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飞
神仙岛一场大战之后,丁骄阳争夺白莲教主的阴谋虽然被挫败。但是,不速之客雪山老怪潘笑夫的到来不仅使得神仙岛上死伤无数,无意间透露的关于吴朗生世的秘密,还令吴家三口分崩离析、生离死别。伤愈之后的吴朗结识了窦氏四兄弟等人,开始了自己千里寻母的旅程。第一站,便是南下苏杭,寄希望于名医穆思华。但是,吴朗未打听到母亲的下落,反倒卷入了阖闾宝藏的争夺中,而且神仙岛铁拐李、韩湘子两位岛主突然遭人暗算,暴死海边。苏州的事情解决完后,吴朗得知白莲教主唐赛儿竟已经被官府逮捕,于是带领白莲教一干人等前往南京解救唐赛儿。
又见春江花月夜,阑珊灯火,欢声笑语,一岸相隔。当年梦,今日错,两处天涯,流星划破。抱膝忆孩提,抚伤更执著。精卫衔石填恨海,刑天虽死犹舞戈。情愿泽润沧桑,谁惧他、雷霆发落!侧耳听,风未歇。
梁穷年道:“教主,您老人家在里面吗?”
唐赛儿道:“啊哟,是梁大哥吗?还有谁?”声音虽弱,听着却十分惊喜。
白莲教众人纷纷道:“我!”“我!”“我!”
“游旗使、曲二哥、白庄主……”唐赛儿喊出了几个名字,“你们都来啦。”
没叫到名字的便大声道:“教主,還有我潘扣儿!”“张小光!”“袁明!”欢喜激动至极。
只听一人道:“还有我,飞天蜘蛛!”
唐赛儿道:“哦?你是哪一旗的兄弟?”
飞天蜘蛛刘壳老道:“我是少爷旗下的。”
吴朗向他眉头一皱,说道:“禀教主,弟子吴朗也来了。”
唐赛儿道:“阿朗,你小小孩子,怎么也冒这么大的风险?”责备之外,殊为欢喜。
吴朗不觉热泪盈眶,答道:“弟子不小啦。教主,你老人家怎么样?”
唐赛儿笑道:“还好,没死,佛母是死不了的。”白莲教众人听了,大声欢呼。
吴朗忽感有什么不对,原来人人都急着跟唐赛儿说话,偏是那三名蒙面人一声不吭,于是说道:“教主,还有三位英雄也来救您老人家了,这三位……对啦,三位怎么称呼?”
其中一人道:“白莲教故人,无须多问。”瓮声瓮气,显是故意不让人听出身份。
梁穷年慨叹道:“教主光辉日月,名动天下,许多武林逸士慕名襄助,梁某甚是感激。”说着,向三人抱拳,那三人也抱了抱拳。
梁穷年抬眼望那窗口,只见离地两丈,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却也不能凭轻功一跃而上。
潘扣儿趴到地上,喜道:“在这里了!”
众人果见地脚有一处比拳头略大的小孔,旁边放着一只小碗,盛着一些剩糙饭。众人明白那是官兵给唐赛儿吃的东西,心酸之外,复感愤怒。
饭孔狭小,仅能供碗筷进出,潘扣儿要过一支火把,探入饭孔,贴上脸,勉强看见里面半卧着一人,四肢拴着铁链,披头散发,不由得喉头发酸,哭道:“教主!”
唐赛儿道:“哭什么?你们哭什么呀!”说话之间,自己的声音却也哽咽了。
群豪思索如何进入地牢,但一时之间,未得良策。
唐赛儿道:“明军可恶,先把我关在这里,后砌了这堵石墙。要打开墙壁,非得找大锤不可。”
只是,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工具去?群豪莫衷一是。
刘壳老道:“少爷,小的先进去瞧瞧,行不行?”
吴朗道:“你怎么进去?”
刘壳老取出一个小小飞虎爪,转了两圈,呼地扔出,不偏不倚正入那小窗口。
付梦白叹道:“窗口太小了。”
刘壳老笑道:“脑袋能过去。”说话之间,双手互替,已援绳而上。他伸头一试,喜道,“刚刚好。”他尖嘴猴腮歪鼻斜眼,脑袋较常人小了一圈,平时很少被人青睐,独此时这副生相派上大用场,群豪无不羡慕,当下便有人摸摸自己脑袋,痛恨其天额饱满、地阁方圆。
飞天蜘蛛精擅缩骨奇功,他脑袋既得进洞,运起神功,骨节咯咯声中,身子拉得变长变瘦,竟当真挤入那小小的洞口。
群豪哄然欢呼,吴朗却大为担忧:“刘壳老能进去,教主却出不来。怎生想个法子?”
潘扣儿已让出送饭小孔,梁穷年伏下身子往里瞧,只见飞天蜘蛛溜下地,接过火把,照向唐赛儿,不由喝道:“大胆!不要唐突佛母!”
刘壳老一吐舌头:“乖乖不得了。”
唐赛儿笑道:“梁副教主,都这时候了还在乎什么?”
梁穷年身边已挤了好几个脑袋,纷纷问:“那位朋友,有没有法子让教主出来?”
刘壳老拉动墙上铁链,却哪里能有半点松脱?回看石壁,从那小窗口处可见足有两尺多厚,不由发愁。
唐赛儿笑道:“没有法子出去。”精神困顿,但一笑之间,从容自如,坦荡无遗。
刘壳老不禁油然生佩,作揖道:“对不住,唐教主,您老人家受苦啦,小的先给您老人家除了这些劳什子。”从怀中摸出一物,凑到唐赛儿左腕上,只听嚓嚓轻响,却是一片钢锉。
那钢锉坚锋非常,不过盏茶工夫,嗒地一响,唐赛儿左手已得自由,惊喜道:“这位朋友,你倒是有备而来。”
刘壳老道:“惭愧,小的是贼,吃饭的家伙,随身携带,没料到今日派上大用场。”
梁穷年等隐约看明白,不由大喜。刘壳老又锉唐赛儿右腕铁链,嚓嚓的声音传出,外头的人只觉每一下都牵动心神。
忽听梁穷年一声惨呼,转回头来,艰声道:“是谁?”他身边伏着好多人,无不莫名其妙。
付梦白道:“梁副教主,怎的?”
梁穷年目露痛苦愤怒之色,竟已说不出话。突然之间,潘扣儿也惨叫一声,身子扭动,接着又有三名白莲教好手惨叫。
唐赛儿惊道:“怎么啦?”
铁马和尚、独眼龙听他询问,均大为疑惑,摇头道:“没看见!”
丁骄阳微一沉吟,冷笑道:“先不理会,把这几人都杀了!”突然之间,微风袭面,眼睛剧痛,大叫道,“啊哟!”
原来吴朗见他堵住了甬道出口,心想他会吸人内力的妖法,万不可与他正面相斗,当下向小丢丢悄悄做个手势。小丢丢会意,吴朗假意诱敌,一拳打出,巧用隐身衣宝物,带着小丢丢立即退到墙角。小丢丢看准时机,忽发绣花针,丁骄阳武功虽高,这一下却也防不胜防,到底着了道儿。他两眼中针,仍不明所以,剧痛之下,抬手去捂,手掌一按,针刺更深,疼得大声惨叫,弯下身去。
吴朗从官兵尸身上抢下一把腰刀,喝道:“杀!”向丁骄阳当头砍去。丁骄阳当真不是泛泛之辈,虽遭到剧变,却心神不乱,听风辨器,身子一闪,双掌疾出,夹住单刀。吴朗忽感一股热流自牢宮穴急速外泄,一惊之下,运力回夺,真气散失更剧。他富有机变,感到不对,立即松手,退开一步。
铁马和尚、熊向东与张小光等斗到一起,此时以二对三,游旗使内力虽损,却知是生死攸关,焉能人后,五人挤成一团,都是性命相搏,鲜血迸溅,十分惨烈。
吴朗上前助阵,使出先天形意拳,正中铁马和尚前心。这一拳劲力非常,只听咔的一响,铁马和尚数根肋骨折断,只能勉强挥舞短刀。吴朗下手岂能容情,迎面一脚,将他踢得昏死过去。
恰张小光被熊向东一腿扫翻,扔了火把,抢过铁马和尚的短刀,回手刺入熊向东右腿。熊向东痛呼声中,后心又挨一刀,前心着了袁明一脚,前后夹击,身子折软如蛇,扑地死去。铁刀和尚挣扎要起,张小光扑上去一通乱刺,取了性命。
丁骄阳右手执刀,叫道:“铁马!向东!”
张小光连杀两人,眼睛已红,狂笑道:“他们两个都死了,老贼,剩下你……”
吴朗急道:“不要出声!”丁骄阳忽然一挥手,单刀疾射而出,正中张小光,透心而过,笑声歇时,气息已绝。
丁骄阳叫道:“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发掌乱劈,有如疯狂。他已吸了十几人的内力,内力之强,罕有其匹,掌风所到,无不气阻,若是让他一掌打实,只怕便会当场丧命。
众人在地厅中来回躲闪,狼奔豕突。游旗使一个不及,胸口着了一记劈空掌力,吐血飞起,撞壁而死。袁明与他情同手足,嘶声叫道:“游大哥!”丁骄阳听准方位,一掌早起,袁明惨呼一声,身子骨节寸断,扭了几下,再也不动。
甬道中一人叫道:“少爷,怎么啦?”却是孙必怒下来了。
吴朗虽知孙必怒武功了得,然而这时丁骄阳如同疯虎,马面天王也未必能抵挡,叫道:“小心!”他这一喊,露出方位,丁骄阳挥掌劈到。小丢丢忙发绣花针,在他掌风激荡之下,飞得无影无踪。吴朗急忙闪时,忽见自己一闪,蹲在墙角的白千颜便要遭殃,大喝一声,挥掌迎上。却听砰地一响,吴朗臂骨咯咯欲断,使出“真”字诀,发力苦撑。
丁骄阳狂笑道:“你这臭小子!”施出崩川大法,右掌牢宫忽地变成一个无底深渊,将吴朗手掌牢牢吸住。
吴朗只觉体力真气源源流出,心中叫苦不迭,哪里开得了口?孙必怒一步跨进地厅,见少爷正与敌人比拼内力,喝道:“大胆!”一掌击出。丁骄阳听清掌势,左手早出,啪的一声,两人手掌也粘在一起。
马面天王内功深厚,觉出不对,拼力撤掌,哪知内力外泄更快。他名为“必怒”,一生之中,除了对雪山老怪佩服得五体投地,何曾惧过对手,此时却只感恐惧至极。
只见丁骄阳身上夜行衣鼓胀而起,突然砰地一声,上衣尽裂。白千颜从张小光尸身上拔下刀来,向他胸前便砍,哪知他身上内力充盈,刀一沾体,便即弹回,白千颜啊呀一声,反被刀背撞得额头开裂。
却在此时,一条绳索从天而降。原来刘壳老已爬回壁顶小窗,使出飞绳套人绝活,正套中丁骄阳脖颈,忙使劲拉绳。刘壳老此技独步武林,总算这回收获最大,一拉之下,丁骄阳、吴朗、孙必怒三个人一齐拖动。这三人加起来少说有四百斤,飞天蜘蛛手掌被绳子勒得发烫剧痛,肩膀死死顶住窗口,手臂转动,将绳索绕在手腕上。吸一口气,双臂加力,再提起数寸,手腕一转,再绕一圈。他此时当真是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手腕、双肩均咯咯作响,平时嬴细的脖子倒憋得老粗,鼻子里吭哧吭哧喘气,到底一圈圈绕短绳子,拉得三人离开地面六七尺。
丁骄阳简直苦不堪言。那崩川大法之施用,须得先将自身内力急运,旁人内功运行一个周天,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一顿饭工夫,崩川大法却是呼吸之间便要运行一个周天。如此自身内力急转,形成漩涡虚空,方能吸到别人内力。此时他两脚离地,脖颈被勒得只差断掉,哪里还能“呼吸之间,功运周天”?强撑了片刻,忽然左掌一松,孙必怒掉下地去。他心道不好,急忙回手紧紧抱住吴朗,要先集中精力,吸净他的真气。
奈何此一时彼一时,他呼吸全阻,崩川大法哪能使出,只感丹田膨胀欲炸,难受至极,莫说吸人内力,自身的内力都要将他活活胀死。
吴朗叫道:“放开我!”左手砰砰两拳,击中丁骄阳的脑袋。
忽然之间,丁骄阳手掌真气喷涌,灌入他右掌牢宫,汹涌强势,吴朗只感胸口一窒,急忙运功相抗。丁骄阳内力胜他何止十倍,吴朗抵敌不住,终被他硬生生灌入。真气涌入,何等难受,刹那间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苦难当。他无计可施,只得施出先天形意功的“喜怒哀乐真假空”七字诀引导,以求稍缓。
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倘若不是脖子被勒、身子悬空,丁骄阳怎肯将自己的真气硬灌给吴朗?他每送出一分真气,身上的憋闷欲炸之感便轻松一分,拼死挣扎之间,已将别人的内力连同自己数十年练成的内力,拱手送给吴朗。也该当吴朗运气好极,若是没有学过先天形意功,这番遭际,必令他全身血脉破裂而死。
孙必怒跌下地来,立即站起,只不过双腿发软,一个踉跄,竟险些摔倒。他不知片刻之间,丁骄阳的崩川大法已由“采”变“送”,心想自己只不过中他妖法片刻,便如此受损,少爷身受损伤,可想而知,喝道:“老东西,放手!”呼地一拳,正中丁骄阳后腰。只听咔嚓一声,这一拳竟将他腰椎硬生生打断,他却不出一声,只不过手臂已松,吴朗轻轻落地。
刘壳老绳上只挂了一个人,立感轻松,开口道:“少爷,你怎么样?”
