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叶成蹊成功救回慕容遐,却被春水生之毒折磨,痛不欲生。岳五鹿为了得到春水生的解药,决定利用楼云起对她的好感,假装失忆,在楼府中偷取药方。楼云起虽伤心愤怒,仍让岳五鹿带走了药方,但她竟然在街上突然晕倒……
连日来,朝堂都在忙着布局江南的战事,这个在卧榻之侧鼾睡的人终于要被除去,皇帝难掩兴奋之情。可是,今日早朝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竟然压下战局安排不表,草草退了朝。朝臣们不敢妄言,都噤若寒蝉地退下了。
慕容遐混在退朝的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楼云起,打算和他结伴回楼府去看看岳五鹿。找了半天,却连个人影都没看着,不禁嘀咕道:“今儿楼大人溜得可真够快的。”
忽然有人回了一句:“非也,楼大人今日并未上朝。”
慕容遐回头去看,发现接话的是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他一向是负责监察殿廷之内百官的活动,自然对官员有没有上朝是一清二楚的。
慕容遐赶紧行了个礼,问道:“御史大人可知楼大人今日为何不上朝呀?”
没想到侍御史反而哀叹起来:“我也想知道啊。”
他说着,一把拉住慕容遐,凑到他耳边连珠炮地说道:“我看慕容大人和楼大人一向交好,难道慕容大人也不知楼大人为何无故不来上朝吗?慕容大人有什么内幕消息可一定要告诉我啊,这楼大人可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我这个侍御史太难做了,我如果不弹劾他就是失职,可是真的弹劾他又怕得罪了人……”
慕容遐有点傻眼,只好在一旁讪笑了几声,结果侍御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继续拉着他说下去:“今天没上朝的还有还王,也是无故不来,你说他们怎么能把上朝当成儿戏呢,说不来就不来!慕容大人,我听说你和还王也是深交啊,到底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才不来的啊?如果真的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原因,我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他也是官家青眼的人,上次御史台弹劾还王的事还历历在目啊……”
慕容遐一脸茫然:“还王也没来?”
侍御史很是不满,眼珠子一瞪:“慕容大人,你到底和他们熟不熟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遐一头汗,赶紧敷衍道:“不熟,不熟,我和他们不熟。”
侍御史将慕容遐从头到下重新打量了一下,轻蔑地扭头走了。
慕容遐简直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管这侍御史,他一面走,一面思忖着,楼云起和叶成蹊都不来上朝,难道和岳五鹿有关?继而想到,难道岳五鹿病情惡化?他关心则乱,一下子便着急起来,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起来,可是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又有人叫住了他。
“慕容大人,请留步。”
慕容遐硬生生地刹住脚,没好气地再次回头去看,却见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那内侍对着慕容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慕容大人,请随奴婢去一趟文德殿。”
众所周知,这文德殿是官家上下朝时休息的偏殿,这会儿要他去文德殿,那不就是官家召见?
慕容遐赶忙回了个“请”,便跟随在内侍身后向文德殿走去。他面上还算镇定,可内心却委实慌张。他虽是一介武将,并不太擅长揣测圣心,可是今日皇帝在朝堂上一反常态,不再是平日的喜愠不明,而是脸色不善,现在又独独将他召去文德殿,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内侍将慕容遐引到文德殿后,便悄然退了出去。文德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殿内燃着的安神香袅袅升起,又慢慢四散开来。一身赭黄文绫袍的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椅上。慕容遐因隔得远,并未看清楚皇帝脸上的神色,只觉得殿内有一种沉沉的压迫感。
内侍总管王继恩轻声提了一句:“慕容都虞侯到了。”
皇帝这才将目光向慕容遐着这边扫了过来,缓缓开口道:“慕容遐,朕要你去还王府一趟。”
慕容遐本是垂首站立恭听的,却见皇帝迟迟不说后面的话,不禁抬头向殿上望了一眼。皇帝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有些焦躁地踱了几步。慕容遐更加拿不准皇帝的心思,难道皇帝动怒是因为还王今日没来上朝?
他还没想出个头绪,皇帝又说道:“你去问问还王,他若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朕便成全了他,早领个闲职,离京便是。”
慕容遐心下惊诧,还真的是因为还王啊?不过官家这意思,是想要还王去做个闲散王爷还是不想?昔年郑王也是迁去了房州,最后病死在那里,难道官家也打算这样对待还王?慕容遐不敢猜测太多,赶紧垂首回道:“臣这就去办。”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慕容遐退下。
慕容遐躬身退出了文德殿,待出了宫门,他又犯起难来,是先去楼大人那里看岳五鹿好呢,还是先去还王府传话?慕容遐转了转眼珠,做出了一个不算太艰难的决定,他身为一个护短的好哥哥,怎么着也得选择先去楼府的。
楼府看起来倒是一切寻常,门房的人都认得慕容遐,也没多问就为他开了门,延请入府。慕容遐性急,不待人引路,自己一个箭步踏上了游廊,走了一径路,正巧赶上楼云起迎面而来,仍是一身锦衣华服,眉长目秀,风度翩翩。慕容遐抬手和楼云起打了个招呼,却见楼云起不知何故遽然变色,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忽然掉头就走。
慕容遐还未出口的话登时噎在了喉咙里,他愣了半晌,才叫起来:“楼大人,等等我!”
楼云起仍是充耳不闻。
慕容遐不禁无语问苍天,自己今天这是触了什么霉头,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反常!但慕容遐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丝毫不受楼云起的冷淡态度影响,坚持不懈地追了上去,迭声问道:“楼大人,小缘今天怎么样了,好点了没?我什么时候能把她接回家啊,老是在大人府上叨扰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你说对吧?”楼云起却越走越快,好在慕容遐脚下也不慢,一路跟得紧,嘴上更是一刻不停,“哎,楼大人,你说句话啊,怎么不理我?”
楼云起终于被问急了,沉着脸说道:“她已经走了。”
“走了?”慕容遐大叫一声,声音之响,连廊下打扫的仆役们都吓了一跳。慕容遐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楼云起,“她走去哪里了?”
楼云起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咬了咬牙,冷声道:“她既然没去你那里,还能去哪儿!”
慕容遐怔了怔,不太确定地说道:“她去还王那儿了?”
楼云起紧抿着嘴不说话,只是脸色越发冷冽,他剜了慕容遐一眼,拔腿又走了。
慕容遐被晾在那里,再次哀叹今天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马不停蹄地往還王府赶去。
一路上虽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待到了还王府,慕容遐还是赶出了一头细密的汗,他还来不及喘口气,便冲去叶成蹊的房间,才走至檐下,已嚷道:“还王,小缘可在这里?”
房间的雕花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叶成蹊穿着燕居常服,迈步出来,不解地看了一眼慕容遐:“她不是在楼大人那里吗?”
慕容遐简直要疯了:“他说在你这里,你说在他那里。你们两个好好地不上朝,到底在搞什么鬼?”
叶成蹊扶了扶额,仍是不解:“慕容大人,此话怎讲?”
慕容遐大大喘了一口气,怨声道:“我刚从楼大人那来,他说小缘来你这里了,我巴巴地跑来你这里,你又说小缘在楼大人那里?这不是玩我吗?”
叶成蹊心里咯噔一下,他昨日从楼府回来,服了萧介给的药物,便昏睡到现在,虽然对府中诸事一概未理,但如果岳五鹿已经回到还王府,至少会有下人通报他一声,可是他并没有接到任何的知会。
慕容遐见叶成蹊脸色变得凝重,不觉也跟着紧张起来:“小缘真的没回还王府?”
叶成蹊确定地摇了摇头。
慕容遐气极,一掌拍在廊柱上:“难道是楼大人骗我,他干吗说小缘已经走了?”
叶成蹊没有答话,忽然转身回房,少顷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断水剑,对慕容遐说道:“我们去楼府。”
慕容遐见还王十足一副要去干架的架势,不由得在心里惨叫一声:怕的就是这个!他不敢迟疑,赶紧跟了上去。
果然慕容遐的预感一点不假,还王一到楼府,整个气氛就不对劲了。两人狭路相逢,楼云起挡在叶成蹊面前,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睛里似乎有冷箭嗖嗖地射向对方。
慕容遐一个头两个大,不时在心里思考着,如果等下两个人打起来,他帮谁?
叶成蹊已出言问道:“岳五鹿去了哪里?”他的声音虽还是平静冷漠的,却仿佛藏着刀枪剑戟,让人脊背生寒。
楼云起冷哼了一声,不为所动。他本就面如玉色,此刻更是如笼了一层薄冰,寒气逼人。
叶成蹊逼近一步,又问了一遍:“岳五鹿去了哪里?”
楼云起眉目阴沉,这才冷冷道:“我告诉过慕容大人了,她已经走了。”
叶成蹊紧追不放:“去了哪里?”
楼云起不禁冷笑起来:“我为何要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原来她和还王也不过尔尔,就算离了我,也未曾去找你。”
叶成蹊的神情一变,他想起岳五鹿自伤后,记忆受损,和楼云起又是这般的亲密,她这样无故消失,是楼云起的一手安排还是另有原因?他说不清楚自己是震惊、愤怒还是担忧,只盯着楼云起,一字一句问道:“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她为何要走?”
楼云起倨傲回道:“我和她的事,不劳还王费心!”
这句话却是当日叶成蹊说给楼云起听的,现在他竟还了回来,叶成蹊怒斥道:“你说是不说?”
楼云起眸色一沉,忽然双掌倏出,掌缘如刀,向叶成蹊攻了过来。他这一攻势,事出突然,又快如闪电,叶成蹊不得不闪身暂且躲过。
一旁的慕容遐眼见情况突变,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绝尘而去,又是气又是急,连迭声地喊道:“有话好好说啊,怎么打起来了,这成何体统,快住手,快住手!”
慕容遐直喊得口干舌燥,也没有人听他的,想要加入战局去劝架,奈何眼前两人又是神仙打架的气势,他掂量了自己半天,决定还是先观战为妙。
只见楼云起攻势不减,他手上虽未有兵器,身形手法却是难以捉摸,犹如流星飘絮,变幻不定。慕容遐从来只见过楼云起彬彬有礼的倜傥样子,却不知道他还有这样骇人的一面,不由得替叶成蹊捏了把冷汗。好在叶成蹊虽处于下风,阵脚却未见有乱,楼云起几次几欲得手,都被叶成蹊堪堪避过。交缠了几十招后,叶成蹊脸上渐渐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怒容,倏然青光一闪,慕容遐还未看得真切,却听得楼云起身后的假山轰然一声,已然被削去了半块,霎时间沙石迸裂,尘埃飞扬。
楼云起蓦觉得脸上有异样的濡热,伸手去拭,才发现手上一片全是殷红的血,自己的脸竟被叶成蹊的剑气所伤。他这一辈子要风要雨,哪受过这样的挫败,脸上已是勃然变色,眼眸深处升起不一样的光亮,犹如能迸射出火花来。
慕容遐只觉得这下真的难以收场了,好在他们两人暂时停了攻势,他瞅准了机会,正想挺身相劝,忽见楼云起斜身疾走,飞起左足,向叶成蹊拿剑的右手手腕踢去。他这一动作急遽至极,又裹挟着万钧之力,慕容遐不免担心叶成蹊,脱口叫了一声:“小心!”
