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口述者马宁(1922年—2010年),河南省人,原名马瑞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1军师长、军长、兰州军区空军副司令员、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
1973年,“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七年。这年12月,毛主席决定八大军区司令员进行调动,这是林彪事件发生后军内的一件大事,我当时是空军司令员,参加了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会议。
九一三事件的发生,对毛主席的触动很大,这时他开始重新审视“文化大革命”。为了加强对军队的领导,他决定重新启用一批被打倒和被排斥的老干部,并着手亲自掌控军队。在周总理的积极努力下,毛主席同意邓小平复出工作,并在1973年3月10日恢复了邓小平的党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同年8月24日至28日,召开了中共第十次代表大会,尽管这次大会继续了九大的极“左”路线,但也有一些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打击迫害和被排斥的老干部又重新回到中央,如邓小平、王稼祥、李井泉、谭震林、廖承志等一批有影响力的老干部,在这次会议上又被选为中央委员,并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其实,早在九一三事件以前,毛主席就已经在考虑抓军队的事了。尤其是1970年的“八一”社论,一改过去多年的提法,把“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缔造和领导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直接指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毛主席和”四字去掉了。在此之前的政治局会议上讨论“八一”社论时,陈伯达和张春桥还为改变提法发生了争执。后来周恩来直接把“八一”社论讨论稿送毛主席审定,毛主席说,既然政治局讨论修改过,我就不看了,并让汪东兴代其圈去原稿中“毛主席和”四个字。
对于这件事,毛主席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可实际上,他很反感这种提法。这从毛主席1971年8月至9月的南巡谈话即可看出来。主席在与武汉军区政委刘丰谈话时说:“我就不相信我们军队会造反,军以下还有师、团,还有司、政、后机关,他们调不动军队干坏事。”毛主席又说:“我犯了个错误,胜利以后,军队的事情我管得不多。我要管军队了,我光能缔造就不能指挥了吗?……我就不相信,你黄永胜能指挥解放军?”
林彪折戟沉沙后,中央很快就清除了林彪集团的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等把握军权的死党。这期间,毛主席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军队。从历史情况来看,毛主席非常重视党和军队的关系,早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从党的发展斗争中,他清楚地认识到枪杆子必须要置于党的领导之下,于是他又鲜明地提出:“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允许枪指挥党。但是有了枪确实又可以造党,八路军在华北就造了一个大党。还可以造干部、造学校、造文化、造民众运动。延安的一切就是枪杆子造出来的。枪杆子里出一切东西。”在一次同汪东兴的谈话中,他说:“我们军队里也不那么纯,军队里也有派嘛!……不知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我们军队几十年经常有人闹乱子。”所以,在这种背景下,毛主席早就开始考虑怎么对各大军区司令进行调整了。
后来听说,毛主席在一次听取工作汇报中,專门讲到各大军区司令员久未调动的问题。这时候邓小平已经恢复工作,他问邓小平怎么办?邓小平沉思片刻,随后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和毛主席的茶杯对换了一下。毛主席会心一笑说:“英雄所见略同。”
实际上毛主席早就考虑要对各大军区司令进行调整,只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九一三事件便成了促使他下决心的直接动因。毛主席在征求了周恩来、叶剑英、邓小平的意见后,中央于1973年12月12日召开政治局会议。会议一开始,毛主席就批评政治局和军委。他说,“政治局要议政。军委要议军,不仅要议军,还要议政。”又说,“政治局不议政,军委不议军,以后改了吧。你们不改,我就开会,到这里来。我毫无办法,我无非是开个会,跟你们吹一吹,当面讲,在政治局。”
当时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因为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毛主席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我考虑了很久,大军区司令员还是调一调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调动?毛主席接着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搞久了,不行呢。搞久了,油了呢。有好几个大军区,政治委员不起作用,司令拍板就算。”“主要问题是军区司令员互相调动,政治委员不走。”然后,他转头对叶剑英说,“你是赞成的,我赞成你的意见。我代表你说话。我先找了总理、王洪文两位同志,他们也赞成。”随后,毛主席又提议与会的政治局委员一起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步调要一致,听指挥。”毛主席的谈话要点就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搞久了,不行,会出现消极因素。因此需要动一动。
刚复出不久的邓小平也参加了这次政治局会议。在会上,毛主席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他说:“我和剑英同志请邓小平同志参加军委,当委员。是不是当政治局委员,以后开二中全会追认。”
散会后,政治局成员转到人民大会堂,在周恩来主持下继续开会。会议一致同意邓小平列席政治局会议和参加政治局工作,作为政治局成员,将来提到十届二中全会追认,并补为军委委员,参加军委和军委办公会议的工作;同意大军区司令员对调。
从这时起连续四天,毛主席都开会或找有关负责人谈话,范围一步步扩大,谈的都是这些问题。他着重向大家谈了邓小平,说:“我们现在请了一个总参谋长。他呢,有些人怕他,但他办事比较果断。他一生大概是三七开。你们的老上司,我请回来了,政治局请回来了,不是我一人请回来的。你呢(指邓小平—— 引者注),人家有点怕你,我送你两句话,柔中寓刚,绵里藏针,外面和气一点,内部是钢铁公司。过去的缺点,慢慢地改一改吧。不做工作,就不会犯错误。一做工作,总要犯错误。不做工作本身也是一个错误。”