吴朗伸展双臂,奇道:“好像没什么妨碍,只不过肚子不大舒服。”他这时丹田之中,内气充盈强大,略感肚子不舒服,实是再正常不过。
小丢丢道:“大哥哥,是不是像饿得很一样?”
吴朗道:“不,像撑得很。”
孙必怒道:“这老贼的邪门武功真是吓人。”回想方才内力被吸出的感受,不禁又打了个哆嗦。
刘壳老方才全凭一股忠勇支持,这时见少爷脱险,再也支撑不住,肩膀从窗口滑出,头下脚上栽了下来。他四肢百骸都脱了力,叫道:“啊呀!”吴朗双臂伸出,轻轻接住刘壳老。
忽听小丢丢道:“大哥哥,闪开!”却是窗口一块大石方才被刘壳老肩扛臂顶,已经松动,这当儿被绳子一带,掉落下来。
吴朗见那石头正冲刘壳老头顶掉落,左手将他一拉,自己闪避已是不及,右手伸出,啪的一声轻响,将石头托住,轻轻放在地上。这块大砌石少说有二百斤,自两丈高的地方掉下,力道何等惊人,孙必怒目瞪口呆,赞道:“少爷真是神力,属下当真服了!”其实吴朗已经惊出一身冷汗,脑中一闪,隐隐想到自己这“神力”必与丁骄阳有关,低头看他,却是瘫倒一团,不省人事了。忽然间壁上油灯一闪而熄,地厅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刘壳老取出火折子,拾了一根火把点了。
吴朗定定心神,趴到那小饭孔旁,道:“教主姑姑,你怎么样?”
唐赛儿从内向外看不太真切,但见饭洞旁躺着一人,正是丁骄阳,不由想起多年前他反叛自己,一念之仁,没将他当时处死,此人囚于牢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中对自己的仇恨,当真难以形容。自己被关进地牢不过两月,已经深知此中滋味,不由得一声长叹,笑道:“死倒也没什么,活着被人关在这里,却是难受至极。”
吴朗一阵心酸,说道:“教主姑姑,弟子这便救你出来。”
唐赛儿道:“怎么出去?这石壁……”一言未毕,忽想起什么,喜道,“这石壁关不住我啦!”
吴朗心情激动,脚下一跺,跃上壁顶气窗。那里脱落一块大石,足容他钻入。唐赛儿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一时不知是真是梦,外面的火把光芒透过气窗饭孔照进,狭窄的地牢一壁上显出一个头发散乱的影子慢慢爬起。吴朗上前便要磕头,唐赛儿一把抱住他。囚禁数月,唐赛儿手臂肩膀瘦削得不成样子,身上发抖,极为虚弱。
吴朗喉头哽了,眼泪落下,道:“教主姑姑!”
唐赛儿笑道:“好孩子,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这么有出息。”
孙必怒道:“少爷,快些!”
吴朗道:“教主姑姑,我们先出去。”命刘壳老垂下绳索,缚于唐赛儿腋下。唐赛儿双足离地,数月死牢密囚之地,终得脱离。
吴朗背起唐赛儿,小丢丢搀扶着白千颜,一脚踩到地上一具尸体,那尸体忽然叫了一声。
小丢丢胆子一向不小,却吓得双足乱跳,叫道:“妈呀,妈呀!”
唐赛儿道:“慢着,阿朗,付庄主没死!”
吴朗道:“飞天蜘蛛,背上!”
刘壳老道:“我……”他想说自己手足已软,背不动人,却哪里敢驳回少爷的吩咐?向孙必怒看去,以眼神央求。孙必怒哼了一声,俯身拉起付梦白,挟在腋下。刘壳老举着火把前面开路,吴朗等相继钻进甬道。
他们还未走出,便听雷六鼎道:“老夫一人,足顶得上千军万马!你们再不要送死了!他妈的,你们送了性命,老夫伤了阴德,哪一头都不划算!”
洞口窦老大等听到地下有动静,伸手将众人拉出。只见天色已经微亮,天际群星退隐,唯东方一颗启明星更显璀璨,四周火势兀自未熄。雷六鼎率一众人围住地道入口,外圈倒了不少官兵,箭羽刀枪满地。
雷六鼎见到唐赛儿,头一句便道:“唐丫头,你没死吗?”
唐赛儿道:“没死。”
雷六鼎道:“没死就好。”
雷六鼎清点人数,问起究竟,吴朗简略说过。雷六鼎道:“唐丫头,你真是命大福大。大难不死,自会东山再起。”唐赛儿精神一振,对他感激至极,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点了点头。
雷六鼎豪气大发,嗫唇长啸。只听得西侧有人呼哨响应,接着“唏律律”马鸣萧萧,一支马队突然从西侧蹿出,共是十余骑,前面乃是黑白二骏,马上之人均持长枪,叫道:“挡我者死!”将挡路之人挑飞。官兵已经被杀得胆战心惊,一触即溃,潮水般闪到两侧,让出路来。转眼间骑队驰到场心。
却见十二名骑士人人脸上画着脸谱,手执长枪,身背箭囊,腰悬刀剑,当真如天兵天将下凡。吴朗又惊又喜,认出那黑白二骏上的骑士正是关若飞、雷彤夫妇,心道:雷老前辈他在樱洲岛上藏下了这支奇兵,而官兵毫無发觉,这才叫厉害。
孙必怒却是心中惊骇:雷六鼎驰誉武林,果然了得!那骑黑马的女将想必便是他孙女了。赞道:“‘雷鸣九天外,关山度若飞,果然,果然!”
雷彤跳下“踏雪乌龙”,请唐赛儿上马。
唐赛儿道:“我此刻骑不得马。”
吴朗道:“弟子便是你的犬马!弟子背着你。”
雷六鼎道:“小彤、小飞,你们两人率领四骑当先锋,另四骑殿后,余者跟我来,冲出玄武门!”
孙必怒、长江四虎、窦家四霸已对他佩服至极,齐声道:“得令!”群豪大声呼喝,冲向玄武门。
宋管带一直被雷六鼎挟持,高声叫:“弟兄们,没的送死,开了城门吧!”群豪一拥而出,逃离生天。
雷六鼎早就设计好路线,放了那宋管带,一路向西北,经狮子山,出了南京古城。官兵追赶出一程,越来越稀落,后来已见不到影子。众人向西北又奔出五六里,只听一片密林之后,涛声大作。穿过密林,但见一条大江由南流北,却已来到长江。
群豪都围拢来,与唐赛儿相见。武林之中,白莲教是第一大帮派,此时白莲教旧部唯余付梦白在侧,唐赛儿心中感慨,自不必说。那十二名彩面侠客均是雷彤、关若飞至交,到了此时,亦不愿露出本来面目,只略略见礼。
雷六鼎挥手命众人先退到一边,只留下唐赛儿与吴朗在侧。对吴朗笑道:“小家伙,老夫见你背着贵教教主,脚力丝毫不减,这些日子功力增长不少啊。嗯,没辱没了老夫的名头就好。”忽然咦了一声,道,“不对!”伸手搭吴朗腕脉。手指方触,竟是一震,神情凝重,奇道,“你的内力怎么这么了得?”
吴朗也正疑惑,将地牢所遇讲了。雷六鼎起初惊奇,继而喜不自禁,嘱道:“你小子真是运气太好!不过,外来之财,终要小心,往后日子,你须得每天练功,以老夫教你的先天形意功化解外来内力,一年之后,真气才会真正与你天人合一。”吴朗谆谆领教。
雷六鼎向他上下打量,忽然叹道:“他妈的,老夫还是没斗过那个王八蛋。将来武林之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必定是那王八蛋的儿子了!”
吴朗心念一动:我爹与他相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他老人家怎么会这么看得起他,说没斗得过这王八蛋?接着又释然,心想:当年倘不是遇上他,我爹早就死于雪山老怪之手。他老人家骂我爹两句,也只得听着。听他说自己将来会武功天下第一,又不禁有些欢喜。
雷六鼎伸掌在他右肩一拍,笑道:“臭小子,真他妈的行!”转过头问唐赛儿,“唐丫头,你有什么打算?”
唐赛儿眼望滔滔江水,泪花泫然,却不过片刻,吸了口气,说道:“佛母不死,三年复生。老爷子,唐赛儿既然没死,官府便不会罢休,因此,唐赛儿非得再死一回不可。”
雷六鼎奇道:“你说明白点儿。”
唐赛儿叹道:“十七年前,我在山东失手,身中数箭,被关进死牢。后来白莲教弟子在渭水捕到一只金鳌,那金鳌背上长着上天旨意,乃是‘佛母不死,三年复生八个字。当时我已经从狱中逃出,官兵杀了一名女囚顶名,贴出唐赛儿已伏法的布告。我当时便要带兵起事,可上天旨意是‘佛母三年复生,教中长老便让我隐藏不出,将那金鳌奉为圣物,只待第三年的时候,拿出来祭天,奉请佛母降世。”
雷六鼎双目眨动,若有所思。
唐赛儿道:“不料到了第三年,那金鳌逃走不见了,白莲教弟子,人人都像大祸临头一样。幸亏吴大哥与付庄主出力,竟在渭水又将此物捕获。白莲教上下,欢欣鼓舞,因此我在江湖上一露面,便一呼百应,从者如云。白莲教行事,便无往而不利。雷老爷子,白莲教数万名教徒对此都深信不疑,赛儿该不该也信?”
