉;三天后共1400人的入侵军队被消灭,1000多人被俘,约90人阵亡。

类似的故事正在重演。全副武装的委内瑞拉军队包围了这艘“暴露行踪”的渔船。在交火中,8人死亡,17人被捕,其中包括两名美国公民丹曼(Luke Denman)和贝利(Airan Berry)。

5月6日,委内瑞拉国家电视台播放了丹曼接受问讯的视频。丹曼透露,他与贝利均为私人安保公司“银色军团”招募的雇佣兵,该公司由美军前陆军特种部队士兵乔丹·古德洛(Jordan Goudreau)建立。

现年34岁的丹曼,在2019年12月才和古德洛取得联系,2020年1月抵达哥伦比亚,为50多名委内瑞拉籍武装人员提供培训。按照计划,丹曼将与其他人分组前往委内瑞拉,进入加拉加斯,控制机场。然后,丹曼负责操控机场塔台,协助支援飞机降落,其中一架飞机将载上马杜罗和其他高官飞往美国。任务完成后,丹曼可拿到5万~10万美元的“报酬”。

现年43岁的古德洛已经宣布对袭击事件负责。在面对媒体时,他称自己的雇主为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瓜伊多,并出示了价值2.129亿美元的合同,合同共8页。瓜伊多坚决否认自己与此次行动有关。

接受迈阿密媒体“Factores de Poder”的电视采访时,古德洛自诩为“自由斗士”,表示自己从未因工作获得“一分钱”,但仍然为迈阿密广大的委内瑞拉流亡者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哪怕负债累累。当被问到为何要在开阔水域展开两栖作战而不是利用哥伦比亚边境渗透进来时,古德洛回答:“你了解亚历山大大帝吗?高加梅拉战役,以少胜多的典范,因为他打到了敌人的心脏,所以他赢了。”

伦登按合同给了古德洛5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但双方关系迅速恶化。到去年11月上旬,委内瑞拉反对派放弃了雇私人武装打击政府的战略,可古德洛并没有罢手。

据“Factores de Poder”透露,去年10月16日,瓜伊多的政治顾问胡安·何塞·伦登代表瓜伊多与古德洛签订了合同,合同包含了交战准则、目标敌人等事项,并“允许使用非致命武器,例如橡皮子弹、催泪瓦斯、盾牌和警棍,以打击委内瑞拉‘不守规矩的平民”。伦登坚称,瓜伊多只知道粗略的计划,对细节并不知情。

不过,合作在几天后就被终止了。伦登认为古德洛未能提供800人参战等有力证据,古德洛则一直在催债,还公开放出了和瓜伊多通话的录音。在录音中,“瓜伊多”说,“我们正在为国家做正确的事”,“我将会签字”。伦登按合同给了古德洛5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但双方关系迅速恶化。到去年11月上旬,委内瑞拉反对派放弃了雇私人武装打击政府的战略,可古德洛并没有罢手。

佛罗里达州船只登记记录显示,“银色军团”在去年12月购买了一艘12.5米长的玻璃纤维船,并在今年2月拿到了安装海上导航设备的许可证。古德洛在向联邦通信委员会提出申请时说,这条船将驶往外国港口。

3月23日,哥伦比亚警方扣押了一辆运输武器的卡车。武器价值约15万美元,包括侦察镜、夜视镜、双向收音机和26支擦除了序列号的“美国造”突击步枪。据哥伦比亚警方称,扣押的15个作战头盔由“高端防御解决方案”公司生产。两名前委内瑞拉士兵表示,古德洛曾在去年11月和12月拜访过“高端防御解决方案”公司。

在实施“马库托登陆”的几周前,古德洛开始“讨薪”。他的律师给伦登写信,要求拿到剩下的145万美元。如果不付钱,古德洛就会把合同发给媒体。

直到5月3日晚上8点,“银色军团”还在推特上发文,称尽管当天早些时候损失惨重,但仍在对委内瑞拉进行“打击”,同时还试图引起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注意。

5月4日下午,委内瑞拉政府声称逮捕了另外两名入侵者,地点在加拉加斯以东的拉克鲁斯港的陆地上。在缴获的武器中,G&G Airsoft的标志清晰可见。G&G是著名的软气枪品牌,软气枪就是生存游戏运动中最常见的仿真玩具枪。

截至5月6日,委内瑞拉政府宣布共杀死8位入侵者,逮捕34人。

以“基甸”之名

“马库托登陆”有一个很重要的疑点:在委内瑞拉“客户”已经意兴阑珊的情况下,古德洛为何宁可负债也要执行行动?