12月21日下午,毛主席在中南海书房接见参加中央军委会议的成员,一共43人,花了1小时20分钟。接见我们时,毛主席穿着一件睡衣坐在书房的中央,他的左边坐着朱德总司令,右边坐着刚参加军委工作的邓小平。还有周恩来、江青等几位政治局委员都站立在毛主席的右后侧。王海容站在毛主席的左后侧,她主要是把毛主席说的湖南方言“翻译”成普通话。那时毛主席讲话还很清楚,后来讲话牙齿透风,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让他身边的唐闻生和王海容再说一遍。这一次是王海容在现场做“翻译”。
在毛主席的对面设有很多座位,参加会议的人依次进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毛主席先同来者握手,然后简单问几句。对新上任和比较关注的人,他就多问几句,大都是问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多大年纪了?身体怎么样?我是跟在总政治部副主任田维新的后面走进毛主席的书房的。毛主席和田维新握手时问道:“田维新同志,你是哪儿人?”他回答说:“山东东阿人。”接着,毛主席又问:“曹植埋在什么地方啊?”他立即回答说:“鱼山。”毛主席接着又问:“左边有个湖,是什么湖?”田维新想了一下说:“要说湖,那离鱼山还远,是东平湖。”毛主席笑了笑说:“噢,那就对了。”接着毛主席把话锋一转说:“总政治部就交给你负责了!”田维新毫无思想准备,但很快作出了反应:“德生同志(此前任总政治部主任的李德生)走了,总政就我一个副主任了,让我继续留在总政工作是需要的,还请主席委派主任。”毛主席语气十分肯定地说:“不,就是你负责了!”田维新有些顾虑,说道:“我资历、经验都不够,还请主席派个主任吧!”
这时,毛主席不再回话,而是转过身来和我握手。毛主席也是先问我是哪里人?接着又问我多大岁数?叫什么名字?现在还飞不飞了?我都一一作了回答。
接见完后,准备调动的八大军区司令员在毛主席对面的前排就座。接着,毛主席开始讲话,他是穿插着讲的,还不时地提一些问题。讲着讲着,他突然向坐在前排的许世友问道:“我要你读《红楼梦》,你读了没有?”许世友立即回答说:“读了。”毛主席接着又问:“看了几遍?”许世友说:“一遍。”“一遍不够,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呢。”毛主席说完后又接着背了《红楼梦》中的一大段。然后,他把话锋一转说道:“你就只讲打仗,你这个人以后搞点文学吧。”“‘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绛是说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这个人也是厚重少文”,“你就做周勃吧,你去读《红楼梦》吧!”
当时,我并不清楚毛主席引用“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是何用意,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这句话出自《晋书·刘元海传》。刘元海就是在西晋末年建立汉国政权的刘渊,他本是匈奴人,小时候就熟读诸子史传,曾对同窗说:“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他还解释说,汉初的随何、陆贾这两位饱学之士,由于不知兵,就是遇到了汉高祖这样的明主,也不能建封侯之业;周勃(被封为绛侯)、灌婴这样的武夫,打完仗后,竟不能在太平年月开创美好的秩序,我真为他们惋惜呀。毛主席引用刘渊的“常鄙随、陸无武,绛、灌无文”时,特意把刘渊说的“常鄙”改成“常恨”。这一字之改,意思就从“鄙视”变为“遗憾”了。周勃是西汉初年刘邦手下的名将,“厚重少文”,亦是刘邦去世后安刘灭吕的主要将领。《史记》里也说他“不好文学”, 刘邦倒很看重他为人“木强敦厚”的特点,觉得可以托付大事。所以刘邦死后,周勃和陈平一起灭吕,维护了符合当时主流民意的政治秩序。了解了这些才知道毛主席让许世友学做周勃的真实用意,不过当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后来,他们还把毛主席的这次讲话内容整理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看到完整的。
周恩来看会见的时间很长了,说:“唱个歌啊!”毛主席说:“就散了啊!”这时,由李志民(福州军区政委)指挥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了第一段,毛主席说:“不错,就是这一条要紧。还有八项注意,第一注意,第五注意。第一注意,说话要和气;第五注意,是军阀作风不要呢!”他又指挥大家唱完这首歌,然后宣布:“散会。”
毛主席接见完了后,大家就分组进行讨论,对中央作出的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决定,一致表示赞成。
12月22日,中共中央同时发出关于邓小平任职(即日起担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委员、参加中央和军委领导工作)的通知和中央军委关于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命令这两份文件。各大军区司令员、军兵种主要领导再次集中,由毛主席正式宣布对调命令。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情况是这样的:北京军区司令员李德生与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对调;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与武汉军区司令员曾思玉对调;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与广州军区司令员丁盛对调;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与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对调。当时全国还是十一个大军区,这次只对调了八大军区的司令员。另外三个军区的司令员,成都军区司令员秦基伟、昆明军区司令员王必成、新疆军区司令员杨勇,因为任职时间都很短,所以就没有调动。
八大军区司令员立即赴命,按中央的要求,在10天内便都顺利完成工作交接,并到达新的工作岗位。这次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当时,国外的许多中国问题专家学者都对此作出评论和猜测。多年后,邓小平在谈及此事时说:“这是因为毛主席很懂得领导军队的艺术,就是不允许任何军队领导干部有个圈圈,有个势力范围。”应该说,这次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是建军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同时也对军队的人事调整产生了深远影响。
(选自《伟人印记》/《百年潮》杂志社 编/中共党史出版社/ 201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