吴朗心中一凛:爹爹当年在渭水杀蛟擒鳌的往事,一直引以为豪,常常提起。只不过连他也不知道,那只金鳌原来是这样一种来历。
雷六鼎道:“陈胜起事,狐语鱼帛。汉高祖斩白蛇起义。自古以来,便都是这么回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要紧的是别人信不信。”
唐赛儿浑身一震,面容凝重,似是神游天外,良久点了点头,叹道:“可惜,信的人,大都死啦……”
吴朗心道:从前总觉得教主姑姑无比风光,今日才知,她其实只比常人更难。不觉也轻轻一叹,忽然心中一动,说道:“教主姑姑,弟子有一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唐赛儿道:“你说。”
吴朗道:“弟子有一点私事,得去辽东走一趟。”将去辽东的缘由简略说了,只道是母亲被雪山老怪带到辽东去了,自己当然该找母亲回家。
唐赛儿早知吴土焙、阿依古丽与雪山老怪之间的旧事,因此吴朗说得虽奇,她却并不十分意外。
吴朗道:“教主姑姑,弟子有些……有些害怕。”
唐赛儿笑道:“怕什么?阿朗,雷老爷子也说了,假以时日,江湖虽大,看谁还能与我阿朗侄儿一较高低?”她毕竟是女中豪杰、武林领袖,虽是困顿之时,这话一说,却也顿显霸气桀骛。
吴朗心中一热,不由得豪气干云,忍不住便要跟着一吐狂语,显露胸中抱负。忽然间回过神来,窘道:“多谢教主勉励。可弟子年幼,很少行走江湖,听说辽东虎狼出没,没有人照应,心里总是不踏实。教主姑姑,弟子壮着胆子,请您老人家护送一程,待弟子办完了事,再与教主一同回中原。教主姑姑,弟子不情之请,实在是惭愧至极。”
唐赛儿这才知道吴朗的用意。以她的眼光,岂会看不出孙必怒、方唯、窦老大、姜岗等辈均非泛泛?他们对吴朗恭恭敬敬,简直如同仆人僮子,其中缘由,她虽一时猜不出,但知道必与雪山老怪有关。吴朗去辽东,哪里会用自己保护?刚好相反,他要保护“教主姑姑”才是真正心意。
唐赛儿脑海中各种念头纷沓而至,骄傲、自恃、无奈、感激、悲伤、痛苦、欢乐、希望,一时间都到心头。她沉吟片刻,笑道:“阿朗,你给教主这么大的面子,教主岂能不给你一点面子?好,我便与你去辽东走走。”
吴朗大喜,磕头拜谢。唐赛儿眼睛微湿,拉他起来,淡淡道:“好孩子,你来安排吧,我洗一把脸。”走向旁边一处小水洼。
唐赛儿弯下腰去,只见水面上一个人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零丁,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由得呆了片刻,轻叹一声,掬水洗脸。
吴朗吩咐孙必怒安排去辽东行程。孙必怒说道若是走旱路,只怕官兵一路追赶,还是走水路好些。
吴朗道:“你说走什么路,便走什么路。”
孙必怒道:“少爷用人不疑,颇与神君相似。”
吴朗心道:少爷是自己全然不懂,只得交给你去办,这跟老怪物不同吧?
长江四虎乃是长江河道的霸王,不一刻禀报上来,船已找到,请少爷登船。众人出了树林,只见一条大船傍岸停泊,船工已铺好踏板迎候。
雷六鼎对吴朗悄声道:“那什么铁拐李、韩湘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吴朗道:“决不是。”
雷六鼎悄声道:“我那个孙女、孙女婿,偏偏认定是你做的,说不定要找你的麻烦。你此时的武功,未必便输给他们,可看老夫的面子,一路上最好不要跟他們照面,对这两个闲事篓子,能躲就躲,好不好?”
吴朗心中感激,说道:“晚辈记下啦。不过,晚辈也想查出此事真相,不然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雷六鼎点了点头,忽然大声喝道:“臭小子,你就不能叫老夫一声师父吗?”
吴朗一愣,顿知他老人家用心良苦,要当着群豪之面,让人都知道他是“问鼎天下”雷六鼎之徒,以免武林正道人物跟自己过不去,一瞬间热泪盈眶,说道:“叫便叫,你发什么脾气?”跪下磕头,口称师父。雷彤、关若飞又惊又气,却也只得上前道贺。
雷彤道:“爷爷,难道我们要叫他小师叔不成?”
雷六鼎道:“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各论各,你们看着办就成啦。”雷彤怏怏不乐。
雷六鼎回过头来望着吴朗,一双圆眼中尽是喜意,精光湛然,却怒气冲冲道:“你这小子,就是不骂不成材!今后老夫要是听说你惹是生非,是打你的屁股蛋儿,还是打自己的脸蛋儿,你倒挑一样!”
一针太太暗自憋笑,对雷六鼎的幽默感甚是欣赏。心想自己从二八年少等到七十古稀,终于能与此人共同游戏人间,隐居江湖,也算不枉此生。
吴朗道:“打徒儿屁股就是。您老人家的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的。”心中想笑,鼻子却酸,眼泪早夺眶而出。
雷六鼎也有些心酸,摆手道:“起来吧!”吴朗站起,刚刚要说两句感激之言,雷六鼎忽跳起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他妈的,滚吧!”转身即走,没入树林,只听“唐丫头,再会啦……”的声音一字数丈,已经远了。
一针太太道:“丢丢,不用磕头了,以后再说吧……”追雷六鼎去了。
雷彤冷冷看了吳朗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上马。十二彩面侠呼哨一声,铁蹄卷地,绝尘而去。
小丢丢搀扶唐赛儿上船,唐赛儿登上船舷甲板,回望玄武湖方向,只见吴楚天低,城郭如霭。她向来干净利落,虽是心中感慨万千,却不过轻轻一叹。号子声中,大船缓缓起锚,驶离长江之岸。
船在长江之中行驶,向东顺流而下,颇是迅速,当夜过了龙潭歇锚,姜岗为防官兵追查,安排换了另一条船。第二日又行,太平无事,夜宿瓜洲。两日餐饮都是在船上,清淡粗陋,但唐赛儿重获自由,精神颇健,体力渐复。白千颜、窦老三等负伤者也都敷药调理,均无大碍。只付梦白内力尽失,精神萎靡。他这不是伤病,旁人也没法子帮上忙,只能从头再练过了。
这条船是货船,船上尽是布匹茶叶盐巴等物。小丢丢向船家讨来布匹丝绸,给唐赛儿缝了一套新衣服换了,唐赛儿揽衣自顾,十分贴身相衬,温声相谢,说道:“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手艺,我已年近不惑,却连一件衣服也缝不起来。”
小丢丢道:“你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会缝衣服却算什么?”唐赛儿轻轻一叹,意颇萧瑟。
第三日晌时,姜岗请众人又换了另一条船,仍向东行驶。如此不停地换船,第六天黄昏,船歇江阴港口。长江江面变得十分宽阔,行船往来,霞光映水,风景如画。付梦白坐于船头,短笛一曲,听得人神思悠悠。吴朗这几日抓紧练功,消纳外来真气,打坐既毕,忽听笛曲,一时心潮起伏。
此子自幼不懂音乐,在神仙岛上时,方皎弹奏古琴,人人都说好,偏是他什么也听不明白。
方皎问他:“你没觉得好听吗?”
他摇头说:“有什么好听?”
方皎又问他:“那你觉得怎样的声音好听?”
吴朗答她:“多了去啦。撒网的时候,唰的那一下,多么好听?浪头砸到石头上,哐、哗、哐、哗,也很好听。”
方皎笑问:“那最好听的声音呢?”
吴朗笑道:“当然是我妈叫我吃饭的时候。阿朗,吃饭啦!吉哥儿,回家吃饭啦……可真是好听得很哪!”
跟着想起岛上石屋的炊烟、洒满霞光的沙滩、第一次教方皎游泳她被呛到、两位师父命他练功他们自己却偷闲……这些往日的情形,此刻竟随着笛声一片片遥迢而至。
吴朗从底舱钻出,来到甲板上,只见付梦白倚在一堆缆绳边,短笛横吹,旁边坐着唐赛儿、白千颜、小丢丢,方唯负手立在船栏边,都听得神思悠悠。窦老四也在一侧,大胡子里露出的厚嘴傻笑着,手上假装打着节拍,东一下、西一下,双眼却是直愣愣看着唐赛儿。旁边舱房中孙必怒、窦老三等正赌得热火朝天,另成一趣。
吴朗心中微恼:窦老四真是毛病太差,不经常挨人家揍一顿,都对不起他这双牛蛋眼珠子!斜步走上前,往他眼前一挡。窦老四移了一下脑袋,仍看着唐赛儿,忽然小腹一痛,却是被吴朗狠狠掐了一把,这才醒回神来,连忙吸了吸哈喇子,行礼道:“少爷!”
吴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你在这干什么?”
窦老四道:“听笛子啊,少爷。一个字,真好听!”
吴朗骂道:“你懂个屁的好听不好听?”说着,走到唐赛儿身边坐下,聆听付梦白笛曲。
只听笛声裂帛穿云。再看这江南秋暮,远帆近棹,似是都载着各自的喜忧,奔走于不同航程。此情此景,令人感伤。只见小丢丢两手捧着腮,看着江面,悠然神往,吴朗心道:原来曲子里真有这些滋味。我这丢丢妹子,却在想些什么?
忽听叮叮几声铃响,和进笛声。付梦白一曲正酣,听到铃声相和,不由得精神一振,笛声转促。那铃声也叮叮急了起来,与笛声节奏合拍,相互问答。吴朗忽然醒过神来,心中一凛,却见一条小船自上游顺流而下,船头上并肩站了两人,正是雷彤和关若飞。
小船顺流而下,本就极快,两名艄公更使劲扳桨,波涛之间,轻舟如飞,片刻间已到了近前。
小船离大船四五丈时,雷彤双足一弹,疾蹿而起。她借了小船急行之势,斗篷鼓风,当真如同飞天将军一般,身形美妙至极,铃声未歇,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方唯、窦老四不禁齐声叫好。这时关若飞也登上大船,与妻子站在一起。窦老四忽感不对,赶紧进舱向孙必怒通报。
付梦白收了笛子,起身抱拳道:“雷大小姐,当年渭水之畔,敝人有幸得银铃唱和,世事沧桑,今日又似当日情形,幸甚,幸甚。”
雷彤向他一笑,微一抱拳,算是还礼,转过来对吴朗道:“吴少爷,跟我走一趟吧?”
吴朗肚里暗气,却笑道:“雷阿姨,小侄已经吃过晚饭啦。再说,我这里有很多朋友,自己跟你去吃肉喝酒,岂不是不太够义气?”
雷彤冷笑道:“你这小鬼头,谁是来请你吃肉喝酒的!今天爷爷不在,看谁还护着你!糖哥哥,捉住他俩!”
关若飞上前一步,说道:“吴世兄,还有那位小妹妹,我们夫妇有许多事不明,请随我们夫妇另找地方谈谈。”
吴朗笑道:“这里就不错,怎么还要另找地方?关叔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小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听舱梯响动,孙必怒、长江四虎、窦家四霸一齐出来,将关、雷二人围在中间。
雷彤哼了一声,说道:“你想耍滑头是不是?莫要以为你们人多,邪魔外道,我们夫妇还未必放在眼里。”
孙必怒哈哈一笑:“‘雷鸣九天外,关山度若飞,自然眼高于顶。我们这些邪魔外道,也不指望你们能放在眼里。哈哈,窦老大,我说的对不对?”
他与窦你玩交往最长,甚知他接话的本事,果然听窦你玩道:“不对不对,这两位纵然再眼高于顶,可唐教主在此,不至于不懂一点儿武林规矩吧?”
唐赛儿站起身来,微微一笑,说道:“雷、关二侠,阿朗是本教弟子,倘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不妨跟我说说。”
雷彤呵呵一笑,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向唐赛儿一亮,说道:“唐大教主,你瞧瞧,这是什么?”
唐赛儿看清那物事,不由霍然动容。那是一枚小黑牌,上面镶着两朵白莲花,另有两行小字。唐赛儿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佛母赐宝,免死两次”。当年白莲教五大祭香司禀请教主同意,每有教中弟子立功,便发放此牌,以便日后触犯戒条,持牌免予处死。
唐赛儿又见此牌,心情激动,正要说话,忽听雷彤道:“唐大教主,你的命都是我们救出来的,你又能免谁的死?可笑我见这牌子雕工不错,带在身上十几年啦。”手一挥,将那黑牌扔进滚滚长江之中。
唐赛儿似是被人一拳击中心口,一瞬间恼怒、黯然、伤神掠过脸庞,如同明月遮上阴云。
雷彤道:“这野小子杀害师门长辈,既然是你们白莲教的事,我们夫妇也不多问了。可江南武林之中,有好几名好手不明不白地死在绣花针下,我们夫妇却不能不管。吴朗,你不想跟我们去也成,这小妮子,却必须跟我们走!”手向小丢丢一指。
吴朗心道:老师父说他们两个是闲事篓子,真是没冤枉他们。赔笑道:“雷阿姨、关叔叔,两位远来是客,小侄怎么样也该尽尽地主之谊。窦老二,准备酒席,款待嘉宾!”
窦老二道:“是!”
雷彤冷笑道:“你這野小子,不用跟我装模作样。小丫头,是乖乖跟我们走呢,还是非得让我们动手?”
小丢丢两眼张大,望向吴朗。吴朗走上一步,挡在她身前,赔笑道:“她跟我像亲兄妹一样,雷阿姨、关叔叔,就算小侄一点面子也没有,可看在家父的份上,多少给一点薄面。请雷阿姨相信,我这妹子,决不是杀人凶手。”
雷彤又哼了一声:“你要跟我动手吗?”