叶成蹊的动作却更快,只见他剑身斜挥,已径自砍向楼云起的左足,楼云起似早有准备,右足跟着踢出。叶成蹊竟仍是不闪躲,左手成拳,一拳击出,打向楼云起的膝盖。楼云起身形如燕,只见衣襟翻飞,飘然落在丈外。
叶成蹊乘胜追击,剑随身动,只觉剑气森然,卷起风声劲急,楼云起连退几步,避无可避,断水剑已赫然横在了他的颈脖上,漆黑的剑柄衬着他苍白如玉的脸,让脸颊上的那一抹残血尤为凄厉。
慕容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猛一拍脑门,强迫自己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他抢上一步,一把握住叶成蹊拿剑的手,劝道:“王爷,冷静!”
叶成蹊岿然不动,眼神既冷又厉地盯着楼云起:“你和岳五鹿的事,这下可以说了吗?”
楼云起闻言,浑身一震,他慢慢垂下眼眸去看断水剑的剑锋。那剑锋上倒映出他曾经不可一世的脸,他不管是药师还是太医,总觉得这天下的人和事都是信手拈来,只有他想不想要,没有能不能要的,事到如今却是一片灰败,才知道什么叫一败涂地……
慕容遐见自己撼动不了叶成蹊,只好去劝楼云起:“楼大人,我们就是担心小缘,想知道小缘的下落,真没必要闹成这样,大家都是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若不想告诉王爷,那你告诉我也可以啊。”又陪着小心地去看叶成蹊,苦口婆心地说道,“王爷,咱先把剑放下,把剑放下。”
叶成蹊脸色终于有了松动,算是接受了慕容遐的提议,他手腕微动,已挽剑入鞘,对慕容遐说道:“那就劳烦慕容大人了。”说完转身往一侧退去。
楼云起见那冷冽的剑锋离了自己,脸上却反而发烫起来,好似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炙烤着他,直烧得浑身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他极力去压抑,连声音都似染上了一丝哑涩:“不必了,我这就告诉你们岳五鹿去了哪里。”
叶成蹊遽然回身,只见楼云起又说道:“我昨夜将她赶走了。”
“你说什么!”两声质问同时响起,所含的情绪却略有不同,叶成蹊的是愤怒,而慕容遐的是诧异。
果然叶成蹊已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眼看着新的大战又是一触即发。好在慕容遐虽也是始料不及,但还残存着一丝理智,赶紧回身拦住叶成蹊:“王爷,冷静,你们可别再打起来了,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事出必有因,我们先听听楼大人怎么说。”
楼云起却反而向叶成蹊走近一步,他看着叶成蹊,唇角缓缓浮起凛冽的笑意来:“我将她赶走,是因为她骗我,我识破了她,所以将她赶走了!”
叶成蹊怒极道:“她能骗你什么?她还是个病人!”
楼云起笑出声来,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凄楚:“她能骗我什么……叶成蹊,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叶成蹊猝不及防,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狐疑地说道:“她想起来了?”
“是的,她什么都想起了,却还要随我回来,她留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春水生。她这样做,何尝顾忌过我的感受?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不愿再做这个傻瓜。”楼云起说得心灰意冷,灰败的脸上露出一种带着讥诮的自嘲来,“叶成蹊,我将她赶了出去,以为她会去找你的,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去找你。所以你再怎么逼问我也没用,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叶成蹊失魂落魄地连退几步,他自听闻楼云起说岳五鹿已经什么都想起了,便隐隐觉得她这样做是和春水生有关,待听到楼云起这样明确地说出来,心中便觉得被什么涨得满满的,顿觉又沉又痛。他想起岳五鹿在马车里泫然的样子,黑暗中,她那含泪的眼眸像落着星光,她说:“为什么要让你承受这种痛,应该是我来受的!”
原来并不是说说而已。
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是站在满蔷薇花架下的时候,还是将那一只纸鸢递回到他手中的时候?她竟不动声色另做打算,只身去楼府为他寻药,而他竟这样被瞒住了!他这一生,想过保护她、得到她、将她据为己有,可是岳五鹿却仿佛永远只属于她自己,明明是那样温软弱小的身躯,却总那么坚韧不拔,就像野地里的野蔷薇,独自绽放,让他震动、感动、心动!
叶成蹊出了楼府,却没有骑马,有小厮牵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他走在街上,心中的悸动已被压下,只是观察着四周,设想着岳五鹿离开楼府后,可能会走的路线。而眼前的一切,经过一夜春雨的洗涤,处处焕然一新,想要找到昨夜留下的蛛丝马迹,简直难如登天。
落在后面的慕容遐赶上来,不无担忧地说道:“我刚问了楼府的门房,小缘是昨夜子初离开的,那时候正是大风大雨,门房说没看清楚她是朝哪个方位去的。”
叶成蹊“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继续四顾行走着。慕容遐跟在一旁,不时去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成蹊被看得多了,不由叹气道:“慕容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
慕容遐偷偷嘘了一口气,他之前在楼府里听得云里雾里,本想问问清楚,又找不到机会,而且楼云起说完那些话后便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硬留在那里,只好把所有疑问都憋在肚子里。现在听叶成蹊主动提起,他再也不想忍了——
“王爷,楼大人的意思是说小缘的记忆已经都恢复了?然后小缘明明恢复记忆了,又装作什么都没想起来?而她这么做是为了春水生?”
慕容遐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他问一个,叶成蹊点一下头,他见自己铺垫得差不多了,终于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
“所以,這春水生到底是什么?”
叶成蹊并没有马上回答,四周是这座城市熙熙攘攘的声音,车马人喧,衬得他的沉默是那样的漫长。就在慕容遐打算放弃的时候,叶成蹊开口了:“春水生是我中的一种毒。”
慕容遐怔了一下,他忽然想到什么,指着叶成蹊的眼睛说道:“我上次看到你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样,通红通红的,就是因为春水生?”
叶成蹊微微点了点头。
慕容遐思忖半晌,脸上迷惘之色更浓:“可是你中的毒,小缘为什么要去找楼大人?”他心中一动,旋即失声低呼,“难不成是楼大人给你下的毒?”
叶成蹊摇头道:“不是他,但是那毒却是从他们家出来的。”
慕容遐低头沉吟:“楼家世代为御医,他们家的毒一向是为官家所用……”话至半途,慕容遐陡然噤声,后面的话却是不敢再多说一句,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叶成蹊,只觉心中惊骇,脊背一阵阵泛寒。想他叶成蹊贵为王爷,身负盖世武功,谁能给他下毒,谁又需防着他,自然只有宫墙内龙椅上高高端坐的那一人。只是用施毒的方式,不免有辱了叶成蹊这样的英雄人物,慕容遐不禁替他不值起来,目光悄然掠过叶成蹊的脸上,却见他面色平静,倒像是比谁都坦然接受的样子。
思虑半天,慕容遐最后还是换了话头,转而说道:“小缘想必是不愿王爷为春水生所害,所以想趁这个机会去楼大人那偷取解药。只是既然她被楼大人识破了,就应该回王爷那儿或者来我这里啊,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让我们这一顿好找。”
叶成蹊驻足,慕容遐所说的也正是他所担忧的,岳五鹿既已被楼云起识破,就应该回去找他,就算不找他,也应该会和慕容遐联系,怎么会就此消失不见?
在这东京城里,她还能去哪里?
除非……她遭遇了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
此刻日头渐高,春日的暖阳洒落下来,竟令人觉得有几分燥热。叶成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可是心底却生出寒意来,只听他冷峻道:“慕容大人,她怕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慕容遐脸色一白,心里却还存着侥幸:“会不会是因为昨夜风雨交加的,她临时找了个地方避雨,所以和我们都错过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来找我们了呢。”
叶成蹊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决断:“慕容大人,你我且先回府看看,如若再见不到人,便要动用一切力量去寻人。”
慕容遐一颔首,答应道:“我知道的,若有了小缘的消息,便马上派人告知王爷。”他移步换了方向,转眼已朝太尉府快步走去,不过才走了丈远,却又急急地折了回来,“王爷,还有一事差点忘了说了,今日早朝后,官家留我,要我给王爷带句话。”
叶成蹊面露疑色:“什么话?”
慕容遐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官家说王爷若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就早点禀明,好早点打发王爷离京……”慕容遐边说边去察看叶成蹊的神色,却见他仍是一贯波澜不惊的做派,看不出一点端倪来,他一向心直口快,这会儿已按捺不住道,“王爷您不会是真的想离京吧?”
叶成蹊长眸微睨,若有所思:“官家的意思并不是要我离京,他这是在向我发出警告。”
慕容遐不明:“警告?”
叶成蹊俊美的脸上忽然微蕴笑意,那笑却似有几分冷蔑:“他在警告我,要我乖乖做他手里的一把利剑,去为他开疆辟土,如若不能,便是和郑王一样的下场。”
郑王自禅位后便是半隐居状态,后来又迁往房州,慕容遐自然与郑王素未谋面,后来在他还是荆南节度使时,听闻郑王病死房州,皇帝为郑王素服发哀,辍朝十日,满朝文武皆道皇帝仁义,对郑王礼遇有加。慕容遐不禁有些困惑,郑王这样的下场又如何?不过是生不逢时,柴氏王朝式微,为更强者替代也是大势所趋,比起那些被谋朝篡位的、横尸曝野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忽然他心中一凛,想起还王身上的春水生,都道帝心如渊,难以轻易信人,难道郑王的死并不如表面所见,而是另有隐情?