一个可能是得到了美国政府的支持,另一个可能是垂涎丰厚“赏金”外加必胜“信仰”。从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后者可能性更大—毕竟美国政府没有必要用玩具枪来支持政变。就在2020年3月,美国国务院刚刚悬赏1500万美元,以“国际毒品走私”罪名缉拿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算上其他几个政府要员,悬赏总金额为6000万美元。

在查韦斯掌权前,有着“全球主要产油国”身份的委内瑞拉是美国的亲密盟友。20世纪90年代初,中东政局持续动荡,委内瑞拉的石油产量帮助美国抵消因伊拉克和科威特石油禁运导致的短缺。但石油产业的收入大量流进跨国石油公司,80年代放任的自由化经济政策导致了垄断和权力的寻租,委内瑞拉人民极其贫困。

1999年,奉行社会主义路线的查韦斯上任,以革命者玻利瓦尔为旗帜,对内实行国有化、社区自治、合作社运动,对外驱逐美国公司,收回石油产业,和世界上除美国之外的国家广泛进行合作,得到了国内贫苦民众的大量拥护,也自此和美国结仇。

查韦斯和美国右翼政权势不两立。有消息称,当时的美国总统小布什就是2002年委内瑞拉政变的“幕后推手”。

美国主流媒体对查韦斯及其继任者马杜罗鲜有正面评价,近年来更是大肆渲染委内瑞拉大饥荒等惨状,以及对反对派即将掌权的乐观预期。古德洛在服役期间,曾负责一个情报处理小组,同事们对他的评语是“出色”,这又令人怀疑他是否根据美国媒体的信息来判断马杜罗政府“不堪一击”;抑或特种兵的“情报处理”和常人理解的语境大不相同。

曾在伊拉克、阿富汗服役期间获得铜星勋章的古德洛,1976年生于加拿大,后归化为美国公民。2018年,他在佛罗里达成立了私人安保公司“银色军团”,公司官网上就有古德洛在战斗中射击的视频,还有他赤膊跑上金字塔、乘坐私人飞机旅行、手持贴有美国国旗之军用背包的照片。

官网的介绍文字说,其已在50多个国家和地区开展业务,咨询团队由前外交官、经验丰富的军事战略家和跨国公司负责人组成,还为美国总统设立了“国际安全小组”—这些说辞都有明显的夸张成分。

就在2020年3月,美国国务院刚刚悬赏1500万美元,以“国际毒品走私”罪名缉拿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算上其他几个政府要员,悬赏总金额为6000万美元。

古德洛对委内瑞拉的兴趣始于2019年2月,当时他的工作是给英国维珍集团董事长理查德·布兰森在紧挨委内瑞拉的哥伦比亚边境城市库库塔举行的音乐会提供安保服务。这场音乐会的目的是筹集资金,以便配合瓜伊多派遣军队强行打开哥委两国边境通道、将美国的“人道主义救援物资”运抵委境内的计划。

自此,利用特朗普政府推翻马杜罗政府的想法,开始在古德洛头脑中生根。通过朋友搭桥,他结识了特朗普的长期保镖基思·席勒(Keith Schiller),又通过席勒认识了反对派领袖、瓜伊多的人道主义援助协调员莱斯特·托莱多。

2019年5月,古德洛陪同席勒,与瓜伊多在迈阿密举行会议。据消息人士称,席勒认为古德洛天真幼稚,不知所谓,在会后与其切断了所有联系。

在哥伦比亚的波哥大,瓜伊多的协调员托莱多,将古德洛介绍给了前委内瑞拉少将克莱夫·阿尔卡拉。后者在2013年马杜罗上台后即宣布退役,后叛逃哥伦比亚,组织反对马杜罗的活动。他和马杜罗一样受美国政府的悬赏追缉,罪名是每年向美国发送250吨可卡因。

阿尔卡拉告诉古德洛,他从一群低级士兵中挑选出300名战斗人员可供“反攻”。这些士兵参加了2019年春瓜伊多发起的武装斗争,失败后逃来哥伦比亚。

古德洛愿意为300名战斗人员提供培训,报价150万美元,其中包括武器和其他设备。古德洛还在会议上说,他与特朗普政府高层有密切接触,可以协助此项工作。但他提供的细节很少,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的人也迅速减少。

入侵计划被命名为“基甸行动”。“基甸”出自希伯来圣经,是军事领袖、法官和先知的名字。基甸曾带领300名英勇的士兵,取得了打击米甸人的决定性胜利。“基甸”在后世成为“以少胜多”的象征。

等到2019年秋天,古德洛已经和委内瑞拉反对派“搭上线”,但正如上文所述,合作很快中断。据反对派的一名高级官员称,去年美国已经把阿尔卡拉列入“不适合合作”的前委内瑞拉高官名单,这也是他们不再与阿尔卡拉和古德洛联系的另一个原因。

