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羿射日神话随历史发展而逐渐演变,因文本流变、阴阳学说泛滥、长生不老理想与现实存在矛盾、神话体系层累叠加等缘由,融入其他神话因子,不断添加新的内容和形式。与嫦娥奔月神话的结合,由产生交集开始,到夫妻关系确立,再经后世褒贬,令后羿形象更加丰满和多样化,赋予伦理道德色彩,体现时代精神对人文故事的主观能动性。
关键词:后羿 神话 整合 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8-0102-03
各民族大都有射日母题神话,在中国最广为流传的是后羿射日。古籍中,羿之称谓甚多,如“帝羿”“夷羿”“夷羿有穷氏”“大羿”“司羿”等。
上古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随社会进程不断演变。羿之身世和经历扑朔迷离,既是神话领域里的英雄,也是历史记载下真实存在过的王者。无论是何身份,人物形象都经过历史叠加处理,既符神话发展规律又具时代精神,人可被赋予神格,神灵也会历史化为凡人。后羿的形象逐渐呈现复杂性和多样性,最终成为“箭垛式的人物”。射日救民和无道失国的矛盾,被害身亡和长生不得的悲剧,等等,皆可自圆其说为一个完整的传说故事。在世人想象中,神话人物并非是独立的个体存在,后羿与嫦娥、宓妃、河伯有情感纠葛,与帝俊、西王母又有利益关系。后羿神话与奔月神话的整合,便是将诸多神人统一于一个框架内,而神灵体系的建立,又推动射日神话的传播与发展。
分析后羿射日对奔月神话的吸收,可以看到神话背后隐藏的历史风貌和人文形态的变迁。
一、射日与奔月神话的整合
(一)夫妻关系的确立
已亡佚的《归藏》最早记载后羿神话,其中有称“善射,毙十日”事迹,却未曾提及嫦娥。南朝梁《文选》引注于《归藏》,仅提及嫦娥“以不死之药奔月”,内容相近的还有战国中早期的王家台秦简,只言灵药不言后羿。说明早期的后羿神话并未与嫦娥产生关联,双方曾在一段时间内各自发展,而最先和后羿有交集的女性,应是《左传》玄妻和《楚辞》中的纯狐、眩妻、洛殡。
射日和奔月神话的整合,肇始于两汉时期。一是“嫦娥”之名最早出现于汉代典籍;二是先产生交集,再逐渐发展成夫妻关系。西汉初《淮南子?览冥训》有“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两者一同出现,却未明确是否为夫妻关系。
到了唐代,徐坚《初学记》和令狐德棻《艺文类聚》等所引用的《淮南子》中,才出现了“羿妻”身份。此外,早期关系并不稳定。东汉张衡《灵宪》有嫦娥为“羿妻”的说法,但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天文志》,和南朝梁刘昭所注司马彪的《后汉书?天文志》,并不引用张衡的此点论述;而《淮南子》未记录,东汉高诱注释中却写有夫妻名分。
(二)神话演变的特征
后羿神话与嫦娥神话合流,既相互补充又共同发展。一方面,典籍记载略有差异,夫妻关系肯定与质疑并存。探其缘由,或后世辑录错误,仅凭记忆而不对照原文;或仅取关键词,兼之有意掺伪而出现误差;或记述者在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下,受历史叠加影响出现误差,并不多作分析而将所有流传的说法皆抄录下来,以供后人择取。
后羿与嫦娥的形象,也在不断丰富。文学创作上,到元明清时期,地方传说、戏曲诗词等文本繁荣,生成了诸多情节内容和飞升缘由。或同情后羿,或同情嫦娥,如《有夏志传》中的后羿就为个人利益出卖嫦娥,使其为保贞洁窃药,表现出了文字文献的整理和演变具有复杂性,以及不同文化语境下对神话母题的解读具有历时性的特点。
但凡有射日、奔月属性的传说故事,都保留了后羿形象的基本特征,后世多在道德伦理方面着手改造,且后羿神话逐渐成为奔月神话的补充和说明,如在河南等地区就有嫦娥因为百姓治病而遭天帝惩罚的悲剧传说。
二、神话整合的历史原因
(一)阴阳学说的泛滥