慕容遐不敢再去深想,只能避重就轻般说道:“王爷本就非池中之物,官家看重王爷也算是知人善任,我相信王爷选择留在京城的话,必定会有一番建树。”
叶成蹊也无暇多说,只道:“慕容大人放心,我自然要留下的。御前奏对时,你以这个意思答复即可。”
慕容遐听后,稍一点头便径自去了。叶成蹊也不再耽搁,招呼小厮牵马过来,策马回到还王府。
晋王站在玉冰楼上,透过半阖的窗正好看到叶成蹊策马离去的身影。他的身后是他门下的几个权臣,下了朝后聚在这里,这些人都是惯常看人脸色猜人心思的,正为着今日皇帝的反常而惴惴难安。
只听有人说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这是何意?他一向对江南战事着紧,怎又忽然搁置不议了呢?”
很快有人冷笑回道:“依我看,陛下这样做是因还王而起。如今对江南的战事已是一触即发,还王几次都有参与枢密院的军事布局,今日还王未上朝,陛下竟怒颜退朝,看来这是要还王主理江南一战啊!”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七嘴八舌的声音层出不穷。
有人是不满:“陛下怎会对还王器重至此?”
有人却是有几分理解:“陛下一生征战四方,还王这样子倒有几分他当年的风姿。”
先前猜测皇帝心思的那人却愤然道:“还王是柴氏之后,身上留着皇家嗜势的本能,就算他是一把攻伐四野的利剑,也断不可留,更逞论把军权交到他手上,简直是养虎为患。”
此人所言,最能蛊惑人心,果然众人频频点头同意,最后一齐将目光投向站在窗边的晋王,连声道:“王爷,不得不防啊。”
晋王不动声色地坐回上首,并没有马上答话。他和皇帝虽是同母所生,但皇帝自小流离,久经沙场,眉眼间日久生出刀削斧刻一般的坚毅,双眼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而他虽然和皇帝有相似的容貌,却是一身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连眼神都是温和的,他的目光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哪怕做错了事,也是可以得到原谅的。
此刻他便这样看着众人,缓缓说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本王确实该防。”
众人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是熨帖,他们的谏言被如此慎重地对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于是更加挖空了心思去为晋王獻计献策,到底要怎么防着还王才好。
晋王仍是不露声色地听着,忽然玉冰楼里响起了一长串脚步声,一个身影一闪进了房门。这玉冰楼在晋王到访时,便早已清空外人,而这人能长驱直入,自然便是晋王的人。只见晋王的眸底忽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傲,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那闪身进来的人已经来到晋王身后,他对宴上的那几个权臣使了个眼色,众人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那人移步到晋王面前,躬身行礼道:“弥漫见过王爷。”
晋王挥一挥手,问道:“何事?”
弥漫抬起身来,回道:“今日还王和慕容遐一起去了楼太医处,还王和楼太医动了手,说是为了寻人。”
晋王笑了一声,不禁问道:“寻人?什么人?”
弥漫道:“小人打听了,寻的人叫慕容缘。这女子本是慕容府里的人,却不知为何一直在还王府里养着,前几日又搬去了楼太医处。昨晚上这个女子从楼府出去后,便下落不明。还王和慕容遐这才寻到了楼太医处,并起了冲突。”
晋王心中一动,已是了然:“看来还王拒婚,就是因为这女子。”略一思索,又问,“这女子的下落可查明?”
弥漫不觉愧色道:“仍在寻中。”
晋王斜靠椅塌,神色闲适:“夜半消失的一个女子,去巡检司问问。”
弥漫这才恍然大悟,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疾步离去。
岳五鹿慢慢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壁清光,只有一架简陋的木板床和一套桌椅,竟像是一处临时歇脚的地方。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全身又冷又黏,似出了一身的虚汗,左手更是痉挛酸疼,这才发觉自己昏迷之时仍是紧紧攥着那张写着春水生药方的瓷青纸,那纸被雨水和汗水浸湿了,上面的字迹晕染开来,已变得一塌糊涂,就像此时此刻的她。
门外有人听到了响动,已推门进来。岳五鹿赶忙将那纸张收好,就听见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姑娘,你醒了。”
岳五鹿下了床,站起身来。
那进来的女子又说道:“既然醒了,就赶紧随我出去,大人等着问话呢。”
岳五鹿又清醒了几分,不由问道:“这里是何处?”
那女子轻笑道:“姑娘你夜半晕倒在外,巡检司的人只好先将你带回,这里自然是开封府衙。”
岳五鹿赧然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女子很是和善:“人没事就好,快随我去吧。”
岳五鹿便跟在那女子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自己这一晕,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来,看时辰已是下朝时间,慕容遐会不会已去过楼府找她?若是发现她不见了,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可别和楼云起起什么冲突。她一路心绪烦乱,不觉已到了堂下。
堂前坐着的巡检使稍一抬眼,目光扫过岳五鹿的脸,微微一愣,便例行公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夜半留置在外?”
岳五鹿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是太尉府的人,叫慕容缘,大人可去太尉府里找慕容遐大人查证。”
那巡检使不过是蝇头小吏,乍然听闻是太尉府里的人,不自禁地将身板一挺,又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岳五鹿。他见岳五鹿身上虽是污秽肮脏,但衣物的材质却是极好的,不施粉黛的脸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自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当下已经信了八九分。他赶紧站起来,神色恭敬道:“姑娘既然是太尉府里的人,我等自然把姑娘安全送回府去。”
岳五鹿道了声谢,便再无一言,只站立一侧等候。
巡检使走下堂来自去安排,经过岳五鹿时,见她亭亭站立,眸上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垂,仿佛有无限忧思,只觉得她的侧影已是极美,心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轰然上涌,便逃也一般地快步离去。
走没几步,却见一人匆匆而来,拦在巡检使面前,耳语了几句。巡检使更是惊诧,又随着这人而去。
这次他所见之人却是弥漫,弥漫此人为晋王心腹,在开封府衙里实乃举足轻重。晋王身兼开封府尹,诸事繁多,一向讓弥漫传达上意,见弥漫便犹如晋王亲临。而弥漫大人竟然会找上小小的巡检使,真真是绝无仅有。
巡检使诺诺地见过弥漫,满脸堆笑地道:“弥大人,安好。”
弥漫性情沉着,脸上一片漠然,问道:“你们巡检司昨夜可有见过一个女子,她叫慕容缘?”
巡检使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那个叫“慕容缘”的女子竟然大有来由,连晋王的人都惊动了,不由脸色大变,官场多年的经验让他急忙撇清一切:“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昨夜昏迷在路上,我等才将她带回府衙,今日问明,正准备送回太尉府。”
弥漫脸上看不出一丝变化,说道:“不必了,将她交给我。”巡检使不敢多问一言,只连连答应着,正待下去安排,又听得弥漫冰冷严厉的声音说道,“此事不得与人透露半句,否则拿你是问。”
巡检使既惊且惧,又连声应了,方退了下去。
岳五鹿在堂下等候了一盏茶的时辰,便还是之前的那个女子引着她,从角门里上了一辆马车。
不多时马车轻启,已缓缓而去。马车里就她一个人,显得异常宽敞,空气里有沉香残留的味道,断断续续地传入鼻中。岳五鹿不知为何,只觉得不对劲,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马车外簇拥着很多骑马而行的人,见她探头出来,全都目光炯然地盯住她,竟是格外紧戒的样子。
岳五鹿只得安慰自己,也许巡检司办事,一向这般严密。她正襟危坐,感受着马车一路平稳地走下去,却一直不见停,估算时辰早已远超过了回太尉府的行程。岳五鹿心中一沉,再掀帘探看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已然出了内城,她急急问道:“你们这是要将我带去哪里?”
只听得“哐”的一声,眼前剑光一闪,有剑身横在车帘外,剑气寒冷砭骨,竟震得车帘无风而动。岳五鹿躲闪不及,只觉得面上冷然如寒冰侵骨,有人喝止道:“别多问!坐好!”
这阵仗哪是要将她送回太尉府,竟俨然像是被绑架了。
岳五鹿只得将帘角缓缓放下,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咬紧自己的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制住心底的慌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陡然一滞,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晃了一下,耳畔听到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到了。”
岳五鹿被拽下马车,练武之人刚硬的手掌捏在她的手臂上,只觉得肌骨生疼。她被动地被人拖曳着,眼睛却不肯错过任何一处,拼命记下一切能记住的东西,只觉得自己所在之处甚是冷清,道上黄沙满布,不远处是一处开阔的水域,还处于开凿施工状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水混合的味道。
她隐约记得皇帝为了征伐地处水乡的江南,早年便未雨绸缪地在东京城西墙之西开凿了一处人工湖,以便军队练习水战。如今江南战事日紧,皇帝嫌弃这人工湖不够宽敞,便命晋王督促凿池,日夜监工。难道她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那新凿池?
拖曳她的人猝然松手,只恭敬地站立一旁,岳五鹿失去钳制,踉跄了几步,几乎站立不稳,忽听得有人说道:“一个女子被孤身带到这种地方,倒还算镇定,有点意思。”
岳五鹿蓦然望去,只见眼前长身立着一个锦衣男子,倒像是专门等在那里一般,只见他衣袍挺括,一直垂到了靛青的靴鞋上,在这样沙泥混合的路上,那鞋面却不见一丝污渍。而他的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个面容冷冽的人,鹰隼一样危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岳五鹿的脸上。更远处是两列随众,虽面目不清,但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个中好手。
这样的布局显然不是为了困住岳五鹿,更像是对这个锦衣男子的周密保护。岳五鹿知道这次是遇上了以自己的能力难以解决的大麻烦,反倒冷静了一点,只是抿紧了嘴,一双黑澄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们,静观其变。
那锦衣男子忽然嘴角上勾,露出一抹轻浅的笑,眸底有微光闪烁,恰似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穿透血肉,直达人心。岳五鹿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已经被看透了一般,一颗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气血上涌,连耳廓都在发烫。
犹记得慕容遐受伤回京,因在病床上太过无聊,便拉着她大侃东京城的时政,点评当朝权贵,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位新封的晋王。
当今皇帝半生戎马,疏于子嗣,成年的皇子仅有两位,却不得皇帝重用,反而是这位晋王,皇帝不停为他加官,身兼开封府尹中书令,别赐门戟,已位列宰相之上,更是赦免他不用去出镇外藩,让他辅佐朝政,整个东京城都已默认他会是未来的储君。
慕容遐描述晋王是文韬武略却深藏不露,是他最不敢去惹的一个人物。此刻站在岳五鹿面前的这个人,虽未有任何能表明他身份的证据,但她却很是笃定,这个人这样不凡的气度,又能将她从开封府衙毫无阻碍地带来这里,放眼东京城,除了晋王还能有谁?只是她不懂,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与她本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会下顾于她?