吴朗心中来气,却不好发作。孙必怒哈哈一笑,道:“雷女侠,何用少爷动手?我马面天王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此人名为“必怒”,平生之中,除了在“雪山老怪”面前姓“孙”,余人面前,动辄“必怒”。十五年前,他的胞弟孙不让死于唐赛儿剑下,他对唐赛儿恨之入骨,偏偏不能为胞弟寻仇,这几日来,心绪极为欠佳。听雷彤挑衅,不由得脾气发作,上前一步,抱拳相请。
雷彤向他看一眼,傲然道:“好呀!不过,倘若你败了,那便怎么说?”
这话孙必怒倘若在几天之前听到,自然哈哈大笑,说一声“天王怎么会败给你?”,可自在地牢中被丁骄阳吸取了小半内力,自知武功大打折扣,非三年两载难以恢复。与雷彤一战事小,可打败之后,她画下什么道儿来,自己如何应承?略一犹豫,笑道:“败了便败了,那又怎样?”
雷彤冷然道:“谁吃饱了撑的找消遣么?本女侠本不屑与尔等鼠辈动手,可势在必行,那便客气不得。你们无论是谁,只要能胜了我们夫妇一招半式,这小妮子的事就算揭过去了。谁先来?”
孙必怒望望吴朗。吴朗心想雷彤性烈骄横,一味谦让总不是办法,笑道:“雷阿姨、关叔叔,那你们可吃了大亏啦。我们虽只是些邪魔外道,可毕竟人多,跟两位车轮战,说不定便有谁侥幸赢了一招半式。”
雷彤哈哈一笑,道:“雷家传人,一言九鼎!无论谁赢了我们,我们掉头就走。”
吴朗道:“我明白啦,雷阿姨的意思是你和关叔叔一同出战。啊哟,别说是我们这几块材料了,武林之中,不知谁能一人胜得了雷、关双侠?”
雷彤、关若飞均身负绝技,放眼武林,除了雷六鼎、潘笑夫而外,当真再难想到有谁敌得住两人联手。吴朗一语说到要害,这边人等无不发笑。
关若飞微微一笑,说道:“内子的话,你们没听明白。你们十几人算是一方,我们夫妇两人算是一方。你们出一人,我们也出一人。一人一阵,三阵为限。这三阵各以十招为限,我方无论是打输、打平,立即走人。师妹,是不是?”
雷彤道:“就是如此!谁先来?”
这边群豪心道:雷、关双侠,当真是口气好大啊!又均想别看口气大,那是因为人家本事也大。能接住他们十招,也并非易事。
姜岗道:“请天王袖手旁观,在下先打这头一阵如何?”
他名列长江四虎之首,武功确非泛泛。孙必怒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退后一步,站在吴朗身侧。
吴朗道:“姜大哥,点到为止便好,可不要为了取胜,下手没个深浅,伤了人命,我老师父要打我屁股的。”
姜岗岂不知吴朗是怕他伤在雷彤手中,是以先把话说在明处,心中暗暗佩服少爷词锋厉害,点头道:“过山虎谨遵少爷吩咐。”向雷彤抱拳道,“雷女侠,请!”
雷彤道:“请。”右腿稍撤,踩个丁步,左拳护心,右拳藏腰,准备迎战。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她起手式一亮,隐隐是一派宗师气度,姜岗不禁赞道:“好!”弓步上前,马步扎桩,一拳击出。
这招黑虎掏心乃是少林长拳中的基础招式,习武之人,入门先学的,往往是这一招,如同识字先从“一”字始一般。然而招式简单,功力却有高低,姜岗拳势并不快,但拳风呼呼有声,威力实非寻常。
雷彤一撩斗篷,马步扎桩,出拳开声,使出的竟也是一招黑虎掏心。只不过她速度极快,后发先至,正与姜岗拳头相撞,却听啪的一声,雷彤端立不动,马步丝毫未晃,姜岗却只觉氣息翻涌,蹬蹬蹬连退三步,脸色由黄变红。
众人俱是大惊。雷彤娇小柔弱,人人都料她的武功走的必是轻灵飘逸的路子,但刚才这一拳却是纯正的外门功力,没有丝毫取巧。过山虎的拳头大过她至少两倍,竟被她一拳击退,这等硬功,当真可敬可畏。
姜岗嘿了一声,忽地身法一变,双掌呈虎爪之形,迅若遽风,向雷彤扑去。过山虎这套白虎拳法才是看家本领,“双剪”、“鞭腿”、“扑噬”、“卷弹”,别开生面,与寻常武功套路大不相同,转瞬间便攻出四招。他身穿黄黑条纹短打,端的便如同一只下山猛虎一般。孙必怒嘿了一声,心想姜岗只要连续攻出十招,雷彤便算输了。不愧是长江四虎之首,拳法了得,脑筋也转得颇快。
雷彤蹿高伏低,迂回闪避,便在姜岗攻出第七招时,忽然右腿飞起,“啪”的一声,姜岗左腮已被踢中。这一脚好不厉害,姜岗身子旋转飞起,跌出两丈,又滚了四五个圈子,停下来时,左边脸颊已多了个青紫脚印,眼泪、鼻血一齐流出。
这边群霸无不畏怖。回想雷彤这一脚,看似简单至极,但时机、力道、速度,无不是巅峰功夫,换了自己上场,也一样非中招不可。魏默、范麻杆抢上去扶起姜岗,姜岗摇了摇头,极为颓唐,向吴朗道:“少爷,属下无能!”左边牙床已然松动,吐字含混不清。
吴朗向他一揖为礼,说道:“姜大哥,知道打得过人家才打,算什么本事?明知打不过也打,这才是好汉子。”
姜岗精神一振,道:“多谢少爷!”
忽听方唯道:“雷女侠,小可不才,斗胆请教几招。不过,在下拳脚功夫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请教请教雷女侠兵刃上的过人之处啦。”手在腰间一扣,将软剑取了下来。
雷彤道:“好啊!不过,咱们前头说了一人一场。糖哥哥,长鹰帮少帮主叫阵啦。”
关若飞面带笑容,走到场心,说道:“方公子以软剑为兵器,想必内功修为也十分了得。按说在下也应当以兵刃讨教,不过在下的这门兵器凶险得很,只好徒手请教啦,方公子莫怪。”
方唯看他腰间缚着一个厚厚的棉布卷,不知是什么兵刃,然而他说要徒手与自己比招,岂不是太过小瞧自己?心中来气,微笑道:“在下从不与手无寸铁之人动手。关大侠不必客气,取下兵器来。”
关若飞想了一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解下腰间布包,小心打开,从中取出一样兵器来,只见那兵器浑身通透,长不逾尺,似是一段冬天屋檐下滴水形成的冰挂。关若飞道:“这冰锥寒气难当,方公子,在下赚了兵刃上的便宜了。”
方唯见了这门奇形兵刃,不由得心中一凛。世上之人,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知道它的厉害,另一种是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厉害。对后者的害怕,更甚于前者。方唯年纪虽轻,江湖经验却已十分老道,片刻间脑中闪过四五种对付之计,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下身在中土,该当礼让关大侠三招,请!”
关若飞道:“客随主便,到了这条船上,在下该当让方公子三招,请!”
方唯道:“如此……得罪啦!”话音刚落,软剑已出。谁也未料到他说打便打,但见他剑若游龙,上手便刺削抹带一轮疾攻。前头客客气气文质彬彬,出剑便是风风火火杀气逼人,端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深得剑术精髓。唐赛儿是使剑大家,却也不由点头暗赞。
关若飞急忙闪避。方唯使的是软剑,剑术另成一家,剑刃忽弯忽直,明左实右指东打西,将关若飞逼得左右支绌,险些中招,陡然间方唯软剑一弹,疾刺关若飞眉心。关若飞急忙矮身躲避,那软剑嗡的一声,下压一尺,削他咽喉。关若飞左手扶地,斜翻一个花车。方唯如影随形,手腕一抖,软剑幻出数道光影。关若飞疾滚三个圈子,已经很是狼狈。
吴朗又惊又喜:“方公子竟这样了得,看来关叔叔要输!”
忽然“嚓”地一响,接着啪啪两声,雷彤“啊”地惊呼,丁零零银铃齐振,却是方唯一剑刺向关若飞头顶百会,关若飞急避,头上束发的一根镶珠绦绳却被削断,那明珠顿时被剖成两片,啪啪坠地,雷彤见丈夫遇险,关心之下,铃环已在手上。
便在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关若飞仆步斜支,左手扶地,右手冰锥横在胸前,架住方唯软剑。雷彤顿时放心,只觉双手掌心凉沁沁的,出了一层冷汗。
刚才两人斗得实在太快,众人看得目不暇接,此时停顿下来,竟不约而同都呼了口气。
关若飞道:“三招已过,方公子,在下还招啦!”
他慢慢站起,冰锥一举,向方唯递到。方唯出剑抵挡,突然之间,只觉那冰锥上寒气直袭过来,兵刃未交,右手已被寒气封闭。方唯大惊,急忙后撤一步,剑交左手,手腕一抖,剑身便似是绸带一般,竟化成好几个圈子,往关若飞前心荡去。
这一下不单吴朗惊奇,就连孙必怒、窦老大等人,也无不既惊且佩。他们都知道这位长鹰帮少帮主剑术高超,却从来不知道他左手也能使剑,而且看来尤在右手之上。关若飞持锥招架,两样兵刃一长一短,一刚一柔,决不相交。方唯抵不住对方兵刃上刺骨极寒之气,脚下连连后挪。只不过关若飞似是也很忌惮方唯的剑圈,虽步步紧逼,却也不敢太过冒进。
窦老大数道:“四招……五招……六……七……八……”他脑筋不慢,看出方唯难以取胜,便大声计数,心想方唯只要再连退三步,混过十招之约,那便大功告成。
窦老大数到第九招,已大为放松,正要数第十招时,忽听关若飞赞道:“曲转如意,好境界!”突然之间,冰锥尖端吐出一尺余长的白光,方唯手腕顿滞,剑圈消失,当的一声,软剑落在甲板上。
这一下变起仓促,窦你玩“十”字已出口,“招”字却噎在嘴里,变成“唉哟”一声,惋惜至极。
方唯右手捧起左手,却见手背、手腕起了一层淡淡白霜,外皮麻木无觉,骨肉痛不可当。他常年居于辽东,深知冻伤的可怕,惊惧之下,呆呆说不出话来。
关若飞歉笑道:“方公子剑法了得,倘若不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在下百招之内,只怕难讨得了好。方才在下口气太大,着实惭愧。”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这粒豹胆雪莲丹请尽快服下,免得寒气侵入心脉。”
方唯赞道:“好兵器!好兵器!”接药服下,点头示谢,退开一步。他只赞关若飞“好兵器”,却不说人家“武功也好”,似是颇有些不服。关若飞也不多言,微微一笑。
雷彤道:“你们谁来比这第三阵?”
吴朗心念转动:这位雷大女侠目中无人,今日让她擒了小丢丢妹子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天地间?但知对方武功了得,要想胜她,三分力敌之外,还得七分智取,然而雷彤临阵经验丰富,机变了得,一时当真难想到什么法子对付她,突然间心一横,笑道:“雷阿姨,小侄大概是撞上了福星,老师父偏偏收了我当弟子。假如从同门这边算起来,不知小侄该怎么称呼你?”
他是雷六鼎的弟子,雷彤、关若飞却是雷六鼎的孙辈,这话一说,雷彤怒道:“我那爷爷经常莫名其妙,全然是个老糊涂!凭你也配当得了我的师叔不成?”
吴朗面上一凛,笑道:“雷女侠当面侮辱我师父,那可不行!‘问鼎天下是金字招牌,他老人家的弟子只得请教高招啦!”
雷彤怒笑:“你想跟我过招?”
吴朗抱拳一揖:“请!”
孙必怒见他不卑不亢,虽是年轻,却隐然有一派宗匠之气,不由得一凛:“这位少爷,武功、气度似乎日进千里,辞锋逼人,更是了不得。假以时日,只怕比神君当年还要威风。”
雷彤冷哼一声,道:“我让你三招!”
吴朗笑道:“那便不用比了。”
雷彤奇道:“这是怎么说?”
吳朗傲然道:“三招之后,我跟一个死人怎么比武?”
