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
第一次知道米蕾拉·弗蕾妮(Mirella Freni)的名字,是1995年我在恩师周小燕先生家里与她一起观看1991年“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庆典音乐会”演出录像。当弗蕾妮穿着色彩斑斓的彩条长裙亮相于舞台演唱歌剧《阿德里亚娜·莱科芙露尔》(Adriana Lecouvreur)中的咏叹调《我是上帝谦逊的侍女》时,周先生频频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唱得太好了,了不起的女高音歌唱家,你要多听、多研究她的歌唱。”坐在旁边已经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的我,早已被大师的声音给镇住了,弗蕾妮从此成为我的偶像,听她的录音也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
1996年,周先生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观看了弗蕾妮与多明戈主演的歌剧《费多拉》(Fedora),一回到上海,她就与我们分享了观看这场演出的情景。先生赞不绝口地介绍道:“弗蕾妮的声音环绕感强,强音不推、弱音抓人,游刃有余,在那么大的一个剧场,她的声音听着就像在自己的耳朵边上唱一般。弗蕾妮在演绎费多拉时,感觉她就是这个人物,表演得十分自然而贴切。”
1999年,留学美国期间,我买到了这场歌剧的实况DVD后,第一时间重温了周先生对现场观演情景的描述,迫不及待地欣赏起来。第一幕,当弗蕾妮扮演的费多拉出现在台上时,观众的掌声打断了音乐,于是大师静静地站在台位上,在掌声中保持着剧中角色的神情,完全入戏。接下来的表演,她高超的演唱技巧让声音完全融入了费多拉的举手投足之间。第二幕结束后,时任大都会歌剧院经理沃尔派(Joseph Volpe)与时任纽约市市长朱利安尼(Rudolph Giuliani)在现场观众的热烈掌声中,将“纽约市民金钥匙”荣誉授予了这位伟大的歌唱家,大师心存感激,动情而真诚地说道:“我还要准备接下来的第三幕演出,我已经不年轻了……”大师说自己不年轻了,可是仅从声音判断,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舞台上是已经61岁的弗蕾妮!
2005 年,我听到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场音乐会,那是大都会歌剧院举办的“弗蕾妮70 周岁告别音乐会”。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亲耳聆听到了偶像的歌声。音乐会门票早已售罄,我没抢到,只好于演出前两小时在剧院门口徘徊,祈盼有机会等到退票。幸运的我居然在开演前10分钟得到一位好心人送我的一张一楼座位的好票,激动得我恨不得屈膝跪谢。拿着这张“神”票“飞”进歌剧院,坐在一楼一排的右侧位,我期待着偶像登场。当弗蕾妮缓缓走上舞台,全场4000 多名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经久不息,我也被这氛围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过了多久,乐队轻柔地奏响了《我是上帝谦逊的侍女》的前奏,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当第一句“Ecco respiro appena……”飘在剧院上空时,我恨不得放声哭喊,“太美了!太妙了!”。不少观众也已泪流两行。大师纯净的声音和高超的弱声控制技巧,以及对渐强渐弱声响与内在张弛力的掌控与拿捏,简直出神入化,堪称“神唱”!不知不觉,音乐会进入最后一首曲目,弗蕾妮与当红意大利男高音马切罗·焦尔达尼(Marcello Giordani)携手走上舞台。当大师唱道“Non ti scorda di me!”(请别忘了我!)一句时,我相信在场的所有观众都不会忘记那令人动容的历史性一刻—焦尔达尼站在她的身旁已泣不成声,合唱队员与观众哽咽成一片,表达出对这位伟大的歌唱家的不舍、留恋和崇高敬意!我是边听,边哭,边感动。一场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怀,并值得永久回忆的音乐会,就这样常驻心田,余音萦绕,也许会永生不灭。时隔15 年,每当我想起或与学生们谈起这场音乐会,依然温故如新、激动非常。