她忍不住寒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晋王并不作答,反而微微一晒:“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身后一直站着未动的弥漫,弥漫便似早已会意,突然走上前来。岳五鹿本能地往后退去,只觉得眼前这人目光凛冽,竟令人不寒而栗。
太尉府派人传来消息,仍是没有岳五鹿的下落,还王府当值的人也已全被派出去寻人,但都毫无所获,叶成蹊越发坐立不住,直奔殿前司治所找到了顾全义。
顾全义掌管东京城治安已久,听闻丢了人,倒还算镇定,当下便命人通传了巡检司的人来查问。
巡检使急匆匆地赶来见顾全义,万万没想到顾大人身边还有一个还王。他这小小的官吏,今日却不知何故见了这么多大人物,心下更觉害怕。
他正哆哆嗦嗦地准备行礼,忽听得还王出言问道:“昨晚巡检司可有遇见一位叫慕容缘的女子?”
这名字简直如雷贯耳,直震得巡检使耳膜嗡嗡发响,好半晌,他才按下狂跳的心,回道:“昨夜巡检司只是照例巡视,并未有异常,更未见过什么女子。”
还王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他挥了挥手,巡检使赶紧垂首退了出去。
顾全义思索道:“这人既然不在巡检司,也不可能就这么在东京城里凭空消失,莫不是遭了劫或是被绑架了?”
叶成蹊眉头紧蹙:“不管是遭劫还是绑架,总该有消息送来。”
顾全义见还王神色甚是忧虑,自告奋勇道:“王爷莫急,我这就让下面的人去一处处排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叶成蹊正等着他这句话,也不客气,只说:“那便有劳顾大人费心了。”
顾全义便行礼退下,自去安排人搜查。
叶成蹊从殿前司的治所出来,眼看着已是午后,头顶上一轮明晃晃的日头更觉刺眼,晒得人心烦意乱,口舌发干,只觉得有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升腾而起,却无处发泄,猛然间撞见一个身影瑟缩地一闪,那身影心虚一般将头垂低,穿过人群快步离去,等过了一个街头,便再也不做掩饰,一个纵身跃上街边的屋脊,如乘风踏浪一般飞掠而去。
那身影轻功极佳,转眼已出了西城,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放慢了步伐,并不时回头去张望。他蓦然回头,林中似有风动,只见叶成蹊宛如一只大鸟般,从半空中降落。那人大吃一惊,脚尖点地,向后滑了丈远,转身逃窜而去。叶成蹊见状,更是紧追不放。
暮春时节,城外草木深绿,两个追逐的身影便似林间的两道飞萤,一闪而过。忽然间,山林阻断,现出一片未经雕琢的水域,那人却毫不犹豫地点水而去,原来水域中停着一艘船舟,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来接应他似的,只见那人飘然落在船甲上,一猫身进了船舱。
叶成蹊还想追到船上去,忽见船身滑动了一下,先是一把剑尖从船舱处一点点露了出来,然后一个身影被趔趄着推了出来,乌黑的发丝半掩着容颜。那张脸雪白如月色的清辉,如黑漆点就的双眸映着剑锋的青光,却直看得叶成蹊肝胆俱裂,如坠冰窟。
是岳五鹿!
岳五鹿双臂被钳制着,脖子上又架着剑,只能乖乖配合,她远远看见叶成蹊站在岸边,原本暗淡的眸光不禁一亮,身体不自觉地朝前倾去。
挟持岳五鹿的人手臂一紧,手上的剑往岳五鹿的脖子上又抵近了一点,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早已经没有之前被追赶时的慌张,先是警告岳五鹿:“别乱动!”又隔着水域高声说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叶成蹊怒容骤现,攥紧了拳头,长眸里寒光如炬,盯紧了船上的身影。他见那剑锋堪堪抵在岳五鹿的脖颈上,原本白透的肤色已现出了一道血痕,终究还是不敢动弹一分一毫,只问道:“你想怎样?”
那人轻轻一笑:“还没想好,我先看看这个女人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叶成蹊微微闭目,脸上的表情已镇定下来,只是语气冷到了极点:“你将她放了,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但你若敢伤害她,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低着头思考了一下,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叶成蹊见那人迟迟没有下文,便如困兽一般在岸边走了几步,想到岳五鹿还在他们手上,只觉得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力感,直压得他胸口隐隐作痛,半晌又忍不住问道:“你想好没有?”
那人脸上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还在想,想好了再通知你。”他说完,便扯着岳五鹿的手臂往船舱而去,竟是打算偃旗息鼓。
叶成蹊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可就这样放他们走,正欲飞身追去。
那人早防着他,已高声说道:“别跟过来!”他“嘿”地一笑,“我怕我一紧张,手一滑,这姑娘的脖子上就要多一道口子了。”
那威胁宛如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将叶成蹊控制住了,他焦灼地看着岳五鹿被一点点拉进船舱,她那黑澄明亮的眸子仍强自从容,却反而看得他心痛难忍。
一直未曾出言的岳五鹿忽然大声叫道:“王爷,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定要救我出去啊!”那声音无比婉转哀切,竟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挟持岳五鹿的人始料不及,想阻止已经晚了,但听她言语中不过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女子在竭尽全力求救而已,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呵斥了一声,粗暴地将岳五鹿塞进了船舱里。而原本焦急万分的叶成蹊却似被定住了一般,他看着水域里的船已缓缓开動,眼锋愈见凌厉。
叶成蹊进了城门,看见慕容遐带着人迎面赶来。只见慕容遐神色已然大变,满布焦虑之色,人未近身已忧心忡忡地说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小缘的消息。”又想起一事,“刚才还见到了顾大人,他那边也是一无所获。”
他这样说着,心中更觉急躁,一双手抚着额角哀号一声:“小缘她不会真的出事了吧?”叶成蹊却是默然无声,慕容遐这才觉得不对劲,试探着叫了声,“王爷。”
已是申时的辰光,光线已经晦暗了不少,落在身上,连影子都变得轻浅了,叶成蹊的声音也是轻浅飘忽的:“慕容大人,不用再找了。”
慕容遐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道:“不用找了?”
叶成蹊点头道:“不用找了,我已知道她在哪里了。”
“在哪里?”慕容遐说不出是惊是喜。
叶成蹊却又是默然,过了片刻才说:“之前有人故意引我到新凿池那里,小缘被人挟持在一艘船上。”
慕容遐乍然听闻,已是极不淡定,愤然道:“挟持小缘的是什么人?”
叶成蹊道:“那人轻功很好,一直未与我交手,看不出任何路数,而且他敢直面见我,在京中应是无名之辈,极有可能是养在府里的门客谋士。”
慕容遐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那他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官运?”
叶成蹊轻叹一声,语意中带着几分自责:“这应是冲着我来的。
慕容遐不解道:“什么意思?他们这是要拿小缘来威胁王爷?可是小缘和王爷的关系在这京中几乎无人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忽然他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难道是平昌公主?”
叶成蹊摇了摇头:“如果是她倒还好。”
慕容遐正为刚才自己的冲动所言而后悔,但他见叶成蹊并未有怪罪之意,又听得他这样说,想来那冲着叶成蹊而来的人竟是比平昌公主还要难缠,只觉得心中怛然无措,喃语道:“那到底会是什么人?”
叶成蹊缓缓说道:“当时小缘在船上忽然说:‘王爷,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定要救我出去!既然她已恢复记忆,就断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这是在告诉我挟持她的人的身份。”
慕容遐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顷刻间暮色降临,黑沉沉地压在心头上,过了良久,他才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东京城里,也只有晋王了。而且这几日他确实常去新凿池那巡视,若不是他的意思,又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行事?”
叶成蹊像是没有一点意外,只有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孤傲,自语一般地说道:“他试探了这么多次,终于要出手了。”
慕容遐见叶成蹊孑然站在那里,暮春的清风将他的衣袍吹起,衣袍上繁复的花纹闪着莹莹的微光,仍是翩然如玉的贵胄亲王,可谁知这浮华的背后,是无尽的尔虞我诈、挟势弄权、九死一生,只觉得一切都是那般无可奈何。可事关慕容缘,他还是不得不问:“王爷,那你准备怎么办?”
叶成蹊抬起眼眸,眸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冷冽:“既然避无可避,这次我便主动一点,直接去晋王府找人。”
慕容遐一时血气上涌:“我随王爷一起去。”
叶成蹊摇头道:“不必了,慕容大人还是在府外接应吧。”
“王爷!”慕容遐言辞恳切,“你这样去晋王府,小缘又在他们手上,我怕你会受制于人,这样太危险了,不如等我找一批好手,与王爷同行……”
叶成蹊打断他:“正因为危险,我才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擅闯晋王府,决不能落下人证,只有我一个人去还有可能全身而退。”
慕容遐见他心意已定,竟没有半分可以商量的余地,只能默然不语,又听得叶成蹊留下一句:“等我的消息。”就见他招手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展眼间已策马而去。
叶成蹊这一去却将马停在了平昌公主府前。门吏认出他来,躬身过来牵马,引入府中,又忙着遣人去平昌公主处通报。
平昌公主偶有闲情,便在庭院中小憩。院中花木繁多,正值春意盎然,花间粉蝶乱舞。公主斜卧椅塌,几名小婢围绕着她按肩捶脚,四下里寂静无声。
待叶成蹊的脚步近了,公主才缓缓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成蹊面色凝重,突兀道:“我有话要和公主说,你们都下去。”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公主对她这个半路回来的儿子一向冷遇,平常还王也只是在下朝后来见礼请安,说不上几句话便会离去,像这样突然造访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直接命令他们下去,心中不免有些猜疑。就在他们举棋不定时,忽见还王眼中寒光一闪,竟似利箭穿空而来一般,仿佛能将人生生刺透。那些还在犹豫的人禁不住浑身一颤,赶紧垂首退了出去。
平昌公主起身冷冷道:“王爷好大的官威,这是想要跟我说什么大事不成?”
叶成蹊也不理会,径自说道:“公主可知道岳画心是我找人劫走的?”
平昌公主似被人忽然扼住了脖子般,直直地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一只手紧紧地攥在椅塌的边缘,连指节都泛起青白。她恶狠狠地看向叶成蹊:“果然是你!”这话说完却反而显出几分色厉内荏来,连她自己都察觉了,只好连声道,“很好,很好,你倒沉得住气,看来是我小看你了。”说话间,神色已变了又变,最后讥讽地一笑,问道,“岳画心她可安好?”