最早明确记载射日神话,是《楚辞》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无论羿或后羿的传说是历史神话化还是神话历史化的结果,其受帝俊托付而被赐予彤弓素矰“扶下国”并“恤下地之百艰”的英雄事迹千古不朽,已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而学师于楚狐父故事,射风伯诛九婴功绩,求不死之药经历,又将羿之神话逐渐完善为一个完整体系,尤其和奔月神话的结合,更令神话形象增添悲剧色彩。
两者之所以整合,首先是阴阳观念的泛滥。先民在“二元对立”逻辑思维模式指导下,认为阴与阳各代表某种力量,并以之解释自然规律和指导社会秩序的建立。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明暗、黑白等意象皆归属于阴阳范畴,作为两大神话母题的射日与奔月,正好处于两极对立状态。男性的后羿在地上射去带来酷热的日,女性的嫦娥奔向天上寒凉的月,两种行为的实践者一刚一柔、一乾一坤,符合中国传统哲学思想。
且先秦两汉常“以日月神作为日月的本体”。奔月神话中多有化为蟾蜍和月精之记载,象征嫦娥从窃药飞天的女子,转变成月中之神;而射杀九乌的后羿作为征服者,拥有着堪比日神的神力,神灵之间的信仰竞争以强弱定输赢,先民容易将日神的相关意象附会在后羿身上,继而“以阴阳比拟夫妻”创造出后羿与嫦娥的这一对偶神。类似的还有西王母和东王公、伏羲和女娲,这不只是神话形式演变的常态,还是世人情感心理的投射。
(二)长生不老的矛盾
1.追求长生的不易
神话来源于现实,是先民对世界和生死的朴素思考。从早期神仙观念的形成,到道家、阴阳家的阐释,以及道教的最终形成,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神话整合的发展与中國早期道教哲学密切相关。
后羿求不死之药,体现出先民反抗死亡命运的意志和努力。西王母是道教人物,仙话依托于神话,西王母仙话构成了中国道教神仙体系。按照《山海经》中的记载,前往西王母所居住的昆仑山,要途径寿麻之国、流沙之滨、弱水之渊、蛇巫之山等环境恶劣的地方,还会有遇到开明、蜪犬、穷奇等飞禽走兽的危险。而嫦娥窃取成仙的机会,更反映了长生难得的社会现实。
吞服不死丹药以飞仙,是道教丹鼎派的修炼观念和方法,唐代《独异志?嫦娥奔月》未写求药于西王母,改编成“羿烧仙药”,一则反映当时炼丹术的兴盛,二则也是对先民成仙不死理论的继承。道教重视阴阳,尤其是内丹派讲究天人合一,长生不老之术容纳着性(房中术),这种阴阳双修观念在神话中常以夫妻人伦为隐晦体现。此外,中国神仙哲学思想,早期赞扬个人主义的避世独居,尚未世俗化。嫦娥窃药,却反映了现实与理想难以协调。长生不老与世俗享乐之间的冲突,是当时修道者不得不注意的。
2.社会风气的批判
寻求长生的失败,具有现实意味与理性警告。在先秦两汉求仙之风兴盛的背景下,统治阶级为求长生不老的荒诞和夸张之举不胜枚数,或祭祀齐地“八神主”以延年,或封方士神巫以高官厚禄,等等,劳民伤财却无任何意义。正如后羿,即使拥有射日神力与扶国恤民功绩,也未能长生不死。
后羿虽得灵药却最终失去,隐喻权贵空有“修仙之法”,但无仙道可走。房中术又名“补导术”“玉子之术”“寅龙申虎之术”,因两性生活问题而产生,更基于古代王侯将相的需求而完善理论,虽说是双修,但主要服务于男性。从社会性别角度讲,既不平等,也反映了两性关系的失衡。可在神话中,嫦娥不仅窃药使后羿不死之愿落空,更得到了长生。世人眼里的神话故事违反了王侯将相们所理解的“客观规律”,男性并非此法的最大受益者,相反还会遇到危险,这符合当时社会上既推崇双修也制定禁忌的情况,轻视女性的同时,又不得不正视女性在现实中所起的作用。而嫦娥奔月舍弃后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两性关系破裂的表现。
神话是“先民意志与愿望的表现”,若后羿求药体现了先民对死的畏惧和对生的渴求,后羿失药,则反映世间求神拜佛的无用,以及下层劳动民众对贵族们不择手段行为的反感情绪,希望有嫦娥式人物出现,让追求长生者不能如意,既促成民众所喜闻乐见的某种结局,又意图警醒统治阶级莫要心存痴念害人害己。夫妻关系的羁绊,更增强了利益矛盾的激烈程度。
(三)神话体系的叠加
据《传》所言:羲氏、和氏执掌天地四时,合称“羲和”,逐渐演变成单一神灵之名,并从中分化出了常羲。不仅有郝懿行、吴其昌等人考证出羲和与常羲同属一人,郭沫若也考证“娥者自即娥皇,亦即羲和”,则《山海经》中,帝俊的三位妻子:羲和、常羲、娥皇,实为一人。再据《周官》注,儀、羲二字古音“俄”,《正字通》言嫦、姮二字古音“常”,以及《说文?女部》将“娥”解释为舜之妻子。可认为嫦娥是从帝俊之妻演变成帝俊下属后羿之妻的。