蓦然回首,从听弗蕾妮的录音开始,与大师“神会”已有25年。做学生时听她的CD,感觉她的声音爆发力强,音色很“亮”,声音控制力极好。看她的视频时,觉得她在舞台上的表演很“简单”,肢体动作较少,有时甚至会思考她为什么不可以再热情些?随着自己年龄渐长、阅历渐丰,我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从艺术和技术的双重维度,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大师的演唱与表演。例如,如何看待大师声音的“亮”?我有这样的感悟:大师的声音不是“亮”,而是集中,准确的集中让她的音色年轻。她曾多次在自己的专家课上提出这样的观点:声音集中和找到声音的准确位置是“穿越”乐队的重要因素。又如,大师在舞台上“简单”的表演,在我看来,歌唱中字里行间透露着的是真情实意,而深刻的“潜台词”则隐含于其下。在这种状态下,便不需要做出夸张的表情和复杂的肢体动作,一个眼神足以传达角色的内涵。“大道至简”的哲理在弗蕾妮这里有了生动的诠释。
众所周知,普契尼的歌剧《艺术家的生涯》(La Bohème)中的咪咪一角,最经典的塑造和演唱非弗蕾妮莫属。时年28岁的弗蕾妮,成为指挥大师卡拉扬最喜爱的女高音之一。1963年,弗蕾妮在卡拉扬的指挥下,于斯卡拉歌剧院(La Scala)演出了《艺术家的生涯》中的咪咪,之后在维也纳、萨尔茨堡的演出均获得巨大成功。1965年,30岁的弗蕾妮首次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主演歌剧《艺术家的生涯》,再次获得巨大成功。谈到对咪咪这一角色的塑造,弗蕾妮曾说:“在演唱咪咪时,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做’过头。要唱得很简单、很自然,没有矫揉造作。你的演唱应该反映出咪咪不是一个典型的歌剧角色,而是一个真实的人。既简单又要非常人性化,在声音处理上,这是相当困难的。”咪咪伴随弗蕾妮的歌剧生涯很多年,但对待每一场演出,大师从不“例行公事”。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演完多场咪咪之后,德国的歌剧评论家说:“20多年,演唱这个角色,无与伦比的弗蕾妮从未让咪咪在最细微处‘例行公事’,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她对艺术的自我要求和约束。”①在里特默(Ritmo)对弗蕾妮的采访中,她曾解释道:“歌剧演员必须感受到戏剧和剧本字里行间的真正意义,用全身心的感觉去体会角色。你不能像学院里的学生那样在舞台上歌唱,你必须用全部真心去歌唱,去感受每个时刻,知道如何听乐队,并把自己的声音与乐队融合在一起。歌剧演员的表演不是学术行为,是艺术行为。等有一天我退休了,我会努力地帮助年轻的歌者们,教他们一些如何诠释艺术的东西。”②退休后的弗蕾妮的确这样做了,她在很多国家主讲专家课,与年轻人分享她宝贵的舞台经验和从事戏剧艺术的感受。
2013年,弗蕾妮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举办了一次声乐大师课讲座。78岁的她,在课堂上全神贯注,精神饱满,活力四射。大师对声音是否处于准确的位置十分敏感,并采用直接有效的方法指导学员,使他们的声音瞬间发生变化。她指出声音要如讲话般自由和直接,不能掺杂着“呃呃呃”的状态,过于放大喉咙里的空间会令音色过暗而无法“穿透”乐队。年轻人应该唱出年轻的音色,不要过早地唱得太“老”;清楚声音的位置,把握声音的方向十分重要。她说:“我之所以能够唱到今天,就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声音去到了哪里。”为了让年轻学员尽情地投入到角色中演唱,弗蕾妮风趣地与大家分享了她特别的表演经历:“我是有些疯狂的,艺术家需要‘不太正常’,否则无法在剧院里生存。同时,艺术家是严肃的、认真的,是不一样的人。”话语中,流露出大师的率性与真诚。课堂上,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停顿、一句话,都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她深厚的艺术造诣和非凡的技术能力。业内人士都知道,弗蕾妮十分珍惜自己如同生命般宝贵的乐器—嗓子,从不乱唱任何一个不适合自己的角色。可是在课堂上,大师不惜“破坏”自己的嗓音,模仿学员不健康的歌唱状态,效果立竿见影,令学员瞬间受益。这种投入的工作状态和“忘我”的敬业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作为歌者,谁都希望能够一直保持纯净而年轻的音色,弗蕾妮就是一位始终保持着这种状态的大师。歌剧演员如何保持住自己的艺术青春?英国《泰晤士报》曾发表评论说:“弗蕾妮清楚地知道永葆艺术青春的秘密。”弗蕾妮自己也常说:“在我肩上有一个精明的脑袋,我始终服从、忠实于自己本能的声音。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歌唱乐器,并下决心尊敬它和保护它。所以,我尽量不让错误的建议影响它,而且为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留有余地,这样,可以让我避免发出了紧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自然地发展它。当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了足够的弹性,歌唱技术也足够安全时,再一步一步地拓宽我的曲目范围,包括一些分量更重、难度系数更高、具有戏剧性的抒情女高音角色。一般情况下,我每年只学一个新的角色。”③