但是,“基甸”也暗示了古德洛不会轻言放弃,毕竟这意味着施行“正义”。从布兰森的音乐会回来,古德洛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状态:“在委内瑞拉的边境控制了混乱,独裁者会感到恐惧。”既然恐惧的“独裁者”即将灭亡,“灭亡”带来的至少1500万美元就等于囊中之物。因此,委内瑞拉反对派提供的区区150万美元,已经不再是他发动突袭的最大动力。

“怀璧其罪”

古德洛仅仅嗅到了美国大额赏金的诱惑气味,才迫不及待下手,而美国在3月下旬宣布“悬赏令”,确实有精密的战略考量。由于新冠病毒的影響,全球油价大跌,满身疮痍的委内瑞拉又遭一记重创。

地处加勒比海南岸的委内瑞拉,人口近3000万,气候温暖、土地肥沃、矿产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高。先天条件更好的委内瑞拉,经济现况却远不如其他石油输出国:贫穷加剧、食物短缺、犯罪失控,向上的理想和向下的现实像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拔河比赛。

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委内瑞拉政府就试图自给自足,将石油产业逐渐收归国有,尽可能地减少外债。到查韦斯时代,政府用出售石油换取的“油元”支持本地经济,向本地企业放贷,同时大幅度推行福利政策,令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得以提高。虽然查韦斯在任时也经历了石油产量的下降,但那时的油价较高,足以令其有信心和能力操作社会改革。

经济学家托马斯·弗里德曼于2006年发表了《石油政治学第一定律》一文,称油价和某些国家的政治自由、经济改革的速度、范围及可持续性之间具有相关性—油价越高,自由度越低。这一定律暗示了查韦斯、普京挑战美国霸权的“底气”所在。弗里德曼还说,如果今天的油价是每桶20美元,而不是60美元,查韦斯还敢对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说“见鬼去”吗?据报道,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对比了前总统里根结束冷战的功绩后说:“如果现在能将油价降下来,我就是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了!”

2013年总统查韦斯去世,副总统马杜罗继任。自2012年起,委内瑞拉的经济情况已经急转直下。贡献了GDP七成以上的经济支柱石油业暴露了严重的问题。一方面,委内瑞拉的石油冶炼水平很低,只能出口中低端石油产品,利润不高;另一方面,国企效率低下,腐败严重,石油产量也上不去。再加上国际原油价格下跌,导致委内瑞拉出口所得锐减,国家无力负担高额的福利支出和财政补贴,只能不断印钞票来填补财政赤字。

委内瑞拉已不是1961年朝气蓬勃的古巴,在这片“被割开血管”、饱经殖民摧残的大陆上,连毫无实力的异国私人武装都期待着从动荡中分走一杯羹。

另外,长期依赖进口商品和盲目的企业国有化,也削弱了经济的抗冲击能力;国内企业面临虚高的官方汇率和无视市场规律的官方定价,生产积极性大幅下降,大量企业停产。恶性循环下的通货膨胀和财政危机,使委内瑞拉政府无力回天。

在油价高达每桶100美元以上的时候,委内瑞拉可以推行社会主义制度,但当油价掉到每桶50美元以下的时候,却只能眼看着经济崩盘。查韦斯的政策一言以蔽之:石油加(换)革命。没了石油,革命也失去了凭借。

内外交困的委内瑞拉坐拥石油,类似于“怀璧其罪”:大国和大企业无不侧目。早在查韦斯执政初期,委内瑞拉的中产阶级就批评他“放弃美国市场”,放弃了他们。中产阶级聚集成数量可观的反对派,等着美国回来“变天”。

在拉丁美洲国家扶持“代理人”是美国的一贯手法。现任总统马杜罗被指控操纵2018年选举,以绑架、酷刑和镇压手段消灭政敌;他的竞争对手、反对党领袖瓜伊多是国民议会的负责人,被美国和其他60多个国家认可为委内瑞拉的“合法”领导人。

如果委内瑞拉分裂,那么支持瓜伊多、推翻马杜罗就是一个获取丰厚回报的办法。2019年年初,美国企业就试图从反对派支持的“人道主义救济行动”中获利。

在馬杜罗之前,上一个被美国“通缉”的拉美国家领导人是巴拿马的诺列加,“价值”100万美元。1988年放出“悬赏令”之后,第二年美国就派2.7万人外加300多架飞机,入侵巴拿马俘获了诺列加,实质是为了维护自身在巴拿马运河驻军、航运的相关权利。

只不过,古德洛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帮手。为此特朗普还出言嘲讽,说如果真的是美国想发动入侵,也不会只派那么一点人。

虽然古德洛的“马库托登陆”或者说“基甸行动”是个情报错误、仓促出手、不知深浅的笑话,实际上它却揭示了一个悲凉的故事:委内瑞拉已不是1961年朝气蓬勃的古巴,在这片“被割开血管”、饱经殖民摧残的大陆上,连毫无实力的异国私人武装都期待着从动荡中分走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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