叶成蹊见公主对他这样的辞色,心情越发复杂:“公主这样问,无非是想知道岳画心有没有将那个秘密说给我听。公主怕是要失望了,我已知晓自己非公主所生。”
平昌公主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他这样说,只是冷笑道:“知道了又怎样,你我早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叶成蹊却不以为忤,只正色道:“我之所以将这一切告诉公主,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如今我对公主是知无不言。”
平昌公主十分意外,望了叶成蹊一眼:“知无不言?你這又是唱的那出?”
叶成蹊站在那里,声音平淡如常:“除了岳画心,我还瞒着公主一件事。”
平昌公主无端心中一搐,半晌才问:“什么事?”
叶成蹊的声音极轻,入耳却字字清晰:“岳五鹿她并没有死,慕容缘就是岳五鹿。”
这句话恰似千钧的重击,平昌公主瞿然往后一倒,几乎站立不住,脸上早已没了半点血色,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恍惚似有笑意:“叶成蹊,你这一招果然厉害,我险些就信了你。你以为让我相信慕容缘就是岳五鹿,我就不会再反对你和这个女人的事了?”
叶成蹊并不愿多做争论,只道:“我知道公主必定不会轻易相信,一如我当初,直至公主说到岳五鹿左肩上有一颗并蒂痣,我才不得不信,如今公主也大可拿此去求证。”
平昌公主怔了怔,问道:“那慕容缘现在哪里?”
叶成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里面似有无数的重石不停地下落,直压得他喘不過气来,她在哪里?是生是死?他竟毫无把握!以至于去晋王府前,要先来平昌公主府,就是怕自己如果不能将她成功救出,至少还有公主。
他知道平昌公主决不会再让自己失去唯一的女儿!
“她在晋王手上。”叶成蹊终于说道,“如果我今夜无法将她救出,还烦请公主出手。”
平昌公主看着叶成蹊,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在断水宫中初见时,只觉得这个人眉宇间光明磊落,不染一丝昏昧,所以一开始她便是信任他的。可是当他成为还王后,反而添了一种孤寂冷冽,竟让人隐隐觉得害怕,害怕他身上流淌着的是那人的骨血……
过了许久,平昌公主才问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去?”
“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叶成蹊已转身离去。
在东京城众多林立的高宅府邸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便是晋王府,府门前是皇帝钦赐的门戟,有别于其他官邸,更显威仪。
晋王正在书斋里与门下的清客白俱暮下棋,他正是白日引叶成蹊去新凿池的那人。白俱暮已下完一子,正等着晋王下子,却见晋王似有些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执着棋子,只顾摩挲着,久久未放下。
白俱暮笑道:“王爷在想什么?”
晋王这才放下一子,道:“慕容缘在船上对还王说的那句话。”
白俱暮不大在意:“想必是她心中害怕,看到还王自然要大声呼救的。”
晋王轻轻摇了摇头:“不,她这句话说得蹊跷,应该是看出我的身份了。”忽而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拿来形容我倒不为过。”
白俱暮脸色微微一变:“那是不是说还王也已经猜出?”
晋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底精光骤现:“只怕今夜就会来救人。”
白俱暮倏地站起,带起棋盘一角,棋局顿时被打乱:“还王武功卓绝,如果他真的潜入王府,恐怕府里的亲随难以抵挡,王爷为万金之躯,冒险不得啊。”
晋王往椅塌上一靠,抬眼看着白俱暮,高深莫测道:“我要的就是他这样做。”过了片刻,他将那棋盘一推,长身站起,“慕容缘关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白俱暮一时难以猜透晋王的心思,但也不敢多言,便在前头引路。
岳五鹿孤身坐在椅塌上,她虽被囚禁在此,但手脚并未受绑,只在屋外留了看守她的人,想来是看准了她闹不出什么花头来。她从船上下来再坐回马车,便被一路押送到这里,眼看着窗外的天光一分分地黯淡下去。有侍女进屋点了灯,又不声不响地退去,不过一会儿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油灯橙黄的光落在她的手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手中所触及的是最上好的楠木,温润而厚重,只是她的手心早已经是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叶成蹊是否能听出她那句话里的意思,如果他知道了,又是否能把她从晋王的手中救出……只觉得自己仿佛身陷在茫茫无际的虚空之中,随时会一脚踏空,便会无尽的坠落。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岳五鹿心中一惊,只见那门槛处露出一席锦缎袍子,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跨步进来。
再次见到晋王,岳五鹿还是难免惊慌,他越是从容不迫,越是让人觉得心生惧意。晋王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那浓密的睫毛仿佛蝶翼一般,在眼窝处投下扇形的影子。他走近一步,那蝶翼便轻轻颤动一下,好像是受到了惊吓。
晋王转身在椅塌的一侧坐下,很快便有内侍为他奉上香茗,连岳五鹿的面前都放了一个杯盏。晋王并不着急,擎着茶杯,悠闲地了呷一口,方说道:“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要出现在你面前?”他的声音很是平和淡定,听来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你这么容易就猜出了本王的身份,有没有怀疑过是本王特意为之?”
岳五鹿转头看向晋王,只见他黑压压的眉毛下是那双让人无法猜透的眼睛,竟似含着一抹狷傲的笑意。
晋王低低地笑了笑:“你倒没有让我失望。”
岳五鹿幡然醒悟,原来她错了,她千方百计告诉叶成蹊抓她的人是晋王,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从一开始,他想要对付的就是叶成蹊!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然上涌,颤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晋王站起身,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飘忽起来:“今夜还王必定来救你,这里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岳五鹿盯着眼前人,一身锦绣蟒袍,腰间束着白玉扣带,是无比的尊贵之躯,她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晋王蓦然回首,他忽然攫住岳五鹿的下颚,强迫她仰起头来,似笑非笑道:“这天下已尽在我掌握,唯独他我掌握不了。既然掌握不了,便杀之以除后患。”
岳五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瞳仁里反射着烛火的光,璨然生辉,那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你不会得逞的。”
“那就拭目以待。”晋王的手指拂过岳五鹿滑腻冰凉的皮肤,很快便松开了。
岳五鹿虚脱了一般,将双手撑在椅塌上才没倒下,背后冷汗已经浸湿衣衫,直冷到了心里。
晋王忽然一挥手,便有人将房门洞开,只见屋外阶下列队站着两排亲卫,他们每人手上都举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竟把这片院子照得犹如白昼。
他这是要叶成蹊自投罗网!
岳五鹿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从椅塌上猛地跳了起来,朝门口冲去,她要告诉叶成蹊这一切都是阴谋,千万不要上当,更不要来这里!
可是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她被拦截在门口,就像一只仓皇的小兽被猎人的网轻易地困住了,不管她怎么挣扎,怎么拳打脚踢,都无济于事。直到她筋疲力尽,整个人虚软地被架了出去,她成了一个诱饵,被放置在最显眼的地方,火把的热浪不停地扑向她的脸庞,仿佛被烧着了一样,眼前只有一片火光。
有身影挟着风而来,吹得火星如雨,像是成千上万的萤火,在明暗之间,显露出叶成蹊的脸来。他自潜入晋王府,原本以为会有一番波折,却没想到晋王府虽大,却有一处火光大盛,倒像是专门等着他一样。待他向那光亮处飞身掠去的时候,便一眼看到岳五鹿被两个人架着。只见她全身微微颤抖,黏湿的发贴在雪白的脸上,薄薄的春衫尽是污迹,她像是已没有半分力氣,只是在那儿无助地喘息着。
他几乎想都没想,已经出手,在他近身处的一个亲侍只觉得腰间一动,佩剑已经落入了叶成蹊的手里,顿时场面一乱,几个身手快的人已经拥簇上来,却在眨眼之间又被震飞倒地。那架着岳五鹿的两个人顿时精神一紧,双眼忽然大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颓然倒地,胸前竟双双插了一把利剑。
岳五鹿乍然失去了左右的钳制,脚下一个踉跄,身形错位间,才看到她身后还藏着一个人——冷冽的面容,寂静无声犹如影子一般的弥漫。
一把短刀爬上岳五鹿的肩头,慢慢绕到了岳五鹿的脖子上,那刀刃的寒光被火光照耀着,显得格外刺眼。
弥漫眯了眯眼睛,却不发一语。
叶成蹊见弥漫的手稳稳地握着刀柄,他知道这样的高手,交睫之间便能断人生死,何况此刻他和岳五鹿就近在咫尺。
任他武功高强,竟也毫无办法!
岳五鹿忽然不管不顾地叫起来:“叶成蹊你快走,晋王要杀的是你,只要你没事,他们就不会对我怎样!”
晋王从房里缓缓走了出来,他站在廊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还王这么好的功夫,想走当然可以,只要你躲得过他们的剑。不过,你避开的每一剑,我都会让他们刺在慕容缘身上。你少受一剑,这个女人就要多受一剑。”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今晚能走出这晋王府的,你们中只能有一人。”
能走出晋王府的,只能有一人……晋王的话一字一字地钻入岳五鹿的耳中,恐惧像无数的小虫瞬间占满了她的内心,啃噬着她,冲撞着她,她绝望地看向叶成蹊,见他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过来。
恍惚是往昔重现,是他们相约的一个午后,她在山坡上等他,而他带着笑意,一步一步走向她,不过是最平常的一次相见,没有悲伤,只有相见的喜悦。
原来这竟是最后一次!
仿佛有排山倒海的疼痛,一路摧枯拉朽,翻涌而上,化成眼泪汹涌而出。
叶成蹊抬起手,将她的眼泪尽数擦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是那样的和煦,就像最初的最初,他一直是她心底的那一道光。
可是她在这一刻明白了,这道光终将要消逝了……
叶成蹊一个转身,已决然说道:“我留下,放她走。”
晋王见叶成蹊这样轻易就做出决定,只觉得意兴阑珊:“强者是没有感情的,本王还是太高估你了。”他别过头去,朝亲卫挥了挥手。
无数的人围拢过来,拔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带她走!”叶成蹊低低说了一声,仿佛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岳五鹿情急之下已紧紧抓住叶成蹊的手,可是马上就有人过来拽她,只觉得手臂像是要被扯断了一般,她不敢放手,她不要放手,心中唯有这个念头,咬定了不放。
叶成蹊的眼中燃烧着一簇绝望的火苗,他看向岳五鹿,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又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欣慰,他忽然一挣,岳五鹿的手抓了空,她徒劳地抓着虚空,整个人便似失去了支柱,轻飘飘地被拖开了一大截。
早就候着的剑阵轰然落下,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拔出时鲜血飞溅,重复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的血渐渐浸透了叶成蹊的衣袍,连他脚下的石板都濡湿了一片。
“不要!”岳五鹿狂乱地喊着,她的眼前一片血红,仿佛是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血雨,将一切都染红了,回忆里馨香的白色蔷薇,衔着草的不羁少年,那些明媚的笑声和轻盈的呼唤。她是小五,他是叶哥哥,转瞬之间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被殷红的血吞没,再也不复存在。
那血色仿佛将她的生命也一并带走了,她成了一件沉重的物什,被人继续拖行着,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在她的面前,有仆从匆忙跑过。
那仆从一路跑到晋王面前,垂首下跪道:“王爷,平昌公主到访。”
晋王坐在椅塌上,将手里的茶盏慢慢放下,神色略有困惑:“这倒是稀客。”他沉吟片刻,招呼弥漫过来问道,“人死了没?”