羲氏与和氏所拥有的神力,与殷墟甲骨卜辞中的“东、西母”属性相似,《礼记?月令》有向同为神明的西母“告秋”之记载,常羲在《山海经》等古书中皆指居于西方。参考《礼记?祭义》和《周礼?祭义》,又可知月出和祭月之地也在西方。参考古代画像,如东汉郑州西王母图,日神羲和常与西王母共处,陪伴嫦娥与西昆仑王母一起出现在典籍和图画的瑞兽灵禽,如玉兔、蟾蜍,意象大抵相似。可得出“和氏—西母—西方:彝—常羲—月母神—玉兔、蟾蜍、不死之药—西王母”再到“嫦娥奔月化作蟾蜍”的神灵关系和演变脉络。综合而言,后羿所射杀之金乌(日)的母亲,和不死之药的执掌者及抛弃自己奔月的妻子,应源于同一女性形象。
时代越后,古史期越长,神话传说也越层累,变得庞大而复杂、具体而矛盾。涉及后羿的人物和事迹很多。后羿与嫦娥的神话整合,并非从一方求药被另一方飞仙开始,更不是在他们两者具有夫妻关系之后,而是在先民以他们浪漫而朴素思维来阐述日月形成和变化的神话时,便已有雏形。后羿神话,是中国古代神灵体系的一个总结性成果,将所流传下来的纷杂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改造和整合,既被附会以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存在的历史人物和情节关系,又是对现实世界的映射,以诸神恩怨隐喻政权斗争。
(四)悲剧缘由的寻找
无论叫作羿还是后羿,神话传说中的结局往往都很不幸。射日神话是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制度的产物,彰显男性英雄征服自然,也会因男性掌握话语权,是文本书写的主要群体,在解释后羿射日后的悲惨遭遇时,出于维护群体利益而以自身爱憎进行批判,“男人們下意识寻找祸根缘由的路径就是指向女人”,如同中国历史上当男性统治出现问题时,女人往往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嫦娥和褒姒、妲己一样,成了“祸水”。故而后世对后羿未能飞仙的同情和不满,并不指向西王母只给一颗仙药和天帝等男性人物的无德上。尤其是妻子身份的添加,更令嫦娥成为抨击对象。盗窃仙药虽可视作对丈夫背叛的反抗,但女性对男性的不忠严重违背了儒家伦理纲常,男性书写者需要有一位反面人物,抹黑文学创作中的女性形象,从精神文明程度上来打压女性,警醒女性应当做好贤妻良母,以此维护社会礼制和封建等级。
至于嫦娥升仙后未出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情节,也符合儒家社会性别理论,女人的从属性导致了女性必须弱于男性的认知,被弱者恩赐飞仙有伤尊严,何况还有仇怨的夫妻。
三、结语
神话是民族精神的承载,凝聚着先民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基于历史记忆的创造和现实生活的反映,各色传闻人物及仙话传奇被整合为可以体现当下社会与民众情感的神话故事,甚至逐渐构成了具体而复杂的神仙体系。
而在不同文化语境下,无论是书写者对内容的择取还是后人对文本的阐释,都影响了神话的传播程度和发展趋向,既引起神话的衍生,又令具有历时性特征的神话注入时代之精神。后羿射日神话的历史演变,神圣化与世俗化并行,在历史神话化和神话历史化相互交错的处理进程中,以人格塑造神格,从利益角度出发对英雄式神灵赋予实际意义。后羿神性之蜕变,是群众对世界的朴素思考,又是神灵地方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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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国栋
[作者简介]宋周佳,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原广东民族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