雷彤一怔,明白过来,当真是怒不可遏,叫道:“臭小子,敢跟我横!看看到底谁是死人?”抢上一步,左腿飞踢而出。
吴朗身形忽动,左臂一圈,缠拿雷彤飞腿,右拳横摆,打她右肩。这招式仍是无踪十变中的一招前倨后恭,但与从前相比,威力增长何止十倍?
雷彤心中一沉:这小子武功竟然这般了得,难怪青青吃了他的亏。身子跃起,抽左腿,补右腿,旋转之中,左腿再踢,这本是一招鸳鸯腿,但寻常武师只能连环两踢,三踢者已很少见,雷彤却一连踢出腾空八腿,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吴朗左腾右挪,斜步倒走,双手化解,啪啪啪啪急响,已将雷彤进招化去。雷彤落地,稳扎稳打,拳打肘顶、脚踢膝击,使出祖传拳法中的真功夫来,只听得拳风腿声,呼呼作响,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优雅至极。
孙必怒、方唯等高手不由得越看越服,心想难怪她出言狂傲,这一身功夫,确实足可傲视江湖。正所谓“水涨船高”,对雷彤的武功越赞赏,对少爷的本事也便越佩服。却见吴朗招架抵挡,似乎出尽全力,可就是没让雷彤一拳一脚沾到身上。
堪堪拆了七招,吴朗忽然跳开一步,叫道:“慢着!”
雷彤喝道:“怎么啦?”
吴朗笑道:“雷阿姨,你十招之内打败我,那是门都没有。我看不如改成一千招一万招,小侄年轻饿得快,说不定饿得受不了啦,就会认输。”
雷彤心里已经没底,自忖这小子滑头狠韧,还有三招,再不变化,断难取胜,忽然心中闪过一念,冷笑道:“我爷爷教给你先天形意拳,你就以为能跟我相抗了?让你见识见识雷鸣动九天的神技!”反手一晃,颈上的铃环已取在手中,手腕一抖,只听“叮叮”数声轻振,铃环向吴朗递出。她突然使出兵器,已不顾比武规矩,要凭着这最后三招,逼得吴朗拱手认输。
吴朗早见识过关青青铃环的厉害,心想女儿已是如此,母亲自然更加了得,三招之间,不容自己试演任何招式,当即十指控线,隐身衣立即变化。雷彤只觉眼前一花,吴朗的身影一团虚空,只见轮廓,已失其形。雷彤虽见多识广,可这件隐身衣的妙处,她也是头一回亲见,不由“咦”了一声。
关若飞倒吸一口冷气,孙必怒、刘壳老当日在地牢中曾见吴朗施展此技,不过是惊鸿一瞥,此时见到,仍感十分神奇,余者更是惊讶至极。
雷彤不愧是名门之后,蓦遇奇变,丝毫不慌,叫一声“走”,十二枚银铃突然环绕飞出,破风急鸣,便像是一群银色的大马蜂,没头没脑急攻而至。
此时天色半明半暗,隐身衣并不能完全藏形,吴朗眼见十二枚银铃飞舞,如有灵性,不由着慌,他蹿高伏低闪避,只盼支撑过三招,哪知身形晃动之间,隐身衣露出破绽,雷彤喝道:“着!”
笃叮、笃叮两声,两枚银铃分中吴朗印堂、左肩井穴。总算他见机甚快,银铃打到,立即以身法卸力,未受重伤。饶是如此,也感头晕目眩,啊哟一声,脚步踉跄。
刘壳老急忙上前扶住,讥道:“我老不死的可长了见识啦,雷鸣动九天,原来是拳法打不过人家,便拿兵刃对付。厉害,厉害啊!”
雷彤手腕一抖,收了银铃,冷笑道:“再怎么说,吴公子,不到十招,你便输啦。还有谁敢出来挑战?”
她连问了三声,但这边群豪都自忖武功不济,愧然难对。雷彤哼了一声,道:“咱们有约在先,既然没人敢挑战了,这小丫头……”
忽听唐赛儿淡淡道:“还有我。”
她的话声很轻,然而似乎刹那间将一切声音压了下去。众人的目光全都转过来。唐赛儿走上前站定,说道:“雷、关二侠,我来请教请教二位的高招。”
雷彤怔了一怔,笑道:“唐大教主,你被官兵关在地牢之中几十天,好不容易逃出来,体力、武功都受损不轻吧?我们夫妇乘人之危,却怕丢人呢。”
唐赛儿轻轻一笑,叹道:“雷女侠,你是笑话我啦。那便不妨说给你听听。当日我教与官兵交战,寡不敌众,本教主激战两天两夜,官兵使出陷坑绳索石灰沙包,我才失手被擒,又有什么丢人的?”
雷彤道:“你再怎么说,还不是打输了么?”
唐赛儿叹道:“不错。当时虽说官兵势大,可我指挥不当,确实后悔至极。不过,打仗是打仗,比武是比武,像你这样的武功,本教主虽不敢说能以一当十,可对付三两个,又岂会放在眼中!方公子,借你剑一用。”
方唯解剑递到,唐赛儿随手一抖,软剑嗡的一声,笔直不动,说道:“雷女侠、关大侠,请!”
当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方唯的软剑,灵动无方,弯曲不定,刚才众人见识,无不惊叹,然而到了唐赛儿手中,刚直峭挺,丝毫不弯,若非亲眼看到,谁都会以为这是另外一把剑。唐赛儿明明是借用别人的兵器,但手中一握,此剑便成了她使用多年的称手之物。
雷彤、关若飞、孙必怒、方唯等武功见识高明之人均是一凛,心中同时浮上四个字:人剑合一!這便是真正的人剑合一!
关若飞上前一步,拉住妻子手掌,叹道:“师妹,走吧!”雷彤胸膛起伏,突然把脚一跺,转身即走。关若飞道:“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二人纵身跳回小船,手仍是握在一起,姿式美妙,便如同神仙眷侣一般。两名舟子操楫转舵,小船顺流而下,片刻间消失于长江远处。
此时黄昏将尽,霭霞满天,江面之上,如同铺了一层暗红的铁水。
吴朗这几天来一直担心雷彤和关若飞阻截,此时强敌已去,大为轻松,想跟教主说几句奉承赞叹的话,却见唐赛儿脸色平静,略显伤感,便不敢再言。群豪均被震住,一时谁都没开口。忽然孙必怒道:“唐教主,我兄弟死在你手中,不算冤枉!”哈哈哈大笑三声,走回舱去。众人各有滋味,纷纷散开。甲板上只有付梦白、吴朗与小丢丢陪在唐赛儿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群星显现,唐赛儿望着满天星斗,忽然笑道:“阿朗,再过几天,就是十月初一啦。”
吴朗不知如何接话,恭谨道:“是。”
唐赛儿叹道:“如果不是你们救我出来,我就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看的星星了。”
吴朗道:“教主是佛母降世,与天同寿,就算……就算没人救您老人家出来,您老人家也……也自会复生。”
唐赛儿笑道:“既然如此,你还去救我干什么?”
吴朗道:“这……”只感心热鼻酸,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唐赛儿叹道:“好孩子,你什么都懂,不用我多说。”
吴朗但觉心中对她又是感激,又是崇拜,更有三分怜惜与知心,忽然体会到教主内心的强大与茫然。只听到隐约有钟声随夜风传来,说不出的寂寥与温暖。
唐赛儿眨了眨眼,问道:“这附近有寺庙么?”
吴朗答不上来,说道:“我找过山虎问问,他准知道。”
唐赛儿笑道:“不用。”走到船头,扶栏倾听。过了片刻,只听“当嗡嗡”、“当嗡嗡”钟声悠远,似在长江对岸江阴城边。唐赛儿道,“阿朗,放下小舟,随我去探探。”
这大船上便系着小舟,吴朗拉动绞盘,将小舟放下。孙必怒、窦老大近前候示,吴朗命各人安歇,自己随教主去去便回。
唐赛儿、付梦白、吴朗、小丢丢跳上小船,循着钟声划船登岸,相携北行,渐渐到了一处高地。钟声已寂,唯有衰草没膝,清露霑衣。
四人走了一程,却见星光之下,一座寺院依山势孤单伫立,山门损旧,屋舍破败,东侧一间禅房透出灯光,昏黄恒定。走近山门,便听到那禅房里传出“笃笃笃”的敲木鱼声响,格外温馨恬淡,令人霎时通体清凉。微风难觅,只见到禅房边苦楝树上的一根细枝似是微微一颤,一片落叶缓缓飘下。
随着一声素罄清音散入虚无,木鱼便也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空门无门,既然来了,请进吧。”
吴朗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耳力当真了得。唐赛儿轻轻吸了一口气,迈步进院。三人跟上,只觉脚下落叶如毯,走在上面,说不出的舒畅安详。
吱呀一声,禅房木门打开,两名沙弥分列左右,施礼肃客。唐赛儿还了一礼,携三人轻步入内。只见禅房内一名老僧盘膝而坐,面向佛龛,看不清面目。两名沙弥回到房中,伸手示意,唐赛儿等俱在老僧身后的几面蒲团上坐下。老僧低声颂经,片刻便歇,转过身来,须眉皆白,目光湛然,向四人看了一眼,顿如暖熙拂过,抬手示意,两名沙弥抬过一个小几,奉上茶来。
唐赛儿谢道:“打扰大师修晚课啦。”
那老僧道:“念经是晚课,喝茶也是晚课。”
唐赛儿道:“是。”端茶喝了一口。
老僧道:“檀越是从江上来?”
唐赛儿道:“是。”
老僧道:“檀越有什么谜团不能解开?”
吴朗十分惊奇,暗道:老和尚怎么会知道教主心中有谜团?跟着便恍然:要不是有心事,谁会黑灯瞎火的到他这破庙里来?
唐赛儿道:“看不明生死,悟不透真假。”
老僧道:“生死在轮回之中,真假在有无之间,又何必要看明悟透?”
唐赛儿心中一震。和尚说佛法,自然都讲缘由,证因果。生死轮回,真假有无,乃是常用的说辞。然而证论因果,大都劝人“看开生死,悟透真假”,老僧“何必要看明悟透”之说,几乎不像出自僧人之口。
唐赛儿以目相询。老僧道:“请檀越伸手一观。”唐赛儿伸出右掌。老僧垂眉低目,细看她手掌纹路,忽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檀越手中,人命不少。”
吴朗、付梦白闻言大惊,不由得要站起来。唐赛儿左手一摆,两人又坐下了。
唐赛儿道:“请大师明示。”
老僧道:“你掌心纹理清晰,这是天生血脉旺盛之象。你是女子,本应手掌柔软,然而虎口多茧,印痕深烙,显然不是抓铁铲拿锹耙留下的,若老僧没有看错,檀越精擅剑法,且专攻刺杀一路。”
唐赛儿道:“对!”
老僧道:“老衲观你眉宇气度,当是久握权柄之人。权柄在手,武功在身,行事果决,此乃多杀之相。檀越从何处而出,又将去往何处?”
唐赛儿既惊且服,说道:“我从死地出来,不知该到哪里,请大师指点!”
老僧手拈佛珠,闭上双目,白须微动,念念有词。过了良久,喟然一笑,说道:“从死地出,往生天去。檀越自比佛母,却如何囿于一时之困?”
唐赛儿霎时目瞪口呆。吴朗、付梦白面面相觑。两名沙弥坐在蒲团上,不动不言,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唐赛儿拜道:“大师佛法高深,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当真是冒犯佛祖!”
老僧道:“众生平等,佛母也是一般。我佛无怨无嗔。檀越不必介怀。”
唐赛儿道:“是!”不觉泪流满面。
吴朗从未见教主如此颓丧软弱,心生同情,暗道:依我看来,这位大师一是佛法高明,二是擅长猜测,还有一样,是沾了教主名气大的光。教主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难说这老和尚就没见过。说道:“姑姑,大师都说不用介怀了,你难过什么?”
唐赛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难过又能如何?多谢大师指点。”
老僧微微一笑,忽然眼光向吴朗射来,道:“这位小施主相貌骨骼,非同寻常,不让老衲看看相吗?”
吴朗道:“多谢大师好意。不过,我的命相若是被大师算出来了,以后什么事都提前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僧道:“小施主大智大慧,善哉,善哉!老衲并不能知道过去未来,不过是心中清净,看事略微明白。”
吴朗笑道:“你说这话,我便相信。弟子从小佩服一个人,那人能知道明天刮风下雨。”
老僧双眉一抬,目光一亮:“夜观星象,预知风云,高人!”