弥漫的声音依然毫无波澜:“只需一剑,断了他心脉,必死无疑。”
晋王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在衡量着什么,忽然他一抖袍摆,人已站了起来:“那就先留着他吧。”
平昌公主站在晋王的书斋里,书斋极大,像极了自己父亲的书斋,她曾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父亲甚至容许她坐在自己的龙椅上。只是父亲去后,一切的隆宠也随他去了。如今她孤苦一人,成了柴氏王族里最后仅存的一人。她本已经绝望了,但叶成蹊说,慕容缘就是岳五鹿,是她的女儿,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所以她不能不来。
晋王阔步走入书斋,见平昌公主正欲行礼,已抢先一步将她扶起:“公主不必多礼。”
早有内侍低眉顺目地添灯奉盏,又默然退下。
平昌公主望着茶盏里碧绿的一泓新茶,婉转一笑道:“本宫夤夜至此,王爷可别见怪。”
晋王笑道:“公主难得来一趟,本王高兴都来不及。”
平昌公主见晋王对答从容如常,一时有些踌躇,她知晋王一向心如深渊,忽然对自己没有了把握。
晋王见公主沉默不语,也不着急,只是用手指摩挲着茶盏,那茶盏温润如玉,触手生温,只觉得让人惬意非常。
平昌公主终究按捺不住道:“王爷,本宫想用一个秘密和你换一个人。”
晋王缓缓抬头看向平昌公主,声音清润似有一种蛊惑之力:“公主倒是说说,是什么秘密?换的又是什么人?”
平昌公主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方道:“用还王身世的秘密换慕容缘。”
晋王本是慵懒地倚在榻上,这才将背挺直了,半个身子微微前倾,不由得打量了平昌公主两眼,说道:“公主这话有意思,你可知如今还王和慕容缘都在我手上,他们的生死也操纵在我手上,而公主你想救的竟然不是还王,而是慕容缘?本王不得不好奇,这慕容缘到底是何许人也?”
平昌公主内心极度紧张,脸上的神色便有些不受控地变得凛然起来:“她是什么人对王爷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还王的这个身世,绝对不会让王爷失望的。王爷换是不换?”
晋王更起了意兴,眼眸微睨:“公主这一换,便是打算不顾还王的死活了?”
平昌公主冷然道:“本宫要的人是慕容缘,还王的生死自然交给王爷决断。”
晋王见公主这样决然,竟是哈哈一笑:“既然公主信誓旦旦,就依公主所言,这人公主带走便是。”
平昌公主脸上这才略有松懈,她微微喘了口气,神思却有些飘渺,仿佛想起很久远的事:“王爷可还曾记得萧若耶?”
晋王有一瞬间的困惑,便反应过来:“公主说的可是萧夫人?”
平昌公主点点头。
晋王的回忆变得清晰起来,当时王朝更替,平昌公主向皇帝进献了这位萧夫人,皇帝不知为何,极为看重这位夫人,至此对平昌公主府更是关照有加。他也见过那位萧夫人,美则美矣,但竟是有了些年纪,眉宇眼角间难掩岁月的疲惫之态。他当时很是困惑,一向不爱女色的皇帝,竟会对这样一个女人动心,只是很快萧夫人便在宫中香消玉殒,他也将这个人这件事遗忘了。
平昌公主微笑道:“若耶本是我的婢女,我和她一向很好,那年父亲要接我入京,可是我那时候很是任性,一心想要去武林中最负盛名的梅鹤逸馆看看,所以我就让若耶扮作我,先代替我入京。你可知,当时负责送她入京的人是谁?”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字字振聋发聩,“他便是当今的皇帝,而还王是他们的孩子。”
晋王瞠目结舌地看着平昌公主,只觉得她的脸端庄高贵犹不可犯,只是那眼底难掩一种压抑的愤懑和痛楚:“王爷,这个秘密可还值得?”
夜更深,月色越发分明,照得地上如覆了一层白霜。
岳五鹿被人搀扶着,踏在晋王府门前的台阶上,却犹如有千万把尖刀剜过心头。晋王说过的,能走出晋王府的,只能有一人。这句话仿佛一个咒语,在她的脑中不停地嗡嗡响着,响得她恍惚犹如在梦中,她不想相信,她就这样走出来了。
既然她能走出来,是不是叶成蹊已经死了?
这样想着,仿佛连呼吸都变成了最困难的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黑沉得可怕,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虚空中。
晋王站在石阶上,看着叶成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下是一摊半凝的血迹,看起来竟像是落了水的人,浑身湿淋淋的。只要他一声令下,眼前这个人便会永远地动不了,更加不可能成为他的威胁。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冷意稍纵即逝,忽然他转过头来,对身后站着的弥漫说道:“将他送回还王府吧。”
弥漫千年不变的神色终于微微起了变化,他像是不能相信晋王的决定,可是很快他便压下了心中的疑虑,俯首回了个“是”。
夜半时分,月色被浓云遮盖,春雨疏然而至,正好将飞驰的马蹄声掩盖住了。
慕容遐还等在还王府里,府内灯火通明,他早年征战时,经常夜不能寐,所以也不觉得难熬,反倒是心里想着叶成蹊和岳五鹿的安危,那种滋味只觉得百爪挠心。
他耳力极佳,虽是隔着春雨的淅沥声,猛然间还是听到府门外似有重物落地。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已率众冲了出去。待府门洞开,只见叶成蹊倒在地上,他身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已然将整个石板街染红了。
慕容遐大喝一声:“快救人!”自己已经抢先一个箭步,将叶成蹊扶起,又慌忙命令道,“快去请萧先生。”
当萧介披衣赶来的时候,叶成蹊已经被移到了房里,浸透着血和雨水的衣服扔在一旁,满室充斥着血腥味道。叶成蹊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脸上早已没有一点血色,待萧介掀开被子去看,只见他的身上一片血肉模糊,数不清有多少伤口。
慕容遐绕室而行,急躁犹如困兽,一面问道:“萧先生,王爷他怎么樣?”
萧介将手慢慢伸向叶成蹊,去探他的鼻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还有气息。”
慕容遐这才长出一口气,在椅塌上砰然坐倒。
萧介已是凝神静气,施药救治,待他将叶成蹊身上的剑伤清理干净,缝合严密,已是满头大汗,窗外天光也早已发白。
慕容遐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两眼满布血丝,他见萧介净手出来,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问道:“王爷他什么时候能醒?”
萧介只是无奈摇头:“失血过多,怕是要昏睡几天。”
慕容遐双眼发红,猛然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萧介急道:“你做什么去?”
慕容遐头也未回:“上殿告晋王的状去!”
皇帝站在城楼上,面朝南面,此时天色尚早,只有天际处有一线曙光,他又往外迈动了一步,仿佛是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
王继恩站在下首,出言提醒道:“陛下,小心脚下。”
皇帝心情甚好,说道:“无妨,朕已等得太久了,如今终于万事俱备,这南面的疆土终究是要归于朕的天下。”
王继恩赶紧俯下头去,声音恭敬:“陛下定会得偿所愿。”
皇帝似想到什么,眉头稍稍一皱,他挥一挥手,身边的近侍已经上前听令:“回讲武殿。”
那近侍便带着仪仗朝讲武殿而去。
今日无朝,皇帝喜在讲武殿排兵布阵,内侍王继恩早已提前命人将讲武殿打点好,就等皇帝过去。这边皇帝人刚到,便有小黄门进来通报,说:“慕容都虞候求见。”
皇帝淡淡一笑:“来的倒是时候。”
那小黄门赶紧出去将慕容遐请了进来。
慕容遐这一路赶到宫里,却难减怒容,见到皇帝时,连行礼都显得特别重。
皇帝行伍出身,对这些也不甚在意,反而问道:“你可去见过还王了?”
慕容遐倏地将头抬起,直言道:“臣昨日确实已见过还王,还王还说定不愿离开京城。结果到了晚上,还王便身受重伤,直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皇帝一向喜愠不明,乍然听到慕容遐这样说,也只是将眉头微微皱起,过了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问道:“还王如何受的伤?”
慕容遐“咚”的一声已跪在殿前,直着脖子道:“还王是去了晋王府才受的伤。”
皇帝眸色一凛,怒意骤然发作:“混账,你说什么?”
王继恩最擅察言观色,他知皇帝是难得动怒,如若动怒,便是难以收场,便不停地朝慕容遐使眼色。慕容遐却像是看不到一样,仍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臣决不敢妄言。”
皇帝冷笑道:“朕看你没有什么不敢的。”他忽然长叹一声,好似对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许是天意如此,不能让还王在此次江南战事中为朕所用。他既已受伤,就让他好生将养着吧。”
慕容遐已顾不得许多,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何竟会如此偏袒晋王,只愤然道:“陛下,臣不服,还王受伤绝非天意,而是人为。”
皇帝的目光霎时宛如一柄锋利无双的利刃,仿佛随时能刺透人心,他看着慕容遐,语气森冷严厉:“慕容都虞候,殿前无仪,革去官职。你要再不服,便随还王一处养着,养到心服了为止。”
慕容遐从宫门中出来,仍是心绪翻涌,他虽丢了官职,却已经浑然不在乎了。脑海中还王倒在血泊的样子挥之不去,再想到生死未卜的慕容缘,更是觉得激怒交加。他本以为皇帝至少会做做样子,传唤晋王,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他也可以趁机打探慕容缘的消息。没想到皇帝竟会将这事彻底压下,就当不曾发生过一样,他对晋王竟然能纵容至此。
现在他该怎么办,也像还王一样去独闯晋王府吗?
想到这,慕容遐全身的气血上涌,他已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晋王仍是在书斋里与白俱暮下棋,一个亲卫匆匆进来,说道:“宫里传来消息,说慕容都虞候在殿前无仪,被革去了官职。”
白俱暮不由得偷偷去打量晋王,只见晋王面上波澜不惊,便正襟危坐,继续看着棋局。
晋王下完一子,才懒懒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白俱暮这才试探地问道:“王爷,慕容都虞候进宫,怕是为了还王的事去的吧?官家怎么问都不问,反而革了他的职呢?”