弗蕾妮对剧(曲)目的选择十分谨慎。演艺事业的早期阶段,她认为自己不合适演唱《茶花女》(La Traviata)和《埃尔南尼》(Ernani),理由是:“我可以唱这类角色,但不优秀,太早演出这类歌剧会给我的声音带来危险。这类角色较特别,演唱时要剧烈地运用横膈膜,这会影响横膈膜的弹性。我时常问自己:米蕾拉·弗蕾妮的特殊性在哪里?最擅长什么?而答案是,抒情、美丽的歌唱连线和表达。如果我现在丢掉这些,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决定不再唱埃尔维拉(《埃尔南尼》),因为,抒情女高音擅长的是舒展性表述,这是她们区别于其他类型女高音的特性、特点。如花腔女高音要有跨度很大的高音和灵活性,戏剧女高音要拥有强大的声音和特殊的推动力,而抒情女高音最重要的是她们美丽、流畅、纯净的声音,即便演唱高音,也需要平顺、温和地表达。”
弗蕾妮如此冷静,如此“自知自明”,值得我们思考、研究。她总是在自己感觉“功夫到了家”的时候,才会拓宽自己的曲目与戏路。28岁时,弗蕾妮在斯卡拉歌剧院与卡拉扬合作演出了《艺术家的生涯》,从此,世界歌剧舞台上有了最优秀的咪咪。30岁之前的弗蕾妮,依次演唱过歌剧《卡门》(Carmen)中的米凯拉、《图兰朵》(Turandot)中的柳儿、《浮士德》(Faust)中的玛格丽特、《唐璜》(Don Giovanni)中的采琳娜、《法尔斯塔夫》(Falstaff)中的纳内塔、《爱之甘醇》(L'elisir D'amore)中的阿狄娜、《清教徒》(I Puritani)中的艾尔维拉等,这些都是典型的抒情女高音角色。之后的弗蕾妮,一步步地从抒情女高音成为大抒情女高音,卡拉扬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38 岁时,弗蕾妮与卡拉扬在萨尔茨堡合作,演出了她的第一场《奥赛罗》(Othello)并拍成电影。39岁,录制《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并制作成电影版本。然而,弗蕾妮认为《蝴蝶夫人》中的巧巧桑这个角色太戏剧化了,不太适合自己,拒绝在舞台上演出此剧。40 岁,弗蕾妮第一次主演《唐·卡洛》(Don Carlo)。44岁,第一次主演《阿依达》(Aida)。从28岁第一次唱咪咪到44岁第一次唱阿依达,弗蕾妮与卡拉扬保持了近20年的合作,这一现象在歌剧演员中较为少见。再后来,49岁的弗蕾妮在芝加哥歌剧院出演《阿德里亚娜·莱科芙露尔》。50岁时,她出演了《叶甫根尼·奥涅金》(Eugene Onegin)中塔姬亚娜。从上述的演出经历和角色类型变换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弗蕾妮如何谨慎、小心地保持和爱护自己声音的状态,理性、负责任地成就自己事业渐次发展的严谨态度。能在歌剧舞台上从容、淡定地展示自己的无限魅力,离不开弗蕾妮个性中难得的耐心、理性、沉着。
可见,“在这镶嵌花边的幔帐里”,她有一颗冷静、美丽的心!
2019 年11 月,著名男中音歌唱家米尔恩斯(Sherrill Milnes)先生来到上海音乐学院讲学。我与米尔恩斯先生闲聊中提及偶像弗蕾妮,并表示特别希望有机会邀请她来中国讲学。不料,米尔恩斯先生很认真地说:“这几年,我一直都很伤心,很多好朋友都离我们而去了。弗蕾妮现在在意大利,身体健康状况令人担忧,恐怕她不可能飞这么远来中国了……”说到这里,老先生无奈地耸了一下肩,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弗蕾妮便与世长辞,绝尘而去。歌剧界痛失了一颗耀眼的明星,留下诸多遗憾与不舍,但亦留给了我们丰厚的艺术遗产。
停笔的此刻,15年前观赏大师演出的那场令我终生难忘的音乐会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一句深情的“Non ti scorda di me!”—彼时聆听是激动,是陶醉,是震撼;今天听来,有些悲凉、心痛!
大师走好!
注 释
①Helena Matheopoulos: Diva,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Boston, 1992: P87.
②同注①,P93.
③同注①,P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