吴朗摇头道:“不对。那人说明天会下雨,明天会刮风,从来没有说错过。弟子开始也以为他是高人,后来问他怎么能预测天气,大师猜他怎么说?”
老僧沉吟片刻,未解其故,道:“愿闻其详。”
吴朗道:“那人说:‘明天要是刮风,我就胳膊、腿,酸溜溜的。要是下雨,就不光胳膊、腿了,连腰带脊背,没有不疼的地方。大师,那人身有残疾,行动不便。”
老僧明白过来,不由莞尔,却见吴朗泪花泫然,佛烛映得他双瞳闪着两粒小小火苗,心生喟怜,合掌宣号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小施主对那人如此挂怀,那人必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吴朗拜道:“多谢!”坐起身子。小丢丢拉拉吴朗衣袖,吴朗以目相询。小丢丢指指老和尚,再指指自己。吴朗道,“大师,我这位妹妹……”
老僧微笑道:“这座君山寺已久无访客,今日有缘与小檀越相遇,岂可求而不得?老衲年老眼花,请小檀越近前一观。”
小丢丢大喜,移到吴朗的蒲团上,手掌伸给老僧。老僧笑容慈悲,持住她手背,忽的轻轻咦了一声。吴朗顺着老僧目光一扫,却见他正看着小丢丢手腕上一物。那是一条浅黄丝绦,上面系着一块小玉坠,雕的是一只神兽。吴朗早就知道她有这件小玩意,从来没当回事,但见那老僧眼神,却是十分郑重,显是此物非同寻常。
老僧抬眼看小丢丢面容,微笑道:“小檀越贵不可言。”
小丢丢喜道:“真的么?那你看看大哥哥……大哥哥对我好不好?”
老僧笑道:“你对他好,他自对你好。”
小丢丢眉开眼笑:“我自然对他好啦,我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怎么能对他不好?”
小丢丢有时精灵古怪,有时又毫无城府,此时她真情流露,吴朗心中感动,忽道:“大师,你能不能给她算算,她的家乡在哪里?”
老僧奇道:“小施主当真不知,还是有意试探老衲?”
小丢丢接回话来:“老师父,我三四岁时就从家里走丢啦。这些年来一直想不起家在哪里。”
那老僧沉思片刻,问道:“小檀越从哪里得来的这块金香玉雕?”
小丢丢抬起手腕:“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我自小就戴着。婆婆……师父说,她老人家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戴在我脖子上。后来我长大了些,脖子戴不下了,就拿下来戴在手上了。老师父,这叫金香玉吗?”从腕上解下,递给老僧。
老僧接玉在手,就着灯光细看一番,说道:“小檀越这件东西,可是很有讲究。玉是血精金香玉,工是太清大师工。此物价值连城,非常人能佩戴。”
小丢丢笑道:“什么呀!老师父,你若是喜欢,便送给你了。”
老僧道:“善哉,善哉。”目光转向吴朗,“老衲想借这位小施主鲜血一滴,不知可否?”
吴朗一怔,旋即想到老和尚是要演示这金香玉的特别之处,笑道:“这有什么不行!妹子,取枚针来使使。”
小丢丢急道:“不行!大哥哥,很疼的!”
吴朗道:“拿来!”从小丢丢手中接过一枚绣花针,在左手无名指一刺,一粒血珠顿时冒出。小丢丢倒吸一口冷气。吴朗笑道,“本来不疼,让你大惊小怪的,反而疼了!”
老僧持住玉雕小神兽,将它凑近吴朗手指。说也奇怪,那粒血珠竟被玉雕吸入口中。片刻之间,沁进玉雕全身,神兽身上悄然间生出莹光,显出几个血色小字来。
几人无不惊奇至极。老僧将玉雕背对灯光,吴朗念道:“惜墨公主,永沐吉祥。这是什么意思?”
小丢丢突然抓住吴朗胳膊,颤声道:“大哥哥,我知道啦!”
吴朗道:“什么?”
小丢丢身上轻抖,双眼又大又黑,显是极为恐惧,飞快地摇了摇头。吴朗、唐赛儿、付梦白均是一头雾水。
老僧將那小玉雕重新系在小丢丢腕上,念偈道:“有眼不识金香玉,追名逐利为哪般。善哉,善哉!”敝旧禅房,顿时佛法庄严。
唐赛儿、付梦白不由得一齐合十礼佛,颂道:“阿弥陀佛!”
吴朗亲眼见识到血精金香玉的神奇,对老僧已经信服,奇道:“大师,你怎么知道这件东西这么特别?”
老僧道:“这块金香玉十分难得,尤为宝贵的,却是它的雕工。此物出自玉雕神手太清之手。老衲年轻时游历天下,曾与太清有过数面之缘。太清极少给别人雕刻,但凡出手,多藏隐秘,无不神妙。”
众人都听得频频点头,啧啧称奇。
老僧道:“这块玉雕名为貔貅,老衲猜测此物隐秘之处定与貔貅性情有关,以小施主纯阳之血相试,果然如此。”捋了捋胡须,神情颇是嘉慰。
吴朗心中一动,问道:“貔貅的性情又是什么?”
老僧道:“貔貅只进不出,喻示独享荣华富贵。”
吴朗道:“大师,那上面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老僧双目中神光一现,看看小丢丢,又看看吴朗,忽然笑道:“老衲方外之人,岂会全知方寸之事?老衲恭祝小檀越永沐吉祥,几位尊客平安如意。佛祖保佑,善哉,善哉!”颂号声中,垂下双目,竟不再理会众人。
两名沙弥道:“师父入定,尊客请回吧。”
四人走出那座君山寺,回头望去,却见禅房灯光已熄,山门虚开,满天星斗,似是伸手可摘。
丹枫叶,碧松头,一夜细雨尽洗透。层云群山深浅黛,苍穹展卷轴。着墨知是谁?大意写素秋。赏画更在此画中,来去青衫白袖。
人间烟火如旧,黄粱饭,糙米粥。各家滋味,大同小异,无非红豆绿豆。都是一枕梦,何计稀与稠?但凭扶老携幼,不枉此,俗世逍遥游。
群豪在南通又换了一条船,第三日到崇明岛时,选取北路,预计再有两日船程,就可入海。唐赛儿自从夜访江阴君山寺后,抑郁之情大为减轻,这日坐在舱里,对吴朗、付梦白道:“我自从义军失败以来,一直自责愧疚,生不如死。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们相陪,我才渡过难关。”
付梦白道:“教主言重了。属下能跟随教主左右,当真是三生之幸。”
唐赛儿轻轻一叹,笑道:“白莲教都没了,我还算什么教主?”
付梦白道:“教主切不可灰心。教主既然逃出生天,他日必当重振雄风,再兴本教。”
唐赛儿摇头道:“那位无名大师说的好,打坐是修晚课,喝茶也是修晚课。只要本教余部都平平安安,我还去招集他们干什么?”付梦白喟然叹息,无言以对。唐赛儿笑道,“付大哥,你没明白其中的道理……”
正说间,忽然葛红刀神色惊慌地进来,说道:“少爷,前面有官兵!”
吴朗惊道:“怎么回事?”
几人一跃而起,贴近舱窗往外瞧。但见前方一两里处,河道急遽变窄,有一处两岸间仅有十来丈而已,一队官兵在那里设卡拦住江面,足有三四百人,服色鲜明,与惯常所见官兵不同。
姜岗也进到内舱,神情凝重。吴朗道:“姜大哥,你看是什么来头?”
姜岗道:“不是平常的官兵,是缇骑。少爷……”眼光向唐赛儿一瞥。唐赛儿神色如常,假装不知。
吴朗道:“赶紧让船掉头!”
姜岗道:“少爷,后面也不对。”打开尾窗,却见两条官船旗帜飘扬,甲板上列着上百名将士。官船又高又大,不消别的,硬撞便会撞翻这条座船。孙必怒、窦家四霸、刘壳老等人纷纷进舱,都等着吴朗决断。
唐赛儿侧目看着窗外,道:“阿朗,这些锦衣卫是冲我来的。你已经尽力,到了前面卡口,我去见他们便是。”
吴朗断然道:“不行!姑姑,你一定得听我的!”
唐赛儿自任白莲教教主以来,耳中再没听到过“你一定得听我的”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惊,抬眼看着吴朗。
吴朗道:“大伙听好了,人人准备好兵器,到了前面卡口,我们假装停船让他们检查,可是,只能假装,不能真停。趁缇骑没明白过来,开船撞过去!然后,大伙儿放手厮杀。擒贼先擒王,大伙一定多照着他们的长官出力!”
孙必怒、姜岗相互一望。孙必怒说道:“少爷,缇骑不比平常官兵,我们不过十来个人,两下里的缇骑却足有五百人,怎么拼?”
吴朗冷笑道:“马面天王,我总给你面子,这一次还给你!你可以不拼。还有谁不想拼命,本少爷一个都不勉强。还有谁?”
群豪面面相觑,无人说话。孙必怒道:“少爷,我也没说不拼。可……可这回真的拼不过。”
吴朗道:“拼得过才拼,算什么英雄?再说,你不拼,官兵就会放过你吗?”
孙必怒嘴唇动了动,慨然道:“不错!反正是个死,让锦衣卫抓去,只有死得更惨。他妈的,拼一个够本,拼两个便赚了!”
群豪叫道:“正是!”
吴朗击掌道:“这才对,走,咱们都到外面去!”
唐赛儿眼泛泪花,拦在门口,微笑道:“阿朗,这次,你听我的!你听我说,阿朗,为了救我,已经死伤了许多人命,这一次……这一次……确如孙天王所说,拼不过去了。呆会儿到了那卡口,我冲上去刺杀他们长官,你们趁乱逃命。记住,大伙儿往岸上逃,不可留在船上。”她久历江湖,多次作战,稍一察看,便能决断。孙必怒、方唯相互一望,均点头佩服。
吴朗叫道:“教主姑姑,不行!由弟子去刺杀,你往岸上逃!你武功高强,没人挡得住你!”
唐赛儿深吸一口气,喝道:“没错,我武功高强,没人挡得住,可锦衣卫要的人是我。若是我一走,你们这十几个人,能有几个活着出去?不要再说了!”眼睛忽然亮起来,嘴角噙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狠劲,推门出舱。
群豪都跟着抢到船头,却见前方两岸搭起木台,数百名锦衣卫衣着鲜明,彩旗飘飘,嚴阵以待。见群豪座船被逼入港湾,突然间砰砰两声炮响,当真是震天动地。紧接着后面两条兵船也相继发炮,砰砰砰砰,前后相继,共是六声炮响。群豪虽不是寻常角色,可见了这等声威,也不免胆寒,人人心想:什么拼命,连机会都没有!官兵只需两记大炮轰来,大伙儿便一齐喂了长江里的鱼虾。
可说也奇怪,这六炮只有硝烟袅袅,并没有炮弹落下,想是锦衣卫要将众人活捉,先放了六记空炮威慑。
只听众锦衣卫齐声叫道:“来船停下!”数百人一齐喊出,声势十分雄壮。
孙必怒道:“少爷,你看怎么办?”
吴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姜岗道:“停船!”众船工停桨定锚,座船又漂行了一二十丈,终于停下。突然之间,船体一顿,又向下游漂去,却是此处水流湍急,锚绳竟被拉断。群豪眼见座船便要撞向港口石墩,不由大哗。
突然之间,桩台上飞出数十根粗大的绳索,端头都系着铁锚,将座船牢牢挂住。后面的两条兵船紧紧跟到,都停在两侧,与桩台呈“品”字形,将群豪座船围在核心。此时四者之间都相距很近,各人相貌服色,都能看清。群豪见这群锦衣卫如此手段,胆怯之感更增。
唐赛儿往前踏出一步,厉声道:“白莲教教主在此,谁来擒我?”
却见锦衣卫队列忽分,中间闪出一人来,身着锦绣青缎袍,腰系玉带,手持一把三节拂尘,面白无须,大声道:“白莲教教主丁骄阳已经伏法就斩,是谁在这里冒充贼党?不怕朝廷将你抓去吗?”