晋王伸手取了茶盏抿了一口,道:“我这哥哥,眼中只有江山宏图,谋的是天下一统,如今江南在战事在即,他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还王来动我。”
白俱暮又问道:“可是也不应该对慕容遐动怒啊?”
晋王冷笑一声:“动怒是假,留下慕容遐保护还王是真。”
白俱暮这才明白过来,他见晋王微蕴笑意,那神情却是复杂难懂,本能地觉得心中一寒。恰好又有亲卫进来,白俱暮赶紧收敛心神,只听得那亲卫说道:“王爷,慕容遐已到了府门外,说要求见王爷。”
晋王脸色一凛,不悦道:“不自量力,将他打发走。”
那亲卫领命,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晋王似想起什么,将茶盏轻轻一推,对白俱暮说道:“这棋留着下次再下,你先去查查那个慕容缘,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事。”
白俱暮赶紧起身,神色恭谨地回了声:“是。”便慢慢退了出去。
待白俱暮换了衣衫从侧门出了王府,见到慕容遐正和王府的守卫交手,慕容遐身手虽还可以,但王府的守卫人多势众,很快慕容遐便被一群人强按在地上。慕容遐却仍是拼命地抬起脸来,整张脸涨得通红,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一个守卫看到白俱暮,便有些无奈地道:“白先生,这怎么收场?”
白俱暮见他为难,心中一動,说道:“你去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要找的人已不在府里。”
那个守卫半信半疑,但还是照着白俱暮所说的去做了,没想到慕容遐听后忽然泄了气一般,再也不挣扎了。
按着他的守卫们渐渐松开了手,有人踢了他一脚,说道:“王爷不会见你的,你快走吧。”
慕容遐一下子变得茫然若失,半边脸因被狠狠地蹭在地上,已经掉了一大块皮,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着。
他恨极了这种感觉,像是行军打仗时,找不到敌人的踪迹,空有一腔热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场夜雨之后,满园落红无数,仆役们知道平昌公主最不喜欢看到残花满地,都早早地起来,开始清理园子,远远看见平昌公主身边的侍女带着一个娘子穿廊而去。
平昌公主看着躺在床上的慕容缘,竟有几分情怯。她只要几步就能走过去,看一看她左肩上是否有一颗并蒂痣,便可知晓她是不是岳五鹿,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也许是太害怕落空,她竟然犹豫不决了这么久,仿佛咫尺天涯,但她终究还是要去面对。平昌公主一步挨过一步,终于来到床前,她将慕容缘的衣衫轻轻一扯,那滑腻白皙的左肩上,一枚殷红的并蒂痣,如此醒目。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痛彻心扉的懊悔,一切都已远去,她的女儿真的回来了。
平昌公主喜极而泣,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悟过来般叫了声:“李嬷嬷。”
那李嬷嬷是平昌公主身边侍奉多年的老人,听到公主传唤,赶紧走了过去。
平昌公主问道:“去请的女医怎么还不来?”
李嬷嬷诺诺道:“奴婢再去瞧瞧。”
说话间,屋外有侍女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正是那女医娘子,李嬷嬷怕公主等急了,便带着她径自走回里屋。官宦人家的女子生病都喜欢找女医,那娘子平日也经常出入富贵人家,可是像平昌公主这样煊赫的府宅,她还是第一次来,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出了差错,所以一直谨小慎微地跟在李嬷嬷身后,这会儿才敢抬起头来,先是看见床前站着的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满眼忧虑地盯着床上,再去看床上,却见躺着一个极美的年轻女子,只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忽听得李嬷嬷提醒道:“还不先见过平昌公主。”
女医娘子赶紧回神行礼。
平昌公主摆了摆手:“这些虚礼都免了吧。”
女医娘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床上女子的气色,又诊了脉,细细思索起来,若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却又有些蹊跷,竟像是受了过度刺激,郁结在心,所以才长时间昏迷不醒。
平昌公主等得有点不耐,问道:“如何?她何时能醒?”
那娘子只好斟酌着说辞:“想要这姑娘醒来倒也不难,只是她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别再让她受什么刺激了。”只见她边说着边从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子,拔出塞子在岳五鹿的鼻前晃了晃。
原本昏睡的岳五鹿忽然咳了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平昌公主很是开心,说了句:“重赏。”又命人上来伺候着纸笔让那娘子写好药方,再派人将她送了出去,转头又着人去煎药。
她借着这些事,终于将心头的激动稍稍缓了一缓。等忙完这些,她再去看床上的岳五鹿,却发现她虽醒了,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茫然无神,只是直勾勾地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平昌公主这才觉得岳五鹿不对劲,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嬷嬷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她见平昌公主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只得先将药放下,循循善诱地说道:“公主,您在这里也熬了一夜,不如先去休息,等奴婢们把姑娘照顾好了,公主再来看她。”
平昌公主只得点头同意,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早有侍女们搀扶着公主出去了。
李嬷嬷见公主出去,便走到床前,柔声说道:“姑娘,吃药了。”
岳五鹿只是置若罔闻。
李嬷嬷很是耐心,俯身把岳五鹿扶了起来,垫好枕子,又端起药碗一勺勺地喂进岳五鹿的口中。只是吃了几口,她却忽然作呕,又悉数吐了出来。李嬷嬷叹了口气,只得放弃。
岳五鹿靠在床前纹丝不动,心里面哀恸到了极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两眼干涸如枯潭。
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不可收拾的田地?
如果她没有去欺骗楼云起,如果她没有从还王府离开,她就不会落入晋王的手中,不会成为他的一个诱饵,更不会害死了叶成蹊!
一切都起源于那个自私的念头,她错了,报复来得如此之快,翻云覆雨之间,她便失去了所有……
叶成蹊毫无犹豫地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她,可是她却再也无力承受。
她甚至无力去想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那些在她面前进进出出的人是谁,对着她喁喁说话的又是谁,只觉得自己的身躯都是累赘,就等着它一点点死去。
到了午后,李嬷嬷再次来送药,看到岳五鹿仍是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帘微垂,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走得近了,才能透过浓密的睫毛看出一丝神光来,可那光也像是即将燃尽的炭火,变得很暗很灰。
在屋里服侍岳五鹿的侍女走过来接过李嬷嬷手中的药碗,偷偷地说道:“嬷嬷,她不吃不喝地就这么坐着,可怎么好啊?”
李嬷嬷不觉又叹了口气,她本就是一个心态慈和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更是悲悯,见岳五鹿这样的光景,便打心底觉得疼惜,更何况她还是平昌公主这样看重的人。想了想,说道:“我先劝劝她,好歹让她把药喝下去,可别再都吐出来了。”
那侍女便先将药碗放下,又给李嬷嬷搬了一个几子放在床前。
李嬷嬷坐在几子上说道:“姑娘,该吃药了,这药吃下去了你才能好,身体舒服了,人才能好。你这样苦着自己,白白伤了自己,也让着紧你的人伤心啊。姑娘,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李嬷嬷一边劝着一边去看岳五鹿,却见她像是听不到一样,连眼睫毛都未曾动一下。她又搜肠刮肚的讲了很多大道理,直讲得口干舌燥,也没见岳五鹿有什么反应。
侍女给李嬷嬷递了一杯茶,已是一副放弃的样子:“嬷嬷,您歇歇吧。”
李嬷嬷终于气馁,她伸手摸了摸药碗已经见凉,便借故说道:“我去给姑娘热一下药。”又吩咐侍女,“你好生看着。”
平昌公主一夜未睡,這会儿正在补眠,因心里记挂着岳五鹿,睡得极浅,微微的响动,便已将她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侍女听得她在床上辗转,赶紧围上来,打起帐帘,轻声问道:“公主,可要起来了?”
平昌公主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慵懒起身,任由侍女们梳洗装扮。
她自将岳五鹿从晋王府接回这里,又从那一粒并蒂痣上确认了她的身份,那种失而复得,让她一夜狂喜。可是现在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才发现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她们母女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只有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岳五鹿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她是否像自己渴望着女儿一样渴望过她这个母亲?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岳五鹿自醒来后,就不言不语,把自己整个人都封闭了起来,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是因为叶成蹊吗?她和叶成蹊之间已经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想到叶成蹊,平昌公主的心情更加复杂。她身为皇室中人,对于权势争夺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昨日叶成蹊来找她,虽是寥寥数语,但她已猜出,晋王必定是抓了岳五鹿作饵,对叶成蹊下手。她知道,晋王这个人远比皇帝狠绝,仅仅因为叶成蹊是柴氏之后,怕他有一线可能会让柴氏王朝死灰复燃,便要杀之而后快。更何况,叶成蹊的真实身份远比柴氏之后还要棘手!所以她以为晋王知道叶成蹊身份的秘密后,一定会杀了他。皇帝虽未立太子,可是朝堂上人人心知肚明,晋王已是储君,他又怎么会容许即将到手的皇位,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可是最后叶成蹊虽身受重伤,却在半夜被送回了还王府。
晋王心思深沉,她竟猜不透他这招放虎归山到底是何意。
她不禁想起更久远的回忆,那些记忆拼拼凑凑,始终凌乱不成形,因为她每次只要一想及,总会赶紧打住,好像这样就能忘记心底深处潜藏着的令人惊骇的阴谋。
李嬷嬷听闻公主这么快已经起来了,想着她应是惦记那病床上的姑娘,便轻手轻脚地进来请安。
平昌公主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道:“她怎么样了?”
李嬷嬷不敢隐瞒,便把岳五鹿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平昌公主,待说到她到现在都是滴水未进,强喂下的药都悉数吐出,公主已霍然站起,疾步走了出去。身后的侍女忙垂首跟上,不过是转了个弯,便到了岳五鹿的房间。
平昌公主见岳五鹿默默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没有一点生气的木偶,只觉得心中又疼又气,发火道:“李嬷嬷,再去请那位女医过来!”
李嬷嬷不敢怠慢,很快早上来过的那位女医娘子又匆匆赶来,李嬷嬷拉着她悄声说道:“醒来后什么都没吃,连药都不肯吃,吃了就吐出来……”
那女医娘子听了,很是惆怅:“她这是要一心求死啊。”
李嬷嬷慌得去捂她的嘴,但平昌公主还是听到了,她的目光扫过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女医娘子“扑通”跪下,声音瑟瑟发抖:“回公主,这姑娘如果一心求死,我也没有办法啊。”
平昌公主怒极,抬起一脚踢在女医的胸上,说道:“没用的东西!”