这人声音尖细,却是一名年老的大太监。
他这话一说,群豪无不一头雾水。唐赛儿更是又觉惊奇,又觉迷糊,胸中豪凛之气顿时无处可去,咕哝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吳朗听出话音,当真是喜出望外,把唐赛儿往后面一拖,笑道:“丁老贼一直想当教主,这回到底当上了。姑姑听着,咱们有活路,弟子来问问。”上前扶着船绳栏大声道,“喂,前面不让打鱼吗?”
这边群豪紧张之感顿时大为放松,纷纷忍笑附和:“是啊,是啊,为什么不让打鱼了?前两天不还让打吗?”
那大太监恍若未闻,拂尘一挥,一众锦衣卫抬出四块长大厚实的跳板,搭在座船上。紧接着另一小队一人抱着一块横板,沿着一路铺来,片刻之间,桩台与座船之间已搭起一架栈桥。
吴朗怔忡不定,暗道:假若这老不要脸的突然翻脸捉拿教主姑姑,那就糟糕至极了。若是现在抢着上桥刺杀那老不要脸的,正是时候!可见这阵势,似乎不太像。
只见又有四名锦衣卫抬出一卷鲜红地毯,沿着简易栈桥直铺上船来。群豪不知究竟,人人凝神戒备,以防起变。
四名锦衣卫退回,却接着出来十六名别样服色的卫士,分作两排,步伐整齐划一,踏步上了栈桥,等前面两人走到船头,便即收步凝立。群豪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是哪一出。
忽听得桩台上丝竹之声奏响,锦衣卫队形变处,竟出来四名盛装女子,每人托着一只木盘,上面或是堆叠着衣物,或是装着小瓶小盒。群豪并不认得四人是宫女,但见穿着打扮,比平时所见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不由得均感惊奇,人人张大眼睛盯着瞧。那大太监当先一步,率四名宫女步上栈桥。
窦老四当真是喜不自禁,悄声对窦老二道:“原来是请咱们喝花酒的!”
窦老二瞪他一眼,拉他一把,低声道:“不要了咱们老命,便算烧了高香!”
刘壳老却打个哆嗦,低声道:“我认得他,这是南京的贺公公,不得了,不得了……”当日吴朗受伤,他与小丢丢夜进南京都城便见过此人,知道他叫贺公公。他曾吃过这贺公公一记百鸟朝凤掌,其中苦头,想想都后怕。
那大太监上到船头,望了望众人,目光便停在小丢丢身上。小丢丢也已认出这位大太监,那晚在南京都城里,她曾射过此人三枚飞针,后来又险些被他一掌震死。此时两眼黑漆漆的,望着面前的贺公公,忽然间幼年的零碎记忆、后来的离奇经历,如急风密雨般一齐向脑海涌来。她一把握住吴朗手掌,颤声道:“大哥哥,我怕!”
吴朗回臂环住小丢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那大太监脸上肌肉颤动,嘴唇瘪嚅,突然怔怔掉下泪来,向小丢丢屈膝下拜,哭道:“惜墨公主!老奴总算找到你啦!你还认不认得老奴?”泪涕直流,显是激动至极。
吴朗当真是做梦也没料到这老不要脸的说出这话来,一时之间,惊讶、欣喜之情将一张俊美的面容弄得错愕夸张,面目狰狞。
小丢丢迟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大太监欣喜至极:“公主……”
小丢丢不知怎么一声“起来吧”就已出口,突然之间,幼年的某段回忆与今日连接,禁不住眼泪掉落,说道:“公公,你是公公!”
吴朗一瞬间想起小丢丢跟他说过的许多奇奇怪怪的话来——
“我们家的房子特别多,一幢连着一幢,特别漂亮。还有花园、水池……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地方,这姑苏城里,也没一个地方有那么漂亮。”
“没有叔叔,没有姑姑,有很多女人,可不叫姑姑。嗯,我有好几个公公。”
这些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公主!小丢丢竟然是公主!
贺公公叩头道:“公主吉祥!”
小丢丢点了点头,惊恐不定。突然之间,只听呼喇一声,数百名锦衣卫一齐单膝下拜,颂道:“公主吉祥!”声响浑厚雄壮。群豪虽都不是胆小之辈,可见了这等阵势,无不心下生凛,悄然后退。
自从认识小丢丢以来,吴朗便想过要为她打听家乡,此时答案揭晓,吴朗惊喜之外,一丝恐惧随之而来:她是公主,我却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反贼。不由得想放开小丢丢的手掌,小丢丢却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之中的依恋,只比从前更甚。
贺公公站起身来,向两名船头上的卫士使个眼色。二卫士走进船舱,片刻便出,道:“禀总管大人,舱里无人,甚是干净。”
贺公公微一点头,向小丢丢道:“请公主到舱内更衣。”
小丢丢醒回神来,摇头道:“我不要更衣,我的衣裳很好,还换什么?”
贺公公道:“公主金枝玉叶之体,呆会儿到了岸上,一班人还要参拜,请更衣吧!”
小丢丢看着吴朗,吴朗点了点头。小丢丢道:“好,大哥哥,你来陪我。”
她说这话,纯是发乎自然,但听到贺公公耳中,却不啻听到世上最荒诞不经之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神色间显然是心中没了底。
吴朗道:“好妹子,你是女孩,我是男的,你换衣服,我跟着不方便。”
小丢丢道:“有什么不方便?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公主,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眼泪扑簌簌掉落。
吴朗心下叹息,嘴上笑道:“怎么可能?快去,我在外面等你。”
小丢丢点了点头,随着贺公公、四名宫女走进船舱。便在进入舱门的一刹那,她突然抓住门框,回头深深地望了吴朗一眼。
吴朗再也忍不住泪涌出眶,挥了挥手,轻声道:“听话,进去吧。”
一众锦衣卫人人肃立,群豪也如泥塑木雕般。唯有江上涛声依旧,浪花飞逝,永不停歇地奔流而去。
吴朗的心思,便也像这滚滚长江一般,难以平静。他望望唐赛儿,唐赛儿正扶栏眺望遥远的天际。他又望望孙必怒,孙必怒双手抱胸,莫测高深。方唯神色如常,悠然自得,窦老四挤眉弄眼,白千颜神情恭顺,刘壳老愁眉苦脸,姜岗冷面凶狠。他忽然觉得,这些再熟悉不过的人看起来都有一点陌生,似乎人人的心里都揣着一个独特而又光怪陆离的小小幽境。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吱呀一声打开。吴朗心中一惊,却见只有贺公公走出,拂尘一摆,说道:“吴公子,公主赐见,请进!”
吴朗刚举起的脚步险些被绊倒,他知道,从此之后,他与他的丢丢妹子已隔天壤,隔住他们的,便是这个“赐”字。
吴朗走进舱中,只见小丢丢已然与先前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随随便便一系一挽的发式,再不是那身平平常常的衣裳,再不是那个一见面便不由分说“跟我来”的小女孩,她已由他的“丢丢妹子”变成了“惜墨公主”。娇小的身体裹在厚重的锦缎狐裘珠钗翠佩之中,唯一没变的,便是那双又黑又大、似有千言万语而泪痕兀自未干的眼睛。
吴朗道:“小……小……公主好!”
朱惜墨似乎被人打了一拳,忽然放声大哭。
吴朗慌了手脚:“公主……你哭什么?”
朱惜墨扑进他怀中,什么也不说,咬住他肩膀,眼泪直流。四名宫女垂下头去,连贺公公也低下眼皮。
吴朗两手僵直了一刻,终于心一横抱住她,轻拍她后心,温声道:“妹子,不哭,你不要哭,我不喜欢看你哭,我要看你笑。”
朱惜墨点了点头,站直身子,擦去眼泪,对他展颜一笑。
吴朗道:“你终于找到了家,还有什么不高兴?你回到家,就可以见到你的爹娘了。”转而想到她父母便是当今皇上皇后,不禁气短了。
朱惜墨眼泪又下,强自抑住,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记着我说的话,我会永远跟着大哥哥,小丢丢永远不会骗大哥哥。”
吴朗心如刀绞,点了点头。朱惜墨对他一笑,坐回原位,对贺公公道:“你跟我大哥哥说说。”
贺公公道一声是,对吴朗道:“当年老奴随同郑贵妃到南京暖冬,不料都城进了贼人,竟将惜墨小公主掳走。老奴追上与贼人交手,那贼人武功了得……”
贺公公言语间有诸多避讳,讲得极为简略,但吴朗还是听明白了大概。
原来万历二十五年时,万历皇帝的淑贵妃郑氏因畏北京冬寒,携小公主惜墨至南京陪都越冬,不料到了不足一个月,便发生了贼人潜进禁城盗走小公主的事。随行宦官贺公公自此留在南京,寻访失踪公主。如今终于找到公主,已过去了十二年之久。贺公公大愿得酬,其激动之情,实非语言所能形容。
(按:明万历皇帝共有十位公主,有六位早夭。其中与朱惜墨生年最接近的是香山公主,其母并非皇贵妃郑氏,而是李德嫔,万历二十七年正月生人,年未逾岁便夭折了。郑贵妃是万历皇帝最为宠幸的妃子,所育的公主只有一位,封号寿宁公主,极受万历宠爱,出嫁之后,明神宗还命她“五日一来朝”。坊间传闻,实则郑贵妃还育有一女,最为万历疼爱,只不过四岁时离奇失踪,万历皇帝与郑贵妃一直牵挂萦怀,多派人寻访。或为朱惜墨原型。)
贺公公道:“吳公子,恕老奴多嘴,江湖虽大,终究是莫非王土。吴公子年轻有为,倘若肯为朝廷出力,将来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吴朗不置可否,唯唯应对。
贺公公又道:“吴公子,公主与你情同兄妹,着实是天恩浩荡。呆会儿公主启驾返京,倘若公子方便,还望护送一程。”
吴朗心头一热,便要答应。但他是天下第一等擅长察言观色之人,见贺公公眼底似是别有深意,忽然脑中闪过一念,已洞悉了贺公公的用心,呵呵一笑,说道:“假如草民不愿意呢?是不是过会儿等公主看不到了,便一炮将我们打沉,喂了江中鱼虾?”
贺公公不由一惊,原来他确实有这心思,劝得吴朗与朱惜墨同行返京,然后除去唐赛儿等一众豪杰。此时被吴朗一语说破,心中大惧,一时竟怔怔说不出话来。
吴朗笑道:“公主与我情同兄妹,船上这些人物也与我亲如一家,我须得和他们在一起。生死由命,公公看着办吧。”
朱惜墨道:“我不要跟你们到北京,我要跟大哥哥一起走!”
贺公公额头见汗,躬身道:“公主……老奴焉有此心?”
朱惜墨道:“你要是有这心思,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反正我不走了,你看着办吧。”
贺公公只感头大如斗,瞬间下了决断,说道:“公主假如不信,可先到青龙镇驿馆等候,老奴亲自陪吴公子等走一程。等吴公子放回老奴,老奴再侍奉公主鸾驾回京。”
朱惜墨无计自断,惶然道:“大哥哥,你说这样行不行?”
吴朗哈哈一笑,说道:“贺公公养尊处优,好日子过惯了的,我们这些草民可是侍候不起你老人家。草民胡言乱语,公公不用放在心上。公主……好妹子,你跟他走吧!”说到后来,声音已哽咽,转头走出舱门。
群豪一齐望着吴朗,目光像长了探钩。吴朗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平着脸走到一边。群豪顿知险情已除,略微松了口气。
舱门再开,贺公公走出,拂尘一摆,拖着长腔叫道:“启驾!”
只听丝竹之声大作,比先前更响亮欢快了几倍。惜墨公主在四名宫女的陪同下走出舱门,头便扭向吴朗,虽是脚下一步步沿地毯走向桩台,眼光却片刻也舍不得从大哥哥身上移开。吴朗悲痛至极,却将脸一侧,望着江上飞鸟。
突然之间,只听众人齐声低呼,吴朗一惊回头,却见朱惜墨急步奔回船头,向他跑来。
吴朗心中念头急转:倘若小丢丢在众人面前再扑到我怀里,那便彻底惹恼了贺太监,可就糟糕透顶了!便在朱惜墨奔到面前的那一刹,吴朗突然单膝跪地,大声叫道:“公主吉祥!”
一瞬间,唐赛儿、孙必怒、方唯、白千颜、刘壳老、长江四虎、窦家四霸也全跪下了,跟着道:“公主吉祥!”
众锦衣卫呆了一呆,高声颂道:“公主吉祥!公主吉祥!”
朱惜墨仿佛被点了穴道,两只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嘴巴微张,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唯有眼泪哗哗直流。过了好久,她解下右腕上的那枚血精金香玉小貔貅,轻轻放在吴朗的手上,转过头去,提着略微显大的裙裾,终于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桩台。
众锦衣卫都早已知道这位公主的来历,明白这次迎回皇帝、郑贵妃最为喜爱思念的惜墨公主,定然会封赏丰厚,龙恩浩荡,因此“公主吉祥”的呼声久久不绝。
大部锦衣卫转队而去,余下一队撤去这边座船上的栈桥。却听砰砰两声炮响,兵船也掉头而返。群豪如释重负,人人吁了口气,然而惊险过后,又觉四肢发软。
座船沿江而下,过了青龙口,许久无人说话。到底是窦老四先打破沉默:“吓,吓,嘿,嘿。”无人搭腔,也无人制止。窦老四道,“我说你们是怎么啦?不是没事了吗?依我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想我窦老四也是见过些姐儿的人……”话没说完,腚上已挨了一脚。
吴朗仍有些心里没底,直到座船驶出崇明岛北峡,终于进到了大海,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在甲板、舱中、船尾走了好几趟,才明白小丢丢真的已经离开自己,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
到了海口,群豪换了海船,这次没用船夫,由窦家四霸、长江四虎操舵,向北驶进。吕洞宾、何仙姑最擅海航,曾画过一副详细的航海图,吴朗原来有一张摹本,几经辗转,已经丢失。不过唐赛儿、姜岗、方唯几人都是航海的行家,因此一路航行,毫无差错。第五日下午,远远看到一座岛屿,吴朗对此处再熟悉不过,正是神仙岛。
群豪没敢直接登岛,离着六七海里停船,观看好久,没有什么动静,派出窦老二、魏默二人划小艇先行探路。二人回来之后,脸色似是刚刚吐过,禀道:“岛上的人都被杀光了,没见到官兵,但插着好多官兵的旗子。”
大船赴近,众人相继登上神仙岛。只见岛上房屋多半被毁,岛民尸骨处处皆是。许多被鱼鹰海鸟啄食,见之令人作呕。岛上气味难闻至极,白千颜忍不住哇哇大吐。吴朗让一众属下回到船上等候,自己陪唐賽儿在岛上检视。付梦白内力尽失,见到岛上惨状,头晕目眩,也跟着回船。
唐赛儿、吴朗心情沉重,沿岛东走到岛西,默默无言。吴朗心中惊惧:当初若不是老怪物上岛,我们一家三口必定也在这些尸首中了。隐隐之中,只觉得雪山老怪虽然穷凶极恶,但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惠大于祸。
他强忍呕吐之感,在尸堆中寻找男女师父与方升、方皎。
唐赛儿叹道:“阿朗,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他们都是因为我这个罪人受祸,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在这世上……”只感身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望着天边的一丝云彩,只想变成其中一絮,无思无想,随风飘荡。
吴朗道:“教主姑姑,你先坐一坐。”又在岛上走了一圈,转回唐赛儿身边,喜道,“教主姑姑,皎皎一定没死,还有我的两位师父,他们都一定活着。”
唐赛儿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她一生没有婚姻子女,内心之中,实是将方皎视若己出,方才见到岛上这等惨状,已经死心,但吴朗一言,又重新燃起希望。
吴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教主姑姑,弟子方才已将岛上七百六十三具尸首一一查遍,没见到皎皎,也没见到方师叔。我的两位师父,也都不在其中。这岛上少了十几个人。弟子猜想,他们都逃出去了。”
唐赛儿道:“都已经面目全非,你怎么能认出来?”
吴朗道:“不对。弟子跟他们朝夕相处,就算是一片衣角、一只鞋,我也能认出来。”
唐赛儿一凛,忽觉自己从前东奔西忙,几位亲人衣着打扮,已经很久没有留意,不由得心中自责,叹道:“也可能被官兵扔到海里去了。”
吴朗也心中一沉。
唐赛儿道:“阿朗,你说,我是不是天下罪恶最大的人?皎皎比你还小一岁,也因为我的牵连……唉,阿朗,我的路算是走到……走到尽头了……”
吴朗见她悲不自胜,不知如何劝慰,心中转念:男师父是一根筋,我女师父可是满脑子主意,一定不会就这么糊里糊涂死了的。官兵到来之时,倘若我是她,会躲到哪里去?然而神仙岛本就不大,他刚才施展轻功,已将全岛看过,自忖没漏过任何一个地方,甚至连自己家也去看过了,那口蟹酱缸底下的地道,也查检过一回,丝毫没有发现几人的踪迹。他脑中盘算,唐赛儿后面的几句喟叹便没听到耳中。
唐赛儿心如死灰,只觉得活在世上,再没有任何意义,自叹道:“我不想去辽东了,不如就在这里了结,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与他们团聚。我再不用东奔西跑,和姐姐、皎皎,还有教中兄弟姐妹,永不分开……”
正说到这里,吴朗忽然一蹿而起,叫道:“你再坐一会儿,弟子先瞧瞧去。”
唐赛儿愕然一惊,起身叫道:“阿朗,你不用陪我死!”
吴朗脚下如飞,唐赛儿暗惊:这孩子武功长进竟然这么快!倘若他受我感染,先行自尽,岂不是更加重了我的罪孽?几个起纵,端的是疾如流星、迅如奔马,已追到吴朗身后。
吴朗道:“姑姑,我们一起去!”脚下竟又加快一分。
唐赛儿叫道:“你听我说,你不要去,站住!”她一开口,轻功略滞,反被吴朗又落开尺余,只听吴朗道:“……都去……”耳中风声呼呼,只听清几个字而已。
片刻之间,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岛西一处沙地,吴朗停下脚步,指着一棵孤零零的树,边喘边道:“教主姑姑,你先歇歇,弟子会开这个机关。”略一平定喘息,脚下踩着当初偷学到的八卦步法,围着那树左右各转了三个圈子。只听咔咔声响之中,那树挪开数尺,显出一个地洞来。
唐赛儿担心甫去,忽觉自己可笑,心想吴朗哪里是会自尽的人?接着便想到自己方才的轻生之念,一瞬间十分羞愧,神离幽界,魂返阳明,说道:“丁骄阳被我关在这里十几年,要不是他逃出来,说不定到现在都会活得好好的……”一语未毕,不由得心中一跳,喜道,“阿朗,你猜他们会藏在这里?”
吴朗心下忐忑:“但愿弟子没有猜错。”
两人站在那地牢口边向下望去,黑幽幽的不见动静。吴朗小声道:“喂,喂!”心口不由得怦怦乱跳。
没有动静。
唐赛儿也轻声道:“哎……有人吗?”
忽然之间,一声轻微的喘息声传上来。唐赛儿、吴朗如闻惊雷,均是一个趔趄,相互一望,有如痴傻。
吴朗又呼道:“是……谁?谁在下面?”嗓子似是堵了一堆刚烧成灰烬的棉花。
只听抽泣声传出来,另有几个字,但嘶哑不可辨。
吴朗叫道:“皎皎,是你吗?”
这次听清了一个“嗯”字。唐赛儿大喜,已经跳进地牢,吴朗跟着跳下。
这地牢他是头一回进入,下面漆黑一团,不可辨物,但显然比南京玄武湖那座地牢甬道要宽敞许多。他晃亮火折子,跟着唐赛儿走进十数丈,但觉阴风阵阵,酷寒难当,只听抽泣声到了近前,拿火折子微光照映,这才见地牢一角踡坐着一人,蓬头垢面,瑟瑟发抖,正是方皎。
唐赛儿颤声道:“皎皎!”
方皎一双眼睛似是不敢见光,神情惊恐,嘶哑着嗓子道:“你们是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唐赛儿一把抱住方皎,温声道:“我是姨娘,皎皎不怕,皎皎不怕!”
蓦地方皎嘶声叫道:“姨娘,姨娘!”反手搂住唐赛儿脖子,放声大哭,牙关咯咯打战。唐赛儿温言相慰,方皎情绪渐渐平定,这才认出吴朗,叫一声吉哥哥,忍不住又哭起来。
火折子片刻即熄。地牢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吴朗问道:“皎皎,还有没有别人在这里?”
方皎道:“有啊,我爹爹、妈妈,还有何岛主,都在这里……”
吴朗吃了一惊:“在哪里?”
方皎道:“爹爹、妈妈、何岛主,你们起来,姨娘和吉哥哥来救我们啦!”呼声在地牢中激荡,却没有一丝回音。
唐赛儿俯身捡起两块石头,互相撞击,溅出点点火星。突然之间,她看见另一角落之中,蜷缩着三个人,一动不动。她急忙趋近,叫道:“姐姐!方祭香!何岛主!”每叫一声,心便沉下一分,始终没听到三人回答。她扔了石头,伸手摸去,三人身体僵硬,显已死去多时。
吴朗返回地面,呼群豪相助。只见唐赛儿已将方皎抱出地牢。众人将方升、唐奇儿、何仙姑三人尸身抬出,都摆在那株孤树之下。
方皎眼神呆滞,过了好久,神智渐苏,这才知三人已死,扑到爹娘尸身之上,恸哭几声,晕了过去。唐赛儿将她抱到一旁,请葛红刀从船上拿来粥食,方皎闻到饭香,便睁开眼睛,一边泣泪,一边狼吞虎咽,片刻间吃了小半碗。
唐赛儿夺下碗来,说道:“不能吃多,否則便受不了。”
方皎有了几分力气,看一眼爹娘尸身,又哭起来。吴朗感念三人平时的好处,不由得也放声大哭。
唐赛儿道:“此地不可久留,阿朗,将他们埋了吧。”
吴朗忍住悲痛,又找了一圈,始终没见到男师父的尸体,与群豪挖了一大一小两个坑,方升与唐奇儿合葬,何仙姑独自一墓,草草埋葬。孙必怒等人与白莲教虽非同道中人,但见了这等惨状,也不由得心悲鼻酸,头一回没用吴朗勉强,便帮着抔起坟包,洒落几星江湖泪。
众人重新登船,离开神仙岛。方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时发抖,清醒时哭泣,将养了三天,这才略微康复,对唐赛儿、吴朗说出当日的情形来。而这时海船一直向西北航行,已绕过威海卫,向丹东航进。
原来那一日雪山老怪使出裂天吼神功,唐奇儿为保护女儿,双手掩住方皎耳朵,自己被震得昏死过去。吴朗当初以为唐奇儿姑姑已死,实则他随雪山老怪离开之后,在方升与吕、何二岛主救治之下,唐奇儿便渐渐醒转,只不过经脉受震,极为虚弱。
岛上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壮教徒几乎全伤在裂天吼之下,不是双耳失聪,便是神智错乱,两位岛主自己本来身有重伤,亏是方升勉力主持,才埋葬亡者、治疗伤者,另派人到大陆向教主报讯。
月余之后,报讯的人没有回来,却来了大批官兵舰队,登岛攻伐。其时吕洞宾、何仙姑伤势已愈,率老弱病残与官兵相抗,却哪里敌得住官兵攻势,吕洞宾、何仙姑与方升掩护唐奇儿、方皎逃到西岸,官兵一路追赶,方升、吕何夫妇拼死抵抗,先后受伤。
吕洞宾引开官兵,让四人进入地牢,自己从外面恢复机关。自此之后,方皎便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在又冷又黑的地牢之中艰难熬煎,靠着地牢石隙渗出的水滴活命,竟不知父母与何仙姑先后死去,直到唐赛儿、吴朗将她找到。
方皎受刺激太大,始终胆小恐惧,不敢见光。她与唐赛儿单独一间小舱,偎在姨娘怀中,关紧舱窗,还要蒙上布帘,方能略微心安。
吴朗终于明白神仙岛的所有经历,回想吕洞宾、何仙姑的音容笑貌,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不由得十分悲痛,好生后悔当初自己顽皮不驯,常惹两位师父生气。他坐在船头,迎着一时甚似一时的阴冷海风,终于彻底明白,那些顽皮、快乐、简单、美好的少年时光,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明月)
吴朗终于带唐赛儿重回神仙岛,但却只剩方皎一人。伤心之余,吴朗前去营救母亲的计划仍要继续,这一路上又会发生什么艰险?精彩尽在下期《大风吟?金戈卷(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