满屋的侍女见公主动怒,都齐刷刷地跪下,埋着头噤若寒蝉一般,公主愤然拂袖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她吃下东西,明日她再不好,你们就等着和她一起陪葬!”
平昌公主怒容而去,侍女们张皇失措,围着李嬷嬷哭啼啼地道:“嬷嬷,这可怎么办好?您快想想办法啊。”
李嬷嬷回头看看毫无所动的岳五鹿,无可奈何道:“我们只能尽人事了。”
到了第二天,侍女们都绝望了,她们用尽了能想到的办法,劝说哀求都没有用,岳五鹿就像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外界的一切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个躯壳在一点点灰败下去,眼看着就要烛尽光穷。
平昌公主见到她这个样子,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她将所有人都屏退,抓着岳五鹿的手凄然道:“孩子,你看看我,我是你的母亲!”
岳五鹿终于抬起头来看她,不过是一眼,便又归于沉寂。
平昌公主扑过去抓住岳五鹿的双臂,失去控制般,哭着摇晃她:“你听见了吗?我是你的母亲,你还有我这个母亲!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我和你的父亲从未想过放弃你,你父亲他至今都未瞑目,现在你回来了,我可以保护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你只要好起来,好起来就行!”
岳五鹿像一只布偶一样,任凭公主摇晃着,干裂的唇中溢出几个字来:“他死了……”
平昌公主全身一震,她慢慢收回手,颓然地垂了下去,终究还是屈服了,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仿佛透着无尽的疲惫:“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微弱的希望像是快要熄灭的火苗,忽然遇风烧了起来,将她黯淡的双眸点亮,她看向平昌公主,带着一种祈求的恳切。
于是平昌公主又说了一遍:“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阵风拂过岳五鹿的心头,就像已成灰烬的野草又都重生了,迸发出鲜活的绿色来。她强撑着想站起来,因为虚弱又坐倒下去。
平昌公主看着她,无限心酸地说道:“还是我送你去见他吧。”
慕容遐狼狈地回到还王府,府里的侍从们都已经收到消息,知道他被皇帝革了职,又去了晋王府大闹,此刻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更是噤声不敢多言一句。
萧介见慕容遐去了这半天,换回来一身伤,已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将慕容遐按在椅子上,一面给他处理伤口,一面说道:“你还是老实呆着吧,别家里的这个没好,你又丢了性命。”
药粉浸入伤口,让慕容遐疼得咧了咧嘴,好半晌才缓过气来,便嚷道:“你让我怎么呆得住!”
萧介这会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慕容遐这是担心岳五鹿的安危,他想起这些时日来的种种,竟没有一天是让人省心的,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慕容遐见萧介也是一筹莫展,只好闭嘴不再出声。待萧介将他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抖抖衣袖站起来道:“我这几日就先留在这里,也好有个照应。”想了想,又问,“还王现在怎么样了,身边有没有人看着?”
萧介一边净手,一边道:“还是昏睡着,朱侍卫在旁边守着,你就放心吧。闹了这一天,你先去休息休息。”
慕容遐这才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已达到了极限,便听从了萧介的话,正准备下去休息。忽听得有人来报说:“平昌公主的车驾来了。”
萧介道:“平昌公主定是听到还王受伤的消息,赶来看他。”又对慕容遐说,“平昌公主这是第一次来还王府,不能怠慢,不如你和我出去迎一迎吧?”
慕容遐点了点头,命人拿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这才和萧介一起去府门前候着。
公主府的马车“吁”的一声停住了,随从们掀开车帘,放好脚蹬,有一个身影盈盈钻出了马车。
慕容遐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双眼,这才敢确定下来,他飞奔过去,一把将岳五鹿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嘴角都快咧到了脑后:“小缘,怎么是你!真的是你啊!”
岳五鹿還没说什么,马车里已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照顾好她。”话完,马车又缓缓驶动,掉转了个头,朝着来时路回去了。
慕容遐将岳五鹿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放心下来,细问道:“小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平昌公主在一起?” 又看了一眼离去的马车,更加困惑不解,“平昌公主怎么就这么走了?她不是来看还王的吗?”
岳五鹿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捡了其中的一个问题回道:“是公主将我从晋王府救出来的。”
慕容遐挠着头道:“这可真奇怪了,公主怎会忽然对你好起来了?”
岳五鹿缄默不语,她想起自己在公主府时,因为叶成蹊的事,几近心智全失,只隐约听到公主那样凄绝地说过她是她的女儿,想来平昌公主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才会冒险去晋王府将她救出。只是她此刻一心都在叶成蹊身上,更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于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母亲。至于平昌公主想必也知道她们之间的这种尴尬,所以只是不出一言地将她送来了还王府,便先行离开了。
慕容遐见岳五鹿不说话,便没再多问。虽然仍有困惑,但他一向不喜欢动脑筋,见到岳五鹿平安归来,早将一切烦恼丢到爪哇国去了,只兴高采烈地拉着岳五鹿往府里走,一面心有余悸地说道:“反正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终于化险为夷了。你不知道这两天简直是度日如年,我都不知道短短时日,竟能发生这么多事,以后你再不要一个人,我要时刻都看住你。”
岳五鹿不由愧色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她知道这两日的生离死别,皆因自己一意孤行而起,再去看慕容遐,脸上挂了彩,难掩疲惫,不远处的萧介更是神色憔悴,心中更觉内疚。
慕容遐连连摆手:“人没事就好。”忽然想到叶成蹊,又说道,“萧先生说王爷只是失血过多,并没有伤到要害,昏睡几天便会醒来的,你可别太担心他!”
岳五鹿听他这样说,仍是不放心:“我去看看他。”
慕容遐哪有不答应的,连说:“行行行!我这就带你去。”
萧介这才迎了上来,难得露出笑脸:“还是我带你过去吧。”又对慕容遐道,“你给我休息去!”
慕容遐只得乖乖听话。
岳五鹿又对萧介说了声:“谢谢。”
一时间萧介唏嘘不已,他还记得当初送岳五鹿下山时,她也是这样轻言轻语地说了一声“谢谢”,那时候只觉得她一身孤勇前行,让人怜惜,谁知道原来那只是她磨难的开始。
萧介百感交集,喟叹道:“我只求你们别再有什么事了,不然我这心都操老了。”
岳五鹿不禁赧然。
这一路过来,她虽从平昌公主口中得知叶成蹊还活着,但心中着实惴惴,只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等见到了慕容遐,仍是昔日的关切言辞,而萧介也是一贯的和风细雨、云淡风轻,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来了,一切都变得踏实起来。
岳五鹿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屋,看见叶成蹊静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唇色都透出一丝青白。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曾经如烙铁般炙热的手掌此刻一片冰凉,她想起那些血肉被刺透,鲜血飞溅的声音,不由得一阵神昏目眩。
萧介虽一再向她保证,叶成蹊并无大碍,但她总还是不放心,只要他没醒,她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到了第二日,她的精神已有些困顿,不知不觉就伏在床沿边睡着了。
忽然耳畔响起一声呼唤:“小五……”声音很是虚弱,却让人听得真切。
岳五鹿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叶成蹊已经睁开了眼睛,仿佛是干涸的枯井注入了新泉,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最后连成了一条线。她胡乱擦了一把,脸颊上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蔓延开来,似花容初放,说不出的清丽皎美。
“你醒了!”她一把抱住叶成蹊。
叶成蹊低低笑了一声,却不小心溢出一丝呻吟。
岳五鹿松开手,慌乱地说道:“我弄疼你的伤口了吗?”
叶成蹊缓缓摇了摇头,他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不仅死里逃生,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岳五鹿!只是不过几日未见,岳五鹿的脸竟似消瘦了不少,他伸出手触了触她的脸颊,说道:“对不起,讓你担心了。”
岳五鹿反手握住叶成蹊的手,似有无尽的欣喜从她的眉眼中溢出,都化成一声叹息一般的喃语:“你没事就好。”
叶成蹊转头看向窗外:“是不是又下雨了?”
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岳五鹿却已明白过来了,她的脸不由微微发烫,声音缱绻温柔:“那些花儿应该都还在,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叶成蹊看着岳五鹿,目光深重,有一种死后重生的顾惜:“那个院子,我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和你一起住进去,我不想再等了。”
慕容遐听说叶成蹊才醒就要换个院子养伤,简直气得不行,急冲冲地赶来,远远地看到岳五鹿扶着叶成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在廊下。
只见岳五鹿不时抬头和叶成蹊说着什么,原本总是清冷的脸竟似有着异样的神采,仿佛是晓雨初霁,露出尖头的小荷,那样明媚动人。
慕容遐见她那样,眼眶竟隐隐发涩,不觉已转身默默离去,心里只愿他们这样的时光能够地久天长。
暮春时节,春光易逝,不过小憩片刻,已不知春去几多时。
叶成蹊身上的伤虽未大好,可是也不敢贪睡,怕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他在床上不过眯了一会儿,便缓缓睁开眼,只觉满室的光亮落入眼中,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先适应一下。四下里寂静无声,仿佛能听到风动的声音,恍惚是过了许久,他才又睁开眼睛,侧脸望去,窗外是大片大片的深绿,点缀着如星辰般撒落的洁白花瓣,花架下有一抹矜柔的身影伏在栏边。
他悄悄地起身,走出去一看,见是岳五鹿趴在那里睡着了。她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已经很是辛苦,眼见着天气又日渐转暖,是最容易犯春困的时候,所以才会在他睡着后,自己也趴在这里沉沉睡去了。
叶成蹊离得近了,只觉得她细细的呼吸几不可闻,额边的一缕头发在暖风中轻轻飘动着,恰巧有一片白色的蔷薇花瓣乘着风,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最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空气里有春雨过后的清冽,带着一丝甜甜的花香,美好得不像是真实的。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和她从没有分别过,不过是他带着她离开了昆吾山,找一个最寻常的院子,种上她最爱的白色蔷薇,而她伴着花而眠,头顶是湛蓝的天,偶有一朵云缓缓流过,而他们一生的时光便也这样缓缓流淌而去。
叶成蹊笑着伸手将那花瓣捻起,岳五鹿的脑袋点了一下,已醒了过来,她揉着惺忪的眼睛,待适应这午后耀眼的光线,才发现叶成蹊已站在她的面前。
她站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叶成蹊只是看她笑,他揽过岳五鹿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五,我们成亲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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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成蹊向岳五鹿求婚,他们的感情能顺利发展吗?还是会另生波澜?晋王得知了叶成蹊的秘密,这又会对局势产生什么影响?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九)》。